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舊石器考古差距之思“囫圇吞棗”與“細嚼慢咽”

文 圖/王益人

中國考古學問題

“慢成長”似乎與當今社會的“快節(jié)奏”不相吻合。無論科技發(fā)展還是生活節(jié)奏，“快馬加鞭”、“飛速發(fā)展”都成為社會的主基調。然而，任何事物都要遵循自然規(guī)律，一味的“快”并不一定是好事情。要不然古人就不會留下“揠苗助長”的寓言故事了。

考古學研究是一個精細活，老話說：“慢工出細活”?？上г诳旃?jié)奏的今天，考古學這個最應該慢慢來的行當卻慢不下來。

因為社會發(fā)展的速度決定了我們不敢“慢”、也不能“慢”?！氨Ｗo為主，搶救第一”，就是在這種“快節(jié)奏”社會發(fā)展下，不得已的發(fā)展戰(zhàn)略。為什么要“搶救”？從哪里“搶救”？從滾滾發(fā)展的車輪下“搶救”。幾十年來，考古人像救火隊一樣，撲向熱火朝天的建設工地，撲向如火如荼的盜墓現場。我們身心疲憊，看著已經遭受破壞的文物和考古現場，不說“心如刀絞”，也“五味雜陳”。文物這些浸透著歷史文化的“玩意兒”，“破四舊”的時候砸了一陣子（那個時候生怕沾上它成為“封資修”，即便是懂得它的價值也不敢留在身邊）；改革開放以后，突然之間又成了人人搶、人人愛的“香餑餑”；偷盜、掠奪肆意而為，這究竟是為什么？

考古學雖然是個“舶來品”，在有著5000 年燦爛文明的古老中國是最應該受重視的。但是因為“經濟”遭受了冰火兩重天的境遇，又是為什么？因為經濟欠發(fā)達，考古學成了社會的累贅，它不創(chuàng)造價值，還要花大把大把的“銀子”。曾幾何時，文物考古工作幾乎成為擺設，成為國家的面子工程。20 世紀80 年代，考古工作成了“四個現代化”的絆腳石?？脊湃耸苋似缫暎馊税籽?，忍氣吞聲地“搶救”祖輩的文化遺產。還是因為“經濟”，在經濟逐步起飛的時候，文物“價值”的這層“窗戶紙”突然被一部分人桶破了，全民“挖寶”、“尋寶”成了不可遏制的洪流，而考古人在盜墓賊后面疲于奔命。

這僅僅是一個表象，因為考古學并不是象牙塔中的神物，脫離不開社會發(fā)展和特定的歷史階段。

如果從考古學體系建設和考古學史的角度來回看的話，我國近百年的考古發(fā)展歷程，大致分為：啟蒙奠基（1949年以前）、野蠻生長（1949 至20 世紀末）、理性思變三個階段。

20 世紀初，考古學由西方傳入，經過瘋狂掠奪和盜掘的陣痛之后，由西方學者和一批學有專長、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的中國學者共同奠定了中國考古學發(fā)展的基礎，這個基礎雖然十分薄弱，但仍然是當代中國考古學科建設的重要基石。

1949 年后遠離了戰(zhàn)爭的中國，經濟建設成為主導?！叭瞬牌嫒薄背蔀榭脊攀聵I(yè)面對的第一個大問題，“考古訓練班”就此應運而生，經過簡單培訓的學員成為中國考古的一道風景線。緊接著“政治掛帥”使中國考古事業(yè)嚴重邊緣化，停滯、倒退在所難免。改革開放打開國門之后，起起落落、遠遠落后了的中國考古學進入了一個黃金發(fā)展期。這一時期雖然“走出去”、“請進來”，引入西方考古學理念給中國考古學帶來一絲清風。然而，這些理論和理念，并沒有改變中國考古學的發(fā)展軌跡。為了適應“快節(jié)奏”基本建設的需要，考古幾乎成了“挖寶”。就像復旦大學文博系高蒙河教授在《考古不是挖寶》一書中所述，“中國每年有500 個考古隊在野外工作……說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考古工地無論如何也不過分，說中國有世界上最多的考古發(fā)現怎么也不夸張”。

