黃沙子 曾宏
黃沙子:就我所知,你從事過的職業(yè)非常多。一多半時間,我覺得你是生活很優(yōu)裕的人,雖然其中也曾看到你有一段時間非常窘迫,但總體來說,你是一個很善于享受生活的人。這些經歷,對你的創(chuàng)作,包括詩歌、雕刻、書畫的創(chuàng)作,帶來多大影響?
曾宏:我的經歷是比較復雜,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一切為了個人生存及家庭的責任和義務。16歲初二畢業(yè)就去工廠當機修工,到30歲有孩子后才想到必須掙錢養(yǎng)家糊口。所以選擇放棄鐵飯碗。下海后大體是三個身份:營銷員、地產從業(yè)者、職業(yè)經理人。干過的行當不下十個。你說的操盤手,那是個人投資,在股票上賺得很多,在期貨上輸?shù)煤軕K,所以為了重新站起來,最多時每天三份工,比如早上到地產安排各項工作后,下午去私企當管理,晚上再去娛樂城當管理。也教過書,開過電腦培訓連鎖,還給專欄撰稿,并接手各類遭遇瓶頸的小企業(yè)的短期治理。的確有過帳面富翁的快感,也遇到一貧如洗的煩憂??傮w上說,這些經歷豐富了人生經驗,拓展了寫作與藝術的感受力。人生豐厚與否,視野和胸襟開闊與否,都關涉到創(chuàng)作的思維和表現(xiàn)方式,對人的認知和悟性都起著重要作用。
黃沙子:我最早得知你的名字,是在八十年代的詩群大展的“星期五詩社”。后來我自己也成為“或者詩群”的一員。對于這種相對松散的組織一一并非那種聚集在某種主義下的群體,我更多趨向于認為是一種興趣或者說趣味相投的人走在一起,但詩歌寫作又是極其個人化的,你覺得這是否矛盾?你的寫作是否受到星期五詩社其他成員的影響?
曾宏:好像早年我也跟你說過,要跟優(yōu)秀的有頭腦的人在一起,所謂近朱者赤?!靶瞧谖逶娚纭睕]有任何“主義”,卻不缺乏因長期交流所自然而然產生的閱讀認同與寫作上相應的傾向和偏好,比如都比較喜歡樸素自然、充滿形象的生活化語言和表達方式。呂德安寫我的文章中提到“特立獨行”這個詞,我覺得很享受。但是,老朋友們的“只言片語”都可能是寫作的養(yǎng)料,精神的燈火,它滲透到個人心靈和自覺創(chuàng)作中去。所以,參加一個趣味相投又保持相對獨立的群體,確實是件好事。
黃沙子:我在福州待了四年,到目前為止我最好的兄弟仍然是在福州大學結識的同學,我也接觸過不少福建詩人,覺得他們充滿了溫潤的氣質,那是一種自滿自足、天生窺見真理的性格。你認為是這樣嗎?
曾宏:所謂南方特質吧,相對的溫和、安靜、自足。我想地理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還是蠻重要的,比如我家門前的閩江,它注定了我外表粗糙,內心柔軟?!皽貪櫋边@個詞用得很適當。福建還是有好詩人的。
黃沙子:是怎么想到雕刻的,而且以魚為主題7
曾宏:在隨筆集《掙扎與美》中有一篇《我學石雕》,比較詳盡地介紹這個。壽山石資源殆盡,有段時間我和老友大荒、德安三人每周都到山上撿拾。大荒刻的是《山海經》系列,我受他啟發(fā)和影響找到了魚系列,因為“魚”的造型以及所承載的意義都極具空間感和想象力,是寓豐富于簡單、于簡單中見豐富的很好題材。此前還有兩個系列,即臉譜和身體,以及零星的花卉動物及創(chuàng)意題材。這些以后還要繼續(xù)。創(chuàng)作系列作品,是籍此希望在一個對象上窮盡各種形態(tài)與形式,只有這樣才可能深入挖掘和表現(xiàn),才可能發(fā)現(xiàn)造型藝術層出不窮的美。
黃沙子:我不知道雕刻的具體過程是怎樣的,但我知道起碼要經過制坯、打磨、上油,反正是很細致的活。你覺得詩歌也要這么精雕細琢嗎?還是像有的人說,詩歌是一瞬間的事,感覺突然就來了,寫下就再也不修改?
