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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之于女人(下)

    2015-11-24 13:35:38吳堯
    大家 2015年3期

    吳堯

    第五周

    禮拜一(142)

    禮拜一絕對想不到會在公墓碰上李。當時錢也在,禮拜一是被錢專門拉來給亡父掃墓的。距離清明節(jié)還有七天,錢說再不抓緊冥紙冥錢就要漲價了。其實過了清明節(jié)那些東西還會跌回原先的價位,但錢已經(jīng)等不及要把家里發(fā)生的一系列喜訊告知亡夫——大女兒懷孕,大女兒被導演相中,大女兒和她都要上電視了。

    公墓建在山丘上,盡管一大塊一大塊規(guī)劃得很齊整,但找人還是不容易。禮拜一和錢不經(jīng)常來,三五年也就一兩次吧,所以還得依照墓碑編碼一步步尋過去。整整找了半小時。結(jié)果禮拜一竟望見李就在隔壁墓區(qū)溜達。是的,當時李并沒站在某一座墓前燒紙撒花或默想,她確實在溜達,沿著兩行墓碑中間的水泥小徑慢慢溜達,既不看左邊的墓碑,也不看右邊的,神情說不上哀傷,仿佛有點發(fā)愁,又像是靈魂出竅。

    如果不是艷陽高照,沒準禮拜一會覺得那是李的鬼魂。

    錢當然不希望在這個特殊場合碰見李,她知道李的丈夫還活著。李在看到她們的一瞬間也顯出錯愕與煩惱交織的表情。至于禮拜一,這段時間她的心情相當不好,壓根不想見任何人。因此當她們仨并肩走向公墓出口的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陰云。

    公墓出口可是在遙遠的七百米開外啊。

    隨后她們仨還需得坐同一班公交車回市區(qū),那可是漫長的七十分鐘啊??偟糜幸粋€人先放下自己的情緒,也許錢在三人當中算不上情緒最壞的那個,于是她開口談起了自己的“死鬼男人”。

    “他是個老好人,”錢說,“就是福薄,早早地沒了命。”關于那一位死去多年的男人,錢似乎也想不出多余的評價了。

    錢等著李交代她來墓園的緣由,為父親掃墓?或者母親?也可能是雙親都已過世?但李卻接了一句:“好男人都福薄命短?!边@可奇怪了。隨后錢問李:“你來看哪位先人?”李答了她一句更離譜的,她說隨便看看。這可真奇了怪了。

    禮拜一猜李是來看望早早夭折的頭生子。李不肯直說,大概是太傷心吧。不料剛坐上公交車,李就同錢談起她的兒子。她是這么說的:

    “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很早就死了。我知道我丈夫的兩個哥哥都有過兒子,也都死了,不滿一歲就都死了,和我的兒子一樣。算起來,我丈夫的家族里,總共死了三個兒子,活下來的是五個女兒。按照他們老家的說法,絕后了?!?/p>

    這開頭有點聳人聽聞,足夠吊起錢的胃口。她果然追問了,怎么會這樣?是犯了什么禁忌不是?李卻繼續(xù)賣關子,花了點篇幅描述三個男嬰不同的死況。一個是被醫(yī)生注射入成人劑量的猛藥。另一個是母親給莊稼打完農(nóng)藥后回家哺乳,奶頭上附著的農(nóng)藥毒死了她的兒子。第三個男孩在周歲生日的前一天夜里被墜落的歐式吊燈砸得血肉模糊,身邊的母親居然毫發(fā)無損。說這些的時候,李的聲音不大,但語調(diào)挺高,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禮拜一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

    “你信不信邪?”錢往李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我這個人不迷信,可是我信邪。我覺得你們家這檔子事有點邪。”

    李說:“他們家的事總是說不清楚?!?/p>

    禮拜一注意到李說“他們家的事”,禮拜一想起自己曾經(jīng)對李的丈夫一直在遙遠的邊疆工作表示過好奇,孫說一直如此。

    李接著說了丈夫家第二件說不清楚的事?!拔移牌胚@輩子生過六個孩子,三男三女。頭一胎是個女兒,養(yǎng)到兩歲上死了;當時第二胎剛出生,就是我丈夫的大哥。那女兒說是病死的。第三胎也是男孩,我丈夫的二哥。之后婆婆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孩,死了,兩個都死了,說是生下來就沒氣了。我丈夫是最小的孩子。三個男孩全活了,三個女孩一個也沒留下。這件事說得清楚嗎?”

    “邪了,”錢狠狠皺起眉頭,“真是邪了?!?/p>

    李說:“我不信邪,可我信命,信報應?!?/p>

    禮拜一覺得李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她想李一定非常恨她的婆婆,或許因為這一點,李同丈夫也鬧翻了,兩口子雖然沒離婚,卻一南一北不相見,婚姻有名無實。

    錢問李:“你剛才是去看兒子?”

    李搖頭,“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會有墓碑。當時我已經(jīng)傻掉了,醫(yī)院怎么處理的我也不知道,后來也不想知道?!?/p>

    錢追問:“那是看婆婆?”

    李仍舊搖頭,“隨便看看。”

    如果說方才那個講故事的李不是她平日里的模樣,那么說完這句話之后,李突然間又變成原本的李。她微笑著對錢和禮拜一擺擺手,提前兩站路下了車,她說要去江邊散散步。

    公交車又啟動了,錢將頭靠在車窗上昏昏欲睡。禮拜一感到無聊,她拿出手機,很想給孫發(fā)條短信,問問她對于李口中的“報應”怎么想。但她發(fā)現(xiàn)她不愿意同孫聊天。孫不在意她,看看身邊的母親,似乎也不在意她,禮拜一突然掉下眼淚。她多么想念父親,那個唯一在意她的人。

    錢睜開惺忪的睡眼,問她怎么了。

    “沒什么,”禮拜一說,“你從來不關心我的感受,現(xiàn)在也用不著關心。”

    錢還是一臉困頓,問她到底怎么了。

    “你從沒帶我去過動物園。你明知道我喜歡動物園?!?/p>

    “我知道的是,你不愿意去動物園。哄你,你也不去?!?/p>

    “那是因為你騙了我,騙了我兩次。你說帶我去動物園,可你沒有,你忘了,忘得一干二凈!我還能再相信你嗎?”

    錢認真起來,要求禮拜一說清楚她到底怎么騙了她,還兩次!禮拜一說清楚之后,錢卻沉默了。車窗外的路燈亮起來,錢偏頭望著一盞盞路過的燈,禮拜一則盯著車內(nèi)司機頭上的LED廣告燈出神。她覺得錢有點傷心,但她沒一點愧疚。錢的沉默令她惱火。

    還有一站路錢就要下車了,她沒有邀請禮拜一回家去吃晚飯。禮拜一也不想去。

    還有一站路母女倆就要分手了。

    禮拜二(126)endprint

    有些女人會將小家庭中的不快遷怒于大家庭乃至全社會。趙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與孫之間出了問題,她心情不好,于是她看誰都不順眼,包括自己的親媽禮拜二。去掃墓的那天她指責禮拜二是個騙人的母親,指責禮拜二不關心她的感受,她很清楚,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沒有人關心她,所有人都騙她。在感情中受挫的女人很容易產(chǎn)生自暴自棄并仇視社會的心態(tài),仇視社會先從身邊的人做起,禮拜二這是躺著中槍了。

    趙知道禮拜二很傷心。禮拜二是個話癆,能讓她整整二十分鐘車程里不發(fā)一語不是件容易的事。兩天之后,趙開始覺得自己也許過分了,她決定主動過去給禮拜二賠禮道歉。對不起這種話她是不會說的,但她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在表達歉意,她認為這就足夠了。

    趙這輩子還沒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呢。

    沒想到吳比趙早到。吳令趙想起了孫,趙的情緒又脫韁了,仇視社會的心態(tài)重新高昂起來。眼見禮拜二笑吟吟地給吳端茶送水,趙真想說一句:“媽,你是不是瞎了眼?”

    看得出禮拜二心里是高興的,她立刻張羅著給趙做紅燒武昌魚,把趙和吳留在客廳里。趙很希望自己別失態(tài),別將火氣暴露得一覽無余,因此她主動和吳打招呼。她說:“我姐姐又沒在家,你怎么來了?”吳說明天要拍攝一些禮拜二的片段,今天來聊聊細節(jié)。

    趙又問:“連我媽也拍,不會也要拍我吧?”

    她覺得吳有一瞬間確實在發(fā)愣,她覺得吳一定會說點客套話,沒想到吳搖搖頭說用不著拍那么多人。趙在心里冷笑了:她認為吳不喜歡她,就像她不喜歡吳一樣,只是吳沒她那么直爽;可是這一次吳似乎也在試圖表達她的不悅,憑什么?

    就憑她長年偷偷摸摸和孫保持聯(lián)系?就憑她是禮拜二眼中的大導演?也許就憑她已經(jīng)知道我和孫在冷戰(zhàn)?這么想的時候,冷笑從心里浮上了趙的嘴角。趙喜歡直截了當,她認為一旦拋開所有她不擅長的談話技巧,她同吳對話就一定不會落到下風,因為她在理啊。

    “聽說你把孫的電話號碼給了周?”

    吳明顯又吃了一驚,她點頭說是。

    “你沒問過孫是不是愿意再同周扯上關系?!?/p>

    “我想問來著。孫那天關機?!?/p>

    “你也沒想過要問問我的意見,你不覺得這件事跟我有關嗎?”

    “我覺得那是該孫操心的事,不該我操心?!?/p>

    “可是她都沒機會操這份心,你已經(jīng)擅自把號碼給了周,不是嗎?”

    吳好像偷偷嘆了口氣,她說:“我很抱歉沒征求孫的同意。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向她說句對不起。”

    “不覺得也同樣該向我說聲抱歉?”

    “給你帶去困擾的恐怕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你們?nèi)齻€之間的事同我沒一點關系??扇绻阏J為我必須向你道歉,那好吧,對不起?!?/p>

    趙又冷笑了,吳的態(tài)度更加激怒了她,腎上腺飆升到某一個高度之后她反而不想再說狠話。她真想動手。

    有些女人愛在腦子里模擬與人惡吵時的情形,直想到面紅耳赤氣喘吁吁。很多醫(yī)生都說這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所致,失調(diào)到嚴重程度,腦子里的嘴仗還會升級成武斗,這時候就是所謂的暴力傾向了,是病。趙此刻正處在這種病態(tài)的邊緣,她幻想著如何痛揍對手,在想象力的世界里可以沒有法律和道德,因此動手的情狀往往相當慘烈,刀槍劍戟齊上陣,不把對方整到血肉模糊絕不罷休。

    興許是察覺到趙越來越失控的敵意,吳先是避開視線,拼命擺弄著手里的攝錄機,接著堅持謝絕了禮拜二的留飯。吳走了,在趙眼里是落荒而逃。趙猜想?yún)且欢ㄓX得她很可笑,這不奇怪,趙也認為自己可笑透了。很多醫(yī)生都說過,失常的激越過后必定是空虛和自我懷疑。趙很懷疑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許多人的笑柄。

    “明天讓孫過來一趟,”禮拜二突然說,“早點來。”

    “干嘛?”

    “明天拍片子,讓她來幫幫忙。”

    趙說:“她能幫什么忙?幫你,還是幫那個吳大導演?”

    禮拜二瞥她一眼,“你們吵架了?”

    “沒有?!?/p>

    “為什么吵架?”

    “說了沒有。”

    “你這個臭脾氣,八成又是你使性子?!?/p>

    趙將筷子重重拍到桌面上,“我讓她明天來!”

    “你看你,跟她吵架嘛,沖你親媽發(fā)什么火?能過就過,不能過拉倒,我早說你們這樣不行,不成體統(tǒng)……”

    “我生下來就沒體統(tǒng)!你干脆別生我!”

    禮拜二的筷子也被拍到了桌面,但她沒回嘴,她已經(jīng)氣得說不出話來了。趙愈發(fā)管不住自己的嘴,她永遠不懂該留點余地的道理,哪怕對方是她的親媽。

    “你為什么生我?難道是為了我?你認識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想要個孩子,最好是個兒子,所以你生了個孩子。不好意思,你偏偏生了我!我不僅不是個兒子,還是個不成體統(tǒng)的女兒。你以為我愿意?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愿意!你想要個好孩子,我還想要個好媽媽呢。我的要求很過分嗎?我只不過希望我的媽媽說話算數(shù),不要騙我!你做到了嗎?你沒有!你知道你騙我的后果嗎?我和孫吵架,我不相信她,我覺得她不在乎我,這是誰的錯?是你!是你讓我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是你讓我一直這么不開心!我真希望你沒有生下我!”

    趙的反社會情緒在這一刻達到了高潮,她是如此理直氣壯,把自己短短人生中的小小悲劇無限放大,并把責任一股腦推給生養(yǎng)她的禮拜二。她說得義憤填膺兼聲淚俱下,她真心覺得自己的每個字眼都恰到好處,她認為包括她母親在內(nèi)的全社會該為她的傷心買單。

    禮拜二的反應是意料之中的,她哭了,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抖,眼淚淌得比趙還洶涌。

    “你滾,”她啞著嗓子說,“就當我錯了,我不該給你飯吃。你滾!”

    趙沒動。禮拜二端起紅燒武昌魚進了廚房。趙聽見連盤子帶魚一同被扔進垃圾桶的聲音。接著傳出禮拜二的吼叫:

    “滾!”

    趙擦一把眼淚,昂頭挺胸滾出了母親禮拜二的家。她很清楚,這次極為失常的激越之后,有更深的空虛與懷疑正在恭候她的大駕。endprint

    禮拜三(326)

    禮拜三絕對想不到,錢十萬火急召她過來,竟是為了寫作方面的原因。

    “導演說我的講稿不行,”錢說,“你是作家,你幫我改改?!?/p>

    禮拜三臉紅了,她看到吳站在攝像機后面專注地調(diào)試鏡頭,她不知道吳聽見了多少。

    錢把禮拜三拉到吳面前,說:“吳導演,這可是位作家。”

    禮拜三簡直想找條地縫鉆進去。

    錢還有話說:“這是吳導演,吳導演是紀錄片導演,她在拍我們家大丫頭。聽說紀錄片是藝術,紀錄片導演是藝術家,對吧?”

    禮拜三感覺好點兒了。同“作家”比起來,“藝術家”似乎是頂更為華麗的帽子。

    吳笑一笑,說了句“沒有那回事”,繼續(xù)擺弄她的機器。禮拜三看不出吳是否也尷尬得要命。她這才突然想起她并不真的清楚吳是否以“藝術家”自居。反正禮拜三目前還缺乏勇氣稱自己為“作家”。一個“作家”必須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她羞于面對她從前的文字,而她正在寫的小說面臨著嚴重的難產(chǎn),很可能沒法出生。即便最終完成了,它也不一定是部好作品。再說了,僅僅一部好作品也證明不了什么。

    “加些成語吧,”錢提出她的修改建議,“多加一些成語,那樣更有文采。形容詞,我覺得形容詞也很有文采,就像……”她搓著手尋思了好半天,終于還是放棄了,“不打擾你,我去換件衣服。”

    禮拜三倒吸一口涼氣??峙潞芏嗳硕歼@么認為……塞滿成語的文字等于一篇好文章。可惜她的詞匯量十分有限,在記背成語名句上她一向不怎么拿手,無論中文或外語。她想到了周,手上這篇千把字的稿子若交由周處理,至少能多出三百字的成語和名句。

    “你怎么看?”她悄聲問吳,“要加多少成語?”

    吳搖搖頭,“不關成語的事。我需要她講講她女兒,而不是她自己。”

    “或者你由著她講她想講的。她是鄭的母親,是她這樣一個母親養(yǎng)育了鄭那樣的女兒。”

    禮拜三覺得自己出了個好主意,但吳似乎不這么認為。

    “其實不用你白跑一趟,”吳說,“但她堅持要你來?!?/p>

    “也許她只不過想讓我知道她認識一位藝術家?!倍Y拜三開始打趣。

    吳回敬道:“那么她也一定想告訴我她認識一位作家?!?/p>

    二人同時將右手伸向?qū)Ψ?,相握,又同時道一聲:“久仰,幸會?!?/p>

    禮拜三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錢。錢從臥室探出頭,剛好瞥見禮拜三撒開吳的手。錢的臉色立刻變了,她將禮拜三喚過去,并且掩上了門。

    “你和她認識?”錢一臉狐疑。

    “我們是校友?!?/p>

    錢更顯嚴峻了,“她比你高兩屆?”

    “您知道?”

    “我知道,她是你以前的朋友。”

    禮拜三沒明白“以前的朋友”是什么意思。

    “女朋友,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她吧?!?/p>

    “不,不是,”禮拜三急忙擺手,“她和我沒那種關系?!?/p>

    錢不信,“比你高兩屆的校友,不是她嗎?我看你們很親密啊?!?/p>

    “不是她,是……她的同班同學??墒悄趺粗肋@些?”

    “當然是那個討債的告訴我的。她怎么不一起回來?”

    據(jù)禮拜三了解,錢情緒不錯的時候管她兩個女兒分別叫“大丫頭”和“小丫頭”,心情差了她會稱她們?yōu)椤霸┘摇被蛘摺坝憘摹薄K詫O覺得錢不怎么開心。

    今天一大早趙讓禮拜三去一趟錢家里,但趙完全沒有同行的意思。這一回禮拜三連詢問她的程序都省了,她料到趙會說懶得出門,還料想趙會在她出門后約什么人見面……也許約鄭,也可能約別人。最近一段時間,如果禮拜三出門,趙就表示想在家待著,如果禮拜三在家,趙就突然多出好幾件必須出門辦的要緊事。

    趙顯然不愿待在她身邊。也許趙新交了哪個朋友?

    “她昨晚失眠,得補個午覺?!倍Y拜三替趙撒了個小謊。

    “她有心事。”

    “我想……沒有吧……”

    “她一定有心事,好端端的人哪有睡不著覺的?”

    “她時常睡不好,她說她得過神經(jīng)官能癥?!?/p>

    “胡扯,她有心事才睡不好。她小時候睡得要多好有多好。你知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

    禮拜三真后悔沒說趙拉肚子;她搖頭,沒吭聲。

    “你得知道?!卞X說,“你得開解她,她聽你的話?!?/p>

    禮拜三點頭,仍然不吭聲。錢抬手揉著眉心,也沒有再開口。她們面對面站了一會兒。

    “吳導演……”錢吞吞吐吐地說,“她清不清楚你和小丫頭的關系?”

