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公平
小雪一過,棉梗上了垛,前兒又把豐收渠加寬了一米,李家拐角的人就真的閑下來了。四平昨兒打了大半夜牌,輸了;今朝睡夠了早床,起來又到街上去逛了一圈,回來就是早飯時候了。
四平總記著去趕本,丟下飯碗就往“會場”趕?!皶觥逼鋵嵕褪莿⒍摰拇箝T口,劉二祿的屋正住在塆中間,門口有一個大禾場,春上排列著一畦一壟的棉花營養(yǎng)缽和纖纖綠綠的躉秧,夏里鋪滿一地黃燦燦的小麥,和洋船樣的麥垛,秋來則是一禾場的金色和銀色,金色是給人底氣的稻谷,銀色是炫人眼目的棉花。到了冬天,田里的莊稼都收干凈了,平展展的禾場才閑了下來??砷e下來的禾場卻比忙時更喧鬧了,在家里照看孫子的老頭子老婆婆,一時不能外出的壯漢子小媳婦,有事無事,總喜歡聚在這里,端著碗的,抱著伢的,站著坐著歪著蹲著,大人說笑,小伢嬉鬧。喜歡日淡白的,從塆子里哪個的媳婦連放兩個響屁,一直扯到聯(lián)合國安理會又開了什么會議;喜歡打牌的,飯碗還沒來得及回屋放下,隨手一丟,就四個一桌湊成了牌角,稀里嘩啦地搓了起來。劉二祿的大門口就每天都被鬧成了一鍋粥,好像村里開群眾大會似的,就戲稱為“會場”?!皶觥崩镌缇哿撕眯┤?,四平遠遠的深怕去遲了沒得牌角,就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
跑過去了才曉得,今朝人們并沒有湊牌角,而是孔老頭李二蛋們,齊齊圍了劉二祿,嘈嘈雜雜地在說什么。
四平一看就曉得是怎么回事了。原來李家拐角村靠近柳河的那一塊上等田,有一百多畝地,棉花還沒收完,就有一群人來圈下了,據(jù)說是一個副縣長引來的臺灣老板,要在這里建化工廠。建化工廠是好事,開始塆里人還蠻高興,后來聽說不遠處的漢江邊有一個村由于建了化工廠,幾年下來就被污染成了“癌癥村”,人們這才搞毛了,好些日子孔老頭李二蛋們,就開始在滿塆子里串通,把上訪信讓人們都簽了字,還按了手印,要請能說會道的劉二祿作代表,到武漢去上訪。四平來勁了,把前頭擋著的人擠了擠,拱了進去,只見劉二祿邊說邊一個勁地擺手:“這么大的事,憑我劉二祿怎么辦得了???不行不行不行!”
李二蛋急得兩眼直瞪:“你不行還有哪個行?我們早就搬起指甲全塆數(shù)過了,只有你見過大場面,既有口才又有心計?!?/p>
孔老頭也說:“二祿你不要怕什么。路費我們?nèi)珘G出,耽擱的功夫,也由我們?nèi)珘G攤,只是煩你吃虧跑一趟……”
不管千說萬說,劉二祿硬是不松口。四平本是對這回上訪蠻起勁的一個,當初孔老頭李二蛋們要塆里人在上訪信上簽字,剛開始別個還畏畏縮縮地不想簽,四平不耐煩了,一把奪過圓珠筆,歪歪斜斜地頭一個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還在名字上按了一個大大的紅指印。四平見劉二祿扭扭捏捏畏首畏尾的,心里早不耐煩了,正要拍胸打掌地自告奮勇,恰好劉二祿的目光對了過來。劉二祿看四平躍躍欲試的樣子,忙說:“既是這樣,我給你們薦引一個人,叫西塆的四平去。四平能說會道,比我狠多了。”
“四平不行?!崩疃跋攵紱]想就接口說,“四平怎么能行?四平只會瞎犟。上訪是要跟人家擺道理講政策,說得人家心服口服的,又不是瞎犟去的。二祿你就不要再推了?!?/p>
四平正在興頭上,忽聽李二蛋誹自己,就忍不住地一下跳到李二蛋跟前,手一揮,說:“二蛋子你小看哪個呀?不就是上個訪嗎,屁大的事。二祿他不去,我去。”
李二蛋先前是沒有看見四平才敢那樣說的,一聽見四平說話了,就閉了嘴不再做聲。劉二祿正巴不得脫身,見四平出來攬住,豈肯失去機會,就趕緊說:“哪個說四平不行呀?四平人年輕,板眼又多,一張嘴能把死的都說活,上訪就非四平這樣的人不可?!?/p>
四平聽劉二祿夸贊自己,越發(fā)來了精神,說:“就是的,哪個說我不能去?不就是個強占耕地污染環(huán)境嗎,實實在在的又不弄虛作假誣告哪個,有什么不好搞的!我去!”