曾宏:雕石大體上是選擇材料、構思設計、打坯、細節(jié)處理和修光、打磨包括多次修整,然后是上油、拋光等。作品經處理形成包漿后就不用再抹油。雕刻是對材料不斷剔除的過程,而詩歌像泥塑,運用語言材料不斷添加和壘積,也是個制作過程。精雕細琢和瞬間完成這兩種情況都存在。在我理解,前者是個常態(tài),在絕大多數(shù)的詩作推進與形成過程中,其表現(xiàn)為一種技術和語言的控制,它還包括后期若干次的修改、訂正。而后者幾乎是天賜的,一念成詩;或許因了潛意識和內心意念的長期累積,一旦找到形式感(或者說靈感),一傾而盡,沒有多余。
黃沙子:你的詩歌多處寫到“愛”,而且不是那種狹義的情愛,我在集中閱讀后,想到一個詞“慈悲”,我認為慈悲是大于歡愉的,這是天性使然嗎?武漢詩人張執(zhí)浩說,詩歌最終要傳遞出“善”,你認為這是相通的嗎?
曾宏:真被你看到了!謝謝!“愛”是我生活、寫作、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和出發(fā)點,“美”和“真”是目標,“抗爭”是過程。前些年的某 天呂德安對我說:你的詩里暗含著抗爭的基調,這很好?,F(xiàn)在你把我詩中的愛的基調也發(fā)掘了出來,而且正如你所說,它是一種“慈悲”。慈悲即善,愛即善,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所以我認同張執(zhí)浩的說法,“善”可以改善人性,使世界有光,而詩歌即是有效的工具之一。
黃沙子:我知道你最推崇的兩位外國詩人是索德伯格和狄金森,他們的什么東西吸引了你?說實話,我也看過很多外國詩,但是 多半是記不住作者的,只有這兩位因為很早聽你提起過,我記的很牢。
曾宏:這兩位都是開創(chuàng)性的詩人,極具性格、想象和感性上的魅力,且在我恰當?shù)臅r期所讀,并各取其名一字作為我女兒的名字,因而我會更多地提到。在我的閱讀中沒有“最推崇”,不同的大師提供了不一樣的養(yǎng)分。我們都從閱讀與寫作訓練的自覺和不自覺中走過來,身上帶著大師們斑駁的投影,但歸根結底,我們應該也必須是活生生的個人,一個面貌清晰、有點脾氣、大氣磊落、隨心所欲的寫作者。
黃沙子:我還保留著大學畢業(yè)時你送給我的《狄金森詩選》,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給我的留言?“一個大師給你一片羽毛,另一個大師再給你一片羽毛……你會擁有一雙翅膀”。寫作肯定是從模仿開始,首先是跟隨,然后才是獨立,直到面目清晰、隨心所欲。你覺得你現(xiàn)在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階段嗎?我說的不僅僅是寫作,而是整個生活。
曾宏:我記得的。你說的這些應該是寫作者必然的經歷和體驗。前些年,壽山石界頂級藝術家劉北山先生對我說 我現(xiàn)在沒什么想干干不成的了。當時還猜疑,現(xiàn)在我能理解了。主要是越來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局限和潛能以及未來的若干可能性:已沒有寫作障礙和名利焦慮,生活也沒壓力,精力與體力都好,整個很放松的狀態(tài)。外界已很少能夠影響和把控我,我只需要不停地干活、創(chuàng)作,好像沒有什么干不成、學不了??吹煤芮宄?,想得很開,怎么做就怎么好,寫詩如此,生活如此,這是我人生最好的時期,應該可以叫隨心所欲。
黃沙子:談談你生命中的四個女人吧,祖母,母親,夫人,女兒。你的詩歌中,父親出現(xiàn)得較少。
曾宏:女性在我生命和寫作中都很重要。祖母是我的養(yǎng)育者和人生導師,教育我正派做人,做心胸廣大的男人。她對我的影響是根本的。我跟早逝的母親在一起的時間非常少,可以說是熟悉的陌生人,卻也是我唯一的、血緣的、氣質的偶像,甚至不必深究其中的意義。我太太是個賢妻良母,一個好搭檔;已長大成人的女兒所顯示出來的優(yōu)秀品質則令我驕傲和滿足。此外我還有一個好岳母。她們都愛我,寬容一個無所事事寫詩玩藝術的人,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事實上,我寫過幾首以父親為題的詩,但我從小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一直把拉扯我長大的木匠祖父作為精神上的父親,他教我愛和寬容,他是我一生的摯愛!