    “嗯。”

    “你覺得……她會不會拍到片子里去?”

    “我想她不會的,我這個人和大姐的故事不沾邊?!?/p>

    “她拍了我,不會去拍小丫頭?”

    “我想不會。真去拍了,我回避?!?/p>

    錢這才松一口氣,“你不要怪阿姨心直口快,我是為你們好。這種關系不能讓太多人知道?!?/p>

    禮拜三點頭。

    “看看你們,”錢愈發(fā)語重心長了,“好好的兩個姑娘家,又不是沒人要,真不懂你們這是圖什么?!?/p>

    禮拜三跟著錢一齊嘆氣。這種時候任何說辭都不會有效,各人嘆各人的氣罷。在錢深沉的嘆息聲中,禮拜三想起她一直憂心的事:小說寫的正是自己的故事,母親對此還一無所知呢……

    禮拜四(426)

    禮拜四遠遠瞥見錢在白菜攤前精挑細選。她正詫異錢的姿態(tài)過于裝腔作勢,接著便瞅見錢身側(cè)正在拍攝的吳。

    禮拜四急忙向四周望了望,沒見到孫。一再與吳巧遇,令禮拜四感到莫名的焦心。

    趕在錢發(fā)現(xiàn)她之前,禮拜四退出了菜市場。

    禮拜五(542)

    禮拜五為什么不能逛逛菜市場呢?事實上她很喜歡去菜市場轉(zhuǎn)一圈,那讓身為文藝白領的她感到一種身處老百姓中間的踏實,還能花很少的錢買到很新鮮的食材,為什么不呢?endprint

    她先是撞見李急匆匆往外走,仿佛身后有她不愿意見到的人。接著禮拜五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錢,她猜李不想碰面的正是錢。禮拜五自己也不愿與那位多嘴的婦人再度相見,她猜錢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離開菜市場,那么她只好步上李的后塵。今天不買菜了。

    禮拜五一路尾隨著李,并非她故意為之,她是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打聲招呼寒暄幾句,所以腳下也就一直沒改變路線。有那么一忽兒工夫她預感到孫就要出現(xiàn)了,那么她就可以同孫聊聊孫的小說。小說她看了,兩遍。她說不好自己喜歡還是不喜歡。

    和所有女人一樣,禮拜五的預感一向很準。但這次她確實失算了,斜刺里殺出來的不是孫。一個胖乎乎的身子從禮拜五身邊閃過并且高叫著李,正是錢。李應聲回頭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竟是慌忙要躲閃的禮拜五。禮拜五鬼使神差的揮了揮手,笑著叫了聲阿姨……

    錢已經(jīng)率先來到李的身邊,禮拜五隨后也到了,這三個女人站在馬路邊著實找不到任何共同話題。

    錢在想:怎么總能碰上這個墮胎的女人?可惜了一個好孩子。

    李在想:錢為什么盯著她看?錢知道她?知道她和我女兒的關系?

    禮拜五在想:別盯著我,我沒墮胎,千萬別再造謠了。

    錢又想:李也認識她?這世界太小了。我在這兒好像妨礙她倆說話了。

    李又想:她打聲招呼就該走了吧?再待下去我該怎么向錢介紹她?要不我先開口說走?

    禮拜五又想:我真傻,剛才為什么不溜掉?現(xiàn)在怎么辦?就這么走開,讓這老太婆在李面前潑我臟水?我真太傻了。

    錢說:“我正趕著去超市……”

    李說:“家里燉著湯……”

    禮拜五說:“我想買點菜……”

    三個女人胡亂擺擺手道聲再見。錢和李頭也不回地各自走開,禮拜五則反復回了三次頭。不知道為什么,她仍舊預感到孫會從某個地方突然鉆出來。她真不愿意自己的預感落空,她知道失望會令她加倍寂寞,而寂寞會驅(qū)使她做一些頭腦發(fā)熱的事。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夜晚醉倒在三家不同的酒吧間了,第四個晚上她渴望清醒。

    禮拜六(356)

    孫主動提出去禮拜六家里坐一坐。孫不想回自己家。

    每當趙冷若冰山的時候,禮拜六就顯得加倍的溫暖,孫曾因此而認定友誼比愛情更可靠也更寶貴。然而因了趙的緣故,孫總虧待禮拜六,可恥啊可恥。

    禮拜六從不拒絕孫,孫說想隨她去家里,她自然應下來。

    只是一路上禮拜六都默不作聲,仿佛有心事。

    禮拜六的房間與從前孫常來時比沒發(fā)生多大變化,不過原先藏青色的厚棉布窗簾被兩層薄紗替代,一層純白,另一層淺粉。這樣一來屋里的光影色澤全都改了模樣,且夢幻且少女。

    “獨身太久了嗎?”孫撩起粉紗一角笑禮拜六,“這可是太過思春了?!?/p>

    禮拜六橫她一眼,“你不說我老黃瓜刷綠漆?”

    孫說:“愛紅愛粉是情懷,裝嫩則是一種姿態(tài),你沒有?!彼D(zhuǎn)念想到了一個人,于是壞笑起來,“這樣的典型人物,你身邊就有一個,我也認識,猜得出嗎?”

    禮拜六橫了她第二眼,“有點惡毒了,不像你?!?/p>

    孫看出禮拜六不是在開玩笑。被人教訓總是不舒心的,尤其那個人是禮拜六,要知道禮拜六可從來沒說過孫半句不是。孫覺得禮拜六心里一定有怨氣。

    “看上去不太高興啊,誰惹你了?”

    “沒不高興啊,誰也惹不著我。”

    孫更加認定禮拜六在生氣。

    禮拜六自顧鉆進廚房,留下孫一個人坐在窗臺邊望著院里的一株桃樹發(fā)呆。還有一天就進四月了,周圍的桃樹李樹都開了花,紅一片白一片煞是熱鬧;唯獨最靠近窗前的這一株,連葉芽也沒發(fā)上幾顆,瘦小光禿,看上去很是礙眼。我四處惹人討厭,孫想,真糟糕透了。

    約摸十分鐘后孫聞到極香的咖啡氣味。禮拜六端一杯到她手邊,說是意大利貨,每一顆咖啡豆都是屬公的,因此香氣口感都遠勝那些摻雜了母豆的咖啡。孫常喝咖啡,但從來不知道咖啡豆也分公母。

    “哪一種活物不分公母雄雌?”禮拜六說,“公母為一對?!?/p>

    孫知道禮拜六又在攻擊她了,于是還嘴道:“連咖啡豆都是公勝過母,女強人們怎么不懂這大道理?”

    禮拜六反擊說女權主義是女同性戀者鬧起來的;孫又接口說大鬧而特鬧的主力軍卻不是女同;兩人半真半假爭了幾個來回,漸漸都沒了興致。

    咖啡的味道著實美妙。意大利貨。

    “可惜沒有更合適的咖啡機,”禮拜六說,“也許我該換一臺新的。”

    孫心里想討好禮拜六,嘴上卻忍不住嘲諷,“又也許你該為新咖啡機換一間更合適的廚房,然后是客廳,然后院子,那棵不開花的桃樹,頭一個就該換了它……”

    禮拜六不理會孫的俏皮話,只關心沒開花的小桃樹,“它可是我親手種的,早晩要結(jié)果?!?/p>

    “愛吃桃?”

    “嗯,愛吃。”

    “喜歡桃花?”

    “嗯,喜歡桃花。”

    “也喜歡桃樹?”

    “嗯,喜歡桃樹?!?/p>

    “我愛吃西瓜。”

    “嗯。”

    “草莓?!?/p>

    “嗯?!?/p>

    禮拜六顯得不怎么熱心,孫也找不出更有趣的話題,只好閉了嘴。之后禮拜六東一句西一句扯些電影的閑天,孫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里愈發(fā)沮喪了。

    意大利公咖啡見了底,孫起身告辭。

    “這就走?難得見到你。”禮拜六蹙著眉,看上去是真心不舍得孫離開。

    既然感到難得,又何必對我愛搭不理?孫心里抱怨著,突然委屈起來,便更堅定地告辭。禮拜六也不多挽留。

    兩人似乎賭上氣了。莫名其妙。

    有時候不必說曹操,僅想上一想,曹操就到。方才被孫暗指有裝嫩姿態(tài)的人又一次不請自來,她進門的時候?qū)O正巧走出洗手間。endprint

    她瞪著孫,孫也瞪著她;站在中間的禮拜六回頭望一眼這位又看一看那位。

    之后她瞪著禮拜六,禮拜六垂下眼皮不與她對視;孫則來回看她們倆。

    錯綜復雜的視線網(wǎng)只持續(xù)短短數(shù)秒,三人隨即便恢復了常態(tài)——禮拜六做淡定狀,周做活潑狀,孫做懵懂狀。都是三十往上走的女人了,誰還能沒有個把狀態(tài),是吧?

    “啊,你也來啦,真好!”周大聲嘆道,就差沒跳起來。

    孫一臉憨笑,沒搭腔。

    禮拜六將一雙簇新的棉拖鞋扔到周腳下,說:“這雙干凈。吃飯了嗎?”

    周使勁搖頭,又抬手指窗外的方向,“路口新開的牛雜鍋你一定還沒有吃過,可好吃啦,我特地空著肚子來請你的?!?/p>

    禮拜六笑了,“在我家門口,自然我請?!?/p>

    孫說:“我先走了。”

    “既然在,也請你,”周說,“你最愛吃牛雜。”

    “我最愛吃牛肉?!?/p>

    周撇嘴,“別使小性子,我知道你最愛吃牛雜?!?/p>

    “行,牛雜就牛雜。你們吃,我真要走。”

    “都說不許使小性了,沒人不愿意請你,是吧禮拜六?”

    “她確實準備走,你晩到一步就碰不上她了?!?/p>

    孫覺得禮拜六似乎有催她走的意思,于是再次重申她不參加飯局。周總不相信孫并非因為她來了才要走。禮拜六一會兒幫孫推辭,一會兒勸孫多留。這么拉拉扯扯的足有七八分鐘,到底周先破了功,究其原因大概是三人在此時此地巧遇,她的驚訝遠勝于孫和禮拜六吧。

    “我走得了,”周挑挑眉毛,聲調(diào)陡降八度,“你們吃去?!?/p>

    禮拜六拉住周,“我們壓根沒打算一起吃飯,真沒有?!甭曊{(diào)升高了不少。

    “你們愛吃不吃!”

    禮拜六急了,“你這是沖我來脾氣嗎?你倆去吃,愛吃什么吃什么,和我有什么關系!”

    周不還嘴,只僵立在門口;禮拜六仍拉住她衣角,也不再說話。兩個人堵上氣了。

    莫名其妙。

    孫不得不挺身收拾殘局:“我說,都不吃了行么?我們仨喝杯酒?!?/p>

    禮拜六看著周;周低著頭,面頰泛紅,似乎在因自己的失態(tài)而羞愧。

    半晌,周長呼出一口氣,高調(diào)門地說道:“傻瓜,喝酒更得吃東西!”

    冰箱里有半打啤酒,客廳的置物架上還有紅白葡萄酒各一瓶。三個人中禮拜六最不勝酒力,余下兩個都好酒,尤其周,堪稱海量。酒不見得夠。

    有隔夜蛋炒飯一碗,九吋乳酪蛋糕半個。孫胃口不大,兩小塊蛋糕足矣;另兩人卻頗能吃。吃食也少了點。

    禮拜六主張打電話叫外賣,她想吃披薩;周認為披薩和蛋糕是一路貨色,下酒必須有肉,最好是夫妻肺片加幾只醬鴨頭。她倆讓孫拿主意。

    “你倆叫披薩,”孫說,“我去買點酒和肉。”

    周嗤之以鼻,“和事老,你認路嗎?要買也是我去?!?/p>

    孫說:“這里我還算熟……”

    周搶白她:“能比我熟?好好待著。”拉孫坐下,起身,問禮拜六,“咱倆去?”

    禮拜六抓起桌上的錢包,“何必勞師動眾,我去。”

    周嘴上念著“一起、一起去”,雙腳卻如同釘在地上一般。禮拜六獨自出了門。

    隨著禮拜六下樓的腳步聲漸遠,屋內(nèi)頓時靜了下來。

    透過半掩的窗簾,孫望見禮拜六快步穿行于桃樹間,走出院門,消失在路拐角。

    院子處在老城區(qū)的東南角,與喧鬧的巿中心僅兩街之隔。放眼前瞻,能望到林立的高樓墻面上密密麻麻的窗格;垂眼下視卻見花樹繽紛,鳥雀怡然自得。院落不大,內(nèi)里僅兩幢三層小樓,一層一戶,據(jù)禮拜六說總共不足二十口人,且沒有兒童,因此十分安靜,尤其在工作日的白天,簡直擔得起寧靜二字。

    孫一直喜歡這地方,樂意享受這里的安靜。從前與周戀愛時,她渴望同周一起住進這院子,但租金之高令二十三四歲的她咂舌;之后禮拜六租下這房子,她常來禮拜六這里蹭飯,心中盼望能同趙一起做禮拜六的鄰居,當時趙還在國外;趙回國后不久,孫收到了兩筆劇作稿酬,能一氣付清整年的租金還略有盈余,可趙已經(jīng)對禮拜六生了反感,絕不會愿意做禮拜六的鄰居。

    或許一個人住這里才好呢,孫想,一個人,住哪里都挺好,反正現(xiàn)在無論是趙、禮拜六還是周,統(tǒng)統(tǒng)不愛搭理我。曾經(jīng)有段日子,她們?nèi)齻€都喜愛我,現(xiàn)在卻全都厭煩我,唉,真是……

    確實,周一直沒再開口,屋里靜得惹人心慌。

    孫想:我可不會先開口。她明顯是故意支開禮拜六,有什么話想單獨同我講,難道不該主動說出來?又也許她只是生禮拜六的氣,說到底是氣我卻借禮拜六撒火,不像話,她從前就這么小氣,多年過去了還是不改,真是……

    孫面向窗外,看不見身后的周;她猜周一定在玩手機,周心神不寧的時候就擺弄手機,看上去挺專注,其實腦子里一團亂麻。孫突然起了惡作劇的興致,她冷不丁180度扭腰,“哈”地大叫一聲!周肯定嚇一跳,說不定還會臉紅,她想,誰叫她裝模作樣……

    客廳里壓根沒有周。抽水馬桶響了,周走出洗手間。

    “干嘛呢?”周瞥一眼孫,往兩只玻璃杯里倒啤酒。

    孫臉上躁得厲害。她來回扭腰,裝作活動筋骨。

    周端著兩杯酒過來,自己喝一口,將另一杯遞到孫手邊。“小酒鬼,”她說,“我們來聊一聊你的小說吧?!?/p>

    孫正在寫的是一個關于女人的故事,主要人物一名,重要人物三名,次要人物三名,總共七人全都是女性,其中最年輕的二十多歲,最年長的接近六十歲。

    主角C與現(xiàn)任女友A的情感與矛盾是故事主線,時間跨度長約八年,重點情節(jié)則集中在兩個月左右。主角的母親D與前女友E是故事中另兩位重要人物,連同三位次要人物對主角的戀愛與生活起著或推進或破壞的功能。平心而論,反作用力較大。

    三位次要人物是主角的摯友F(也是E的閨蜜)、A的母親B、A的長姐G。endprint

    有文藝工作者,有辦公室白領,有退休教師,有家庭主婦;有待業(yè)的,有創(chuàng)業(yè)的,有守業(yè)的,有無業(yè)的;有女強人,有小女人,有年輕女人,有不再年輕的女人;有人在戀愛,有人還單身,有人結(jié)婚懷孕,有人鬧離婚,還有人已經(jīng)守寡多年了。

    人物們在各自相應的位置分別扮演著母、女,姐、妹,婆、媳,夫、妻,戀人、朋友和情敵等角色。

    每三人一組,在小組長的領導下按部就班登臺,有的戲長,有的戲短,有的激烈,有的平淡,有的就只是個過場。

    擔任小組長的次數(shù)多寡取決于人物的重要性,C自然最多,大概15次,接下去A……

    “打住,打住!”周將孫的總結(jié)簡介堵回去,她問,“你自己感覺寫得好不好?”

    孫猶豫再猶豫,仍舊不敢說好,只模棱兩可地表示“還可以”。她預感到周對她的小說不是很滿意。

    “直說吧,”孫做瀟灑狀,“你覺得怎么樣?”

    周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支筆,在左手指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睛盯著筆,半天不吭聲。

    “說呀,”孫催她,“直說。我受得了?!?/p>

    周停止轉(zhuǎn)筆,又頓了半晌才開口,問孫是否考慮過讀者。

    孫一愣,“都沒寫完,哪來的讀者?”

    周用筆輕敲孫腦門,“不為讀者著想的書,你指望哪家出版社為你出版?”

    孫摸著腦門苦笑,“到底是干出版社編輯的。要邊想著討好讀者邊寫,你是這意思?”

    “當然不是討好,而是該想一想寫給什么人群讀——中學生、大學生、上班族、老三屆,還是文學愛好者?你知道,這世上沒有一本書是所有人都愛讀的?!?/p>

    “沒想過,也許……女人吧,我覺得男人不會喜歡這篇東西?!?/p>

    “只因為男人不看,所以認為女人是主要的讀者?不是因為這本書對女人有吸引力嗎?”

    孫搖頭,“我不確定什么樣的人會對這本書特別感興趣。”

    “粗暴地講,男人愛看大道理,女人愛看雞毛蒜皮。”

    “我寫的就是雞毛蒜皮,”孫興奮起來,“全是雞毛蒜皮!”

    周笑了,“我讀過,確實夠雞毛蒜皮的,連油鹽醬醋的開銷都列了出來。”

    “那么女人們就有理由感興趣咯?”

    “同是雞毛蒜皮,也分精彩與乏味呀。寫情感故事,光是列清單怎么感染讀者?”周略停一停,見孫沒懂,她接著說下去,“看得出這故事取材你的經(jīng)歷,既然決定寫,為什么不誠實一點?”

