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擁抱

郭姜燕

家住布羅鎮(zhèn)的森林郵遞員阿洛得到了獾先生的盛情款待，帶著濃重的醉意，腳步踉蹌地往回走。

還沒走出森林，阿洛眼皮就牢牢地黏在一起了，太困了。阿洛眼前一黑，腿一軟，就倒在了林子里。

寒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發(fā)出鬼哭狼嚎的聲音。

阿洛沉沉睡去，全然不知。

仿佛做了一個夢，阿洛忽然驚醒過來，他縮了縮身子，往被子里溫暖的地方鉆了鉆。

被子？被子！

天上的一輪月亮清晰可見，身上怎么會有一床被子？到底睡在哪里？阿洛跳了起來！

這是森林。盡管月光很大方地照著森林，黑暗還是占據(jù)了絕大部分地方。阿洛想起來了，昨天他喝醉了，睡倒在林子里了。天，好冷的天。風(fēng)是硬邦邦的，月光也是冰涼涼的。自己居然沒有被凍死！

多虧了身上的棉被。哪里來的棉被？是誰幫自己蓋的棉被？難道布羅鎮(zhèn)有人來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阿洛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實(shí)在是冷。他用棉被裹住了自己，四處看看，沒有人影。

阿洛揉揉腦袋，慢慢走出林子。

一床很好看的被子。

阿洛把被子晾在外面曬。陽光下，被子上手工繡成的彩霞像真的一樣，很精美。這樣的被子，阿洛從沒見布羅鎮(zhèn)誰家有過。

一直照顧著阿洛的采彌走過被子旁的時候，如見了鬼一樣，停住了腳步，呆住了。

“阿洛！這被子哪來的？”采彌驚呼著。

“我也不知道，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蓋在我身上?！?/p>

采彌臉上都失去了人色，“天哪天哪！大白天真是見鬼了！”

阿洛從沒見到過采彌這個樣子。

“這被子有什么蹊蹺？”阿洛問采彌。

采彌說：“不對呀！不可能呀！他們家早就沒人在了，連一根草稈都沒留下的人家，怎么會留下這么好的一床被子呢？不對不對。”

阿洛不由得更好奇了，他問采彌到底怎么回事。

采彌指著被子上繡的花紋說：“這種花紋，只有鎮(zhèn)子上有名的繡坊‘云裳’家的人才能繡得出來，可是，‘云裳’早在二十年前就沒了，這被子哪來的呢？”

“那還不明白？大概是以前誰家找他們繡的吧！”

“不不不，‘云裳’幫人家繡很多東西，但這花紋是他們繡坊的標(biāo)志，只有他們家自己才有，外人沒有，就連他們家閨女出嫁的被子上也不會繡這種花紋?！?/p>

“‘云裳’繡坊怎么會沒了呢？”

“說來話長啊，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繡坊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掉了，繡坊的一家都葬身火海了，那些精美的繡品化為灰燼，高超的手藝也沒能傳下來。”

采彌既惋惜又傷感。

阿洛的后背開始出汗，真的是見鬼了？

那床被子在冷風(fēng)中晃蕩著，上面的花紋也顫動著，活了一樣。

阿洛根據(jù)模糊的記憶找到了前一晚睡著的地方，他把被子放到路邊。

阿洛慢慢往回走，遠(yuǎn)遠(yuǎn)地隱身于一棵樹后。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那床被子。

一會兒，被子旁邊的草叢有了動靜，一只刺猬從里面走出來。

只見刺猬向阿洛走遠(yuǎn)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是確定阿洛已經(jīng)走了，他弓起身子，把被子頂在背上，很快，被子就動了起來，離開了小路，遠(yuǎn)看就像被子長了腿自己在行走一般。

是刺猬的被子？

刺猬從哪里得到的被子？

好奇心驅(qū)使著阿洛跟著刺猬往林子深處走去。只見那床被子繼續(xù)移動著，每走一段路就會停下來一會兒，估計是刺猬累了需要喘口氣。被子停下來，阿洛也停下來，并迅速藏起來。

刺猬大搖大擺地把被子運(yùn)進(jìn)了家門，隨后把門關(guān)上了。阿洛想，看來給自己蓋被子的是刺猬！

阿洛在外面邊敲門邊喊：“刺猬先生，刺猬先生，請您開門！”

“誰呀？”刺猬的聲音顯得很慵懶，好像剛睡醒。

打開門一看，刺猬在揉著眼睛，仿佛真是剛剛睡醒的樣子。

“刺猬先生，謝謝你給我的幫助。”

“什么意思？幫助？我?guī)椭闶裁戳?？?/p>

阿洛說：“昨天晚上，你給我蓋的被子，不是嗎？”