黃沙子:說到木匠,我看到很多人戲稱你為曾木匠,你也樂于接受。很顯然,一個手藝人是令人尊敬和受人喜愛的,不管是寫詩的手藝還是做工的手藝。
曾宏:手藝在過去是掙口飯吃的行當,手藝人有些優(yōu)秀的品質一一樸實、認真、專注、精益求精等等,在當今社會是很欠缺的。我12歲左右就跟祖父學木匠活,他的技術是一流的,為人忠厚,老福州領事館區(qū)的外國人都只找他定制各類家具。勤勉耐勞,精工細作,一絲不茍、負責任的態(tài)度,這些品格用到哪兒都是好東西。寫作也一樣。
黃沙子:我也看到你確實做了很多木匠活,你不知道,我夫人也很羨慕和佩服你能找到那么多舊家具,還能改造得煥然一新,以至于現(xiàn)在我們碰到垃圾堆或者拆遷地,都要刻意去巡視一番,可除了撿到一些被丟棄的植物外,一件有改造價值的東西都沒有發(fā)現(xiàn)。是不是福州的古董更多一些?。?/p>
曾宏:哈哈!很多的羨慕嫉妒恨。并不是福州古董特別多,而是撿破爛你得有時間、有經驗、有眼光、能搬運、會修理,還不怕丟人現(xiàn)眼,敢闖拆遷的民宅。往往是別人都看不上的,我搬回家它就能派上用途。其實這也是技術活,一般人干不了。我撿的東西翻修后就自己用,淡淡的懷舊氣息,大家都喜歡。
黃沙子:現(xiàn)在的閱讀量大不大?除了文藝類的書籍以外,還看些什么書?我知道很多初學寫詩的人,大量詞讀的就是詩歌,但僅僅閱讀詩歌肯定是不夠的,對此你有些什么建議嗎?
曾宏:我的閱讀量主要在年輕時。你想我只初二畢業(yè),早年又沒書讀,靠的就是后期的大量閱讀來彌補先天不足。學文學以后,閱讀胃口比較大,哲學、美學、心理學、社會學以及各類藝術書籍都讀的。早年很多書讀得一知半解、糊里糊涂,也就這么讀過來。慢慢地掌握了一些讀書方法,“書越讀越薄”了,讀得更有效了些。對于初學寫詩的人來說,也應該讀讀各學科門類的概論和個別重要作品,了解個大體,這對豐厚自己的寫作是很有好處的。另外,不僅要讀當代詩,也要讀古代詩,無論中外,你對橫的和縱的詩歌變化、發(fā)展都得有一定認識。我是做過系統(tǒng)閱讀的,所以我對別人的作品有自己的判斷力。
黃沙子:呂德安應該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如果可以互換,你愿意過他那種近似隱居的生活嗎?佛經里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你怎么理解這種說法?
