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硯田,1951年生,原籍河北樂亭,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醫(yī)者仁心
進出樂亭縣城,或直走或繞行,路人就想從縣第一中學門口過一下。這里很少市井的喧囂和浮躁,卻多出濃濃的書香。學校門口的那一座流水小橋,可是樂亭文化的蓄水池?沒有買賣聲,路人心頭多出一句對明天文化走向的打探。值得欣慰的是,懷著這一目的,在縣最高學府門前徜徉的,我并不是獨行者,亦步亦趨者,不在少數(shù)。
從一中門口,朝東北方向回拐,就拐進一個小巷子,一站地的樣子,就到了一個去處。一層門市國醫(yī)堂。門牌很亮眼,從店里就飄出幽幽藥草香。中藥味四百,味味貼人生。哦,這里是呵護生命每一天的中醫(yī)門診部。直覺告訴我,這個店鋪,不是我肉眼看到的那么簡單,牽扯到生命中的生與死,故事能不生動嗎?
去上述兩個地方走一走,看來不是閑走。在學校門口,是間接的閱讀。雖然自身與高考無關(guān),卻與人生有關(guān)。接完地氣,再接文氣,你真的走對了。而在國醫(yī)堂一走,解決的是健康問題。
中醫(yī),中醫(yī),草藥扛旗。故爾,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在國醫(yī)堂里,這些葉子復活了?;蛲林?,或移民,甚或海歸,他們曾植根在各地不同的地理單元,悉數(shù)來安家落戶。白芷、當歸、半夏、避土而根的石斛,這些天生地養(yǎng)的葉子,不僅可入藥,還曾入主燈謎,猜起來,很有意趣的。就是被人扔掉的橘子皮,在這里也有了很貴氣的名字,陳皮。至于七葉一枝花、羊婆角、云實、篳芨,林林總總,還有更多。它們的屬性不一?;驕\薄或厚道,或陰險或清正,或毒氣或涼爽,在此處都組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都成了治病的葉,救命的草,終歸一統(tǒng)。這些心苦的草,遇到了深識藥性的苦心主人,人與草就形成了共識,就苦出了火候, 釀造著另一種甜。苦著自己,甜著別人。這些曾經(jīng)葳蕤并且婆娑的植物,月上西樓,此時更是收斂了心態(tài),獨睡在一間又一間特別的小房子里,準備最后一次醒來,完成生命的承諾。哎。這些草類,好丑不一,亦如人類,良莠不齊。草性比人性,是好丑不一的草,或可食,或可藥,或可其他,皆有用意。就是一把毛柴,也能燒出人世溫暖。這些草族,比之我最初所認知,深刻多了。人呢?
趙連臣。醫(yī)家。上文所指苦心的草主人,就是他。土生土長的樂亭人。這位曾經(jīng)的縣中醫(yī)院院長,說醫(yī)生不是職務,也不是官銜。醫(yī)生的終生任務是分批次地輸出自己的心血乃至生命,一世為醫(yī),世世為醫(yī),救死扶傷一輩子。這是他的座右銘。他說自己就是灤河右岸的一棵草,用沸水煎煮,煎出膽汁,給別人喝。即使到了經(jīng)霜的秋天,青春不再,歲月老去,也要用剩余的點滴,等待來春,澆醒那一角生命的綠地。每天,每天,一年365天,兼霜兼雪兼風兼雨,大寒大熱,國醫(yī)堂內(nèi)外,都排起近40人的隊伍,求醫(yī)問藥,這真是一支特殊的隊伍。每天如是。當屋內(nèi)外只剩下他一人,還剩下一身的汗水,一臉的倦容。一抹無限好的夕陽,就探進頭來,一問究竟。他兩獲省部級科技成果二等獎,五次在國家級學刊上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其實就是他對生命的承諾與簽約。
