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在一張二戰(zhàn)期間的老照片上,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年輕戰(zhàn)士,正啃著軍用餅干,一排露出的白牙很是晃眼,在他旁邊,是成山堆積的戰(zhàn)友尸體。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硝煙還沒有散盡。
與死亡的集體告別,在戰(zhàn)爭中是司空見慣的事。沒有醫(yī)院里親人離世時的痛苦嚎叫,沒有一場莊重的儀式。死亡,在那個時候,就是死神身上的羽毛,大樹上的枝葉,在颶風(fēng)之中的瞬間飄落。
讓我想起當(dāng)年的唐山大地震,深夜里一座熟睡的城市,沒一點死亡的訊息,在天崩地裂之中,數(shù)十萬人與這個世界永遠(yuǎn)告別。
所以我相信了這樣一個事實:不是所有的死亡,都來得及一聲告別。
那年,我去盧大姐家采訪,這本是一個充滿正能量的故事。大姐的丈夫患重病以后,10多年來,大姐無微不至照顧著他,夫妻成了同命鳥。我在感動之余寫了一篇報道,見報以后,我把報紙送到了大姐家,大姐看了報紙,難為情地說:“你把我寫得太好了?!币粋€月以后,大姐的丈夫艱難地爬上樓頂,跳樓自殺了。
后來我隱約聽說,大姐的丈夫,看過我送去的報紙,報紙上的故事讓這個男人心有愧疚,也壓力倍增。如果這篇報道成了摧毀男人的殺手,這會是我一生的心靈債務(wù)。
如果當(dāng)年沒有那篇報道,這個男人也許還沒有告別這個世界,他還一如既往地享受著妻子的照料,過著相濡以沫的生活,甚至出現(xiàn)奇跡,健康地活在這個世上。直到前年,有一次與盧大姐見面時,大姐才對我說,丈夫跳樓的前夜,要她拿出家里的照片,一張一張地翻看,摩挲著。丈夫還說了一句話:“還是活著好??!”大姐對他說:“就是,你得陪我活下去!”沒想到,一句眷念生命的話,竟成了告別這個世界的遺言。
一個人,對這個世界堆積的感情,在面對死亡來臨時,似乎可以全面爆發(fā)。我看見一個奄奄一息的人,一直握著親人的手,最后無力地松開。我見過一個患絕癥的女人,在醫(yī)院癱軟下去,卻伸出了手,拉扯住了丈夫的褲腿。我見過一個死亡前捐獻(xiàn)眼角膜的女兒,摸著流干了眼淚的母親的眼眶……
但死亡到底什么時候來呢?它不像天氣預(yù)報一樣,不像一年一月一天之中的計劃表格,一格一格都安排好了。
去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一位友人,有天在家煮辣子魚,等妻子回家享受一頓溫情的晚餐,魚在鍋里熱騰騰地煮著,卻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了花椒,他給下班路上的妻子打去一個電話:“你快點回來啊,魚就要煮好了?!彪S即從廚房下樓去大街對面的小店里買花椒,在妻子回家上樓的一剎那,大街上“嘭”地一聲,丈夫被撞飛。她揭開鍋蓋,香噴噴的味道撲鼻而來,等她坐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兒報紙,才給丈夫打電話,那個電話卻再也接不通了。
這樣的陰陽相隔,就發(fā)生在城市的萬家燈火時分,這樣的告別,就發(fā)生在熱騰騰的飯菜之間。這世上的告別,有時根本沒有一場你想象之中的情深深意切切的場景。
或許,醫(yī)院里的一些告別,可以知道終將要來臨。那些病人全身都插著各種管子:輸液器、胃管、導(dǎo)尿管、氧氣管,甚至是氣管食道插管。這是告別之前對生者的心理撫慰,有時也是對即將離世之人的折磨。
城市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醫(yī)院里也常常是人滿為患,有時為等一個專家門診,還要早早排隊等候?;蛟S,這種等候,只是一種感情與責(zé)任上的付出,因為在這種等候之中,有時就是送那人永久告別的路上。一個醫(yī)生朋友常在微信里發(fā)布,某醫(yī)院當(dāng)日出生多少人死亡多少人。這讓我想起那個31歲就告別世界的女作家的話: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在這個每天都要再見與告別的世上,人類何嘗不是如此。
什么時候告別,告別是再見,還是永別?答案在風(fēng)中飄。那么就趁在一起時,用告別的心情來提醒自己,世間的一切,都要好好珍惜。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