曾宏:我覺得人們對他的“隱居”生活有誤解,他從來都在忙于個人生存和家庭生活。在美國、北京與福州之間,滿腦子都想著如何讓自己和家人過得更好一點。他的山間居所幾乎是用來勞動的,不斷地建造、整修、除草、修剪等等,花費相當多的精力,居住和利用的時間卻很少。不過現(xiàn)在倒成了一份財富和詩人身份的象征。我們都是安靜的人,哪一天條件具備了,真的可以歸隱山林,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而不問世事。
你提到的“無我相”等是《金剛經》精髓,我沒研究過,沒有發(fā)言權。我也抄心經和金剛經,卻一知半解。我沒有宗教信仰。宗教主要還是用來指導現(xiàn)世生活的,并給心靈以一個撫慰的空間。人的內心越清明,就越能刪繁就簡,自然地接近覺悟。做好一個人,是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到達的。
黃沙子:是怎么想到寫詩的?人生中寫下的第首詩現(xiàn)在還記得嗎?
曾宏:我寫過一篇《為何寫詩》,它回答了這個問題,收在我的隨筆集里。總之是個偶然,后來才慢慢感到,偶然又是個必然。
黃沙子:你和你夫人認識,是因為詩歌嗎?
曾宏:不因為詩歌,雖然那時她也讀我的詩。那時我是工人老大哥,她是中文系大二學生,可能被我工人階級的外表和氣概給震住了。還有我故意講笑話逗她笑得肚子疼,這個辦法很管用,年輕人要學。再就是,估計她想把我拯救出黑暗,她果然做到了。
黃沙子:你創(chuàng)辦過詩旅程論壇和博客群,九十年代前后對福州的大學生詩歌也多有提攜,這些都是我知道和經歷過的,這算是對詩歌事業(yè)的貢獻?
曾宏:我是個好玩、愛玩、精力過剩的人;沒事瞎折騰當休閑,就像現(xiàn)在玩微博,一回事。在論壇、旅程網、博客群打理期間,認識了很多至今雖少聯(lián)系卻銘記在心的朋友。這也是財富。支持比我年輕的朋友寫作,我覺得誰都應該那樣,談不上貢獻。只是早年我比較呆板,就詩論詩,容易直話傷人,但真心是希望別人的好。
黃沙子:社區(qū)、論壇、QQ群、博客、微博、微信,這些交流工具你肯定都玩過,最喜歡的是那種形式?還有,寫作這么多年,你覺得有必要總結形成自己的一套理論嗎?有沒有這個打算?我知道有很多偉大的寫作者并沒有理論支持。但這至少有助于整理自己的方向,同時也可以讓自己的面貌更加清晰。
曾宏:早期的樂趣園論壇和現(xiàn)在玩的微博比較喜歡,接下來可能又沒得玩了,但也無所謂。
至于你說的總結一套理論,可以使自己的面貌更清晰,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便我們并不依照理論來寫作。我更愿意以“經驗”來替代并融入“思考”的那類隨意自然的文字存在。以前文章中提到過《美國詩人談詩》中的部分文章,就是對寫作的經驗記錄和總結及必要的整理與展望。不必非寫成書卷式、學院氣十足的著作。我在寫作的不同階段都寫過零散的詩觀,它對個人具有理論指導和方向意味,以后可以整理出來。詩歌沒有所謂正確的理論和法則,我們一生都在修正自己。
我倒是希望寫一部有關藝術審美的理論著述。通過自己熟悉的寫作、繪畫、雕塑、書法、攝影等門類的共性及區(qū)別,來論述自己心中的審美傾向與理想。這部書要寫很多年,我現(xiàn)在應該開始著手準備了。
黃沙子:福州方言和普通話,應該是不同的語系,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方言,寫作中使用普通話,不同的語言習慣對于詩歌寫作會產生影響嗎?
曾宏:我曾經為此苦惱過,特別是剛開始時的小說寫作訓練,這兩者的差異使得自己喪失信心。后來寫詩,才逐漸縮小這兩種語言的距離,或者說一種語言歸順了另一種語言吧。到現(xiàn)在,我早已沒有這個障礙,因為運用無論漢語寫作、外文寫作、閩越方言寫作都只關系到語言材料的不同,與詩歌的洞察力、想象力無關,與詩的意趣、內涵無關,甚至跟表現(xiàn)力無關。只是哪一個用得更得心應手而已。當然最終受眾是不同的。詩的秘密不因為不同語言習慣而改變和消失。
黃沙子:如果讓你十年不接觸到外界任何一個詩人,你還會繼續(xù)寫下去嗎?
