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紀

文西

一

逆流而上的人，你知道群山的源頭

面黃肌瘦的巫鬼，你也有饑餓，會給

身體健壯的人送去饑餓

我們從不逃離，用火焰裹腹

然后不間斷地在山頂打洞

在河口安裝一只超級漏斗

以便坐在一旁觀賞骨頭是如何

與天體取得聯(lián)系

而酒旗星①的眼睛在我們準備入睡時

是怎樣慢慢張開的

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磿次?，會下?/p>

當野雞與蚌殼交歡發(fā)出尖叫的時候

當趕尸人不舍晝夜匆匆經(jīng)過

你們把這些當作迷信，而我們當作天意

二

儺公儺母②與我們互不相識

直到根莖穿過肚臍

腸胃里的糧食被牛羊舔食，所有人

才點頭和解，用鋤頭深入土地

用斧頭向森林求愛

每人都可以抓著一塊瓦片

將它舉過頭頂。視力被閃電切除了

另一面回響著寂靜

我們不得不為了同一個目的

重新經(jīng)歷一次騷動與喧囂

最后一場雨在剔凈鳥爪

植物的生長法則，像根須在地下亂爬

捕獲腐骨、地龍，當仇恨當肥料

但你說話還得當心，所有的附屬物

都善于把細節(jié)放大成災(zāi)難

三

獐子與麂在奔跑的時候畫出漂亮的弧線

蛇、蚊子和蜘蛛，它們相擁在

枯黃的草根周圍，神出鬼沒

堅硬的粗纖維會自動脫落，成為石塊的衣服

在一個廢棄的巢穴總會聚集起溫柔的物種

人們開荒，把傳說安置下來

打獵，追隨飄蕩的白云

頭頂著黑漆漆的罐子

在甲殼蟲的振翅聲中躡足前行

夜里，舉起松油火把

喂養(yǎng)黑暗

四

一到春天，泥土就開始柔軟

水井滿了，神就藏在倒影里

來挑水的阿哥與阿妹對上了眼

不用請客送禮，就手拉手鉆進了樹林

青藍色的衣服是天，寬大的裙擺是地

天地之合傳來野獸的呻吟

我聽見馬達在鎮(zhèn)上壓隧道，就聯(lián)想到

男女之事，那個寡婦常常在門口張望

青年男子背井離鄉(xiāng)，花影般的女孩也

日漸稀少，她們跑到遠方成精

出嫁跨過火塘的女子，也想跨出門檻

大山已阻擋不了人們的視線

霧從圣書上跌進敞開的牙齒

五

無需借用超聲波檢測儀，你也能

聽到死人常常與我們共進晚餐

還把湯匙弄得叮當作響

野獸與野菜已成為血肉的一部分

連石頭下的根芽也會頑強地掙扎

一只蘆笙與一只山歌交媾

一個民族的子宮不會衰老

時間不會衰老，肉體只是轉(zhuǎn)化為泥土與空氣

當蛀蟲在視網(wǎng)膜上鉆開裂縫

而漏進來的不只是光

六

我們在雜草與亂石中穿梭

路線比星系還要復(fù)雜

白天屬我們的是一把鋤頭，夜里是一只電筒

一只黃蜂跟在一個人身后

像演技極好的搭檔，靈魂

總會偷偷刺痛我們平淡的生命

吊腳樓里的女主人就成了

這兒最知名的相士與中醫(yī)

她對一個嬰兒說，他將來要死在海上

她告訴一個老人，他將壽終正寢

多孔的蜂巢在掌心轉(zhuǎn)動

后來糖漿不再流了， 我們把這

稱作絕經(jīng)，隨后在洞穴中掘好墳?zāi)?/p>

把故事放進去，供后人祭奠

七

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試圖移動我們的地址

電話線吱嘎作響，企圖讓外界

用GPS定位系統(tǒng)找到我們

太多的愿望都會落空，因為你不能占有未來

虛驚過后我們與啁啾的野兔共同

赦免了自己

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赤裸著身子

與蛇一樣對抗成長 ，盡管阿密媽媽③

不再護佑，他的蛻皮卻很順利

后來蟲蟻群體遷徙了，死人的關(guān)節(jié)

留在那里，被老鼠舐舔得發(fā)亮

沒有人去收拾這副殘局，但殘局在我們

不在的時候已收拾妥當，又完好如初

八

今年沒有落雪，這是有史以來

冬天第一次出差錯

害蟲沒有被凍死，將在開春后蠢蠢欲動

那些麻木的面孔它們看起來

不像是惡人，也不像是善人

由于沒能埋好警報線

鳥巢，田鼠洞，或是隨便一個地方

你就得小心翼翼

這個時候全體居民會夢游

他們愉快地爭吵，站在糧食上

比拼力氣，然后繼續(xù)爭吵

九

石頭被一陣蟲鳴抬起

她在蚊帳上反復(fù)尋找一根針

她嘗試把眼睛轉(zhuǎn)向內(nèi)部，那些老得

連獵狗都啃不動的貢品，在祭壇上沉默

它們一開始跟牙床一樣柔軟

她去水井打水，拿拖把清洗街道

但是開口之前先得模仿發(fā)音，然后

才能以同一種語言跟你對話

所以這么多年來她的耳朵變長了

結(jié)果是另一種聽覺終于移植成功

十

酉水河畔沒有生產(chǎn)出哲學(xué)家或詩人

連做生意的人也不使人放心

他們提著秤桿在大晴天里叫賣生命

而被電打過的魚在網(wǎng)兜里茍延殘喘

所以你可能會抱怨，怎么連一個

老實可靠的人都找不到

我們開始買漢人的時尚服裝

把民族的色彩藏在衣柜里

也學(xué)習(xí)描眉畫口紅

烏鴉在樹木上裝腔作勢叫喚

終有一天，這個地方將成為異鄉(xiāng)

宗教也落滿灰塵

這里只有探險家，并且一個老頭兒說

大伙兒還宰過一頭華南虎，把它釘在了河壁上

十一

在河對面的那座庵堂附近

教育局下令將獅子洞關(guān)閉了

這是尼姑們告的密，她們說早熟的

中學(xué)生在那里把衣服脫得精光

其實她們是要藏臘肉，青春很快就被風(fēng)干了

我們不束縛四肢，任憑漿果裂開

一輩子還不是落土為安

把那些糾結(jié)放到風(fēng)里讓它們四海為家

但不放棄自己的身體，還要帶走

鞋子與鐵器，帶走湘西的全部叮囑

十二

盡管與你們的身體構(gòu)造大同小異

但我們選擇按照自己的方式

站立，坐著，躺下。平靜的夜晚

陌生人請求住宿，我們答應(yīng)的原因

是他上衣的第一個紐扣已經(jīng)脫落

但他只能睡在天樓上

并且以我們另一面的姿勢飛行

阿婆說這是規(guī)矩，誰都不敢改變

但是夢挨著夢，瓦片挨著天空

你要打扮就要坐上樹枝，與花瓣為伍

不然那些小水晶墜落了，連同

我們的胎盤，牙齒，潰爛的前額，最后的頭發(fā)

占卜師一直坐在群山下

目睹了這一切，包括他自己

①酒旗星：酒神的化身。

②儺公儺母：湘西人敬奉的始祖神。

③阿密媽媽：主管孩子成長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