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結果出來后,我抬頭看大哥。從大哥憔悴的臉頰旁邊,我的目光到了窗外,一棵樹的葉子全變黃了,無風,仍不時地墜落幾枚。大哥,很快就是其中的一枚黃葉。走出醫(yī)院,大哥說,小輝,求你件事。我也是兩鬢斑白了,但大哥還是延續(xù)著兒時叫我“小輝”,在他眼里,我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堂弟永遠是“小弟”。
大哥成孤兒時,母親收留了他,因為他救過我的命。那年我在河邊撈蚌,失足滑入深水里。瞬間,那條看似平靜的河吞沒了我。我在水中沒有驚慌,雖然我不會鳧水,我任憑自己一點點下沉,不呼吸,當然不會嗆水,只是胸口憋得難受。我睜大眼睛,眼前是個混沌的世界,發(fā)散土黃色的光芒,有那么一轉念,我感覺自己不是在河里,而是在土中下沉,黃色的土,無邊無際,卻安靜得出奇。我想起窗檐下籠子里新捉的蟈蟈,明天是第三天,一定會鳴叫。再想,父母找不到我,一定很著急。我忽然害怕了,我要死了。眼前的一切轉眼成了漆黑,像暗夜里摸索火柴,我伸手摸索并開始掙扎。我的頭伸出了水面,眼前那么一亮,我來不及呼吸或者看清世界,又重新沉如死神的懷抱。突然,一股力量拉住我的手,我來不及反應,就到了岸邊,我一邊咳水一邊哭。我不告訴嬸子。有人說。我轉頭,一張圓臉映現(xiàn)出來。大哥救了我。他的確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卻不能保密,告訴了母親。結果是母親邊哭邊用鞋底狠狠地揍我。
大哥的父母比我的父母年長,我應喊作大爺和大娘。聽說,大爺喝了兩斤白酒,騎著自行車帶著大娘,過柳樹溝的斷橋時,摔了下去,雙雙殞命。母親說,這娃救了小輝的命,住我家。我似乎聽見了堂屋坐著的很多親戚都暗自噓了一聲,然后氣氛忽然輕松,像陰轉晴的天空。
大哥初中畢業(yè)后跟著鎮(zhèn)上的劉木匠學手藝,沒幾年,大哥長得高高大大。我考高中的時候,聽父親說大哥和鄰村一個叫槐花的女孩要好,女孩是方圓五十里唯一的高中生。母親嘆氣,這娃心高啊,恐怕這事情弄不成。我成為方圓五十里第二個高中生的時候,槐花卻回村了,因為她沒考上大學。她的眼睛也弄近視了,轉眼從金鳳凰變成了落毛雞。母親說,這事情有門兒,就喊大哥回家商量。大哥低下頭,搖成個撥浪鼓。不答應?母親很奇怪。再問。大哥不語,眼淚隨著搖頭撲簌簌飛濺。
后來,槐花來我家找大哥?;被ù┲郯椎囊律眩拖穸浜每吹幕被?。她戴著近視鏡,很文氣。我們這時候才知道槐花上高中的學費是大哥幫她交的。我們不知道大哥從哪里弄來的錢,他當學徒管吃管住但不開工錢。后來,槐花又去鎮(zhèn)上找大哥,大哥不理槐花?;被ň蛠砦壹铱?。
母親喊回大哥,罵,看人家考不上學了,眼睛不能干農(nóng)活,就嫌棄人家?大哥還是低頭不語,再問,就流淚。大家知道了這事,都罵大哥,說他當初幫槐花是看槐花能考大學,現(xiàn)在沒指望了,就嫌棄人家,真不實誠。半年后,槐花和北大洼村的一個男人定親了?;被ㄗ詈笠淮握业酱蟾?。大哥還是不理槐花,槐花哭著走了。后半夜,槐花竟然一根繩子吊死在村頭那棵大槐樹上。因為是兇死,槐花沒能進祖墳,一個小土丘葬在河坡,后來漲水,小土丘也消失了。
大哥終身未娶,土地和宅基地被征用后,他在城郊買了間小平房,獨住,把剩下的錢都給了我母親。一次大哥醉酒,我才知道當年他為什么不娶槐花。原來,幫槐花交學費的錢,是大哥的賣血錢。和他一起賣血的十來個人,大半染上了艾滋病。大哥聽說這病能藏在身體里十幾年再發(fā)病,就不敢娶槐花了,又不敢跟人講。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哥安然無恙。但一切都太遲了。
大哥查出惡病后,表情很平靜,只是讓我陪他回闊別很久的家鄉(xiāng),再看看村頭那棵大槐樹。我開車帶著大哥回鄉(xiāng)下。平坦的水泥路讓人犯困,一模一樣的樓房,千篇一律的太陽能路燈,還有鱗次櫛比的座座工廠。但怎么也找不到生養(yǎng)我們的村莊了,更找不到村頭的那棵大槐樹了?;貋淼穆飞?,大哥說,小輝,最后求你一件事,一定把我的骨灰放進槐木做的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