然而這樣的“黃金時代”除了添置了一些“精美文物”之外，并沒有給中國的考古學帶來本質的變化。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陳勝前教授指出：《黃金時代的中國考古學》書印刷得很好，但內容基本都是介紹中國考古發(fā)現的。也就是說，這些年來我們挖了不少寶貝，可當代中國考古學有什么重大的成就呢？基本理論方法還不都是改革開放之前奠定的！史前文化的時空框架也是在此之前基本確定了！最近三十年的進步在哪里呢？最明顯的也許是新技術的應用，改革開放帶來的經濟騰飛讓我們的腰包比較充實，許多新型的設備引進到了考古學中，如微痕分析、14C 測年、同位素分析、DNA 考古，如此等等，所以不免給人一種感覺，西方考古學不過是“船堅炮利”——技術比較先進而已。另一方面讓人感到，所謂黃金時代的中國考古學似乎就是買來的，并沒有特別扎實的貢獻。

“考古學”需要“慢成長”，然而在“快節(jié)奏”的經濟建設中，忙于“配合基建”的考古學“野蠻生長”?！奥L”代替了“慢成長”，學科建設根本談不上。

20 世紀的最后十年，中國的考古人開始思變?？脊艑W是一門科學，需要長期的積淀，需要沉下心來學習西方的田野考古方法，更需要有一個科學的學科建設體系，形成良好的學術素養(yǎng)和學術習慣。簡單的“照搬”西方的“先進方法”是不行的，關鍵要從本質上理解考古學的真諦。

我們從法國等歐美發(fā)達國家的考古模式中可以看到考古發(fā)掘的規(guī)范。首先有一個運作規(guī)范；其次有一個團隊，團隊中有一個頂層設計領導者；再次，有一個人才培養(yǎng)機制；最后也是最關鍵的，就是不急于求成，用幾十年的時間來經營這個遺址。

我想說的是“快”中求“慢”，文物保護要“快”，考古研究要“慢”。為什么要慢？因為考古發(fā)掘與研究需要“下功夫”、需要“慢成長”，這個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快節(jié)奏已經成為習慣，想慢下來是很難的。所以國內的考古學研究往往是“水過地皮濕”，沒有真正滲透到里面去。我在《中國舊石器研究的進展和差距》《法國舊石器時代田野考古發(fā)掘方法》《舊石器考古發(fā)掘研究與保護的思考》《峙峪遺址50 年祭》等文章里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的考古方法、理念和操作到底與西方的差距在哪里？

下面是我對山西大同盆地峙峪遺址與法國巴黎盆地潘色旺遺址的發(fā)掘研究過程以及取得的成就的一個對比。一個是“囫圇吞棗”，一個是“細嚼慢咽”——充分反映了考古學中“快”與“慢”的辯證關系，以及中外舊石器考古理念和操作模式的差距。也讓我們重溫了“龜兔賽跑”的寓言故事。

“永久定格”的峙峪遺址

峙峪遺址位于山西大同盆地西南朔州黑駝山東麓峙峪河與水泉溝交匯處，是華北地區(qū)發(fā)現的一處重要的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遺址南北長100 米、東西寬15 米。石制品豐富，動物化石密集、發(fā)現燒石和燒骨等多塊、人類枕骨1 塊、裝飾品1 件、各類動物牙齒5000 余枚。其地質時代屬晚更新世，經14C 測定，距 今 為28945±1370 年 和28135±1330年。

峙峪遺址發(fā)現于1963 年，并進行了唯一一次考古發(fā)掘。

賈蘭坡先生對峙峪遺址十分重視，專程趕來將發(fā)掘材料一一過目，從中挑選了818 件帶回北京，準備整理發(fā)掘報告。就在此時，1963 年“四清運動”開始了，緊接著就是“文化大革命”。賈蘭坡先生在《悠長的歲月》中記錄了他的這一段經歷。他說抽空看看書，寫些科學普及的文章就算是一個學術人最大的慰藉了，可以看出此時的科學家已經無暇顧及他所鐘愛的事業(yè)。

