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另 維
聰明小上海
文 _ 另 維
另維,前NBA主播。襄樊四中畢業(yè),目前就讀于華盛頓大學(xué),主修會計和商業(yè)管理,還有第二學(xué)位心理學(xué)。2013年休學(xué),經(jīng)停北上廣,2014年返校。時而賺錢,暫不攢錢,游記和照片是目前全部的財產(chǎn)。專欄中的小故事發(fā)生在她停留過的不同的城市,里面的人她遇了又散,里面的故事她打包帶走。
1
星期四晚上8點,我下班回家寫小說,有人敲我的房門。是25歲的法國男孩Oliver,我的室友,他搖一搖手里的影碟,張口說英語,全是濃重的巴黎腔:“我租了碟,一起到客廳看電影吧?”
我說我在忙,他失望地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來敲門:“還是一起看完這部電影吧,我周末就搬走了?!?/p>
2
我住在上海靜安區(qū)一套250多平方米的公寓里。
公寓是租來的,我與四個室友分?jǐn)偡孔?,共用客廳、浴室和廚房。入住時,公寓里已經(jīng)住了一個以打零工和云游為生的瑞士中年人、一個法國男孩和一對大我5歲的情侶。那對情侶是南京人,也是公寓的“二房東”。
白天,公寓大都是空的,人人都趕著上班。我那時在一家汽車咨詢公司實習(xí)。
興致好時,晚上下班,我會上家樂福捎一只烏雞和兩根山藥,回家煲湯。我是“煲湯小天后”,每次都能香飄全公寓。Oliver下班回來,會眼巴巴地在廚房待一會兒。我端一碗湯敲他的房門,他也不吃白食,夜里找我,說要我和他一起吃炒飯。
小區(qū)門口賣的炒飯是他的最愛。Oliver端一碗回來和我分享,吃得好不快活。
第二天上班,收到他的微信:“Crystal,我拉肚子了,好嚴(yán)重,你能幫我?guī)┧幓貋韱幔俊?/p>
我倒水送藥,他不白白受恩,剛能下床人就不見了。我下班回家,見餐桌上有一束紅玫瑰,卡片上寫著:“給最美好的女孩。謝謝你,親愛的Crystal。”
女房東叫蕊,她把我拉到陽臺上,偷笑:“兩個人差不多大,又相遇在同一個屋檐下,發(fā)展一下呀!”
“我有男朋友?!蔽艺f。
“啊,不好意思,沒聽你提過。”她抱歉地吐吐舌頭,鉆進(jìn)臥室不出來了。合租公寓的生活,多數(shù)時間都是這樣:回家,進(jìn)屋關(guān)門,靜悄悄地忙自己的事,一天又一天。
3
分手那天夜里,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影,蕊下班回來,拿出可樂和薯片,坐在我旁邊。她幾乎每天都在22:30以后到家,癱在沙發(fā)上,疲憊得像一只睜不開眼的加菲貓。我叫她早點休息,她說:“沒事,我陪你坐會兒。”
“你真會察言觀色。”我說。
“這幾年見的人多了,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多少看得懂你們的情緒和問題。我只想說,等你真正進(jìn)入社會開始打拼了,感情問題會是最不是問題的問題。讓你煩心的事多著呢?!?/p>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肩上,臉上涂了一層清淡的化妝品,嶄新的MK手提包放在沙發(fā)上。如果不張口,就是一個水嫩的、有一丁點兒虛榮心的、住著昂貴地段的大房子的、二十六七歲的上海姑娘。
她和男友Ray,從前都是南京大學(xué)對外漢語系的,畢業(yè)后闖上海,各自住在員工宿舍里,沒著沒落了一段時間。蕊的父母讓她回家相親,說對方家境極好。蕊一著急,答:“我男朋友家更有錢!”“多有錢?”“靜安有套房子空著,他說了,你們想住隨時來!”