    孫瞪圓了眼,“不誠實?哪里不誠實了?”

    “比如,我是舉其中的一個例子,比如C與E分手,僅僅因為E貪圖安逸又不專情嗎?”

    “我沒那么寫吧?!?/p>

    “可我讀起來就是這感覺。我很奇怪,為什么你不肯多寫一點C的情況?為什么不寫她酗酒,不寫她易怒、她的妒忌狂?你可以寫她甚至動手打了人,也許還不止一次。這些才應該是她們分手的原因?!?/p>

    周的語氣顯得中肯,但孫幾乎能明確捕捉到她心內(nèi)的不平——這哪里是聊小說,簡直是翻舊賬嘛。孫又摸起了腦門,“我說,C這個人物畢竟不是我本人……”

    周更顯中肯地打斷她,“別自欺欺人啦,不誠懇一點,這小說寫不好。你的粉飾只會讓故事變得簡陋,人物虛假且毫無生氣。另外,我不喜歡作品里流露出的自戀,每個年輕女人都圍著C轉(zhuǎn),這樣的故事不好看。別生氣啊,我就事論事而已?!?/p>

    孫微笑著搖搖頭表示“不生氣”,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笑容相當僵硬。

    周溫柔地拍拍孫的手以示安慰,接著說道:“一般而言,如果A愛C,C就該更愛E,比如林敦愛凱瑟琳,凱瑟琳愛希刺克利夫;又比如渡邊被綠喜歡,卻深愛著直子。《呼嘯山莊》和《挪威的森林》都是經(jīng)典愛情名著,成書的時候作者也都很年輕,應該值得借鑒。你說呢?”

    “可這兩本書都是只寫‘愛情的名著,同樣是年輕作者寫出的情感類經(jīng)典,我更愿意向《傲慢與偏見》學習,明快、透徹、豐富、美滿。伊麗莎白和達西之間可不存在一個第三者,魏肯充其量只是個小丑。你覺得呢?”

    “奧斯汀當然很棒,可不代表其他巨匠的作品不該成為你的參照系。你提到第三者,我想到另一個感情模式,C同A是一對,但她的心屬于E。安娜·卡列尼娜的心屬于渥倫斯基,牧師的心屬于瑞特呂德,羅切斯特心屬簡·愛,費爾米納最終回到了阿薩里身邊。我想托爾斯泰和紀德不輸給奧斯汀,夏洛蒂·勃朗特與馬爾克斯也同樣是了不起的大作家。你同意嗎?”

    “在你提供的人物模式里,E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稍谖业墓适吕?,她只不過是個配角,重要性也許還不及C的母親呢。我不打算在C與A的愛情中插入一個第三者,我這兒沒有三角戀?!?/p>

    “一個以愛情關系為主線的長篇小說,不寫第三者?那么你準備怎么讓C與A的感情曲折起來?還是說,你想從第一個字甜蜜到第十萬個字?親愛的,那可不是小說。若是反過來,從頭苦到尾倒還勉強湊合?!?/p>

    “什么都可以充當?shù)谌?。婆媳矛盾,貧窮困苦,生老病死,大到戰(zhàn)爭小到雞毛蒜皮,愛情隨時隨處都可能遭到攻擊,不一定非出現(xiàn)個美人不可。戰(zhàn)爭與死亡拆散了亨利和凱瑟琳,日常瑣屑摧毀了斯洛克姆同他老婆的關系。我想你不會不欣賞海明威和約瑟夫·海勒吧。還有,瑪格麗特和阿爾芒分手也絕不是因為某個情敵,我記得你也喜歡《茶花女》,對嗎?”

    周似笑非笑瞥了孫一眼,“看來這幾年你很用功,我真為你感到驕傲。”

    變味了,孫早就覺到變味了。她倆就像在玩撲克比大小,你出一對六我就用三個七壓上你,你又甩出四個九壓我,我便傾囊而出抬上兩個王四個二與你針鋒相對??蓱z的名著名家們,竟被當作籌碼搬過來摔過去。這不是探討小說,而是相互較勁;較勁也絕不是為了爭論孫的小說究竟好不好,而是在摸索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分量。

    孫想,其實她倆蠻可以簡簡單單講清楚——

    周:是你對不起我。

    孫:不,你對不起我。endprint

    周:你還愛我。

    孫:不,我早就不愛你了。

    孫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她對周說:“也許我應該提醒你千萬別對號入座,C不是我,E也絕不是你。”

    周迅速還以顏色:“你有能力虛構(gòu)一個真實的主角嗎?”

    孫笑不出來了。

    周起身往衛(wèi)生間去,途中丟下最后一句話:“親愛的,寫你自己?!?/p>

    孫默想三分鐘,真心接受了這句贈言,至于其它建議,暫且放到一邊吧。

    有關寫作的話題隨著禮拜六的歸來告一段落。禮拜六帶回了美酒與美食。孫回想起上一次三人聚食的情形,那是差不多五年前的事了。同那時一樣,周總有辦法讓另外兩個人聆聽她的種種絮叨,并在不說話的時候提醒她們——她很沉默。

    話題圍繞著社會熱點新聞和剛過去不久的賀歲片,小心地繞開了愛情與婚姻??偟膩碚f大家都彬彬有禮并時不時橫生出些許妙趣。談及禮拜六正拍攝的紀錄片時,氣氛最僵,有那么一分多鐘三人都只喝酒不說話。聊寵物的時候最融洽,三人都喜歡貓,各自從手機里翻出無數(shù)貓照片貓視頻分享,三個腦袋湊一塊,勾肩搭背很是和諧。

    孫特意留心看了看,沒有短信也沒有來電。

    “我真的,我愛你們?!敝苈氏群茸砹?,她淌下了熱淚,“我愛你們,你們兩個我都愛。非常非常愛?!?/p>

    孫也不含糊:“我也愛你們?!?/p>

    禮拜六說:“別肉麻了,誰不知道我愛你們?”

    三個人攥著僅存的一瓶紅酒滾上床,周和禮拜六彼此摟抱著仿佛失散多年的親姐妹。周使勁哭了一陣子,說大家都不容易,說孫尤其不容易,說得孫也掉起了眼淚。孫真覺得自己挺不容易,但也說不出哪里不容易。周哭著哭著就笑了,這是她發(fā)酒瘋的典型癥狀。她甚至站在床上跳起了踢踏舞,禮拜六陪著她瘋,孫半躺著觀望,邊拍掌邊掉淚。哪怕這時候,孫也沒忘了查看手機有沒有短信。已經(jīng)過了夜里十點,沒有任何人找她。

    后來周開始罵孫是混蛋,她沒說理由,只是一個勁說你是混蛋,你是個大混蛋。孫拼命哭,心里想著趙,她覺得趙已經(jīng)不愛她了,要不這都夜里十二點了,怎么也不來個短信?孫淚眼婆娑地看見周將禮拜六撲倒,在禮拜六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周說:“別哭了,我把禮拜六讓給你親一口。”

    禮拜六推開周,說:“討厭,憑什么給她親?”

    周撇撇嘴,灌下一大口酒,“又不是沒親過?!?/p>

    孫搶過酒瓶,她說周喝多了。但這也沒能阻止禮拜六發(fā)火。

    “真受不了你!”禮拜六說,“你喜歡做導演,你喜歡給身邊所有人編故事,編造圍繞你的故事,而你是那個又悲情又浪漫又偉大的女主角。我要說的是,你可能真的有妄想癥!而且你的妄想癥迫害著身邊所有的人!”

    沒有一刻遲疑,周仿佛是條件反射般開始回擊:“導演?我們?nèi)齻€人之中誰喜歡做導演,又是誰真正做了導演?你說我迫害所有人?誰?你嗎?我妨礙了你?我迫害了你?還有誰?她?”周指著孫,“我也迫害她了?”

    孫邊喝酒邊說:“你們別動手啊。千萬別動手?!?/p>

    周和禮拜六彼此推推搡搡了一陣子,互相罵著對方?jīng)]良心,之后又抱頭痛哭起來。發(fā)酒瘋的女人就是這樣,罵一陣,哭一陣,親熱一陣。孫被冷落了。

    “別冷落她,”周用力拍打?qū)O的肩膀,對禮拜六說,“她需要你,她愛你。你也愛她?!?/p>

    說完這句,周奔進洗手間吐了。之后她便昏睡過去。

    禮拜六說:“她永遠這樣,異想天開,胡說八道,不計后果。”

    孫說:“她怎么胡說了,你知道她沒有胡說,你知道我心里是愛你的,我當然愛你?!?/p>

    “愛我?你?愛我?”

    “愛你怎么了?”

    “沒怎么?!倍Y拜六惱怒地揮動胳膊,“你真叫我瞧不起!”

    孫不愿意相信禮拜六說的是真心話,她湊上去親吻禮拜六的嘴。禮拜六沒有推開她。

    但是禮拜六也沒有回應。在她直起身迷惑地望著禮拜六的時候,禮拜六給了她一個大耳光。

    禮拜六說:“我還從沒有打過女人耳光呢,你是第一個。”

    孫真的惱羞成怒了,她想立刻爬下床,走掉,再也不見禮拜六,也絕不再同禮拜六說半句話??墒嵌Y拜六伸手摸了摸她泛紅的臉頰,說了句對不起,還緊緊擁抱了她。孫感到禮拜六在抽泣,她突然想起,在這個荒唐的夜里,周哭了,她哭了,但禮拜六一直沒哭?,F(xiàn)在禮拜六也哭起來了。

    孫用最后殘存的理智看了看手機,沒有短信,沒有來電。

    孫是被周搖醒的。周問她禮拜六去了哪里。兩人呆坐了半個鐘頭,不見禮拜六的蹤影,手機也打不通。周看上去很擔心禮拜六,孫則更擔心自己。她希望禮拜六快點回來,以便她當面告辭,她又希望禮拜六一直不回來,這樣她才能什么也不說就脫身。

    周突然問:“你們干什么了?”

    孫沒說話。

    周再問:“你對她做什么了?”

    孫直勾勾望著她,“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如果要我說的話,我喝多了?!?/p>

    周愣了半晌,接著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什物。站在門口,她說:“你真叫我瞧不起。我該給你一個耳光?!?/p>

    周走了。禮拜六沒有回來。孫最后撥了一次禮拜六的電話,仍舊無人接聽。趙一直沒找過孫。

    孫于是也走了。

    禮拜天(547)

    周心里亂極了。她后悔沒在出門前痛打?qū)O一個耳光,卻又莫名其妙感到自己的憤怒很多余。她那么斥責孫真的有必要嗎?她在生氣什么?到底生誰的氣?她能想明白嗎?

    她只知道她非常尷尬、非??尚?。她原本以為她理應站在這群人的正中心,至少也處在中間地帶,可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她同誰都沒關系,她早就被擠到邊緣了。接受這個事實對她來說相當不易,她為自己感到痛心,她覺得她永遠不愿再見到孫,甚至不想看見吳。因此在院門口,當趙告訴她吳走向北面的時候,她選擇了往南去。endprint

    趙為什么在這里?她知道多少事?孫會怎么處理?吳又如何面對?換做以前,周一定會滿腦子問號。但今天她什么也沒想,這些事跟她再沒任何關系了!

    走出去半個多鐘頭,周才發(fā)現(xiàn)孫的小說電子文檔還在她口袋里。既然不想再和孫沾上任何關系,這東西也就不應該繼續(xù)留在手上。扔掉?不合適。走回去還給孫?眼下那里很可能已經(jīng)成了孫和趙的戰(zhàn)場,萬萬不可蹚她們的渾水。改天發(fā)快遞寄還給孫?就連這樣周也覺得不舒服,仿佛在快遞單上填一筆孫的名字也被侮辱了似的。

    還有一個選擇,此處繼續(xù)往南走會經(jīng)過李的家。把文檔交給李,對李道一聲別,也算是給這段關系正式畫上了句號。周喜歡善始善終,她不喜歡草草地離別,無論對人還是對事;她總愿意享受儀式感,儀式感令她覺得自己的存在與眾不同。

    那就這么決定了,去李家,交掉文檔,說聲再見,從此再也不見了。

    時間尚早,周卻不是李家的頭一個訪客,有人來得比她還早。禮拜天的在場顯然破壞了周期望中的儀式感,周再次淪為邊緣人,同李略寒暄兩句后便被迫坐在一邊聽李和禮拜天談論一只走失的貓。周喜歡貓,她認為自己對貓的事很有發(fā)言權,但她選擇什么也不說。禮拜天和李口中那只走失的貓,周昨晚在孫的手機里見過照片。她看得出李很憂心,她還看出李不只為貓感到憂心,她聽見李問禮拜天——孫昨晚是不是沒回家,她聽見禮拜天說不清楚,禮拜天還安慰李說孩子們的事不必操心。這件事周也很有發(fā)言權,但她仍舊不說話,她自認同這件事沒有瓜葛。她只期待禮拜天先行離開,之后她才好展開她的道別儀式。

    但是李似乎更愿意周快點離開。她詢問周的來意,收下電子文檔后代表孫向周連聲道謝,十分客氣,客氣得就像周是孫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同事。周在內(nèi)心深處表示了理解,畢竟禮拜天是趙的姐姐,李要避嫌,她懂。

    趙的姐姐一大早來李家里串門,東拉西扯閑話家常,難不成真成一家人了?周猛然發(fā)覺她很為她倆感到悲哀,她們還不知道孫和趙很可能已經(jīng)玩完了,她們之間的那點脆弱不堪的聯(lián)系很快就要徹底斷裂了。日后她們在街上巧遇,回想起今天促膝交心的舊情景,除了尷尬還能有別的感受嗎?周在心里深深嘆了一口氣,不為孫和趙,卻是為眼前的禮拜天和李。面對這兩個蒙在鼓里的女人,周感到自己非常清醒,什么事都看得透透的。

    緊接著周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不該讓孫攪到她的生活中來,孫同她不屬于一個世界,她倆的生活壓根不應該有任何交集??纯窗?,孫的日子混亂不堪,孫身邊的人和事也都是亂麻一團,孫和有關孫的一切都不在正軌,而恰好處于社會邊緣。周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正常女人,她兢兢業(yè)業(yè)為社會做出有益的貢獻,她堂堂正正活在社會的舞臺中央,她有丈夫,未來還會有孩子,她為什么要同孫這樣有缺陷的女人扯上絲毫關系?

    仿佛一個追著小偷跑了幾條長街的人,突然決定放棄那個不值什么錢的皮包,周醒悟了。孫就是那個偷走她皮包的盜賊,她下意識跟在孫身后拐進了陰森森的死胡同,現(xiàn)在她明白過來,她是要在大馬路上走向光明的好女人,她何苦在胡同里瞎轉(zhuǎn)悠?至于丟失的皮包,就當是對年幼時疏忽大意的一點小小懲戒吧。

    可是她聽見李再一次提到孫,提到孫不會夜不歸家,說貓丟了,孫一定陪著趙一同去找。李這么說顯然是一種無憑無據(jù)的自欺欺人,周實在是看不下去。

    “哎呀,”她輕嘆一聲,“孫如果知道貓丟了,一定很后悔?!?/p>

    李立刻問她:“孫不知道?她后悔什么?”

    “至少早上七點之前她什么都不知道。昨晚她一個字也沒對我提過?!?/p>

    “你說昨晚?”李的聲音發(fā)緊了,“她和你在一起?”

    周連連擺手:“阿姨您別誤會,不只我,還有吳?!?/p>

    李掏出手機,撥號,片刻后又放下,重撥,還是放下了。顯然無人接聽。

    “她眼下在哪里?”李問,“為什么不接電話?”

    周說:“這個我真的不清楚。我一大早就走了,我還有事要忙。”

    李陷入沉默。周飽含同情地看著李,余光瞥到一旁的禮拜天;她覺得禮拜天反復打量她好幾次,但她沒去與她對視,她覺得沒那個必要。

    李終于開口了:“你忙你的,我就不留你了?!?/p>

    周微微一笑告辭,沒什么儀式感,她也不需要。不能在邊緣人的生活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對于她來說并不是遺憾。

    第六周

    禮拜一(156)

    這天夜里12點的時候,禮拜一突然覺得許久沒聽見家里那只黑貓的動靜了。她慌忙找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黑貓確實沒在家。當時她正在同大姐通電話,于是一邊在家里搜尋,一邊向大姐匯報。

    “沒有,床底下也沒有。完蛋了,它真的不見了!”

    她回憶起10點前后曾開門扔垃圾,難道黑貓就是趁那個機會跑掉了?可它之前從未有過想出門的跡象啊,今天這是怎么了?

