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翔
打開窗戶,聽到一片蟬聲,微微有些詫異:困居城市多年了,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繁密的蟬聲。它仿佛竭盡全力想傾訴些什么,于是,“你像尖微的唱針,在遲緩麻木的記憶上,劃出細紋?!保櫝恰断s聲》)
小時候那些長長的暑假,總給人留下特別飽滿的回憶。而捕蟬,是記憶樂園里不可缺少的節(jié)目。捕蟬的手段五花八門,不必贅述。在捕獲戰(zhàn)利品后,我們總是盡情地把玩取樂:拿線縛住其腳,可以“放風箏”;用力捏它身體的兩側(cè),它會發(fā)出叫聲;怕它飛走,我們剪短蟬翼,有時只剪它的一側(cè)翅膀,這樣它就飛不起來,只能在地上打滾……
玩膩了蟬,大家就到大樟樹下找其他樂子,下石子棋或逗弄螞蟻。我們撕下蟬的一條腿、一只翅膀或用整個尸體去吸引螞蟻,看螞蟻是怎么把它搬回自己的洞里去的。在下棋的間歇,眼看眾螞蟻齊心協(xié)力,終于搬動了蟬的尸骸時,就有熊孩子笑嘻嘻地上去撒一泡尿,制造“洪災”,把螞蟻的隊伍沖散。
不記得是幾年級的語文課本里,有一篇法布爾的文章,是寫蟬的。那時候還沒有一點點現(xiàn)在這樣的多愁善感,但不知何故,文章最后的幾句話還是給心靈帶來了一點小小的觸動,那可能就是人生最初的傷感吧:“四年黑暗的苦工,一月日光中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厭惡它歌聲中的煩吵浮夸?!?/p>
誰會想到它為了夏日里這短暫的歌吟,付出了幾年在地底下暗無天日的時光。我們挖出過不少蟬蛹,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它們非常笨拙地在濕濕的泥地上爬行;也在清晨時分,撿到過很多剛剛掛上樹枝的知了殼,一旁是剛剛蛻殼的蟬,身軀還很柔軟。有時候它們死在了我們手上,還來不及見到生命中的第一縷晨光。
那時候,我似乎從沒有想過,這是一個不能隨意剝奪的生命,真的,連一絲念頭都沒有。我半點都沒有覺得把這個經(jīng)歷了四年黑暗的“苦工”,在終于得見天日的時候弄死有任何的愧疚或不安。我腦子里不會浮現(xiàn)出“殘忍”這樣的字眼。
讀過龍應臺的一篇文章,說有不少經(jīng)典童話都在教唆殘忍。我必須得反思自己是否也曾是那殘忍的一分子。太多可愛的小動物們,成了我們頑劣天性的犧牲品。莫非人真的有一種“撕碎生命的欲望”?
古代的大儒們喜歡發(fā)揚孟子“性本善”的“四端”之論,說人的本性純潔光明,只是因為后來蔽于私欲,良心才被污染了。有個國君在殿上見一頭要被犧牲祭祀的牛在“觳觫”(hú sù,恐懼顫抖的樣子)而心生不忍,孟夫子就認為這是他天性未泯的證據(jù)。其實,“天性”未必靠得住,從渾然無覺的“天性”到幡然自覺的“人性”,中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開始對于自己以外的生命有一分體恤甚至悲憫,那往往是得完成人文教育這一門功課以后才可能獲得的。這項“人文教育”未必通過課堂或者書籍,很多時候其實來自現(xiàn)實的生活經(jīng)驗和內(nèi)心體驗。我發(fā)現(xiàn),漸漸長大以后,心會慢慢變得柔軟。讀初中時,家里的兩只小羊羔生病瀕死,我看著它們一點點黯淡下去的目光,覺得好難過;讀高中時,獨坐門口,一群小雞雛在我腳跟前玩耍,可是我弄倒一只凳子壓傷了好幾只,看著它們在那兒掙扎著死去,心頭有說不出的難受;過年時,母親叫我殺雞,一個簡單的切割動作,我就是下不去手。這種軟弱感已經(jīng)愈演愈烈。
人文之篩淘洗的是獸性,原本殺戮時眉頭也不會皺一下,也終于開始會有剎那的不忍了,這就是所謂的“文化”。可惜,今天人們似乎更推崇“彪悍”,他們會說,連殺只雞都會心慈手軟,能有什么出息呢?他們要的就是殺伐決斷,要的就是丟掉一切恥感和罪感,太人文了,就婆婆媽媽了,太慈悲了,就婦人之仁了。
豐子愷先生的漫畫名作《護生畫集》中有一幅《首尾就烹》,畫面中,一條懷孕的鱔魚正被烹煮,當鍋中之水越來越燙時,那條鱔魚拼命弓起身子,讓腹部脫離水面,它以一種最原始也必然要落空的護生本能,來保護腹中的孩子。此情此景幾乎令人潸然淚下。在豐子愷眼里,連一條黃鱔都有攝護幼小生命的本能,作為“萬物尺度”的人,豈非更應懷一分深深的慈悲?
美學家高爾泰曾經(jīng)寫過自己多年前獵殺黃羊的經(jīng)歷。那是一只不屈不撓的羊,在被夾鐃夾傷后,自己斷腿求生,用三條腿翻山越嶺,血肉狼藉,白骨森森,慘烈逃命,但最后它還是被追上了。
“它昂著稚氣的頭,雪白的大耳朵一動不動,瞪著驚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著我,如同一個健康的嬰兒?!?/p>
“我也看著它。覺得它的眼睛里,閃抖著一種我能夠理解的光,剎那間似曾相識?!?/p>
“……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個多么兇殘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實上也是的。我真難過?!?/p>
剎那間似曾相識。是的,同樣是在這個世界上拼命覓求活路的生命,在面對絕境時都會有驚惶和哀矜。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倘若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類似“難過”的心情,那他的心靈恐怕是沒有什么層次的。
生命也許是卑微的,但因為人性的燭照,因為向善、向美之心永不熄滅,在卑微中也能昭示出高貴的尊嚴和價值。人越是能體察到自我之外一切生命的存在,越是能推己及人、推己及物,收斂過度的欲望,就越是能維持和發(fā)展一個健全的世界,并且讓自己的生命也得到滋養(yǎng)。
此刻,窗外的蟬聲又一次嘹亮地響起,在我聽來,它們似乎多了一番別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