1971 年，已經64 歲的賈蘭坡先生重新獲得研究的自由，他立刻投入了峙峪遺址的研究。1972 年便在剛剛復刊的《考古學報》上發(fā)表了《山西峙峪舊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報告》。老實說這個報告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已經算是上乘之作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脊椎動物化石方面，研究者用很大的篇幅對峙峪遺址中出現的各種動物的國內外分布范圍、生活習性乃至所處的氣候環(huán)境進行詳細闡述，甚至應用了當時十分超前的最少個體數的研究方式，這在之前的舊石器考古報告中十分罕見。

峙峪遺址發(fā)掘報告的另外一個亮點是提出了著名的“華北舊石器兩大傳統(tǒng)”，即“匼河遺址→？→丁村遺址”和“周口店第13 地點周口店中國猿人化石產地（第1 地點）→第15 地點”兩個系列。

峙峪遺址發(fā)現的石器材料有15000多件（另有說法是兩萬件），經過整理研究的標本只有818 件。從報告中能夠看到圖像的標本只有30 件，包括線圖標本30 件和圖版照片29 件。從石制品的研究來看，各個類型的數量不清，石核、石片分類描述一筆帶過。石器的研究是重點，但分類隨性、邏輯關系較差。從這里看，峙峪遺址“石器文化”的研究可以說并不是最好的，甚至連好都說不上。這些并不是研究者的能力問題，而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和政治環(huán)境有關。

盡管這個19 頁的發(fā)掘報告，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從峙峪遺址的后續(xù)研究來看，我們應當慶幸。賈蘭坡先生不愧為中國舊石器考古學的開拓者。試想如果不是他率領團隊完成了發(fā)掘報告，峙峪遺址就可能永無面世的機會了！他給我們留下來一副比較完整的“滿月照”——峙峪遺址永遠定格在1972 年的狀態(tài)。

我曾在《中國文物報》發(fā)表的《舊石器考古發(fā)掘研究與保護的思考》一文中指出：中國的很多舊石器時代遺址都是在短暫曝光之后就進入了可悲的沉寂，在一兩篇“發(fā)掘簡報”或學術論文發(fā)表后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雖然在“行政管理”上建立了“四有檔案”，但在“學術活力”和“社會影響力”上，很多已“名存實亡”……如果一個遺址，十年沒有一次發(fā)掘、沒有一個相關課題、沒有一篇學術論文，甚至沒有一次面對公眾的展示，應該說這個遺址“死了”。峙峪遺址也是這樣，雖然冠以了“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我們對峙峪遺址的認識還停留在20 世紀70至80 年代的程度上。

幸運的潘色旺遺址

關于峙峪遺址的價值，從這些文字中還很難以體現出來。有比較才能有鑒別，在我看來，峙峪遺址在很多方面可以與法國塞納河邊的潘色旺遺址相比較。

潘色旺遺址發(fā)現于1964 年，每年最少一個發(fā)掘季，揭露面積幾十個平方米，厚度不足10 厘米，50 年來發(fā)掘面積4200 多平方米。研究結論為這個遺址是一個馬格德林人的狩獵地營地，每年9、10 月間來到潘色旺獵取由此經過的馴鹿。