蕊的媽媽當(dāng)真要來住,蕊和Ray手忙腳亂地租房子,老同學(xué)們力挺,份子錢一湊,靜安區(qū)250多平方米的公寓一租就是一年。蕊的媽媽住了幾周,要回老家,XXL號的房子空下四分之三,小情侶心疼得要吐血。
有人建議他們?nèi)ド虾!袄贤庾夥烤W(wǎng)”招室友,說美國的年輕人都這么分?jǐn)偡孔狻?/p>
空房間很快住滿了老外。那個英文網(wǎng)站只針對外國人,租金比市場價高一點兒,三份房租加起來,蕊這一間相當(dāng)于免費了。
這是5年前的事,上海的房價不知又瘋漲了多少。后來,房東移民了,為了方便,不僅原價續(xù)租給他們,而且一續(xù)就是5年。聽說蕊還想租房子,房東又介紹了一幫朋友給她。
5年后的2013年2月,我休學(xué)回國闖上海,一眼相中這套公寓,租下臥室時,蕊和Ray已經(jīng)是34套上海繁華地段公寓的“二房東”。
蕊自稱“專注新型高端國際市場的地產(chǎn)中介公司創(chuàng)始人”,其實就是在路邊租個門面,把別人整套、半年起租的公寓,按間、按月租給那些短居上海的外國人。公司的名字、合同、介紹、平日里與客戶的短信交流都是英文,國際化得有模有樣。員工大都是當(dāng)初湊份子錢的老同學(xué),股份制,姊妹相稱。Ray下班后幫幫忙,平時依然做老外們的漢語老師。
“后來經(jīng)濟(jì)寬裕一些了,Ray那輛天籟,是我們在一起七周年的禮物?!比镄Φ萌彳?。
“神仙眷侶??!”要知道上海市區(qū)一個牌照都標(biāo)價9萬。
“愛情這種東西,也就是放在‘朋友圈’里和講給別人聽的時候美?!彼?。
靜安的小區(qū)個個樓群高聳,綠化到位。在這里,夜晚靜謐得像睡著的嬰兒,干凈澄澈,悄無聲息,偶爾有明月懸掛在陽臺上。我和蕊坐在客廳里,一口薯片一口可樂,再一抬頭,天空已經(jīng)微微現(xiàn)了魚肚白。
“你真像我姐姐?!蔽艺f。我想起自己隔三岔五忘帶鑰匙,都是蕊專程趕回來為我開門,再匆匆出門。
“像這樣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是難得的緣分。”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年輕的身體被光線勾勒出一道亮白的弧線。天亮了。
4
Oliver和Ray在客廳吵得不可開交的那晚,我已經(jīng)睡了。我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門,蕊立刻迎上來,滿眼都是抱歉。
“一點兒小沖突,馬上就好了,你快回房睡,別影響了明天上班。我會叮囑他們別吵到你?!彼呐奈业谋常f了一杯熱水,手心溫?zé)帷?/p>
屋外果然不吵了,我喝完水,睜眼看著窗外,沒能睡著。
實習(xí)一個月,我找不出什么值得回味的進(jìn)步甚至記憶,8小時以美化PPT開始,以美化PPT結(jié)束,偶爾跑一趟商廈,給客戶買禮物。坐在格子間里,我每天只盼兩件事,午飯和下班。
南京西路附近兩樣?xùn)|西多:奢侈品店和寫字樓。每個正午,白領(lǐng)們擁出高樓,散入商廈底層的美食城。這里滿眼都是妝容精致的女孩,一面等餐一面罵老板,埋怨客戶。美食城的悶熱里有一股油煙味,她們涂著色彩絢麗的口紅的嘴,無論在聊什么,話題都能迅速落到誰家的房子,誰家的車,誰的富二代男友又給她買了名牌包。
這就是上海嗎?我問自己。
帶著三年留洋經(jīng)歷和兩個專業(yè)背景來找人生方向,找到一份入不敷出的實習(xí)工作,每天修8小時PPT。別的沒學(xué)會,莫名其妙知道了“殺手包”屬于Prada,香奈兒昵稱“小香風(fēng)”。頓悟“20歲的女孩,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是個問題”之后看存折:生活費來自過去三年的稿費?,F(xiàn)在,它們中的大部分已經(jīng)被房租、押金、家具和吃飯稀釋。
我在上海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一個月。
Oliver更慘。他搬家,拿不回房租押金。他也是來上海實習(xí)的大學(xué)生,公寓押金是月薪的5倍。
“蕊好說話,又心地善良,會順利解決的。需要翻譯隨時找我?!蔽野参克攀牡┑?。
“扯淡,她根本就是流氓!”不知道Oliver經(jīng)歷了什么誤會,氣得脖子都紅了。
我調(diào)解不成,問他打算怎么辦。
“以暴制暴!我要搬走液晶電視,X-box……讓她捧著我的押金來換。我才不怕鬧事,大使館會保護(hù)我的權(quán)益!”
5
我以為Oliver只是說說而已,可沒過幾天,客廳里忽然空了大半。
Ray不停地打電話,蕊見我下班回家,依然笑容溫婉:“不好意思啊,我們會很快解決的。”
我問她和Ray還好嗎,她笑道:“搞了這么多年房屋租賃,什么沒見過呀。小事,你別操心了?!?/p>
天啊,真淡定。
Oliver搬走后,他的房間住進(jìn)了亞裔女孩,她送我小蛋糕作見面禮。我天天和亞裔女孩相處,等想起詢問Oliver押金的事時,他已經(jīng)完全消氣,只輕巧地說了一句:“派出所找到我,說上海人把歐美人當(dāng)老佛爺供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讓我把拿的東西還回去?!比缓缶土钠鹦抡J(rèn)識的女孩了。
積蓄如沖廁所的水,奔騰著涌入下水管道,看不見了。工資拿回來,還沒焐熱乎,就全交房租了。
“我們?yōu)槭裁床蛔约鹤庖惶状蠊ⅲ肿饨o別人呢?”亞裔女孩說。
一拍即合。
房屋中介每條街平均有三家,使人不禁疑惑哪來那么多空房子和要租房子的人。我和亞裔女孩挨個掃蕩,兩小時看三四套房,被嚴(yán)苛的租期限制和巨額押金攪得心煩意亂,還要在上班時間收短信、接電話,應(yīng)付中介和他們千篇一律的問題。
那天蓮蓬頭忽然不出熱水了,亞裔女孩沖出浴室,憤怒地?fù)芡ㄈ锏碾娫挘兴s緊回家修熱水器。
20分鐘后,蕊帶著修理工現(xiàn)身,亞裔女孩給她一個白眼:“Crystal前天就說了熱水器的問題,今天還是壞的,還敢收這么貴的房租,你在開玩笑嗎?”