曾宏:這個沒問題。本來就不是一個依賴別人掌聲和關注寫作的人。所以幾十年來,少而又少主動投稿,我不覺得這對我個人和寫作有什么不好。把發(fā)自內心、不得不說的那些話寫出來,就解決了我自己的內部問題。寫作對我,就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之一。
黃沙子:你的一本詩集是以1992年的詩作《請給我》作為詩集名,2013年又寫了一首《還給你》,這兩首詩相隔11年,我覺得是可以對照閱讀的,是期望,一是絕望,可以這樣理解嗎?如果是,為什么?
曾宏:這兩首詩的意義與指向可能與你的閱讀理解正相反,倒過來說就對了。《請給我》是向天地萬物的祈求與索取,《還給你》則是對現(xiàn)世的舍棄與給予,這跟標題的指向一樣確切。一路走來,早年是不斷地從外部向內求取,到現(xiàn)在可以從內部向外回饋了。
黃沙子:你這樣說,我覺得也有道理,期望和絕望本就是互生,人生一輩子就在不停地打通這兩者的關節(jié)。引申出兩個問題:一、有人說詩歌是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道路,但永不可及,又有人說詩歌是寫作者代替神在啟示世人,你是怎么看的?會不會覺得這兩種說法都有些高蹈?二、你怎么看待詩歌和哲學的關系?呵呵,這兩個問題本身就有些裝神弄鬼。
曾宏:期望和絕望互生,對的!一些人常喜歡提出干奇百怪的“說法”,貌似“發(fā)明”吧,可以引以自慰,也可以嚇唬人,我覺得能夠自圓其說也挺好;把不存在的東西說得活靈活現(xiàn)還真是一種本領,而我們不必對此太較真。至于詩歌與哲學的關系,我真不知道。我們有必要將哲學寫進詩歌嗎?對的,詩歌有人生觀和世界觀存在其間,對人世和自我的意識存在其中,它們跟純粹的哲學沒有關系。不少人強調詩歌的所謂深度,對我個人來說它是生命、生存的厚度,一個人有多厚重、多開闊、多高遠,他寫得的東西在最好狀態(tài)下是相等或接近的??桃狻吧羁獭钡脑?,那是裝神弄鬼弄出來的。
黃沙子:07年寫的那一組《妻子》看得我?guī)子粶I滴,是你夫人患病的時候吧,現(xiàn)在她身體怎樣?她看過這組詩嗎,我想她一定也流淚了。
曾宏:這組詩前三首寫得較早,后來遇到她生病,一時又寫了許多首。我想她是看過的,有沒有流淚我不清楚。她不是詩歌愛好者,我的詩早年她還看,后來就基本不看了,這樣也就不會把我詩中的抒情拿來亂聯(lián)想,我覺得很好。她從事自己的職業(yè),管理好家庭,已經很稱職。夫妻沒必要興趣同一。她恢復得很好,發(fā)病治療到現(xiàn)在快八年了。希望她每一天都開心,這是我最想給她的。
黃沙子:說實話,我很少看到你的詩歌中有純粹的歡樂,除了有關你女兒的詩歌。是這樣嗎?
曾宏:是呀,很快樂了還需要寫詩嗎?寫詩是療傷,是發(fā)泄所見所觸而淤積內部的黑暗,或者某種情緒與愿望。早年主要表現(xiàn)對人世的掙扎與反抗,近年則是平和生活的反映以及對世界的認識和理解。首先是為自己寫詩,然后才關涉到讀者,在得到共通共鳴的時候,我就會感到很快樂。
黃沙子:我不記得是誰說過,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潛在的故鄉(xiāng),寫作的過程就是不斷向故鄉(xiāng)靠近。你雖然生活在福州,但我覺得你還是很懷念出生地濟南,你在濟南呆的時間應該并不長,為什么會這樣?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你更愿意在哪里度過一生?
