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元，你過來

小妖寂寂

一

認識溫小元這一年，我讀小學五年級，是個長得比同齡人都壯實的小胖妞。

那時的我其實并沒有多少正義感，但那一天，在那個像豆芽菜一樣的男孩陷入困境時，我還是上演了一出好戲——大吼一聲沖過去，站定，雙手叉腰，怒目圓瞪，不到20秒，對面兩個比我矮半個頭的男生轉身逃竄。完了回過神來，我盯著眼前比我還高半個頭的溫小元，不屑之感油然而生：“我要是沒過來，你是不是就準備把錢給他們了？虧你長得比人家高出一個頭，真是沒出息！”

彼時還是陌生人的溫小元卻只顧怯懦地低頭，一言不發(fā)。我沒好氣地走掉了。

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回過頭來，居然發(fā)現(xiàn)溫小元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后來才知道他跟我同一個學校，而且還同一個年級。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跟屁蟲溫小元。沒錯，自此溫小元成了我的跟屁蟲，他就喜歡有事沒事跟著我。他膽小怕事，沉默寡言，在人群里總是唯唯諾諾躲躲閃閃的樣子，一點氣質(zhì)都沒有。沒有朋友的溫小元似乎把我當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默默地從教室窗外遞給我早餐面包和牛奶，默默地往我書包里塞我愛看的漫畫書，默默地在放學后跑過來幫我做值日……

但我并不領情，我總是大聲地吆喝他：“溫小元，你走開！”

在溫小元面前的我野蠻又小氣，心情好時當他是小弟使喚來使喚去，心情不好就以欺負他為樂，還千方百計地想要讓他出丑。不過溫小元從來沒有真正生過我的氣，因而我更加心安理得地做著這一切，誰讓他長得那么瘦、那么呆、那么傻、那么木，又那么笨呢！

終于到了畢業(yè)，我竊喜著終于可以告別愚鈍的溫小元和幼稚的小學生涯了。

二

可誰能想到，我竟然又在初中的校園里與溫小元不期而遇了。他還熱切地告訴我，他和我一個班。

與溫小元成為同班同學后，我才知道他的成績其實真不錯，只是他的社交障礙癥一點也沒有好轉，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傻愣傻愣的。在班級里，溫小元只和我一個人來往，有頑皮的同學甚至當著他的面問我：“可欣，你怎么攤上了這樣一個朋友??？”這樣的嘲笑讓我覺得難堪和羞愧，我更加下意識地躲著溫小元，只要他一靠近我，我就會兇狠地對他又吼又叫，讓他走開。

不過無論我的態(tài)度多么惡劣，溫小元都從不記仇，他仍然會默默地為我做很多的事。他會往我的課桌里塞我喜歡的零食，會早早地來到教室?guī)臀野阉锤蓛?，還會把抄寫得工工整整的筆記借給我……他日復一日地在我的不屑里露出又傻氣又羞怯的笑容。

我選擇與溫小元徹底撕破臉是在聽到陳清風對溫小元的評價后發(fā)生的。陳清風說：“溫小元就是一個怪胎?！彼穆曇艉茌p，但是我還是聽到了。

那天我專門約了溫小元放學一起回家。一路上，他的臉上都是受寵若驚的歡喜，而我則沉默不語。直到在與溫小元要分開的路口，我才揚聲朝他大喊：“溫小元，你知不知道，你總是纏著我，讓我很丟臉！”

說完，我便轉身跑開。我氣喘吁吁地跑到街角一棵大樹后停了下來，躲在大樹后，偷偷地觀望著溫小元的反應。溫小元愣愣地站在十字路口，綠燈亮起了許久又開始閃爍不停，可他都一動不動。盡管隔著那么遠，我仿佛還是看見了他眼睛里的失望和孤單。

溫小元他一定不知道，我突如其來的勇氣，是因為我瞥見了路前方不遠處陳清風的背影。沒錯，我怎么能和陳清風眼中的怪胎為伍呢？

三

溫小元不再有事沒事跑來找我，他在教室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偶爾我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還沒等他欣喜的笑容展開，我就飛快地扭頭望向別處。