人生最動人處是細節(jié)。
又是一天,一外地李姓老人,不遠千里,慕名來求醫(yī)。身上千千結(jié)的粗針大線,分明是孤身老人的衣著。老人病得不輕,咳時,就抖作一團。身體如此虛弱的老人,都是一臉的寧靜和祥和,好像病痛生在別人身上。世事難料,如果一個身體強健的人,借走病老人的滿臉樂觀,走在大街上的,該是怎樣幸福的一群人?面對老人,連臣就用一個醫(yī)生的全部智慧,想盡辦法留住老人的滿臉樂觀。望、聞、問、切,用了一個周全。至于疑難雜癥,連臣可以說是破疑的專家。臨了,就開出了一帖方子。這個時候,老人才嚷嚷著,說:“在路上,錢和物,都丟了?!边B臣思索都不思索,就答:“有錢,看病,沒錢,也看病?!睕]錢照樣看病這件事兒,在遠古的扁鵲年代,就有了。樂亭這塊土,土熱,人心也熱。連臣的幾個句子,就又是一個方子,老人的淚就流了下來。醫(yī)者仁心,這個句子在老人那里拗口,他說不出來,他就只能留在心里。連臣行醫(yī)數(shù)十年,接診的病人怕有二十萬眾,沒錢也看病的例子,何止千百?在部隊的時候,我搞過新聞,類似于隨軍記者那一種。進過山,下過海,上過天,更走平地。在一生的軍旅生涯中,我曾牢記一個采訪要素:典型人兒,典型事兒,典型例子數(shù)目字兒。今天,在國醫(yī)堂,我就像一個小考生那樣,面對一道人生的考題,在會哭泣的數(shù)字面前,又該怎樣去描寫?
還是細節(jié)。
詩人的細節(jié),是別人看不懂。在詩人筆下,生活缺油少鹽,是一朵抓不住的云。因為與日子無關(guān),人們也不太在意詩人的存在。隨意詩人去馬虎,去朦朧。人們呢,也與有悖風、雅、頌的詩歌漸行漸遠。該種玉米的種玉米,該打工的去打工。至于考生,只盯著榜上有名無名,就是改了姓,叫個孫山也行。而醫(yī)生細節(jié),關(guān)系著或死或生。所以,醫(yī)生從來不敢朦朧。他擔心病人,跟著自己的朦朧而朦朧。因之醫(yī)生的手力,老準了,像個戥子。手準,腦子又清醒,醫(yī)道又了得,就留住了生命中的那一口氣。氣在,人在。
中醫(yī),坐診。病人多,分身無術(shù)。也有出診的個例。一個年老且重病的老人,只剩下了一口氣。后來,這口氣也喘不勻了。只是一門心思嘔吐,進食吐,飲水吐,不吃不喝了,還是吐。吐故納新,不納只吐,也不知她在吐什么。命在須臾,真該去,連臣醫(yī)生就來了。病人在一邊吐,他就在一邊呆坐,像個入定的僧人。兩不相干。后來,他的汗就下來了,看似平和中,隱隱風雷聲。就開了一張方子。病人白水都喝不進,又苦又稠的藥汁,能下咽嗎?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就咽了。連臣白天在堂里坐診,夜里,趁著月色,就跑鄉(xiāng)下出診。跑了五趟。病人喘氣就勻了。就睜開了眼睛。又張開了嘴,要吃。生命又回到了原來主人的身上。說來你可能不信,不信也得信。因為這個病人,就是本文作者的母親。這個世界還不曾有人拿自己母親開玩笑,更不會拿生命來作秀。
乃至后來,很有些朦朧其實是腦子不甚清醒的詩人,與人生目標始終明確的醫(yī)生,閑時討論人生問題。論醫(yī),亦論詩。更多時候,是討論中西醫(yī)結(jié)合問題。而這樣一個課題,醫(yī)生是主講,詩人只是一個旁聽生。醫(yī)者仁心,這樣寫來,是不是多出了文字真實性和可讀性?受醫(yī)生的感染,其實詩人也正在積極尋求自身存在的價值。當病愈的人,借著陽光,正在讀一首清新、質(zhì)樸、耐讀的小詩,生活原來如此美好。