一個是鍋要補,一個是要補鍋。孔老頭見劉二祿真心不想去,又看了看四平那牛拉不回頭的樣子,心里再摸了一遍塆子里的人,好半天沒有做聲。眾人也一時沒了主意,就你一句我一句地亂了??桌项^想了想說:“二祿不去,這上訪總得有人去,難得四平這么熱心,我看就讓他去算了。”孔老頭拍拍四平的肩膀,“那今朝先準備準備,明朝我就跟你收路費,每人5塊錢?!?/p>
等四平從“會場”回到屋里,四平爸早就曉得了四平要去上訪的事。四平爸就說四平:“上訪是個好玩的事嗎?年輕人不曉得輕重。人家二祿都不肯去,要你充什么能干?!?/p>
四平根本就沒把這當回事,說:“上個訪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我搞不好?!?/p>
“搞得好也不要去?!彼钠桨职涯樢荒f,“污染環(huán)境又不是你一人的事,村里千人百眾的,告不準別個說你年輕不會辦事,告準了又不能多給你個什么,還讓人家記一生的仇,時時都不忘記陰整你。這是千人吃肉一人吃虧的事,四平你就不要去了好不好?”
“說出口的事不去怎么行?”四平一臉的坦然,說,“爸您怕什么,我告的是政府,又不是告他哪個人,有哪個來記仇陰整我?”
四平爸說:“政府是人當?shù)难?,古話說的有: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陰整了你還都不讓你曉得!”
四平爸還在啰里啰嗦,四平就一臉的不耐煩了,說:“哼,說得嚇死人,我又不誣告哪個,還怕哪個把我的雞巴咬了不成!”
四平爸的勸告,對四平一點點作用都沒起,四平第二天一早,就跟孔老頭挨家挨戶收路費去了。走走停停地收到“會場”里,一伙人正蹲著站著地在聽李二蛋講昨兒打牌的輸贏。李二蛋說:“要不是二祿攔了我的那個清一色大胡,昨兒我就干贏兩百塊啦……”
四平見是李二蛋在說話,就說:“二蛋子你在這里正好。才剛?cè)ナ斟X,你屋里的叫找你?!?/p>
李二蛋正說在得意處,忽然被四平打斷,心里就有些不高興,說:“四平我說了怕你不喜歡,我們從祖宗三代起,就是本分人家,從不沾哪個、不惹哪個的,這上訪的事嘛,我們就不參加了。這樣說吧,去的時候我不出路費,告準了我也不沾光,行不行?”
四平說:“二蛋子你怎么能這樣說。上訪是為大家的事,都不出錢我還怎么去?再說了,都是一個塆里的人,也沒有告準了獨你不沾光的道理呢。”
李二蛋沒了別的話,就說:“我昨兒打牌輸了,手里一分錢都沒得?!?/p>
四平就揭他的底:“我才剛聽你說贏了百把塊錢呢?”
“那錢交屋里的了。”李二蛋說,“這樣吧,等我今朝贏了再交你?!?/p>
眾人哄哄地大笑。四平被笑得滿臉一陣紅紅白白,最后把臉一默,說:“你少跟我日騷白。直說吧,交不交?”
李二蛋把頸項一梗,說:“不交!”
“好!”四平的火騰地竄上來了,說著把手一揮,“那上訪就不算你了!”
哪曉得四平揮手時揚遠了一點,指頭差點碰到了李二蛋的鼻子。李二蛋也火了,就罵四平:“日你的姆媽!想打我!”
李二蛋罵著就擼袖子。四平更不是好惹的角,李二蛋才罵出口,四平就把拳頭都遞過去了??桌项^見不是個事,急忙把兩人攔住,李二蛋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四平氣得滿臉鐵青,把收的錢搜出來朝孔老頭懷里一搡,說:“我不去了!”
孔老頭無奈地接過錢,搖搖頭,說:“為這點小事就不敢去了,還談別的呀?”說著拍拍四平的肩膀,“可不要讓人家看笑話喲!”