有時候，我會遠遠地盯著溫小元埋頭寫作業(yè)的身影看，心里涌上細微的內(nèi)疚感，但這種情緒總是不一會兒就被陳清風的爽朗笑聲給沖淡。像陳清風這樣光芒萬丈的男孩子，真是一舉一動都能讓人如沐清風，我真羨慕那些能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

我給陳清風寫了一封匿名信。在信里，我表達了想和他交朋友的意愿。第二天我一踏進教室，就看到那張布滿我字跡的彩色信紙，它被端端正正地貼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而同學們正三三兩兩地議論著。雖然寫信的時候我用了與平日不同的字跡，所以沒有人知道信是我寫的，但我仍覺得周圍有無數(shù)的針向我飛來。我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而且一定是被細心的溫小元察覺到了，所以他才會在一片笑聲中勇敢地跑上去撕下了信紙。

我渾身冰冷地上完上午的課，然后請假回了家。

我整整哭了一個下午，哭累了休息一會，歇好了繼續(xù)哭，直到饑餓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才決定停止折騰自己。我拿著錢準備下樓去買飯吃，卻在開門后看見了溫小元。他就坐在與我的房間一墻之隔的樓道上，正拿著一支筆在膝蓋上的白紙上畫著什么。

我喊了他一聲。溫小元抬起頭來，有點尷尬有點羞澀又有點欣喜地將正在畫的圖畫舉起來給我看：“是你小學時最喜歡看的機器貓叮當！”

收下溫小元的禮物后，我?guī)еチ他湲攧诓蛷d。他餓死鬼一樣大口大口地啃著雞塊，動作夸張得讓人忍俊不禁。望著對面傻愣傻愣的溫小元，第一次，我心里泛上了感動的情緒。

四

我開始認真地反省自己對溫小元的態(tài)度，我問自己，他這樣默默地盡著一個朋友的責任，默默地守護著我，而我又給了他些什么呢？不屑、冷漠、捉弄、嘲諷、嫌棄，我把他視為我華麗衣裳上一塊臟兮兮的污跡，想方設法要除去它。我想起小學六年級時，豆芽菜一樣的溫小元對我說：“醫(yī)生叔叔說我患有社交障礙，你愿意幫助我嗎？”我記得我當時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后飛快跑開。

這么看，我真是一個壞人，不是嗎？

后來我就想，如果溫小元再來找我的話，我就接受他這個朋友?？墒菧匦≡⒉恢牢业男睦锇l(fā)生了變化，他離我遠遠的，一看見我就繞道走，讓我一直沒有機會給自己找臺階下。每次看見溫小元孤單的身影，我就會有點難過。

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我在放學路上尾隨了溫小元。

遠遠地，我看見他被兩個小混混一樣的少年攔下，在有點偏僻的拐角里，溫小元被逼著倒退到了墻壁根下。三年前第一次遇見溫小元時的情景在我腦海里重放，但是今天的兩個對手比我足足高了一個頭，體型也是我的兩倍大，我該怎么辦呢？我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著，卻仍然找不到辦法，在看見其中一個少年撿起地上的棍子時，我沖了過去。

我只想著不能讓那么瘦弱的溫小元挨打，已經(jīng)顧不得危險。我拉起溫小元拼命地往前跑，兩名壞少年反應過來卻也不追，只是罵罵咧咧地把手上的一截粗棍子朝著我們?nèi)恿诉^來。

等跑到人多的地方，我終于停了下來。低頭一看，我那被棍子砸到的手臂已紅了一塊，火辣辣地疼。我扭頭怒視旁邊尚未回過神來的溫小元，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低下頭，開始忙不迭地說對不起。我沒好氣地朝他招手：“溫小元，你過來?！?/p>

他不動，怯怯懦懦地問道：“你叫我過去干什么，你是要罵我還是要揍我？”

我指指路邊不遠的便利店，告訴溫小元說如果他過去給我買一支小藥油，我就原諒他，并且會和他做好朋友。溫小元不敢相信地盯著我，過了許久，他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你沒騙我？”

在我點頭的瞬間，他轉身跑向便利店，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