“被子？什么被子？”刺猬瞪著一雙眼睛，似乎很驚訝，又很無辜，似乎幫助阿洛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阿洛問：“你不是剛把那條被子背進(jìn)去嗎？那條繡著好看的花紋的被子?！?/p>

刺猬受到驚嚇一般，把門猛地一關(guān)，說：“沒有被子，我沒有被子！”門一下子夾到了阿洛的腳。

阿洛連退兩步，門在他眼前關(guān)上了。

他不知道門后面的刺猬是什么神情。他只是很疑惑，刺猬為什么這么恐慌？

“刺猬先生，我只是想表示感謝，沒有別的意思！”阿洛在門外高聲喊道。

“喊什么喊！別煩我了！走！”刺猬咆哮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來依然威力不減。

沒辦法，阿洛掃興地離開了，走了兩步，這才覺得被夾的那只腳有些痛。

阿洛追著采彌打聽“云裳”繡坊的事兒。

采彌其實(shí)也不太清楚，她說“云裳”繡坊是布羅鎮(zhèn)最神秘的一個地方，人們可以送東西去給他們繡，“云裳”都會在承諾的時間內(nèi)交貨，但是從來沒有人見到他們繡的過程。日子長了，有人說，“云裳”里的繡工不是神仙就是鬼怪，所以才不敢出來見人。

“云裳”里的人平常也不怎么跟布羅鎮(zhèn)的人打交道，走在路上見到人也像沒見到一樣，鎮(zhèn)上有人主動跟他們打招呼，他們連眼皮子都不撩一下，等于沒看見，讓打招呼的人覺得自己低微得都想鉆到地底下去了。

阿洛越聽越納悶，那只刺猬跟“云裳”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阿洛給刺猬送去各種果子，可刺猬從來也沒拿進(jìn)去過，果子在刺猬家門口快堆成小山了。

一天，阿洛從門縫里塞進(jìn)去一封信，他在信紙上畫了在相互擁抱的兩個人，一個是阿洛自己，另一個是刺猬先生。

他在門外等待著。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沒有什么動靜。

一天，刺猬的門終于開了。刺猬出來跟阿洛打了招呼，他說：“謝謝你送來的果子，阿洛?！?/p>

阿洛不太敢跟刺猬提被子的事，可他的心里裝滿了被子的事。所以阿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只是笑了笑。

刺猬也露出一絲微笑。阿洛第一次見到刺猬笑。

“阿洛，你給我寫的信，我很喜歡?！贝题诎⒙迳砗笳f，“其實(shí)我認(rèn)識字，你們?nèi)祟惖淖治叶颊J(rèn)識?！?/p>

什么？刺猬認(rèn)識人類的字？

阿洛想問個明白，可刺猬已經(jīng)走進(jìn)屋子，關(guān)上了門。

阿洛給刺猬的第二封信是用文字寫成的。

“刺猬先生，你能告訴我那條被子的來歷嗎？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保證會保守你的任何秘密！”阿洛的好奇心一天不得到滿足便一天都不能安心，這段日子，他幾乎是吃飯不香，睡覺不安。

阿洛沒想到會收到刺猬的回信。這是他這輩子收到的第一封信！

信是寫在一張很好看的紙上的。阿洛見過很多信紙，可像刺猬先生用的這種信紙還是第一回見到——淡淡的木紋色，邊框上有淺淺的云彩繚繞，紙張光滑而有韌性，還散發(fā)出好聞的清香味。

刺猬寫的字相當(dāng)漂亮，比阿洛的字漂亮一百倍都不止。

阿洛把這封信當(dāng)成寶貝，小心地收藏在郵包里面。

信上只有一句話：“這個月的月圓之夜，請布羅鎮(zhèn)郵遞員阿洛先生到家一敘?！?/p>

月圓之夜。阿洛算了一下，就是后天晚上！

月圓之夜的森林也與平日不同。

月光像被清水洗過的，每一棵樹在地面都投射出不同的樹影，比起太陽下的影子，顯得清涼淡雅。

刺猬家的門開著。

阿洛走進(jìn)刺猬的家，好大，好整潔的家，彌漫著一種木質(zhì)的清香。

一張厚厚的木板桌上，擺著豐盛的晚餐。刺猬給阿洛斟滿酒，阿洛連連搖手說不會，刺猬說：“上次你是在獾家里喝醉的吧！”

阿洛紅了臉說：“上次喝了幾杯，可最后醉得睡在路上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經(jīng)凍死了。我以后不會再喝酒了?！?/p>

刺猬端起酒杯說：“今晚，就陪我喝一杯吧！我不會讓你喝醉的。”

刺猬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傷感。阿洛不忍拒絕。

刺猬喝下一杯酒，凝視著窗外的月亮，“這樣的月亮，真美?。　?/p>

不知不覺，阿洛連續(xù)喝了好幾杯酒，眼睛蒙眬起來，不過阿洛沒有忘記問刺猬：“刺猬先生，你幫我蓋的那床被子，是‘云裳’的嗎？”