    禮拜一很緊張,她的緊張通過電話傳染了大姐。大姐說要趕過來陪她一起找,大姐知道孫還沒回家。禮拜一連聲謝絕,大姐有孕,她不敢為了黑貓勞煩大姐。

    等一等吧,興許黑貓玩夠了就會自己回家來。

    黑貓一夜沒回家,清晨五點半禮拜一便動身出門尋它。三年前孫從街邊抱它回家,從此它一直是孫的心肝寶貝。禮拜一也喜歡它,如果它走失了,她們一定會非常傷心。

    禮拜一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三圈,之后繞著小區(qū)外圍墻轉(zhuǎn)了兩圈。她不時喊一聲黑貓的名字,偶爾俯身朝院墻邊的灌木叢里瞥上幾眼。不知道為什么,禮拜一覺得黑貓很可能找不回來了。

    接著她沿馬路往北走,仍舊一路喊著黑貓的名字。再接著她坐上一輛出租車繼續(xù)往北。她目不轉(zhuǎn)睛盯住沿途的灌木叢,她沒再喚黑貓,她知道它聽不見,她只是希望它從哪兒突然冒出來,她好帶它回家。但她對此真不抱什么幻想。

    出租車路過李所在的小區(qū)。黑貓曾在李家里呆過幾個月,會不會竄到這兒來了?禮拜一請司機停下,付了車錢。司機很耐心地等待她下車,她卻改了主意,請司機繼續(xù)開,往北開。endprint

    司機問:“姑娘,一大早的你這是打算去哪里?往北可是沒頭的?!?/p>

    “我的貓丟了,我在找它?!?/p>

    “貓?哪里丟的就上哪里找啊,難不成你的貓往北跑出十幾公里?那不可能。”

    “我在想,說不定貓也認舊。它是在北邊撿到的?!?/p>

    “你知道具體位置?撿它的位置。”

    禮拜一搖頭,“我也是隨便猜一猜。”

    禮拜一知道黑貓是在北邊一個安靜漂亮的小區(qū)附近被孫撿到的。吳住在那里。三年前孫時常去吳家里吃飯,某一天碰上在垃圾桶覓食的黑貓,于是帶回家當作掌上明珠。半年后禮拜一回國了,她不怎么喜歡貓,但她和黑貓相處得一直不錯。她不清楚黑貓能不能在六個鐘頭之內(nèi)走完十幾公里的路程回到它出生的地方,就像她說的,她只是隨便猜一猜。

    禮拜一在院門口下了車,這時候是早上六點半,天已經(jīng)亮透了。她看見吳從里面低著頭快步走出來,經(jīng)過院門口時吳也發(fā)現(xiàn)了她。吳的臉色發(fā)白,身上有濃重的酒味。禮拜一知道自己也強不了許多,她一夜沒睡,昨晚十二點發(fā)現(xiàn)黑貓不見之后她就睡不著了。

    吳停下腳,直勾勾望著禮拜一,沒說話。禮拜一低聲說貓不見了,她找貓。吳點點頭,仍舊沒說話,自顧走開了。禮拜一覺得吳的眼眶紅紅的,怕是剛掉過眼淚。她不關心吳為什么事傷心,她只想找到她的貓。但她越來越?jīng)]信心了。

    她在附近轉(zhuǎn)了半個鐘頭,接著便撞見周。周也一樣,低著頭快步走,眼皮浮腫臉色泛青,身上的酒味比吳還刺鼻。和吳不同,周主動靠上來打招呼。

    “這么早?!?/p>

    “貓丟了,我找貓?!?/p>

    “來多久了?”

    “不久?!?/p>

    “看見吳沒有?”

    “你在找她?”

    周搖頭。

    禮拜一說:“她往那邊去了。”

    周猶豫了一下,往相反的方向走開,連再見也沒說。她和吳都顯得失魂落魄,禮拜一猜她們倆一定整夜都在喝酒,她們倆一定都非常不開心,也許她們倆都哭過。管她們呢,禮拜一只記掛著自己的黑貓。她琢磨著要不要再找一圈,也許第三個碰上的就是黑貓呢?

    但她突然就徹底灰心了,如果黑貓為了回三年前的舊居而徹夜奔波十幾公里,真的還有必要找它回去嗎?禮拜一一分鐘也不愿待下去。她伸手攔下出租車,巧了,是同一位司機。

    “找到了?”

    “沒有?!?/p>

    “不可能跑這么遠?;丶铱纯窗桑苍S已經(jīng)回家了?!?/p>

    “嗯,希望它已經(jīng)回家了?!?/p>

    禮拜二(152)

    家里沒有黑貓,黑貓沒回來。

    趙走出門去。她想回家,不是她和孫的家,而是禮拜二的家,她的娘家。女人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受了委屈,十之八九是要回娘家的,不論她是否剛同親娘惡吵了一通。反過來,即便與親娘相處得再融洽,女人終歸最惦記愛人,只要那人在前后三天里沒給她氣受。前面一種情形可以總結(jié)為“世上只有媽媽好”;而后者用老話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此時此刻趙的心境正是“世上只有媽媽好”。

    媽媽在看書,養(yǎng)生類的書,書名是《新世紀新養(yǎng)生》,她看得津津有味。趙依稀記得有個人曾經(jīng)說過,要送一本書給孫的母親,如果沒記錯,書名應該同禮拜二手里這本一模一樣。她趁禮拜二去廚房看火的工夫翻開書的扉頁,果不其然,周的名字赫然在編輯之列。

    “你也該看一看,”禮拜二撩起圍裙擦手,“養(yǎng)生可是門大學問。不懂養(yǎng)生的人活著沒質(zhì)量,生不如死,懂得養(yǎng)生的人才能享受生活,做活神仙?!?/p>

    “誰說的?”

    “書上說的。”

    “書上這么說了?”

    “書上就這個意思,我做了總結(jié)。”

    “我說呢,不懂養(yǎng)生就生不如死,懂得養(yǎng)生就做活神仙,哪本書里要這么寫了還不叫人笑掉大牙?寫成這樣子都能出版,那家出版社的老板和編輯不是傻瓜是什么?”

    禮拜二不高興了:“會不會說話?你會不會跟你親媽好好說話?我惹你了?還是孫惹你了?我就知道是這么回事,孫不理你,你才想得起我這個親媽。虧我還屁顛屁顛給你煮銀耳羹,我得再加兩把蓮子,把你一肚子的邪火徹底清干凈!”

    趙聽得出禮拜二刻意壓住了脾氣,她也不想同禮拜二再起爭執(zhí),她今天回娘家可不是為了第三次與母親翻臉。

    “不用了媽,蓮子留給你自己吃。我知道我說話陰陽怪氣不中聽,可這絕對是遺傳,我也無能為力啊,誰讓我是你親生的呢。我都沒和你計較,你也就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女兒難得如此柔聲細氣,禮拜二不由得點頭,可轉(zhuǎn)眼間又覺出哪里不對味。她狠狠瞪女兒,說我真不懂我怎么生出了你!說完自己先笑了。

    趙知道母親是個頗為開朗的女人,只需一樁小小的樂事就能令她暫時拋開許多大煩惱。趙覺得自己一點也沒能繼承到母親的開朗,她也納悶,如此沒心沒肺的母親怎么就生出了她這種既哀怨又暴戾的女兒?

    也許是因為父親早早就離世的緣故吧。寡居的母親無須面對男女感情上的困擾,無須面對尋常夫妻間不停滋生的各種齟齬和沖突,無須在上年紀之后操心老伴的身子骨或時時擔憂老伴會先她一步走——反正他早就走了。沒有了這些真正揪心的大麻煩,日常生活中還能有什么事值得一個女人想不開呢?一點點寂寞算什么?電視節(jié)目、養(yǎng)生之大學問、麻將局,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幫她迅速打發(fā)掉時間,不是么?

    趙以為自己找到了非常合理的解釋。她以為自己并非不如母親開朗,只不過比較倒霉,被迫陷進一場情感的長期困局,不得已才在郁悶與憤慨交織的心境里日復一日兜圈子。如若同母親那樣不需要面對所謂的個人問題,趙自想她也一定很容易就開心起來。

    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母親守寡整整十五年了,這十五年里她當真沒有遇上一兩次“個人問題”?趙曾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媽媽怎么可能同爸爸之外的男人談情說愛?光想想就惡心透了!但經(jīng)過自己的兩次戀愛之后,趙覺得“安分守寡”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境遇,反正她是一定做不到的,哪怕浸豬籠她也必須再找個愛人。前些年她就同母親聊過這個話題,她猜母親可能有過她不知道的情人,起碼動過再戀愛再結(jié)婚的心。endprint

    可是母親說,男人嘛,不就那樣?有過一個還不夠啊?讓我省省心吧。

    所以趙認定母親是個對愛情對愛人沒什么欲望的女人。無欲則剛,母親那種沒心沒肺的快樂必定得益于她的清心寡欲。這一點趙同樣沒能繼承到,她需要愛情、渴望愛人,她不能忍受獨身。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問題。她不可能如母親那般寡欲,也就不可能躲開“個人問題”所帶來的苦痛,自然也就不可能開朗開懷。白白思考了半個鐘頭,趙依舊找不出能讓自己心情好起來的方法,反倒更添了幾分郁悶。猶太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上帝真是個容易開心的怪老頭子。

    趙忽然很想和母親聊一聊周。她問母親記不記得她從前提過孫的前女友;母親點頭,還說她記得那個女人叫周,說她還知道那個叫周的女人與紀錄片吳導是同班同學。

    趙冷笑一聲:“吳大導演跟你說的?”

    禮拜二回敬以滿臉嘲諷的笑意:“我一眼就看出你不喜歡吳導演,我也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她,不就因為她和孫的前女友關系好嗎?說到底你不過就是打翻了醋壇子,只要是與周有關的你全看不順眼。要我說,你這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一點原則都沒有。原則是什么?凡事都得講證據(jù),老話說捉賊拿臟,下半句我不說你也知道。沒有證據(jù)就不要胡亂吃醋,早就不是三歲小孩了,總這么折騰誰能受得了你?”

    趙不理會母親混亂的說教,追問:“誰同你說的這些?你的吳大導演?”

    “人家吳導演是個正經(jīng)人,她可什么都沒說。我是聽你那個孫說的?!?/p>

    “孫說我打翻了醋壇子?說我折騰?說受不了我?”

    “那倒沒有。孫只告訴我吳導演是周的同學。”

    “這么說,后面那一大段是你自己發(fā)揮的啦?”

    “是又怎么樣?我哪句說的不對啦?我告訴你,我是你親媽,知女莫過母,你的事能有什么是我猜不到的?”

    趙嘆一口氣,說:“你說得全對行了吧?”

    雖然趙的語氣一點也不誠懇,但她說的是心底里的實話。仔細想想,母親的話似乎每一句都戳到了趙的軟肋,難道母親真的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她也知道自己醋性特別濃,她也擔心她無休止的妒意最終將逼過孫的底線,導致她們倆的破裂;但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媽,孫怎么會想起同你聊到吳和周呢?”

    “沒聊幾句。昨天是我問起來,她就回答我。這有什么?”

    “你干嘛問她這個?”

    “問問怎么啦?”

    趙沒有放過母親繞過話題的意思,“我問你干嘛問她?”

    “我見她倆認識,就隨口問一句。你怎么不依不饒!”

    “吳昨天在這里?孫也來了?”

    “不是我叫你帶話讓她來的嗎?你怎么反過來問我?怎么啦?”

    趙說沒什么。她琢磨著昨天孫和吳在這里碰了面,之后孫便消失了,一整晚都沒見到她人影……

    禮拜二瞥她一眼,“丫頭,出什么事了?”

    趙仍舊說沒什么。她想她已經(jīng)對孫施行了長達二十多日的冷暴力,雖說她自認為有足夠的理由支撐她去施暴,但這絕不表示孫必須承受她這番折磨,也許孫早就崩潰了;之后她碰上又溫柔又志同道合的吳,之后去吳家里坐一坐喝上幾杯,再之后……

    “丫頭,你笑什么?”

    趙繼續(xù)用“沒什么”打發(fā)禮拜二。上面那番推理是相當站得住腳的,如果趙此刻立即尖叫、慟哭甚或暈厥都在情理之中??伤l(fā)覺經(jīng)過極短暫的心悸之后,她竟迅速平復下來,這也實在是太蹊蹺了。她再三追問自己緣由,最終相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她居然完全不擔心這推理會變成現(xiàn)實。這怎么可能?

    從前無風無浪的日子里,她的危機感時刻莫名高漲,可以說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她記得有那么一段時間,她每晚都夢見孫同周或者吳或別的壞女人出軌,于是每天起床都滿心屈辱和憤怒,這口氣不過晌午絕對咽不到肚子里。彼時的她不止一次做過預估,果真發(fā)生這種事,她恐怕會被自己活活氣死。

    眼下孫夜不歸宿已成事實,她去到吳家里過夜的可能性絕對存在,看起來孫和吳的奸情簡直是呼之欲出了,事到臨頭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信。不是所謂的不愿意相信,而是完全沒辦法想象有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孫真同別的女人搞到一起?那畫面簡直令人噴飯,趙能不笑嗎?

    在一起三年半,趙這是頭一回意識到她對孫其實有著根深蒂固的信賴,長久以來她不停虛構(gòu)孫的出軌純屬自己瞎折騰。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沒事找事的蠢女人,孫不僅僅是她的愛人,孫早已做了她的親人,孫怎么可能背棄她呢?醍醐灌頂啊,她能不笑嗎?

    所以趙的臉上滿是笑容,而且是一種混合了忍俊不禁、欣喜、自嘲和釋然的笑容,使她的臉看起來滑稽透了。這笑容嚇壞了禮拜二,她忍不住湊過來摸趙的額頭。

    “媽,我沒事?!?/p>

    “看起來不像?!?/p>

    “非要我出點事你才滿意啊?”

    “我滿意不滿意有什么關系,你的日子最終還得你自己過?!?/p>

    “媽,你覺得我過得不好么?”

    “我說了,你覺得好比什么都好。”

    “真的?”

    “這還有假?”

    “那我說我覺得這幾年我過得真挺好的,你信嗎?”

    “我信管什么用,要你自己相信才行?。 ?/p>

    “孫對我不賴。雖然她不同我簽協(xié)議,但這有什么,她又不是成心為難我,我干嘛要遷怒于她,你說是吧?她討女孩喜歡并不算是缺點,我何必那么緊張;只要她喜歡的是我,我完全不需要吃別人的醋,你說是吧?我一直對她采取高壓政策,她從來都讓著我,但我千萬不可以得寸進尺,我該對她更好一些,你說是不是啊,媽?”

    禮拜二當真嚇壞了,她直勾勾盯著趙足有一分鐘。

    “丫頭,你怎么突然就明白事理了?”

    趙撇嘴說她一直都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其實她知道,在與人發(fā)生摩擦的時候,她很難做到通情達理,她渴求的從來都只是勝利。勝利極大地滿足了她一瞬間的宣泄欲和好強心理,卻遠遠不能帶給她快樂。無論是同孫還是母親,吵贏了架或賭贏了氣都不會令趙感到開心;似乎射向他人的子彈最后總會彈回來傷到自己,每一次輝煌的勝利之后,迎接她的都是深深的郁悶。endprint

    這一次雖然并未與孫直接發(fā)生沖突,但她竟提前自發(fā)的通情達理起來,而長久以來的悶悶不樂居然有一掃而空的跡象,這背后的心理成因趙是完全不能夠理解的。她認為她不需要知其所以然——退讓為什么就能帶來好心情,這很重要嗎?重要的難道不是她有了好心情這個事實嗎?

    難得有了好心情的趙邊喝銀耳羹邊向母親討教烹飪之法。她說黑貓丟了,孫一定會很傷心,她要做點好吃的安撫她。她又說黑貓自己走掉,或許也會自己走回來;若果真如此,孫一定會很開心,那她就做點好吃的陪她慶祝。母親把手邊的書擺到她面前,說里面有非常專業(yè)的食譜,不僅可口,還能養(yǎng)生。

    “媽,你肯定不知道,這本書的編輯就是孫的前女友,”趙將書頁上周的名字指給母親看,“喏,周,就是她。”

    禮拜二想也不想就說:“全中國只有孫的前女友姓周嗎?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故意給自己找氣受,你這是不是叫自虐狂?”

    趙白她媽一眼,“我親耳聽見她說的,周說她編了這本書,我記得清清楚楚?!?/p>

    “我還親眼見到她本人了呢?!?/p>

    趙不懂了,“你見到周?你怎么可能見到周?”

    “是這本書的周編輯,我在專家簽售會上見過?!?/p>

    “你怎么就確定你見到的周編輯,和孫的周姓前女友不是同一個人呢?”

    “我怎么不能確定?你以為全中國的女人都跟你一樣?人家周編輯根本不是同性戀!”

    “可是你怎么就確定她不是呢?難不成她親口告訴你?”

    禮拜二得意地看著趙,“你以為你這么裝模作樣就能把我問住?你聽好了,那位周編輯有老公,懷了孩子,而且還墮了胎。你說她怎么可能是同性戀?你們同性戀哪里有胎可墮?”

    不可避免的,趙一句句追問下去,直到禮拜二將從前醫(yī)院里那場偶遇和盤托出。對趙而言這可一點也不輕松。要知道禮拜二最喜歡賣關子,發(fā)現(xiàn)趙對此特別感興趣,她賣關子的興致于是也水漲船高;而她設置懸念的技巧又非常非常拙劣,無非是每隔三句講一聲“我不告訴你”或者“算了,還是不說了”,且配上得意洋洋的表情,真是招人恨吶。加之她的表述能力實在很有限,啰嗦連同混亂,將簡簡單單一樁婦產(chǎn)科里巧遇的小故事講得七零八落;趙幾次將沖上腦門的脾氣拼命壓下去,這才耐住性子把整件事弄明白。

    “怎么,沒話說了?”禮拜二反過來問趙,“我說周編輯不是同性戀,你挑不出錯吧?!?/p>

    趙確實無話可說。她知道在母親的概念里,全人類一分為二,喜歡異性的正常人和不正常的同性戀。母親不知道還有雙性戀這回事。當然,趙覺得母親也沒必要去知道。所以她懶得去同母親解釋,那位周編輯男女通吃,是全人類中普遍存在的雙性戀者的典型代表。她覺得母親真夠單純的,拋開判斷性取向的問題不談,且說另一條:光是懷了孩子,就能判斷這個女人有合法老公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趙突然覺得母親在很多時候特別像小孩子,又天真又可愛。

    如同小孩子每晚必得追看動畫片一樣,禮拜二的固定節(jié)目是本地電視臺二套于每日正午播出的養(yǎng)生類綜合節(jié)目。禮拜二驚喜萬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電視。攝像機當然沒有在拍她,但她確實站在長長的隊伍之中翹首盼望一步步接近養(yǎng)生專家。雖然僅僅是個極不清晰的背影,但禮拜二只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她興奮極了。

    接著是對養(yǎng)生專家的一段現(xiàn)場采訪;再接著是同時負責發(fā)行的周編輯的幾個鏡頭。趙及時按下了數(shù)字電視遙控器上的暫停鍵,周的臉便定格在50吋大液晶電視的屏幕正中央。

    “卡住了?”禮拜二很有些疑惑。

    “媽,你專門花錢開通了數(shù)字電視機頂盒配套的全部服務,別告訴我你連暫停這種基本功能都沒使用過?!?/p>

    禮拜二看看遙控器,“沒卡呀。你干嘛停下?里面有我嗎?”

    禮拜二瞇起眼在電視畫面中尋找自己,沒有。

    趙說:“電視里這一位就是孫的前女友,絕對錯不了。”

    禮拜二還是不太相信。但她忽然想起吳導演當初介紹過周編輯是她同學,進而想起前不久在菜市場附近同時碰上周編輯和孫的母親,她倆的確是認識的。天下竟真有如此的巧合!禮拜二忽然有了興趣。孫和周怎么湊到一起的?又是為什么會分開?孫喜歡周哪一點?周既然跟過孫,卻怎么又結(jié)婚生孩子呢?她把這些問題一股腦拋給趙,末了還加上一句:丫頭,你覺得你和她比,誰好?