峙峪遺址與潘色旺遺址的對比：

差距在哪里？

從峙峪遺址與潘色旺遺址的對比可以看出，中國的考古發(fā)掘是挖寶式的，或是新聞式的——新聞變舊聞，誰還去過問。法國人從發(fā)現遺址開始，首先考慮如何持續(xù)不斷地發(fā)掘研究，將發(fā)掘、研究、保護有機結合起來。不僅是潘色旺遺址，2002 年我應法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德倫雷教授邀請，訪問了陶塔維爾(Tautavel) 阿拉戈洞穴(Cave of Arago)遺址、尼斯（Nice）拉扎亥(Lararet)遺址，這些遺址都已連續(xù)發(fā)掘了幾十年，仍然每年都進行小規(guī)模發(fā)掘。每個遺址都有一個配套的博物館（或實驗室）和一支強有力的專業(yè)隊伍。2004 年，胡松梅、張璞在《法國舊石器時代田野考古發(fā)掘方法》一文中全面介紹了法國舊石器遺址從發(fā)現到發(fā)掘的一套系統(tǒng)方法。用時下最時髦的話——法國人是在經營遺址。

法國人做考古，把遺址看作“文化遺產”進行發(fā)掘、研究。他們的考古發(fā)掘十分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并非強制性的行政命令，而是考古學家在長期的考古實踐中，優(yōu)勝劣汰形成的最優(yōu)方法。換言之，他們懷著強烈的事業(yè)心和職業(yè)精神，以保護歷史文化為己任，博采眾家之長，相互借鑒，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共同遵循的考古規(guī)范。

首先，從遺址發(fā)現之始就考慮如何科學地保護和研究這個遺址。他們用幾年的考古發(fā)掘來探究、評估這個遺址的考古價值。然后建立相應的研究基地（博物館或實驗室），繼而進行數十年持續(xù)不斷地發(fā)掘和研究。在這個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將遺址的發(fā)掘、研究、保護與展示人類文明進程有機地結合起來。

其次是核心團隊和人才培養(yǎng)機制。在法國，考古工地就是最好的田野考古學校。重要的舊石器遺址，一般都會建一個大的實驗室或博物館。考古發(fā)掘一般選擇在大學放假期間，從各個大學招募熱愛考古的大學生和考古專業(yè)的本科生、碩士生，在主持發(fā)掘技術人員指導下，嚴格按照既定的考古流程和操作規(guī)范進行考古發(fā)掘和資料整理。阿拉戈洞穴遺址是這樣，潘色旺遺址也是這樣?；剡^頭來看，20 世紀初周口店北京人遺址的發(fā)掘研究不就是這樣嗎？為什么沒能將這種模式繼續(xù)發(fā)揚光廣大，值得我們深思！

通過峙峪與潘色旺兩個遺址的比較，最直觀的比喻就是：囫圇吞棗與細嚼慢咽。一個消化不良導致面黃肌瘦，一個吸收良好養(yǎng)得膘肥體壯。我們試圖找到中法舊石器考古學之間的差距和解決問題的辦法。在法國，考古人員把遺址看作文化遺產，把考古發(fā)掘當作偵探破案——破一個千古大案，所以用幾十年來仔細發(fā)掘，尋找史前發(fā)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中國，遺址就是遺址，考古發(fā)掘是為證明歷史服務的，只要證明曾經存在過就引以為傲?？梢哉f這種理念上的差異是致命的。

我們應該承認中國舊石器考古的“學術規(guī)范”與世界先進國家之間存在很大的差距，要探討其中原委，就不得不說到“管理體制”的問題。在法國，從遺址發(fā)現、發(fā)掘，到保護、研究與展示的“一條龍”考古模式，除了學術素養(yǎng)和學術規(guī)范之外，考古學家有充分的自由度，只要論證其重要性，政府或財團就會給予全力資助。這一點，在中國是很難做到的。在中國，遺址發(fā)掘與研究歸考古工作者，遺址的保護與管理歸地方政府和各級文物主管部門。這樣的結構性矛盾，已經超出了學術研究的范疇。

我們的文物考古事業(yè)整體上與世界先進國家有很大差距。其中包括體制、管理、人才、發(fā)掘理念等眾多方面。一方面是過去的發(fā)掘方法、研究方法老套，習慣勢力和習慣思維，造就了習以為常的混沌不覺的田野模式。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再回到考古學的本質上來說，考古學是一個需要慢下來的工作，要像培養(yǎng)孩子一樣，用幾十年的時間來經營這個遺址。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