孔老頭把錢遞還四平。四平想接不接地接在手里,鼻孔里還一個勁地出著粗氣。孔老頭說:“算了吧四平!今朝快點收,好趕明朝早晨到漢口去的班車?!?/p>
四平就和孔老頭繼續(xù)收下去。剩下幾家有特殊情況的,為了不耽誤動身,四平就幫忙墊了。
第二天清早,四平正提著褲子從茅廁里出來,卻被組長頂頭攔住了。四平邊系褲帶邊說:“有事你快講,別耽誤了我的班車?!?/p>
組長卻不慌不忙,說:“村長叫我通知你,上回加寬豐收渠,你的不合格。”
“咦,”四平疑惑地說,“那天不是你通過了的嗎?”
組長說:“我算什么東西?我說了不算。是鄉(xiāng)里驗收不合格,要罰款,兩百塊?!?/p>
“放屁!”四平一蹦多高,“我挖的比別個凹得多,虧比別個吃得大,沒有不合格的道理!”
組長不急不惱,說:“你緩些跟我吵。村長正在那里等你,去看看就曉得了?!?/p>
四平就跟組長到豐收渠去看。兩人走到豐收渠,村長正在大路邊撅著肥屁股朝渠里瞄。村長一時過來這邊瞄瞄,一時過去那邊瞄瞄,兩片肥肥的屁股擺來擺去的,活像是一只大鴨母。四平?jīng)]喊村長,只是咳嗽了一下,村長聽到四平的聲音,頭也不抬,邊瞄邊說:“四平你看你挖的?!?/p>
四平是曉得自己的情況的,就懶得看,說:“這還要看?我挖的比別個挖的凹下去好些子,合格,多之有余。”
村長說:“就是比別個凹些才壞了事呢?!?/p>
四平聽村長說的是這,就松了一口氣,說:“原來是這個事呀?我挖了偌些子溝渠,只聽說挖凸了不合格的;挖凹了不過丑點,還沒有聽說不合格的?!?/p>
“對!”村長一拍大腿,說,“四平你這才說點子上了。正因為丑,鄉(xiāng)里才說,大路邊是臉面子,一看凹下去那么一大塊,太不美觀,會影響縣里的檢查驗收,所以就要罰款?!?/p>
四平火了,紅起臉跟村長鬧嚷起來。村長不跟四平吵,說:“四平你少跟我橫些!罰款與我們村里不相干,是鄉(xiāng)里要的。你萬一不交也沒什么,只要你的宅基地不要鄉(xiāng)里蓋章就行?!?/p>
四平曉得,現(xiàn)在上面不允許鄉(xiāng)里用“小分隊”來收農(nóng)民不好收的款子了,鄉(xiāng)里就想了一些土辦法,比如子女要辦戶口的,做房子要批宅基地的,你不交款,就不給你蓋章辦理。四平本想不理這個事,但他家里剛好在批新宅基地;四平已經(jīng)跑了兩回鄉(xiāng)里了,還沒有批下來。四平想了想就搜出兩張“紅毛爹”摔過去,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個狗日的,不就是要兩百塊錢嗎,拿去買棺材釘去!”
四平讓罰款的事鬧得心里頭不是個味。想去武漢,班車早走了,要打牌,又沒了角,況且明朝還要早起到武漢去,四平看了幾圈麻將,就早早地回家睡了。睡到半夜,忽聽有人叫門,起來一看,原來是派出所的張民警和李民警;四平不曉得自己犯了什么事,就糊里糊涂地被帶到了派出所。
進了派出所四平才曉得,是別個揭發(fā)他今年的正月二十打過一回牌。
為打牌四平去年也被抓過一回的,那回因為揭發(fā)人把日子搞錯了,恰好那天四平生病沒打,“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就作懸案擱著了。
四平看老皇歷,也的確想不起自己正月二十打沒打牌,就不認賬,咬斷鐵釘?shù)卣f:“沒有打?!?/p>
“沒有打???”張民警把一疊寫滿了字的紙往桌上重重地一摔,不耐煩地說,“這里有你的證明材料,還敢賴賬啊?”
四平問:“是哪個作證?”
“這你無權過問?!崩蠲窬梢谎鬯钠?,把右手里拿的電棍往左手掌里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邊拍邊說:“你只說今年正月二十,你打沒打牌!”