    依趙平日里的習性,面對禮拜二這些非常不合時宜的問題,她要么油腔滑調(diào)繞開話鋒,要么干脆大發(fā)雷霆。但今天不同,此刻不同,這個節(jié)骨眼上趙有極難得的好情緒。因此她心平氣和地滿足了母親那旺盛的好奇心,仿佛周并不是她的情敵,而是隨便某一個三角戀故事里的小角色。關于母親最后一個問題,她是這么回答的:

    “我干嘛要跟她比?她是她,我是我。”

    禮拜二又賣起了關子:“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看嗎?算了,還是不說了?!?/p>

    這一次趙決定小小的報復母親一下。她搖頭說不想知道,一點也不想知道,不說正好。

    禮拜二果然既驚訝又沮喪,“那我可真不告訴你了?”

    “千萬別告訴我,爛在肚子里好了。”

    趙沒有估計錯,她對母親的了解還是相當準確的。在反復強調(diào)三遍“我真不告訴你”卻沒得到趙任何鼓勵之后,禮拜二清清嗓子自顧自說開了:

    “你看她的面相,你仔細看看——眉距窄,說明她心眼??;眼白泛青,說明她私心重;顴骨高,不消說,克夫;下巴那么長,一定很貪吃……”

    “媽,打斷你一下。你的面相學是從書上看來的,還是又有你的自由發(fā)揮在里面?”

    “都不是,是你媽我從五十年人生經(jīng)驗里總結(jié)出來的,你別不信,一相一個準?!?/p>

    “那別看她了,你看看我,我面相好不好?”

    禮拜二笑了,“你長得和我一模一樣,面相當然沒得說,絕對的福相。”

    這一點倒算不得禮拜二自負。她面孔圓胖,高額闊耳,堆滿笑容的時候活像著名的未來佛彌勒;只不過因為是女人,較之常見的彌勒佛像還是多了幾分秀氣。趙知道自己與二十幾年前的母親非常像,她幾乎能預見到再過二十幾年,她自己也很可能擁有一副酷似彌勒的福相;對一個愛美的年輕女人來說,這樣的未來到底是喜是憂還真是難說清楚呢。endprint

    趙在心里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即將到來的中年生涯里拒絕肥胖!

    禮拜二問趙:“我看得準不準?”

    趙笑了,“準,不能再準了?!?/p>

    禮拜二接著說:“我本來不想說,免得你驕傲。不過算了,還是告訴你吧,我認為你比周強多了。別看她是個文化人,還編了一本好書,但作為女人,她肯定不行。面相沒福氣不說,身子骨也單薄,那么一點小個子,怕是八十斤都不到呢。還有,我最不能理解墮胎的女人。不想生孩子的女人不正常,懷了孩子卻狠得下心打掉的女人就簡直不是女人了,她絕對長了一顆男人的心?!?/p>

    趙說她就不想生孩子,從前不想,現(xiàn)在不想,以后也一定不會想。

    “你確實不正常啊,這個你能否定嗎?”禮拜二說,“不過我敢說萬一你懷了孩子,一定舍不得打掉,不然你就不是我的女兒。當初我能狠下心,也就不至于丟了鐵飯碗,都是為了你這個來討債的壞東西?!?/p>

    “什么意思?”

    原來趙是意外懷孕的產(chǎn)物、計劃外的孩子。她生于1985年,那時候城市里已經(jīng)全面并嚴格地執(zhí)行著計劃生育之國策。當時所有人都勸禮拜二將孩子打掉,或者說沒人認為禮拜二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超生意味著高額的罰款,還會帶來比罰款更嚴厲的懲戒——開除。禮拜二是儲備干部,升官近在咫尺,為了一個多余的孩子前途盡失,誰要這么做了不是傻瓜是什么?

    可禮拜二就當了這個傻瓜,她說什么也不肯拿掉孩子,最終結(jié)果當然是她自己被從單位里拿掉了。那年頭被單位開除是不折不扣的丑事,因為違反國策而被開除,簡直是丑事中的極品,丟人丟到家了!

    “說實在的,那幾年我真是抬不起頭來,總覺得自己是罪人,犯了法。我們單位的書記劈頭蓋臉地訓我,說我這是違反國策,比犯法還嚴重。國策是什么?國策是最大的!我連國策都敢違反,還有什么壞事做不出來?書記就是這么說的,原話,每個字我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沒有自由發(fā)揮?!?/p>

    這些事趙聽起來很新鮮,“這么說你為了超生,吃了不少苦頭?”

    禮拜二雙眼立刻圓瞪,“什么叫為了超生?我是為了生你!是為了你!天下會有人為了犯法而犯法嗎?不都得圖點什么?我就是圖一個你,苦頭一直吃到今天?!?/p>

    趙笑嘻嘻地問:“媽,后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后悔個屁!今日怎么了,我過得比誰都不差!前幾天碰上書記,她還羨慕我有兩個乖女兒呢。她是先進分子,只一個兒子。兒子高考的時候撐不住,瘋了,到現(xiàn)在三十出頭的人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埋頭答考卷。你說她當初要學我的樣再生一個,如今能這么慘嗎?”

    趙忽然想起了什么,“媽,你說你被單位開除了,可我記得我小時候你一直很忙啊,你不是在編故事吧?”

    “我當然忙!丟了鐵飯碗,我只好給私人老板打工。個體戶可不講究朝九晚五,必須隨叫隨到。我給那個周扒皮打了五年工,至少老了五十歲。”

    “說認真的,你從沒后悔過?”

    “就說認真的,我一點也不后悔。已經(jīng)懷上了,要是老天爺不讓我生,我只有認命的份;可如果是別的什么人,休想!肚子里那個是我的親孩子,我是當媽媽的,我怎么可以自己去打掉我自己的孩子?不心疼嗎?既然生了你,我就只想著怎么把你好好養(yǎng)大,根本顧不上后悔。再說了,你看看你,皮膚白白的,個子也高,誰看了不喜歡?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禮拜二說得興起,竟伸手去捏趙的臉蛋。這樣親昵的舉動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媽,這么說你挺喜歡我?”

    禮拜二沒回答她,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把捏變成了掐。

    趙急忙告饒,“我錯了媽,我錯了?!彼槃葑プ《Y拜二的手,攥在自己手里,低下頭說了第三遍,“我錯了。”

    其實趙并沒有忘記前兩次與母親之間的惡吵,她一直抱著歉疚。她以為她很想弄清楚,母親為什么要對童年的她再三食言,為什么要在她稚嫩的心靈上劃一道不信任的傷口;她以為她更想知道,母親是否會為此而懺悔,是否會承認對女兒這種多疑易怒的性格缺陷,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現(xiàn)在趙發(fā)現(xiàn)這些都不重要,都沒關系。事實上母親從來都不間斷地在對她付出:時間、心血,還有母愛。在這巨大無邊的付出面前,那些零星的疏忽錯漏已經(jīng)不存在了。

    趙抬起頭。周的臉仍舊映在電視屏幕上,下方的字幕是她彼時正在說的一句話:生活總是奇妙,生命更是如此。

    在趙看來,周的說辭一如往常那般矯情,但此刻卻與趙的心境不謀而合。奇妙,不是么?

    孫第一次無故徹夜不歸;與此同時,她心愛的黑貓離家出走。趙一向?qū)ι畈粷M意,這種禍不單行式的情形干脆將她推入絕望。因為沒氣力面對絕望,她來投奔她的母親;而僅僅兩天前她剛被母親從家里趕出去。此外她進一步得知,孫極有可能與吳發(fā)生了奸情。在這張地圖上沒有出路。

    可出路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只不過一念之差,趙的心情卻生出天壤之別。她突然就豁達了、透徹了、開朗了。她的世界里幾乎只有感情這一個重點元素,她對愛人的看法起了變化,等同于對世界的看法起變化;她想明白該如何與愛人相處,也就等于想通了要如何與世界相處。這真是一個不僅奇妙而且美妙非凡的瞬間。

    再接著,剛提及周,周就應約似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而她居然會和母親一道,對著電視里的周品頭論足。更不可思議的是,對周惡語相向的是母親,卻不是趙自己;趙反倒扮演了溫和的旁觀者。末了周仿佛親身參與了趙這大半天的經(jīng)歷,給出了一句總結(jié)陳述:生活總是奇妙,生命更是如此。

    這一定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在這一天里,所有尋常日子里的定式都被打破了。這一定是個意味深長的時刻,站在這個節(jié)點回看,過往的灰暗如水印般漸漸褪去,向前瞻,所有對未來的期許都抹上了全新的色彩。這必將成為一個專屬于趙的紀念日,因了這一日,她生平頭一回愿意為生活為愛情舉起盛滿美酒的高腳杯。

    趙掏出手機,帶著朝圣的心情查看日期,她發(fā)誓要記住這一天。endprint

    手機上顯示,這一天是2012年4月1日。

    整個西方世界正在歡度愚人節(jié)。

    禮拜三(352)

    恢復獨身之后,禮拜三并沒在低迷情緒中陷得太久。既然彼此間只剩下蔑視與怨恨,與趙徹底分手當然是唯一最佳的選擇。三十歲的禮拜三學會了跟著理智走,也學會了認命。

    她把酒戒了。她很清楚,無論趙的行為多么惡劣,也不能改變她出軌在先的事實。她不是把出軌的責任全推給酒精,但她相信在頭腦清醒的前提下她絕不會越雷池半步;不能說完全不想,可是她一定不敢,所謂的有賊心沒賊膽。不正是“沒賊膽”保住了為數(shù)眾多的小家庭的長治久安嗎?禮拜三是真怕了她自己的酒膽。

    另外一件事是她終于完成了小說的寫作。全文十五萬字,總共歷時七個月。前兩個月她只寫出三萬字,而余下的整整十二萬字是在恢復獨身之后的短短三個月之內(nèi)完成的,再之后的兩個月她對小說進行了多次通讀和修改,最終定稿的日子是2012年9月19日。

    如果禮拜三和趙沒有分手,這一天該是她們倆的四周年紀念日。當然,如果她和趙沒有分手,小說絕不可能在這一天就被完成;有可能得拖到第五個周年紀念日,也有可能壓根就永遠完成不了,因為日子必定被各種猜忌、解釋、吵嘴、斗氣塞得滿滿當當,誰也抽不出整塊的空閑做一點正經(jīng)事。

    禮拜三當真該慶幸她的小說居然能畫上最后一個標點。

    完成小說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接黑貓回家。不是從前那一只悲慘的黑貓,而是另外一只,是禮拜三每天花一點時間上網(wǎng)好不容易尋到的一只,與前一只幾乎一模一樣。要不要再養(yǎng)一只貓,對此禮拜三糾結(jié)了很久。另一只貓近在眼前,很容易使她聯(lián)想到從前的黑貓,也許心里會很難受;可是眼前沒有貓,她腦子里不是一樣總出現(xiàn)黑貓的慘狀,不是一樣痛心嗎?最后她在流浪貓領養(yǎng)網(wǎng)站上瞥見了新的黑貓,它實在酷似從前那只,禮拜三立刻停止糾結(jié)將它認領了。那時小說還有一點點收尾工作,她打電話給發(fā)布領養(yǎng)消息的版主,約好兩個星期后去接貓回家。

    她坐上出門后碰見的第一輛出租車。如果當時她稍加留意,便會發(fā)現(xiàn)出租車司機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她也許會考慮換一輛車,那么也就沒有三分鐘之后的飛來橫禍了。簡單地說,出租車司機因為閉著眼打瞌睡而沒看見紅燈,一輛越野車從右側(cè)狠狠軋上來,禮拜三就坐在那個倒霉的位置,她的右腿和右胳膊同時骨折,被告知需要在醫(yī)院住上好一陣子。

    骨折和接骨到底哪一個更痛,禮拜三一直也沒能做出判斷,也就在伯仲之間吧。

    在小說離最終完成還很遙遠的時候,禮拜三一度恨透了她顛三倒四的生物鐘和經(jīng)不起任何誘惑的意志力,她憎惡自己的懶惰,它們令她的小說長時間毫無進展。她渴望去到一個遠離各色享樂和困擾,規(guī)矩嚴明,有約束力,帶傳奇色彩,能提供大量學習和寫作時間且收費低廉的世外桃源;在那里她能被迫改掉自己的種種陋習,以苦行僧的姿態(tài)一頭扎入小說的創(chuàng)作。想來想去,她只找到唯一一個這樣的去處,就是監(jiān)獄。

    事實上,監(jiān)獄甚至超出了她的期待,因為坐牢通常是免費的。

    刑期是首先被她考慮的要素。不能太短,太短不利于徹底根除她的毛病,也不足以給寫作留出充裕的時間。當然也不能太長,禮拜三可不想出獄之后才發(fā)現(xiàn),小說藝術已經(jīng)徹底進了博物館。兩年左右吧,多一點少一點沒關系,總之不短于一年,也不要到三年那么久。

    第二個被她考慮的是罪行。什么罪行既不害人,又能名正言順入獄,而且不會被禁錮太久呢?殺人放火坑蒙拐騙偷這些,顯然都不符合條件。劫富濟貧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但禮拜三恐怕自己缺乏必要的能耐。

    別說不可能,最終還真讓她給想出來了。她是這么設計的:一個男人侮辱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可以是她的某一個好友,于是她盛怒之下操刀切斷了男人的犯罪工具并在第一時間去向警方自首,認罪態(tài)度非常好。在這個設計中,禮拜三令被辱者大仇得報,對辱人者施以恰如其分的懲戒,同時觸犯了國家刑律,一舉三得。她的期待值再次被自己的想象力超越,這樣的罪行不僅不至于令她蒙羞,還能給她的人生增添光彩呢。

    幾個月過后的今天,禮拜三躺在醫(yī)院的骨科病房里,發(fā)現(xiàn)由肇事者(出租車司機)出資長期住院竟也是個修身養(yǎng)性的好機會。只可惜她的右腿和右臂都被石膏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別說寫字了,就連左肩胛處被蚊子咬得鉆心癢,她也抽不出右手去撓上一撓,當真比坐牢還慘上十倍。

    禮拜三一點也沒想到,除母親外,頭一個來醫(yī)院探望她的竟會是周。當時她左肩胛上被蚊子叮咬過的皮膚奇癢無比,那塊皮膚對她能自由活動的左手來說剛好處在死角,逼得她只能向黑熊偷師,將肩胛頂上床頭柜較為靠近自己的一角,然后用力扭動身體以摩擦發(fā)癢的部位。不消說,那模樣絕對滑稽狼狽透頂。周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

    “干嘛呢?”周問她。

    “你一定知道醫(yī)圣華佗編排的健身操。據(jù)說他是受到黑熊的啟發(fā),模仿它們的動作以達到舒筋活絡、強身健體的功效。名字就叫五熊戲……”

    周打斷她:“你需要一把老頭樂?!?/p>

    周對她的玩笑毫無興趣,這讓禮拜三非常尷尬。她不愿讓周看出她尷尬,于是下定決心不好好同她說話。

    “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她說,“你是怎么打探到我進醫(yī)院的?”

    “你這場車禍上了本地新聞,沒人告訴你嗎?我不知道關心你的朋友原來這么少?!?/p>

    禮拜三記得那天確實有一組實習記者從車禍現(xiàn)場一直追拍到病房。但記者們關注的是那位肇事出租車司機,他因疲勞駕駛而害人害己,他才是這起交通事故里具有新聞價值和教育意義的典型反面人物。至于受害人禮拜三,她只在一分鐘長的新聞片段里短短露了一下臉,是一張被疼痛扭曲的猙獰面孔,連她自己看新聞時都沒能一眼認出來。

    所以她真沒想到會有人從電視里認出她,因此沒有朋友來醫(yī)院探病她也不感到絲毫的心理不平衡。但是既然周說她認出來了,以此類推別人應該也能認得出??墒谴_實沒人來看禮拜三,禮拜三的心理一下子就不平衡了,非常非常不平衡。endprint

    “你覺得我上鏡嗎?”她說,“我對身上這兩副石膏很滿意,它們的造型很漂亮。你不這么覺得嗎?”

    “我以為你只傷了腿和手臂?!?/p>

    “你想說我腦子壞掉了是吧?”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周說,“你的小說終于截稿了,但是沒有人愿意欣賞它。”

    周的話再次戳到了禮拜三的痛處。她把小說的電子稿發(fā)給兩個出版界的熟人,至今已過去七天還沒有任何形式的回音。

    “你還是那么喜歡為我操心,”她說,“我有時候真感到慚愧,我對你可是沒有一丁點的關心。說起來你最近還好嗎?”

    “把你的關心留給趙吧,我完全不需要。而且我也不會操你的閑心,那不關我的事。”

    禮拜三笑了,是那種充滿嘲諷的笑。

    “難道是我主動約你來看我的?”

    “誰說我是來看你的?”

    “那我只好再問一遍——今天是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你到底意欲何為?”

    “我來跟你談你的小說,”周拉過一把椅子坐到禮拜三床邊,“談你小說的出版?!?/p>

    禮拜三一下子蒙了,她不知道周是不是在開一個惡意的玩笑,也就不知道該以何種態(tài)度應對她。周自顧從包里抽出一套文件夾擱到禮拜三右腿的石膏上。

    “這是修改意見,”她說,“請你務必看仔細,之后務必照章逐條修改。一個月之內(nèi)完成,沒有問題吧?”