醫(yī)者仁心。而仁心,并不是醫(yī)者的專屬。人哪,不應該忽視的是別人,應該省略的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就把萬重山輕看成一粒沙子。只要心里有愛、有暖意、有別人,人人都可以仁起來。
馮莊村贅筆
出樂亭縣城,往西南方向拐,二十五華里許,就到了閆各莊鎮(zhèn)。該鎮(zhèn),當?shù)厝撕喎Q成閆鎮(zhèn)。不由人聯(lián)想到魯迅筆下的魯鎮(zhèn)。魯鎮(zhèn),閆鎮(zhèn),一個遠在浙江,一個近在河北,都是從大地手里賒回的兩角泥。同為農(nóng)耕民族,同文同種,谷子地里,都長滿了鄉(xiāng)土故事。出閆鎮(zhèn)朝西北方向回溯,沿著有水的方向拐出二三里地,帶著甜味的風絲,就吹拂出故園的槐香來。一種地標性的野生草本植物,鹽蓿,伸出紅中透綠的葉英,把路來擋。鹽蓿,在災荒年月,曾是救命草,挽救過鄉(xiāng)親們的生命。在飯足日子里,又是飯桌上一道野味,放在嘴里,就咀嚼出故鄉(xiāng)的味道來。站在綠色里,滿身風塵的游子,不由得噓出一口氣,哦,故鄉(xiāng),馮莊村到了!
馮莊村,很小的一個自然村落。全村僅百十戶人家。而馮莊村以姓氏名村,亦實至名歸。所有人家,均姓馮,無一戶異姓。若以姓氏論而成村者,馮莊村有充足的理由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全村人植桑種麻,世代為農(nóng)。男人手里,鍬鎬木锨鋤,梳弄著白沙黑土。女人手里針線剪刀杵,剪裁著日月星辰。而用文字形式敘述故鄉(xiāng),有時是很有難度的。詩人于堅說:“面對煥然一新的故鄉(xiāng),我的寫作成為謊言?!泵叶既缡钦f,像我這樣的無名者,敘述故鄉(xiāng),又是直敘千村一景,高粱玉米谷;千人一面,面朝老天背厚土。則連謊言也不如。我敘述馮莊,幸虧遇到了一位為讀書而讀書的農(nóng)民讀書人,就使我的敘述有了生活的意趣和人生的思索。
走進馮加安的籬笆院,農(nóng)舍的布局幾乎與鄰居家完全一致。房舍連著豬舍、羊舍,雞舍、狗舍。人有窮富之分,雞鴨則無貴賤之別。豬往前拱,雞朝后刨。這些生靈,深諳求生之道。泥土里的蟲子和草根,才是它們的最終理想。
不同處,是他家里,多出了一間書舍。在商品社會,任何事物都是有門檻、有價目的。但書籍除外。馮加安的這間書舍,比起真正意義上的圖書館或名人書屋來,從數(shù)量到質(zhì)量,到一應設施,一點也不等量齊觀,寒磣多了。正因為寒磣,才顯得真實,真實得讓人眼前一亮。這是一間連著豬舍鴨舍的書舍??!尤其是書舍的主人,是一位只有低保收入的癌癥病患者??!這間書舍,可以說是書主人與癌癥進行殊死巷戰(zhàn)的武器庫,并把其視作扼守生命的最后據(jù)點。這間照應人生冷暖的書舍啊!在群書之首,一本幾乎被掀爛了的字典,告訴別人,書主人是在真讀書。