“云裳，云裳，云裳……”刺猬喃喃自語。

“‘云裳’繡坊。”阿洛充滿期待地看著刺猬。

刺猬沉浸在夢境中一樣，“‘云裳’繡坊，成捆的絲線，金色的，銀色的，綠色的，紫色的，一針針，一線線，繡啊，繡啊……”

“然后呢？”阿洛的頭又開始暈了。

“然后，有一天，一個人走進(jìn)‘云裳’，拿出一捆金線，他讓我繡出一個最真誠的微笑，說要是成功了，他就會給‘云裳’一大筆錢，從此我們再也不用整天在燈下刺繡，讓手上長滿老繭了。我點(diǎn)上燈，沒日沒夜地繡著，繡好了一個，可是那笑容，看上去很假。我重新繡，可是還是很假。我繡了一次又一次，怎么也繡不好。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繡不好一個簡單的微笑。天下沒有我繡不了的東西，花鳥魚蟲，毒蛇猛獸，我繡什么像什么。可是，我繡不了一個微笑。其實(shí)，我不是繡不了，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是真誠的微笑。我真的不知道，從我懂事起，我就埋頭學(xué)刺繡，繡壞了就會招來一頓毒打。我沒有見過最真誠的微笑，我也沒有給過誰最真誠的微笑，我的心里沒有微笑，我怎么能繡得出微笑呢……”

刺猬對著月亮，喝著酒，說著話，像是說給月亮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阿洛也像墜入了夢里。

刺猬繼續(xù)說：“那也是一個月圓之夜，我已經(jīng)五天五夜沒有合眼了，第二天那個人就要來拿‘最真誠的微笑’，我必須要繡出來，我眼前一陣一陣地閃著金光，那是月光和燈光，那是金線的光？不是，都不是，那是一大堆金子啊！要是繡成了，金子就是我的了，這輩子我都可以不再刺繡了，我要成功，我要得到金子……”

刺猬頓住了，好久好久，才艱難地說道：“可是，我太累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過去了，等我醒過來時，已經(jīng)被大火包圍了，我掙扎著跑出火海，我大聲呼救，可是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把‘云裳’一點(diǎn)點(diǎn)地吞噬了。是我惹的禍，我碰翻了身邊的油燈……”

阿洛目瞪口呆。刺猬先生，不是刺猬，是人！

刺猬看穿了阿洛的想法，“是啊，我是人，跟你一樣的人?？墒牵艺驹凇粕选囊黄覡a前，見到布羅鎮(zhèn)上來救火的人們時，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變化，我在人們的腳邊，被踢翻了一次又一次……我找到一口水井，趴在井口，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只刺猬！我差點(diǎn)掉進(jìn)井里。我變成了一只刺猬！一只刺猬！”

刺猬說：“我在井里看到了天上的那一輪月亮，她在笑，她在笑！可是她的笑是嘲笑！這時，我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是那個承諾給我一大筆錢的人，他說，你要是還想變成人類，必須在三年內(nèi)得到一個人類最真誠的擁抱。”

阿洛問：“真的？”

刺猬點(diǎn)點(diǎn)頭，“我作為人的時候從來沒有跟誰擁抱過，作為一只刺猬，有誰來擁抱我？”

刺猬話音剛落，阿洛就抱住了刺猬。

刺猬的刺扎疼了阿洛的手臂和臉，阿洛卻沒有松開，他緊緊地抱著刺猬。

他期待刺猬重新變成人類?？墒?，月光依舊，刺猬也依舊是刺猬。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刺猬的眼中一片閃亮，是淚水在月光中的光亮。刺猬輕輕推開阿洛，說：“晚了，三年早過了，要是我早些認(rèn)識你就好了，阿洛?！?/p>

阿洛點(diǎn)點(diǎn)頭，想安慰刺猬卻找不到話。

刺猬說：“阿洛，我會永遠(yuǎn)記住你這個擁抱的！”

阿洛覺得自己又醉了。他想，要趕快回家才對，否則又該睡倒在路邊了。

這時，刺猬已經(jīng)鋪好了床鋪，那床繡著彩霞的被子鋪得平平展展的，他說：“阿洛，這床被子是我在這里繡成的，以前拿手藝掙錢的時候，總是背著人繡啊繡啊，生怕被人把手藝學(xué)了去，繡東西的時候真是痛苦啊，現(xiàn)在呢，什么都不想，每一針都繡得開開心心的。我覺得我現(xiàn)在能夠繡出‘最真誠的微笑’了。阿洛，睡一覺再走吧！”

阿洛躺在刺猬的床上，蓋上那條被子，覺得像睡到了云彩里，軟軟的，暖暖的，輕飄飄的……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