    “有問題,當然有問題。這到底怎么回事?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應該知道,你所有在出版界的熟人都是從前我介紹你認識的。他們幫不了你,于是將你的小說發(fā)給我。而我正在著手編一套小叢書,就這么簡單。”

    禮拜三翻開文件夾,修改意見鋪滿了八整頁A4紙。接受與否,周希望她立刻做決定。周還說她認為禮拜三不需要考慮,因為這幾乎是她唯一的選擇。

    在禮拜三給出答復之前,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第二個不速之客走進病房,是趙的母親錢。

    禮拜三并不知道錢和周先前有過碰面,因此看見她倆對彼此點頭不免覺得意外。同時她發(fā)現(xiàn)錢和周在看到對方的一瞬間都變了臉色,周藏得相對比較深,而錢則是擺明了不太高興。

    禮拜三不知道錢從哪里得知她入院,也不知道她是受何人之托以及為什么來看她,她更不知道同趙分手后她該如何面對趙的母親。所以她淡淡地叫了一聲“阿姨”,之后便再也不主動搭話了。

    相對周而言,錢更像是誠心來探病的。她拎了一個中等大小的果籃,另外還有一提十二瓶裝的優(yōu)質(zhì)純牛奶。她詢問禮拜三車禍的過程,傷勢的輕重及復原的情況;禮拜三一一回答了,也沒有忘記對她的關心表示感謝。

    錢指一指周,問禮拜三:“你們,在敘舊?”

    “不,我和她在談生意?!?/p>

    “談生意好,”錢連連點頭,“你們談你們的,不用管我?!?/p>

    周清一下嗓子,提醒禮拜三她還在等她的決定。

    禮拜三用左手敲擊裹滿右臂的石膏,說:“你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手腳不方便,你讓我在一個月內(nèi)完成不是故意為難我嗎?”

    “這么說你拒絕了?”

    周作勢要收回文件夾,被禮拜三一把按住。

    “慢著,你先回去,我需要看一看這些修改意見。明天給你答復?!?/p>

    周微微一笑,“其實早在幾個月前我就對你提過修改意見,如果那時候你能調(diào)整寫作方向,今天也就犯不著這么為難了。不過顯然那一天你對你自己的小說沒興趣,你心里有另外的惦記?!?/p>

    禮拜三怒了:“我想不通你有什么資格教訓我!”

    “我沒想要教訓你,我知道這屬于趙的分內(nèi)事?!?/p>

    錢插嘴:“趙怎么了?”

    禮拜三顧不上錢,她抬手指定周的鼻子,“我早就猜到是你搗的鬼!”

    “別自作聰明,那天趙就在樓下守著,你沒碰見她嗎?我可碰見了,先走一步的吳也碰見了。用不著任何人搗鬼,她早就看出你心里有鬼了。這說明她確實比我更了解你?!?/p>

    錢又問:“趙到底怎么了?”

    “趙沒怎么。周女士,我不想和你談我的私事……”

    周沒等禮拜三說完便站起身,丟下一句“今晚12點以前給我答復”便揚長而去。走之前仍舊是與錢相互點點頭。

    錢說:“你們從前不是搞過對象嗎?怎么看著像仇人似的,一點情面都不留?!?/p>

    “我從前瞎了眼?!?/p>

    錢又是搖頭又是嘆氣:“買賣不成仁義在。怎么說也好過一場,沒感情了,也該還有情分??!你們這代人呀,薄情寡義。”

    禮拜三也嘆氣:“阿姨,我謝謝你來看我,但你不是來給我添堵的吧?”

    “你和趙好,也是瞎了眼?你們都瞎了眼?你們以后也成了仇家?”

    “我和趙已經(jīng)兩清了,不存在結(jié)仇的問題?!?/p>

    錢撇撇嘴,“兩清,哪有那么容易?”

    禮拜三頓時警覺了,她問:“阿姨,您該不會是覺得我還欠她什么沒給吧?”

    “你不是答應過她要好一輩子的?現(xiàn)在說散就散,不算欠了她?”

    “您這么說就沒意思了。無論好還是散,都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p>

    “是她不和你過了?這絕不可能?!?/p>

    “怎么不可能?事實就是她不想過,我也不想過,正好一拍兩散?!?/p>

    “我太知道她了,她不會不想和你過。今天就是她讓我來看你,讓我問問你什么態(tài)度?!?/p>

    禮拜三笑了,她覺得錢真的不了解趙,“阿姨,我才是太知道趙的那個人。她會讓你來看我?還問我什么態(tài)度?今天有鐵樹開花了嗎?還是哪只公雞下了蛋?”

    錢急了:“你看你,阿姨還能騙你嗎?”

    “我不是說您騙我,我知道您肯定是一片好心。我認識趙八年多了,但凡我們倆之間出現(xiàn)摩擦,她從來沒主動低過頭,一次也沒有。你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可能要求你來看我。您如果真了解她就一定很清楚,她要是知道您借她的名義拎著禮品來探我的口風,她百分之百不會跟您罷休。我沒說錯吧?”endprint

    錢結(jié)巴起來:“我的丫頭哪有你說的那么橫?”

    “阿姨,您的丫頭橫不橫我不跟您爭。但是強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強按頭那是犯傻,這個道理您總該認同吧。您就別為我們這些不懂過日子的晚輩操心了,該享福還是該受苦,那都是我們,就隨我們?nèi)グ伞!?/p>

    錢皺起眉頭仔細瞅著禮拜三,一臉納罕。她說:“丫頭在家里像變了一個人,三天憋不出一個悶屁。你也不像你了,油嘴滑舌油腔滑調(diào)油頭滑腦,你從前雖然不太會說話,但至少還懂得少說少錯?!?/p>

    禮拜三在內(nèi)心接受了錢的批評,但她發(fā)現(xiàn)她沒法管住自己的嘴。

    “阿姨,您不也變了?我記得您可是一直最希望趙同我分開的,如今終于得償所愿了,干嘛又來做和事老?真的來不及啦。”

    “哪個吃飽了撐的要給你們做和事老?你們不過了正好!”

    錢氣急敗壞出門去,頃刻又折返回來,一手一邊抓起牛奶和果籃。

    “你最欠打石膏的地方是嘴!”

    錢走了。周也早就走了。這間三人病房中其余兩張床位是空的。又只剩下禮拜三孤零零一個人了。她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分,她不該這樣對待錢,甚至不該對周出言不遜。她弄不清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好像看誰都不順眼,任何事都能誘發(fā)出她的刻薄。她知道她從前不這樣,她原本是個頗為厚道的人,她最不喜歡出語傷人。但是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故意挑難聽的話講,接人待物總含著莫名的敵意。

    她能覺出周對她的敵意,她對此很能理解;換做從前無論如何會有一點不舒服,但現(xiàn)在她絲毫也不介懷;她想是因為她對周的敵意更深的緣故,誰會在乎她憎惡的人同時也憎惡她呢?她不理解自己為什么突然對周充滿敵意。

    錢對她本沒有敵意,錢是帶著善意來探病的。但是到了走的時候,錢明顯為自己的好意感到后悔,進而對她產(chǎn)生了敵意。錢的敵意純粹是被禮拜三的敵意激出來的。她不理解自己為什么突然對錢充滿敵意。

    錢和周之間不至于存在敵意,但絕對毫無好感且彼此厭惡。她們倆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禮拜三一無所知,因此也就不存在理解與否的問題。

    總結(jié)下來,禮拜三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充滿了不可知及不可理解的敵意或惡意的圈子里,而她本人很可能就是招致并傳播這種敵意或惡意的罪魁禍首。這跟她與人為善的一貫原則相抵觸,不過此刻她一點也不在乎,對這份不在乎她同樣完全沒辦法理解。

    禮拜四(432)

    禮拜四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如今她的失眠比往日加倍嚴重了,越心煩越睡不著覺,越睡不好覺越理不清思緒。眼下她最不想見的人就是女兒,但女兒被車撞進了醫(yī)院,她是唯一可以去照顧她的人手,她沒得選擇。

    前天夜里睡不著,她干脆起來看電視。電視里一個母親指著兒子說:“我生你養(yǎng)你,大半輩子都為你活,你還有沒有良心?”

    禮拜四一下子被這句臺詞擊中了。她真想立刻沖去醫(yī)院站在女兒面前,用食指頂著她鼻尖將這句臺詞原樣喊上三遍。她的心早就為女兒操碎了,即便這樣女兒仍舊不允許她過一天安生日子,女兒真是沒良心!

    女兒七歲以前體弱多病,七歲到十四歲調(diào)皮搗蛋,十四歲到二十一歲青春期叛逆,二十一歲到二十八歲吸煙酗酒亂交女朋友。前四個七年真令禮拜四越活越?jīng)]指望。

    女兒二十八歲上好容易有了穩(wěn)定的對象,雖則不是男人,也是個好人家的好女孩;禮拜四已經(jīng)強迫自己學會了退一步想。但穩(wěn)定的對象一樣會帶來不穩(wěn)定因素,一時要簽什么協(xié)議,一時要搬家,再一時又要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去寫什么小說。好吧,磕磕絆絆也算是都熬過去了??蛇@才過了幾天?又鬧崩了!女兒可以過家家,難道她覺得她媽也該陪著她游戲人生?

    之后不肯住家里,又出不起多少房租,只好跑去住老社區(qū)的地下室。說是寫完小說就搬出來,可剛出門就被撞斷了胳膊腿,必得她這個年近六十的母親天天往醫(yī)院去照料。就快六十啦,即使余下的日子天天幸福美滿,她這一輩子算起來仍是苦大大多于樂。更何況余下的日子也未必會有什么起色。這讓禮拜四怎么可能睡得好覺?

    從前反對女兒交女朋友的時候,她想過寧愿女兒一輩子留在她身邊?,F(xiàn)在她發(fā)覺她更愿意女兒有自己的家庭,無論對象是誰;一想到女兒有可能真的離不開她,禮拜四簡直感到恐怖。她愿意每周見一見女兒,或者一個月一次也沒關系,那樣的頻率會使她一直拿女兒當女兒去愛??扇绻刻烀刻齑谝惶?,她必將視女兒為極不對自己胃口的合居女伴,她覺得她總有一天會討厭她。其實她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討厭女兒了。

    她突然明白了母獸為什么在完成撫養(yǎng)任務后,毫不留情將小獸趕走。畜生不標榜那種無私且無邊際的母愛,它們的做為渾然天成,是真正最明智的抉擇。

    孩子全是白眼狼!

    禮拜四一眼就看見人群中迎面而來的錢。進醫(yī)院探病的人手提禮品一點也不稀奇,但錢是唯一一個提著滿手慰問品卻往醫(yī)院外走的,實在太顯眼了。禮拜四沖她微微點頭,她不打算與她多說什么;眼下這樣的情狀,她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同錢多客套。女兒的前女友的母親,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她甚至很尷尬,她以為錢會同她一樣尷尬。

    但是錢立刻迎了過來,說見到她太好了,說她正準備去她家里找她談一談。

    “你怎么看?”錢顯得急切,“你是什么態(tài)度?”

    “看什么?對什么的態(tài)度?”

    錢“嘖”了一聲,“還有什么,不就是兩個孩子的事情?”

    “唉——我能怎么看?我怎么看又有什么關系?”

    “我發(fā)現(xiàn)你可真是孫的親媽。”

    “你什么意思?”

    “你們母女倆說話一個樣,繞來繞去,把我家丫頭都帶成你們家的腔調(diào)了?!?/p>

    禮拜四不想跟她頂真,她反問錢怎么看。

    錢說:“兩個孩子這么僵下去不是辦法,我們當媽的不該幫她們一把嗎?反正我是心疼我丫頭的?!?/p>

    “你認為她們在賭氣?我怎么聽說她們徹底不過了?”

    錢又“嘖”一聲,“你糊涂啊。兩口子一吵架,女人就喜歡說‘不過了,更何況她們倆都是女人,你說一句‘不過了,我再添一句‘不過了,不就是這么回事嗎?”endprint

    “就算你說得對,你打算怎么做?”

    “一個巴掌拍不響,必須我們倆聯(lián)合起來。我負責我丫頭,你負責你丫頭?!?/p>

    “跟你說句心里話,我不想和她講話,我連看她一眼都心煩。我不摻和她的事。”

    錢第三次發(fā)出“嘖嘖”的聲響,“我剛批評她薄情寡義,看來這是遺傳。她是你丫頭,你不管誰管?我要是能幫你管我絕對不推辭,可是她根本聽不進我的話呀。我好言好語勸她,她卻句句帶刺。我也跟你說心里話,我真是被她氣壞了!”

    這是一幕奇異的場景,一個母親同另一個女人一齊聲討自己的親女兒。禮拜四對錢將女兒從頭至腳,由小到大,里里外外數(shù)落了一個干凈;而錢則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間或嘆一口飽含同情的長氣。到最后禮拜四的眼眶紅了,錢比她還動情,干脆將眼淚淌了出來。

    錢嗚咽著,“要不是逼到眼前來了,我怎么也不信我會走這一步。我從心里根本不贊成丫頭選這條邪路,可怎么辦呢,她非這樣不可;好像不這樣她就活不了似的。你說我們倆都好好的,怎么就生出這樣胡來的女兒?”

    禮拜四的聲音也發(fā)抖了,“還有什么,就是命不好,注定要操這份苦心。”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要怪只能怪命。”

    錢抬手抹去眼角的老淚,同時重重吸一下鼻子。禮拜四伸手進背包里摸紙巾,那種小號包裝的,偏偏只剩下最后一張。禮拜四猶豫一下,將紙巾攤開,平均撕成兩個半張,再將其中一份遞給錢。錢接過去用力擤鼻涕,禮拜四也用自己手里那半張按壓鼻翼。她曾經(jīng)期待過與錢在這個話題上進行同病相憐者間掏心掏肺的交流,但那時候的錢令她非常失望。沒想到眼下她倆突然就能夠相互去充當彼此的知音,訴說嘆息哭泣,甚至用同一張紙巾擤鼻涕;而她們倆的兩個女兒卻已經(jīng)斷絕交往了。所以就連這一場小小的本該算作欣喜的心靈碰撞,也讓禮拜四聞到了它背后那種命運弄人的意味。

    先是錢看見了,經(jīng)她提醒后禮拜四也望見女兒正在病房窗口。女兒的面孔朝著她倆的方向,距離太遠,禮拜四不能肯定女兒的眼睛是不是正盯著她們。禮拜四摸一摸手里的飯盒,還是溫熱的。她不能陪錢繼續(xù)掉眼淚,女兒還沒吃飯,她必須給女兒送飯去。錢再三叮囑她問問女兒的態(tài)度,她胡亂點著頭,心里卻打定主意不趟女兒的渾水。她不過問,這是她唯一能表達自己憤怒的方式。

    錢忽然想到什么,又追上她,說果籃和牛奶本就是提來看孫的,適才一生氣拎了出來,現(xiàn)在冷靜想一想確實不應該,況且再提回家也耗氣力,想請禮拜四接手送上去。禮拜四的一只手已經(jīng)被飯盒占住,余下另一只手無論如何也沒法同時提上果籃和牛奶。她萬般推辭,但錢鐵了心似的不愿將慰問品拎回家。最后錢決定自己再跑一小趟,同禮拜四一道把東西送上病房。但是她有個小要求,她希望將慰問品轉(zhuǎn)移到禮拜四手中,飯盒則由她代勞。她當然沒有把重活推給禮拜四的意思,她說她覺得這樣安排于面子上過得去一些,畢竟這些慰問品她已經(jīng)送過一次還收回過一次了。說的時候錢忍不住笑起來。

    禮拜四一方面對錢的自說自話感到心煩,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錢有一點可愛。同樣都是奔六十歲去的女人,禮拜四自己就絕對做不到想什么說什么。她覺得自己當然更體面,但是錢更活潑更可愛。

    她倆進病房的時候?qū)O還沒有從窗戶前離開。她用一條好腿站著,用一條好胳膊扶住窗欞,她說她在做運動。

    “那誰不是說過嗎?久坐傷肉,久臥傷氣。連躺這么幾天,我連說句話的氣都不夠用了?!?/p>

    她不是沒看見錢又一次走進來了,但她沒有主動打招呼的意思。這一點讓禮拜四相當生氣。一個沒禮貌的孩子,通常出自一整個缺乏教養(yǎng)的家庭。禮拜四自認絕對沒忽視過自己以及對女兒的教養(yǎng),所以她不能夠允許女兒如此給家庭抹黑。

    “我聽到的可不是這么回事。我聽說你妙語連珠能說會道。真要連說句話的氣都不夠,我反倒省心了?!?/p>

    女兒不接她的話,繼續(xù)胡扯八道:“我又突然想起那誰還說過久立傷骨,我還是躺下吧?!?/p>

    “你先別躺,你給我說清楚——錢阿姨來探你的病,你憑什么一句接一句地刺人家?誰給你的這個能耐?”

    女兒立刻轉(zhuǎn)向錢,“錢阿姨,你知道我是個病人。其實我也懷疑我傷的不止是骨頭,很可能腦震蕩了。剛才我若是說了什么惹您不高興的話,我道歉,真的對不起,我就是一時糊涂加沖動。你說的一點沒錯,我最欠打石膏的地方就是嘴?!?/p>

    但禮拜四分明看到女兒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愧意??伤茉趺崔k?女兒這么大了,不可能再以威嚇脅迫的方式逼她心服口服地改正錯誤,她嘴上肯讓一步,禮拜四也只有睜只眼閉只眼放她過關了。

    錢點點頭,低聲嘀咕說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她不會跟孫計較。緊接著她卻突然提高調(diào)門,說腦子壞得再離譜也不該令自己的親媽不好過,說孫已經(jīng)對不起媽了,不能一錯再錯把媽逼上絕路。她又放緩語調(diào),歷數(shù)禮拜四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如何如何凄慘,如何如何絕望,勸孫無論如何不可再任性,不可再將親媽的話當作耳旁風。

    禮拜四沒想到錢會現(xiàn)學現(xiàn)賣,把十分鐘之前剛剛聽來的故事一句句復述給孫。這令她的心情相當復雜。她不是一個想什么就說什么的人,這些關于女兒的想法她并不愿意被女兒知道;可是錢出賣了她,就連她說她厭煩女兒也被錢照原樣轉(zhuǎn)述了。禮拜四有一點忐忑,她擔心女兒會生氣;同時她覺得解氣,憋了多年的牢騷終于被宣泄出來;但是親耳聽到、親眼看到一個外人狠狠地數(shù)落女兒,她又本能地起了抵觸,幾乎忍不住要喝令錢閉嘴。

    她終于還是心軟了,將飯盒打開擺到病床的活動餐桌上,拉一把呆立的女兒示意她吃飯。之后她倒一杯水遞給錢,淡淡地說行了,不說,不說了。錢一口氣喝光,說今天她只說這么多,說多了也沒意思,最終還得看孫的覺悟。禮拜四拍拍她肩膀,說她也累了,回吧。

    錢把她拉到病房外,說:“該說的我都跟她說了,她是讀書人,應該是懂道理的。你好好勸她,我也回去做我丫頭的工作。踏踏實實過日子,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禮拜四點頭如搗蒜,她只希望錢速速離開,所以她始終沒問她,做這個和事老有必要嗎?endprint

    禮拜四突然意識到她從不對女兒交心,甚至可以說她在女兒面前將自己隱藏得滴水不漏。她一直認定這才是常態(tài),所有的母親都同她一樣,不會選擇自己的兒女作為交心對象,畢竟兩代人在年齡、經(jīng)驗、意識等方面有極大差異,而且親子關系還使大部分私密話題成為禁忌??墒墙裉戾X有力地撼動了她的這種認知。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以錢這種肚子里藏不住事的性格,一定會同女兒有一說一。為什么錢可以這樣做?為什么她自己從沒那么做?