人食天地煙火,病災難免。書舍主人馮加安,就是一個資深癌病患者。他說,人病了,就要住醫(yī)院。而就病況論,住院的人,不一定是該住院人。而論住院的人,因經(jīng)濟條件所限,不一定住得起醫(yī)院。本人就是一個例證。醫(yī)院是什么?白房子朝南開,有病沒錢別進來。不進來就不進來,我就買藥自救。廉價藥也是藥,也治病,也能治大病。與其說廉價藥救了我,不若說書籍幫助我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贖。一輛破損的自行車,就是我一張會移動的病床。書籍呢,就是這張病床上一瓶固體的輸液瓶。面對坦然、淡定、樂觀的生命態(tài)度,癌癥,這位死神的貼身奴仆,與我嚴重對峙二十年,最后攤開雙手說,唉,還是你能挺,我打不過你。繼續(xù)留在人間是你的本意,我拽不走你,你就留下來。我向死神復命時,會說,馮加安生了根,故鄉(xiāng)那塊泥土,護他。
因病緣而書緣。談到讀書觀,馮加安說,藏書而讀書,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中的主要部分。至于顏如玉、黃金屋、官帽子之類的累贅,讀書伊始,我就像打掃豬舍里的蛛網(wǎng)一樣,打掃掉了。有一個想法,是真想。就是想通過不間斷的大量閱讀,提升農(nóng)民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和精神品位。在情感、理性、認知乃至事物的本質(zhì)層次上,就有了對文化的依賴感,開卷有益??!有一回,他去鎮(zhèn)上買藥,蹭著挪著,就挪到了書攤前。有一本老板的《縣志》?!犊h志》不公開發(fā)行,無價。攤主就自黑了一個價,一百五十元。馮加安說,我的錢包里,比臉還干凈,就一百元,還是買藥的錢,買書吧。成交。病可以不治,書不可以不讀。他書舍里的書籍,大部分是拿命換來的。唉,他真是一個書癡?。?/p>
問到他的讀書筆記,他說,讀了一輩子書,讀書而已。只是一個字也沒記下,書的梗概,只是記在心里。有閱讀水平,沒寫作能力。我黯然,可惜了。我就慫恿他,學著敘述。我告訴他,各種行為能力,不是先天俱來的,而是后天學成的。農(nóng)民,也不是剛生下來就會種玉米,養(yǎng)牛羊。讀書筆記,亦然。讀后而記,才是完整的讀書。我給他舉例說,毛澤東讀《紅樓夢》,在書籍上記下的筆記,論字數(shù),幾乎比《紅樓夢》本書還要多。并說,筆記,是對人生的跟蹤、記錄、修正、承諾,以及其他。總有一天,生命會悄然離去,何況你我?然而敘述,會依然留守著,張望著。如此說來,筆記是對讀書的復述,亦是另一種生命形式的承生。他點頭,頭點得認真而感人。他說,若老天有眼,大地存心,再給我二十年,我就邊種玉米,邊養(yǎng)病,邊讀書,邊筆記。到那個時候,筆記成,你不要做負心人,要回來,回來當我的第一讀者。我用淚答,我還能說什么呢?有一個句子,我留在心里,留給他,也留給我:鳥啼花落,欣然有會于心。
為了寫出馮加安的全像,我暗訪過不少人。鄰居們說,走近他,他臉上常年不斷的,是微笑。身上常年不缺的,是正氣。他說的話,有嚼頭;他辦的事,有學頭;他走的路,有跟頭。他養(yǎng)的雞鴨,都比別人養(yǎng)的肥出一個身位。他就是一本無字的書。
大女兒說,生活給父親帶來一生的病痛和苦難,但是在苦境中的父親,用只多不少的父愛,養(yǎng)大了我和妹妹,父愛深如海呀!
他的梳著丫丫角的外孫女,每次見到他,就伸手要。不是要糖果,不是要花裙子,也不是要電動玩具,而是:姥爺,講古言兒(講故事),講古言兒!他的外孫女,是幸福且幸運的。有一支無盡的搖籃曲,陪伴著她的童年。
馮莊村,我的大地有界的故鄉(xiāng)。馮加安,我的胸懷無疆的鄉(xiāng)親們哪!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