四平看李民警右手拿的電棍突然不往左手掌里拍打了,好像無意地往旁邊窗戶鐵齒上一杵,鐵窗齒就“噼噼啪啪”地冒出了藍火,四平的身上也就跟著“噼噼啪啪”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四平雖沒有嘗過電棍的滋味,但也常聽人說過這驢子雞巴樣的東西,四平嘴里就支吾起來。
李民警見四平仍不肯承認就有些惱火,上前就把電棍朝四平杵過來。四平嚇得白著臉往旁邊一蹦,電棍這才杵了個空。四平深怕李民警再來第二下,就趕緊說:“打過打過打過……”
張民警見四平承認了,就在一張紙上寫了些字,四平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最上頭好像寫的是“詢問筆錄”幾個字。然后叫四平簽字按手印。四平先是不肯,后來瞟了一眼李民警,四平看到李民警又把右手里的電棍在左手掌里有節(jié)奏地一下一下拍打著,心想反正自己打牌是經(jīng)常的事,二十沒打二十一肯定就是打了的,既然落到他們手里了,就活該倒霉,就不要妄想脫身。這樣一想,四平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把字簽了。簽字的時候,四平手里拿著的筆總是不聽話地有些顫抖,把本來就歪歪斜斜的幾個字,簽得連自己不過細恐怕都認不出來。然后又在張民警的指點下按了幾個手印。四平看著自己那蘸滿了血紅印泥的指甲頭,心里就隱隱地泛起了一陣楊白勞似的味道。
四平就被關在一間黑屋里過了下半夜。第二天早上,四平被四平爸領出來了,四平爸告訴四平,這回加上去年“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的那一回,新賬老賬一起算,罰款5000塊,限期五天送過來。
四平跟著四平爸回到家,還沒站穩(wěn),四平爸就一膝跪在四平面前了。四平吃驚不小,趕忙去扶,問:“爸,您這是怎么了?”
四平爸不起來,說:“爸一生里沒有求過哪個,這回就求求你,不要去上訪了……”
四平不做聲。四平爸又說:“未必你還看不出來?昨兒罰了兩百塊,今朝又要罰五千,明朝呢?后兒呢?!”
四平仍不做聲。四平爸又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回你要再不聽爸的話,以后吃了大虧,后悔就遲了……”
四平被四平爸說得一屁股塌在椅子上。四平爸見四平恍恍惚惚的樣子,這才起身出去。
四平爸出去不長時間,劉二祿來了。劉二祿見了四平,想說不說地說:“四平……那……路費……”
四平頭都不抬地說:“怎么……不去了呀?”
“哪里哪里,我是怕你不想去了呢?”劉二祿說,“四平你還去呀?還去就算了……”
劉二祿說完話并不走,仍在四平面前站著。四平想了想,嘆口氣,就搜出錢來數(shù)了幾張遞給劉二祿。
劉二祿走后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來找四平退錢了,四平就一聲不吭一五一十地,把前日收的路費錢,全都退了人家。
退完錢,四平感到了一陣輕松。四平想都沒想,就信步往“會場”走去。四平遠遠地看到,“會場”里到處都是人,站的坐的歪的蹲的,端碗的抱伢的,笑鬧的哭喊的,四平的心癢了,就三步并作兩步地往“會場”趕。幾步就要到“會場”了,四平卻忽然停了下來,原來四平聽到了李二蛋的聲音。四平聽到李二蛋在說:“……我早就說他不能成事,這不都看到了呀?他四平算個么雞巴東西呢?那是個沒長卵子的膽小鬼,只會瞎犟……”
四平不想再往下聽,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默無聲息地退了回來……
四平回屋悶了一天,才開始滿處借錢。都曉得他借的是罰款,就不太肯借;四平又懶得說好話,一晃五天的期限早過了,還沒有湊齊五千塊。四平見期限過了,派出所也沒人來要罰款,就不借了;又過了一些日子,四平忽然看到張民警來塆里了,還以為是來要罰款的,遠遠地就躲了;后來四平回去一問,四平爸卻說,張民警走到門口連瞄都沒有朝里頭瞄一下,四平夜里想了想,第二天就干脆把借到手的錢都還回去了。
四平自從開始借錢,就有好多日子沒到“會場”去了;錢還人家后,四平又閑下來沒了事做,又不想到化工廠工地去做小工,就仍舊跑到“會場”去,日淡白,湊牌角,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一樣。只是人們眼見著化工廠的廠房一天一天往上長,外出打工的人都開始回家過年了,心里就有些搞不明白,這么長時間都沒看見派出所來找過四平要罰款,不曉得是太忙了呢,還是忘記了?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