    接著往下想,她發(fā)現(xiàn)女兒也不對她這個母親交心。記不得這樣的情形持續(xù)多久了,女兒同她的談話全都是議事論事商量事,一句也不涉及心情。就拿這次來說,與趙分手,女兒究竟是不想讓母親看出她心情糟糕,還是女兒的心情壓根就不錯,禮拜四竟完全拿不準。女兒在她面前不也隱藏得滴水不漏嗎?這是女兒的問題?或者仍舊算她的問題?

    現(xiàn)在發(fā)生了變化。錢毫無先兆的出賣,令禮拜四有種被剝光了衣服杵在女兒面前的極度窘迫的感覺。女兒將她一眼看到了底??墒桥畠哼€衣冠楚楚端坐在原處,她依然看不透女兒的心意。這局面太被動,禮拜四簡直沒勇氣走回病房去面對女兒。

    但是女兒在叫她了,“媽,你還在門口嗎?”

    禮拜四走進去拎起熱水瓶,“我去打開水?!?/p>

    “不要打了。我喝不了那么多?!?/p>

    “今天喝不了明天也喝不了?”

    “也好,幫我打一滿瓶,明天你就用不著過來了。”

    禮拜四一愣,她不很清楚女兒的意思。她說:“我不來你吃什么?”

    “我可以在醫(yī)院食堂訂餐?!?/p>

    “你能走路了?”

    “我可以請護工代我去訂餐。我問過價,只送飯的話,一餐六塊錢跑腿費?!?/p>

    “你現(xiàn)在手頭很寬綽?”

    “你跑這一趟,往返交通費也不止六塊了?!?/p>

    禮拜四還是弄不清女兒是不是在發(fā)泄不滿情緒;女兒的話可以理解為心疼母親,不想六十歲的母親往來奔忙;但也可以看作是另一種態(tài)度的迂回表達,即她不想見到母親,她在趕母親走。

    “媽,我沒別的意思,”女兒說,“有個編輯送來一大篇修改意見,我需要集中精力先對付她。眼下我絕對沒時間更沒心情談錢阿姨說的那件事,我知道其實你也不想談,是吧?”

    禮拜四沒否認,她也沒有承認,她說:“隨你。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p>

    女兒點點頭,“我再給你電話,行嗎?”

    禮拜四也點頭,“我等你電話?!?/p>

    “也許一兩天,也許更久一點,沒關系吧?”

    “我倒是沒什么關系?!?/p>

    “那就完全沒問題了?!?/p>

    禮拜四拎上熱水瓶下到醫(yī)院一樓打水房。她將水瓶口對準水喉并旋開龍頭,滾燙的開水四下飛濺,而她竟在十秒之后才驚覺她忘了把瓶塞拔出來。關掉龍頭,拔出瓶塞,再打開龍頭。這一次開水準確地落入瓶中。但她又發(fā)現(xiàn)沒將瓶里原有的涼水倒掉,如此一來開水剛進到瓶里便與涼水混合,成了一大瓶溫吞水。沒辦法,她只好清空熱水瓶第三次灌水。

    她的心在隱隱作痛,白白糟蹋掉好多熱騰騰的開水呵!

    在騰騰蒸汽中她突然就下定一個決心——再來醫(yī)院看女兒時,必須得到女兒的保證,或者同趙和解,或者結(jié)婚生子!她不能夠再縱容女兒胡鬧下去,再也不能夠了!

    禮拜五(357)

    不能說那些修改意見全都是胡扯,但孫確實認為其中的每一條都特別刺眼。她想她是不是太敏感了,她不知道其他寫小說的新手是否也會遭遇到審稿人如此的刁難,但她當真懷疑禮拜五在有心捉弄她。不過她怎么想不重要,禮拜五之前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相當明確,這并非普通意義的修改意見,而是她下放給孫的改寫任務;若孫選擇拒絕改寫,她便選擇退稿不發(fā),事情就這么簡單清楚明了。

    第一條無理的要求是改換標題。原來的小說標題《七女七年》,要求換成《寶貝寶貝》。

    第二條要求是必須給人物起幾個像樣的姓名,決不允許通篇以字母為代號。

    第三條是削弱次要人物,將主線突出再突出。換句話說,要看到一篇純粹的愛情故事。

    第四條是減少對話,尤其是那些胡說八道的部分,必須大面積刪除。

    第五條是有需要的地方不妨加一些情色描寫。

    第六條是務必填入一定的時尚元素,務必!

    第七條是小說不可以慘淡收場,只能是大團圓,別無選擇!

    還有很多很多條不必列舉了,總之每一條都同以上七條一樣難看。孫覺得禮拜五真不必費這番筆墨,她完全可以直接說:“你的小說就是狗屎!”之后孫可以直截了當回敬她:“你本人才是狗屎!”那樣的話事情反倒痛快了。可眼下孫還得客客氣氣對待她,因為她沒明說孫的小說連狗屎都不如,因為她承諾為孫出版那部小說,那部能令她點頭的小說。

    孫在當晚十二點整撥通了禮拜五的電話,說她接受她的全部條件。電話那頭的禮拜五沒顯出一點意外,至少從聲音里聽不出她有絲毫驚訝,她說知道了,過幾天她找時間來和孫簽約。掛了電話,孫心里有點亂。其實她并未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全盤接受禮拜五的意見,也就是說她根本沒完全做好簽約的準備。但是禮拜五給的答復期限是夜里十二點之前,孫只能先答應她,這樣才能爭取到一點時間再行權衡。孫需要權衡的因素很多——自尊心、趣味、機會、時間、錢……她的頭腦一向裝不下復雜而繁瑣的東西,她真的需要慢慢去梳理。她知道口頭協(xié)議也是一種有相當效力的承諾,如果她之后的決定與她在電話里給出的表態(tài)不相符,那么她就是出爾反爾,典型的小人所為。打電話之前她認定自己唯有這一條路可走,打完電話她卻立刻后悔了,如果她不愿意出爾反爾,那么那通電話就絕不是為自己爭取到了時間,而是把自己的退路徹底給切斷了。她當真后悔莫及。

    不過當?shù)诙於Y拜五主動打來電話約見面時間時,孫似乎忘卻了前夜的追悔,反而痛痛快快答應下來。對孫的心意起到關鍵作用的是送飯的護工,他在確定孫著實動彈不得且無人照應之后坐地起價,十塊錢一餐,不包括打開水。孫相當氣憤,如此一來她每日的開銷就多出足足十二塊人民幣(一日三餐加一瓶開水),這怎么可以?!她和護工惡吵了一場,她罵他不知羞恥,他說她又窮又酸;她罵他貪婪可惡,他說她又窮又酸;她罵他昧良心不是人,他還是一臉不屑地說她又窮又酸……轟走他之后,孫腦子里只有六個字和兩個惡狠狠的標點——答應她!得版稅!endprint

    和禮拜五約在三日后見面。那天一大早,醫(yī)生突然想起要為孫拆去石膏。孫不同意,她說她沒做好心理準備。醫(yī)生滿臉的困惑不解,對染病受傷缺乏心理準備還說得通,誰聽過面對康復還需要心理準備?康復這個事實很難接受嗎?真是莫名其妙!他堅持要拆,孫則一定不讓;好幾個護士圍過來看熱鬧,都說這樣的醫(yī)患矛盾實屬罕見,新鮮得緊。最后還是骨傷科主任出面,說尊重患者的意見暫時將石膏留下;孫看得出,主任打心眼里認為她該考慮轉(zhuǎn)去精神科查一查。

    孫當然不會是腦子出了毛病,她并不喜歡綁住她手腳的石膏,但她希望以一個弱者的形象出現(xiàn),或許能從禮拜五那里爭取到一點點回旋余地也說不定。上次她嘴硬,其結(jié)果是禮拜五對她毫不留情;這次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得示弱服軟,她受了重傷,大篇幅改寫小說確實有難度,哪怕只因此而放寬一條也好啊!

    所以這一回禮拜五進門的時候,孫盡量擺出一副大傷未愈有心而無力的架勢,連簡短的問候也似乎不能夠一口氣說出來。一開始禮拜五并沒有特別留意,可是聊了三五句之后她不得不關注孫的身體狀況了。

    “我說,你是不是很長時間沒睡覺了?我感覺你就快睡著了。難道你不記得今天約了我談事情嗎?還是你覺得沒必要重視與我的這次見面?”

    孫急忙憋出一長串咳嗽,之后細聲細氣地說:“你別誤會,我對你過來是相當重視的。但我這幾天確實睡不著覺,你知道我斷了好幾根骨頭,稍一動彈就疼得厲害?!?/p>

    “你住院也有一個多月了吧,沒見好轉(zhuǎn)嗎?”

    “傷筋動骨一百天啊,還差得遠呢?!?/p>

    不知道禮拜五是真動了惻隱之心,還是只不過不想顯得太冷漠,她用手里的文件夾輕拍孫的腦袋。

    “下回可記住了,有問題的車千萬別上,要不你還得多養(yǎng)幾個一百天。”

    孫擠出一絲帶討好意味的微笑,“你咒我???”

    “如果你今天狀態(tài)不好,我也可以改天再來。后天,后天怎么樣?”

    孫可不想將內(nèi)心糾結(jié)的時間再延長兩日。她說就今天吧。

    “可你精神欠佳……”

    “也許,是在病房里待久了。我媽這段時間沒過來,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推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禮拜五略一低頭,似笑非笑:“用不著在我面前裝可憐,我還能不知道你呀?”

    雖然禮拜五的語氣一點也不嚴厲,反而透著親昵,但孫還是被她這句話激怒了。什么叫“我還能不知道你”?你知道個屁!你憑什么把你那些記憶里的碎片和你斷章取義的臆造硬捏成一個我?究竟是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覺得你能看透所有人,尤其是我?你到底懂還是不能懂,我是我自己的我?!

    但是孫告訴自己不可以發(fā)火。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現(xiàn)在是她有求于禮拜五,這一點必須明確再明確。不過孫還是不愿意輕易原諒禮拜五的失禮,她的陰暗心理發(fā)揮作用了。

    “我不是裝可憐,是真可憐。你知不知道,我整整四天沒出過病房半步了。我自己不能走動,胳膊和腿傷在同一邊,連拄拐都不可能。想呼吸新鮮空氣只有靠輪椅,可這四天沒人來看我,這不,護士干脆將輪椅沒收,前天就拿走了?!?/p>

    大概因為孫全程舉白旗,禮拜五也不好再窮追猛打,反而主動提出推孫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她去護士那里借回輪椅,攙扶孫坐上去,墊上靠枕,還細心地系好安全帶。孫則任憑她跑腿賣力。

    “太麻煩你了,”孫笑得很燦爛,“真不好意思?!?/p>

    禮拜五不算很冷的冷笑一聲,“別假模假樣了,我還不知道你呀?!?/p>

    孫的笑容加倍燦爛。她們出發(fā)了,她能感覺到禮拜五有些吃力,她的陰暗心理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滿足。

    早就過了立秋,但上午十點鐘到下午三點之間這五個小時里還是非常熱。在這個時間段裹著厚重的石膏鎧甲去園子里曬太陽絕非享受。醫(yī)院在市區(qū)正中心,寸土寸金,不可能設有真正適合病患者散步休憩的園林,所謂的園子不過是百米見方的一塊水泥地面,四邊留出一溜八九十公分寬的黃土,種了些不起眼的矮灌木和飛絮擾人的泡桐樹。有至少八架輪椅正載著它的病客在這里兜風,此外還有十來個著病號服的男男女女或做體操或干站著發(fā)愣。他們無一例外擁有標準的菜色臉孔,目光呆滯嘴角下扯,沒有誰的臉上能看到一絲笑容。

    與他們?yōu)槲?,同他們的輪椅擦肩而過或并駕齊驅(qū)是一件太頹喪的事情,孫感到自己迅速地虛弱下去,已經(jīng)初愈的骨頭似乎又斷開了。她提議去與醫(yī)院僅一墻之隔的中山公園,她知道至少十二年前那道圍墻有一個缺口。她不確定十二年后的今天那道缺口是不是已經(jīng)消失,但她想碰碰運氣。

    她今天的運氣不錯。十二年了,缺口還是老樣子,高和寬都在一米左右,是個相當規(guī)整的四邊形。孫當年經(jīng)常抄這條捷徑來醫(yī)院看望好朋友,好朋友做一個心臟大手術,在醫(yī)院里躺了足足三個月;后來好朋友的心臟痊愈了,性格卻發(fā)生一百八十度大逆轉(zhuǎn),原本特別細致的女孩變成了粗枝大葉的假小子。孫一度嚴重懷疑是主刀醫(yī)生在好朋友的心眼上動錯了手腳。扯太遠了。

    缺口還是老樣子,可孫裹石膏坐輪椅,想順暢地通過去還是有一點難度。孫坐輪椅的高度顯然大于一米,因此得將輪椅背微微向后壓,使孫的身體后仰到一米高度以下,之后再小心地推過缺口。禮拜五來來回回好幾次,不是磕碰了孫的腿,就是擦蹭了孫的胳膊,忙出一身大汗。這時候?qū)O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在陰暗心理上了,她早就瞥見缺口那邊蔥蘢的林子,她迫切渴望接近那幾百株可愛的樹木(似乎是銀杏樹);若不是早已裝病在先,她恨不得立刻甩掉石膏撒腿奔過去。

    幾番折騰之后禮拜五決定換一種方式,她先過去,然后拉孫和輪椅過去。一開始挺順利,半架輪椅和孫的雙腿已經(jīng)穿過了缺口。然而缺口下方的黃土地面相當不配合,輪椅莫名就被卡在其中,沒有卡死,但僅靠禮拜五又剛好拉不動;何況輪椅處于后仰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拉得太猛容易失去平衡,很可能將孫摔個四仰八叉。就這樣,孫和孫的輪椅被卡在圍墻缺口正中間,腿在墻東,而腰部以上還留在墻西。

    “喂,我說,要不我們回病房吧,我真怕你再弄斷我剩下的胳膊和腿。”endprint

    墻那邊傳來禮拜五的聲音:“我沒法拉你過來,也沒法推你回去。這下真慘了,我已經(jīng)被你堵在墻外,要回醫(yī)院可得繞不少路呢!”

    “你別走!你千萬別走!你把我一個人卡在墻中間算怎么回事?”

    “我去醫(yī)院搬救兵,一定速去速回,放心?!?/p>

    “我不放心!我現(xiàn)在連我自己的腿都看不著,太沒安全感了。你搬救兵不能用手機嗎?”

    “手機在我包里?!?/p>

    “包呢?”

    “落在你病房了!”

    “你什么時候才能改一改你這臭毛病,你怎么不把腦袋落下呢?”

    “我落什么我自己還不能作主啦?要你教訓!”

    “誰吃飽了撐的想教訓你?我這不是被你卡在墻里了嘛!”

    “怎么是被我卡?明明是你自己堅持要穿墻去公園。”

    “我堅持穿墻,我沒堅持要被墻卡住?!?/p>

    “什么事沒風險?你決定穿墻,就得做好被墻卡的心理準備?!?/p>

    “你這是什么強盜邏輯!”

    “你才是強盜!”

    就在孫勾起脖子瞪著墻,與墻那邊的禮拜五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她。那力量不大,但非常穩(wěn)健,而且十分靈巧。經(jīng)過兩三次對方向的微調(diào)之后,孫屁股下一震,眼前一黑,緊接著便滑翔般溜過墻面缺口整個置身于中山公園了。

    孫最先看到的是禮拜五略顯詫異的表情,因此她判斷在身后推她的人與禮拜五相識。是吳?難道是趙?不會又是錢阿姨吧!

    輪椅穩(wěn)穩(wěn)停下,孫立刻扭頭向后看。與她鼻尖齊平的是一個肚子,一個孕婦所專有的碩大而飽滿的肚子。她將視線上移,笑吟吟低頭望她的正是趙那位懷孕的姐姐鄭。

    從前孫管趙的母親叫阿姨,分手之后孫自覺改稱她為錢阿姨。但是她這次沒想起同樣該對鄭改口,仍舊叫她大姐。

    “大姐,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我的意思是,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你。”

    鄭將右手很自然地搭上肚子,“這兩天就要生了,家里人讓我提前住進醫(yī)院好讓他們放心。我知道你也在,還打算去看你,沒想到先在這里救了你?!?/p>

    孫指一指禮拜五,“大姐,你要晚一步來,我真就被她害死了。她是我同學,將來一段時間里很可能做我的老板。”

    鄭說:“我們見過兩次?!?/p>

    禮拜五說:“你記性真好?!?/p>

    “我記得你是一名編輯,這么說你要幫助孫出版她的小說了?”