蕊連忙賠不是,亞裔女孩繼續(xù)說:“我昨天告訴你我房間的Wi-Fi信號很弱,你別告訴我現(xiàn)在還是老樣子?!?/p>
15分鐘后,Ray帶著嶄新的路由器到家,二話不說,埋頭安裝。
蕊還在道歉,我和亞裔女孩面面相覷,夜里又互發(fā)了一會兒微信。
“我感覺‘二房東’不是誰都能當(dāng)?shù)?。?/p>
“不談經(jīng)濟(jì)方面的風(fēng)險,光是談合同和找房客已經(jīng)夠麻煩了,還要24小時兼職當(dāng)老媽子,我預(yù)感我不到3個月就會想自殺?!?/p>
我講了Oliver搬走家電的故事。
“Kill me now(殺了我吧).”她回。
6
“翻身二房東”的計劃不了了之,只好一心一意上班。
我不喜歡車,也看不懂車與車的區(qū)別。我把工作內(nèi)容自動過濾成修改PPT,唯一入耳的是午休時的八卦,糟糕的食堂讓我越發(fā)覺得這家公司一無是處。
我看不見小老板們一邊到處出差,一邊出產(chǎn)優(yōu)質(zhì)而高效的行業(yè)報告;我看不見他們雖然經(jīng)常抱怨,但一直在努力工作和生活。所有的一切我看不懂也不想學(xué),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起初時不時跟我講工作的小老板們,與我的話題只剩下八卦了。
我錯了。而在一條錯誤的路上,最好是停下。
我想拿回公寓押金,搬去便宜些的地方,找一份愿意為之努力的實習(xí)工作,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我還不到21歲,犯過的錯都是上好的教科書。
我交了辭呈。
7
我收到蕊的短信,270個字,懇切道歉,最后一句是:“合同實在寫得太清楚了,真抱歉我沒辦法幫你要回押金?!?/p>
我們約談。她還是給我吃薯片,倒熱水,拿出合同,表情很為難。
“你發(fā)短信說下個月想搬出去時,距房租到期還有28天,合同上說要提前35天通知,否則沒收押金,我想幫你,可我們是正規(guī)公司,我一個人說了不算?!?/p>
她說了幾遍“我真的很想幫你”,然后嘆了口氣,又像個姐姐一樣,講起自己悲苦的發(fā)家史。
來上海4個月,銀行卡快空了,我用最后一點兒錢,買了烏雞和山藥,回公寓煲湯。
給蕊和Ray各盛了一碗,感謝他們幾個月來親人般的照顧。他們喝完湯,眼睛都亮晶晶的。我在心里罵了一句,再次告誡自己,錢已經(jīng)沒了,如果關(guān)系也不能維護(hù),就真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2013年5月,我背上鋪蓋,拖著衣物,乘一趟穿城的地鐵,趕開往家鄉(xiāng)小城的火車。別無選擇。
地鐵擠且悶,我看到蕊發(fā)來的微信:“我們就是你在上海的哥哥姐姐,需要幫助,就打電話?!闭?,行李被撞倒了,我起身去撿,再回頭,座位上已經(jīng)有人了。一個女孩讀著一本英文書,表情沉靜,不抬頭。
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小時候從書里讀上海,弄堂、吳儂軟語、梅雨和梧桐是城市的標(biāo)簽?,F(xiàn)在這些標(biāo)簽?zāi):?,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人,他們年輕,頑強(qiáng)努力,精致地利己,這座城市屬于他們。
4個月后,我接到一個長途電話,奧美公關(guān)告知我參加面試。
那是周五下午。我說:“我知道臨近暑假結(jié)束,實習(xí)生少,工作量大,與其我現(xiàn)在飛去上海,等下周的面試,會耽誤你的工作,也增加我的風(fēng)險,不如改成Skype面試,我周末還可以在火車上幫你處理些雜事?!?/p>
星期六,我拿著入職通知,匆忙收好行李,一夜火車,抵達(dá)靜安,找不到空旅館。
聯(lián)絡(luò)情侶“二房東”。我再闖上海的第一夜,是在他們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度過的。
DUANG…
當(dāng) 藝術(shù)遇見 平凡
葡萄牙藝術(shù)家Victor Nunes將詼諧幽默注入平淡的日常生活。他在Facebook上貼上一張張有趣可愛的面孔,身邊毫不起眼的物件都有可能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元素。我們可以在這些面孔中發(fā)現(xiàn)點心、水果、卷尺、夾子的蹤影。他用無限的創(chuàng)意和想象力讓這些平凡的事物配合他生動的插畫,成為令人會心一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