曾宏:故鄉(xiāng)這個概念對我倒不是特別重要,重要的是居住習慣。所謂潛在的故鄉(xiāng),在我看來就是你在哪里能活得更接近理想。濟南是我的出生地,四歲時回去次,前兩年參加青島畫展時又去過一回。我為它寫過文字,但我的故鄉(xiāng)肯定在福州,我熟悉這里的山水草木,還有天天游泳的家門前的閩江,后半生不會有別的選擇。對了,我女兒定居上海,我覺得自己留在福州最適合。
黃沙子:我記得你好像也曾經北漂過一段時間吧,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又放棄了呢?
曾宏:去了七個月。接手管理一家大型網站。去時就商定好只干半年。我對接手的公司一般就這時間,能整就整過來,整不了原因就很復雜了。我有一套自己的管理系統(tǒng)和理念,但投資人的放權配合很重要。這很難。
黃沙子:喜歡旅游嗎?很多人認為陌生的環(huán)境可以觸發(fā)寫作的靈感,就像豐富的閱歷更有利于反省自己一樣,你也是這樣理解的嗎?
曾宏:骨子里應該是很喜歡旅游的,我走過不少地方,卻很少真正享受到旅游的樂趣。我比較喜歡旅行中有充分的時間發(fā)呆和一定時間的懶散,不愛疲勞游;矛盾的是,也一直希望某一天開始做背包俠,走遍天下,過苦行僧的日子,但貌似時機還沒到來。陌生環(huán)境觸發(fā)靈感,旅行有助于開闊視野、更新思維,這肯定是好的、對的。也有一類人,坐在家里,天上地下內心神游,一樣可寫出好作品,比如狄金森。
黃沙子:再說說陌生這個詞。有些人因為身處與眾不同的地理位置,詩歌中描述的事物和意象相對奇特,會帶給閱讀者新鮮的感受,我認為這其中就有陌生帶來的效果。相比之下,那些生活在我們熟知的地區(qū)的詩人,就不能獲得這種“便利”,他們的寫作是不是會艱難一些?
曾宏:缺少對事物的體驗是個遺憾,但又往往刻意不得。御用文人不也常常被組織下鄉(xiāng)“體驗生活”嗎?又寫出多少粉飾太平之外的奇特事物與意象?生活在西藏、新疆、青海等地的詩人,所描述的事物和意象,也常讓我們感到好奇,但僅此而已。詩寫得好不好,終究不取決于他所描述的那類東西對你來說是不是陌生和奇特,歸根結底是詩內部所提供的、與讀者思想情感相溝通的、具有智慧、力量和愛的那部分品質。寫不了宏觀就寫微觀,寫不到奇特事物就寫平凡熟悉的生活。只有自我的寫作狀態(tài)與感受是奇特新異的,寫出來的東西才可能驚人,而這種感受力需要培養(yǎng)。事物對象的陌生化效果都會淡化掉,最終露出來的仍然是心靈這種東西。
黃沙子:最后一個問題,是請你幫我解惑。有很多詩人,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突然終止了寫作,然后時隔多年,又重新開始。我就有這樣的經歷。但是我自己一直沒有弄明白這中間到底是什么緣由,或者說沒辦法把這其中的思路理清楚,你作為我亦師亦友、也是前輩的寫作者,能不能幫我分析一下?你有沒有同樣的經歷?
曾宏: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也停寫過三年。1997年時呂德安逼我重新恢復,說他已經提名我“劉麗安詩歌獎”,必須整些新作品出來。后來就又開始寫了。人生旅程多變化,也就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讓人偏離原來設想的軌道和習慣的生活。放棄寫作未必都是刻意的,當然也有刻意回避的,如果有更適合的方式來安慰和充實某段人生歷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但寫詩的人會有種情結始終深藏內心,你未必看得見,日常也未必想到,它卻在隨時走回來的路上。我的確沒辦法幫你理清楚這緣由,每個人的情況不同,有時厭倦是其主要原因。
最后我要說,認識優(yōu)秀的你是我人生的榮幸,我們是朋友,是好兄弟!謝謝!
2015年7月7日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