    “大姐,還沒百分百確定,得取決于她最終是否愿意買我的賬?!?/p>

    “你說反了,”禮拜五糾正孫,“最終取決于你,肯不肯接受我的建議。”

    她們仨的目的地都是那片漂亮的小樹林。城市中的園林并非自然景觀,同鬼斧神工或心曠神怡這些詞匯扯不上關系;但是作為放大版的盆景,如果許多年里都得到良好的養(yǎng)護和打理,也不失為一個躲清靜的好去處。她們選中一處約二十度角的斜坡,坡上青草密實,陽光和樹影交織。鄭抖開隨身帶的一條舊床單,與禮拜五合力鋪平,之后率先躺下。禮拜五稍作遲疑,之后在距她二十公分的位置也躺下了。孫被留在輪椅上,輪椅停靠于斜坡下端的平地,孫正面朝向她們倆。她多么想和她們一樣舒舒服服躺著曬太陽,可作為一名骨科重傷員,她知道她不應該輕易提離開輪椅的要求。這是這一天里的第二次,她恨不得甩開被她執(zhí)意留在肢體上的石膏。

    接下去主要是孫同禮拜五之間關于小說的交涉。孫從各個方向出擊,希望能推翻禮拜五的修改意見;禮拜五則逐一給予反駁,氣勢洶洶兼言之鑿鑿。鄭一直半瞇著眼,看不出她是否在認真聽她倆的談話。

    孫說:“標題可以改,叫寶貝還是叫心肝隨你。”

    “好。”

    “人物姓名也依你就是?!?/p>

    “好?!?/p>

    “你喜歡時尚,那么我就加一點名牌,比如范思哲的電飯鍋、愛馬仕的馬桶、香奈兒的涼席、阿瑪尼的簸箕和三宅一生的猴皮筋,諸如此類,可以吧?”

    “很好?!?/p>

    “將愛情故事作為主線我也答應你?!?/p>

    “Very good!”

    孫稍稍停頓,接著說:“至于色情描寫,我也許沒辦法滿足你?!?/p>

    禮拜五立刻坐起身,“第一,是情色,不是色情。第二,不是滿足我,是滿足讀者?!?/p>

    “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p>

    “你不是到了現(xiàn)在還跟我討價還價吧?”

    “我以為我們不完全是做買賣,難道就不該有一些純粹寫作上的探討嗎?”

    “我現(xiàn)在沒時間同你談寫作,我確實只想跟你做一筆好買賣?!?/p>

    “那就確實需要討價還價了!”

    “資本呢?你有什么資本討價還價?”

    孫意識到這樣不行,她的語氣不可以強硬,她必須改變口吻。

    “我說,咱們好好商量。你最了解我,你知道我不擅長那一套。”

    禮拜五果然不再針鋒相對。孫趕緊趁熱打鐵。

    “你何苦讓我露怯呢?這一條就免了吧,行不行?大不了我答應你盡量寫,但你就別給我硬指標了,萬一寫不好可不許怪我。”

    “行,我不逼你,你盡力而為就是了?!?/p>

    孫暗自竊喜,在某些形勢之下,說盡力而為等同于拒絕,末了道一聲無能為力便罷了。

    “多謝。你放心,如果我發(fā)現(xiàn)小說對話里真有胡說八道的內(nèi)容,我一定刪除。”

    但是禮拜五聽出了她話里的玄機,“不是‘如果你發(fā)現(xiàn)真有,是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許許多多確鑿的胡說八道,你必須刪掉。將對話的篇幅砍掉一半,這是硬指標?!?/p>

    “按你說的砍,我這部長篇就被活活砍成中篇了!”

    “如果中篇就可以道盡的故事,你為什么要長篇大論?”

    “砍十分之一,最多五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你又開始討價還價啦?”endprint

    孫不得不懷疑禮拜五是故意戲弄她。她說最后那句話,似乎并非脅迫孫接受她的條件,而只為提醒孫——你的態(tài)度又出問題了!

    孫把滿肚子怒氣化作一聲長嘆,之后低眉順眼地說:“你是了解我的,我喜歡寫對話。你從前告訴過我,要寫自己感興趣的內(nèi)容,我正是聽取了你的意見才熱衷于對話啊?!?/p>

    禮拜五點點頭,“我知道……但這里面也有個分寸問題?!?/p>

    “我懂。要不我先改著,之后你看了再說?”

    “也行,就這么辦。”

    這么一來就只剩下最令孫不能接受的第七條改寫命令了。結(jié)局。

    關于這一點她們爭論了足有半個小時。孫認為撕破臉分手是小說主角唯一的下場,委曲求全不合邏輯,讓她的感情故事峰回路轉(zhuǎn)更是多此一舉。

    “那么我請問你,”禮拜五說,“你的小說寫了什么?兩個人好一場然后分掉了。你想表達什么?想表達生活很無聊很荒唐嗎?”

    “首先,是你要求我重點突出兩個主要人物的感情故事,這可壓根不是我原來的設想;我寫的明明是七個女人,她們有各自的情感體驗;我的小說比你要求的更豐富。其次,我并不想表達生活既荒唐又無聊,我只是再現(xiàn)了我的一些見聞,生活背后的意義我不要在小說里去討論。第三,你覺得生活不荒唐不無聊嗎?我看你就夠荒唐的!”

    “如果你想對我人身攻擊,那不好意思,不奉陪了?!?/p>

    禮拜五說著站起身。孫差一點就要撲過去抱住她已經(jīng)邁開的腿。不過鄭搶在她前面將禮拜五攔下來。

    鄭說:“你可不能走,我是個快生產(chǎn)的孕婦,我沒能力把這位傷員推回去?!?/p>

    鄭又對孫說:“我一直聽你們聊天,你的火氣真夠大的。我記得你從前相當溫和呀?!?/p>

    借坡下驢,孫連忙承認了錯誤,說自己因為受傷而嚴重影響內(nèi)分泌,脾氣確實太壞。她雖然沒直接向禮拜五道歉,但她看得出禮拜五的氣很快就消了。

    鄭覺得禮拜五對小說結(jié)局的要求很合理,她有她的說辭。她認為中短篇小說可以有悲劇結(jié)尾,那對讀者來說是一種能提供回味的觸動或震撼;但一部長篇小說以悲劇作為結(jié)尾,對讀者而言當真是一種傷害。你想啊,費時費力翻過十幾萬乃至幾十萬字的大山,最終迎接他的卻是當頭一記悶棍,任誰都會不痛快。何必非讓讀者不痛快呢?

    禮拜五聽了連連點頭,說她想讓孫明白的就是這個道理。孫沒預料到鄭對小說有如此見解,她打心眼里覺得鄭說得好;可是她依然不愿改變小說結(jié)局的走向。她壓根就還沒有讀者,怎么可能為不存在的讀者操心呢?

    “其實我還有另一個理由,”鄭說,“時間還早,給你們倆講個故事吧。”

    鄭的故事剛起頭就深深吸引了孫。她是這么開始的:

    “2012年9月19日下午3點半,一輛斯巴魯馳鵬在雄楚大道路口撞上一輛雪鐵龍出租車,兩輛車上的司機及乘客各有傷情。當時馳鵬車的司機是一名叫TT的女人,她三十多歲,她是我高中時最要好的同學?!?/p>

    真是冤家路窄啊!

    當時TT剛從一家貓舍出來,所謂貓舍指專門培育養(yǎng)殖純種貓的寵物店。TT看中一只乳色的英國短毛貓崽,當即付了訂金五百整,說好半個月后再過來接貓崽回家并同時支付四千元余額。

    出貓舍后的第一個路口就遭遇那場車禍。

    她傷得不重,主要是踝關節(jié)韌帶拉傷。一個好朋友說剛訂下貓崽就出意外,恐怕不吉利;她不以為然。她是一個網(wǎng)絡寫手,常年在付費閱讀頻道寫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所謂奇幻是也。朋友的話給了她靈感,車禍當晚她就通過手機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新故事的開頭。她打算寫一只靈異貓和一個靈異女人冤冤相報的故事。

    每天三千字,一周之后兩萬字出頭,點擊率過八萬,算是她這兩年來見效最快的作品。版主告訴她,如果點擊率過三十萬就可以考慮紙媒書的操作。這當然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在網(wǎng)絡媒體上,圖片永遠比文字更具吸引力。所謂“無圖無真相”并非幼稚地認定有圖就必定有真相,只不過表達出看客們對讀圖的強烈渴求。TT混跡網(wǎng)絡多年,絕對深諳此道。她把車禍現(xiàn)場照片發(fā)上去,又將小貓崽的“賣萌照”發(fā)上去;僅一天之后點擊率就突破十二萬,超過從前日均千余的水平足足百分之三百!

    第十四日晚九點,《死去之后》點擊率過二十三萬,版主提前對TT表達了祝賀,同時鼓舞她再接再厲,爭取在第十五日突破三十萬。

    其實TT沒必要將版主這句話聽到心里去,今日過三十萬,或者明日后日過三十萬,結(jié)果都是得到出版機會,并沒有許多不同。但是點擊率這種存在,特別像股指;你一旦盯住它就希望它升,快快地升,能升一千絕不要只升八百,你會著魔。TT當時就有點著魔了,她認定第十五日非達到三十萬不可。

    于是《死去之后》迎來了第一個真正意義的高潮,TT把小貓崽寫死了。她詳細地描述貓崽的死況,極盡其危言聳聽之能事。她還對網(wǎng)友們許下諾言,不日將上傳圖片——死掉貓崽的圖片,和貓崽復活的圖片。她已經(jīng)有了計劃,如何趁貓崽熟睡時拍照,再如何通過PS手段調(diào)色,使其看上去形同死亡。至于所謂復活的圖片,就更是再簡單不過了。

    十八個小時之后,點擊率沖破三十萬。這一天是2012年10月4日,是TT說好去貓舍迎接小貓崽的日子。她已經(jīng)為它單獨備下一間房,精心布置好睡窩飯碗水盆和運動游戲用的爬架。她很激動,她不打算要孩子,她準備將小貓崽當作孩子那般去養(yǎng)育,因此她的心情就像是接上幼兒園的兒子回家,可以說充滿了暖融融的母愛。

    這一趟來回都很平安,將貓崽抱進睡窩那一刻,TT莫名松了一口氣。她不信好朋友那些超越日常經(jīng)驗的奇談怪論,什么兇兆啦、因果啦、機緣輪回冥冥之中啦;她自己就是個靠奇談怪論吃飯的作者,她認為她理當百無禁忌;但很奇怪,她還是莫名松了一口氣。

    這一夜雙喜臨門,首先是貓崽兒入住新家,緊接著版主打電話告訴她已經(jīng)有出版商在洽談《死去之后》的出版事宜。一個如今相當常見卻仍然有意思的現(xiàn)象——TT與版主相識兩年還多,是朋友是同事是曖昧對象,二人在網(wǎng)上的你言我語若打印成冊能摞起半米高;但這是TT頭一回接版主電話,頭一回聽到他真實的聲音,不必說,她還一次也沒見過他本人。endprint

    次日一天無恙。貓崽能吃能玩;點擊率持續(xù)穩(wěn)步攀升。

    第三日,也就是10月6日,貓崽突然開始四下里排便排尿,甚至有意將污穢物蹭上TT的牛仔褲。點擊率持續(xù)穩(wěn)步攀升。

    到了7日早晨七點,貓崽在發(fā)出一陣持續(xù)的尖叫之后陷入休克。點擊率是否仍持續(xù)穩(wěn)定攀升,TT不清楚,因為她一整天都在寵物醫(yī)院等待獸醫(yī)的診斷及手術結(jié)果。肺炎導致肺部積水,并發(fā)胸膜炎,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于中午十二點整。

    獸醫(yī)給腸開肚破的貓尸拍了留影,說是資料庫所需。那張照片TT看了許久,若非親眼所見,她不會相信她四日前在文字里極力描述的就是這張圖片。

    TT放棄了《死去之后》,她沒法兌現(xiàn)之前的承諾,貓果真死了便絕無可能復生,她又如何拍出復活貓崽的照片呢?更關鍵的是,她發(fā)覺哪怕是虛構(gòu)創(chuàng)作也未必就可以百無禁忌。

    鄭的故事講完了。故事里的TT在短短半月之內(nèi),由車禍至網(wǎng)絡爆紅又至跨界出版再至痛失愛貓最終回到原點,沒有貓崽也沒有《死去之后》及其帶來的一系列連鎖效益。當真是南柯一夢呵!孫有點靈魂出竅。

    禮拜五捅她,“喂,你知道大姐是什么意思嗎?”

    “什么意思?”

    “我從前常說的——一語成讖吶!”

    鄭點點頭,“你把你自己的故事寫到絕路上,心里真就沒一點忌諱嗎?”

    孫其實已經(jīng)感覺到后背發(fā)涼,但她嘴硬。

    “并非我有意去寫到那步田地,事實就是如此啊?!?/p>

    禮拜五撇嘴,“小說本就與事實無關,你何必一口咬定‘事實如此呢?你認為會有人關心你的事實嗎?”

    鄭說:“你剛才說——讓主人公的感情世界峰回路轉(zhuǎn)是多此一舉,你自己的日子呢?也不屑于找到轉(zhuǎn)機嗎?你真心接受現(xiàn)在的下場是你唯一的下場?”

    孫不說話。她可以繼續(xù)嘴硬,說她覺得現(xiàn)在挺好,一個人生活不知道多清靜;但她發(fā)現(xiàn)嘴硬沒一點意義,當她聽完鄭的故事并想起“一語成讖”的時候,她確實發(fā)怵了。很多時候?qū)ε藖碚f,分手是一層含義,永久分手則是另外一層含義。很不一樣的。

    可是她能從心底里原諒那個女人嗎?不!不能,絕不能!

    禮拜五問鄭:“故事里那個告誡TT的好朋友,就是你吧?”

    鄭的笑帶著靦腆,她說她當時莫名就有很強烈的預感,她還說她總是被預感牽著鼻子走。

    “我現(xiàn)在有另外一個預感,”她說,“我妹妹不會失去她的愛人。”

    禮拜五看向?qū)O。孫張了半天嘴,終于只發(fā)出一聲長嘆。不能,絕不能。

    鄭緊接著說:“我要生了?!?/p>

    “大姐,這又是你的預感嗎?”

    “不是,”鄭的臉忽然間就變了顏色,“不是預感,是痛感,我,好痛。”

    鄭見紅了,床單被染上粉粉的一大片??墒撬巯码x產(chǎn)房足有一里路!禮拜五頓時慌了手腳,一會跑向醫(yī)院說去叫擔架,一會又折回來說扶鄭去產(chǎn)房。鄭因強烈的宮縮而呻吟起來,禮拜五則干脆急哭了。

    鄭沒法行走。鄭需要一架輪椅。孫的屁股下正有一架輪椅。孫義不容辭。

    禮拜五眼睜睜看著方才還無法自主行動的孫用一條左腿站了起來。不僅如此,孫還連蹦帶跳騰出空間,并喝令禮拜五將鄭扶上輪椅。

    “回頭再解釋,”孫斬釘截鐵,“你推大姐先走,我隨后就來。”

    禮拜五在推送輪椅和鄭的時候,沒忘記回頭望孫。她瞥見她如同褪袖套一般拽下右臂上的石膏,再像脫長筒靴那樣抽掉右腿上的石膏,再之后孫便健步如飛地趕來,穿過圍墻缺口的時候,她已經(jīng)與大家齊頭并進了。

    禮拜六(146)

    趙看見來電顯示為大姐時便預感到自己的小外甥要降生了,她急忙接起電話,聽筒里卻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你大姐要生了!通知所有人!快!”

    掛了電話趙沒顧上在腦子里搜尋聲音的主人,她立刻通知母親并囑咐母親通知姐夫。這便是“所有人”了吧?不對,還有禮拜六。雖然趙對拍攝紀錄片的事情不關心,但她還是通過母親得知大姐生孩子是拍攝計劃的重頭戲;重頭戲往往對整部紀錄片的效果起決定性作用,若是漏掉這個情節(jié),大伙兒之前多半年的心血不至于付之東流也必定大打折扣;趙自認為負不起這個責任。于是她第二次撥通母親電話,囑咐她別忘記通知禮拜六。

    她多此一舉了,母親說在聯(lián)系她姐夫前已經(jīng)第一時間撥了禮拜六電話。

    趕往醫(yī)院的路上趙突然想起,用大姐手機給她打來電話的似乎是周,可是周怎么會同大姐在一起呢?

    和孫分手后,趙搬回母親家住。母親家離醫(yī)院不算近,坐出租車大概二十分鐘路程。剛上車那會兒她還挺焦急,記掛大姐和未來外甥的安危;但出租車開起來之后她忽然就將大姐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腦子里全是對自己處境的糾結(jié)。她知道孫出了車禍,知道孫沒有生命危險,知道孫正在同一家醫(yī)院療傷。之前她拿定主意不去理會孫,因為分了手的情人便成陌路,她一向沒有給陌路人送溫暖的美德;更何況去探望那家伙很可能是一種自討沒趣,她才不做那樣的傻瓜。

    可是現(xiàn)在她既然去醫(yī)院看大姐,需不需要順道走一趟骨科病房呢?

    她發(fā)現(xiàn)她完全無法預料與孫再見面之后的情形,她對孫充滿怨懟,她極有可能會忍不住對孫再下狠手;但同時她心里一定有近四年積累下的點點滴滴,她也同樣極有可能腦子一熱便原諒孫。而以上兩種情形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那就這么定了,即便去到醫(yī)院,也絕不看孫一眼。下過決心之后,大姐和未來外甥即刻又回到趙的心思里,而出租車也正好在醫(yī)院門口停下來。

    趙原本就是個粗心的女人,很有些大大咧咧,雖然孫曾不止一次提醒她開車門之前必須觀察前后是否有行人或車輛,但她幾乎從沒做到。當然她也沒因此而出過意外,于是就更加不把孫的叮囑放在心上。但這一次不同,她剛推開車門便感到眼前一花,耳邊有風聲呼嘯,緊接著是咣當一聲巨響。等她回過神,一輛又黑又酷的輕便摩托橫在車門前,轱轆兀自飛轉(zhuǎn);那位戴螢光綠色頭盔的騎手倒在離摩托一米遠的地上,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endprint

    趙傻掉了,心想這下完了,我撞死人了。

    司機第一時間下車查看車門,嘴里咕噥著至少要賠三五千;然后隔著一米遠瞟那位騎手,說還好在醫(yī)院門口,搶救及時應該死不了。

    往來行人紛紛停一腳看熱鬧,又紛紛繞道離開。騎手身邊三米方圓的地方被空出來,猶如頭發(fā)之間的一塊斑禿。

    趙遲疑著靠近騎手,她發(fā)現(xiàn)騎手的身形頗為嬌小,是一位女騎手。這個發(fā)現(xiàn)大大減輕了她的恐懼感,她加快一步上前去摸騎手的脖頸。她在很多電視劇里看過,頸動脈能告訴你傷者是否還活著。就像刻意躲開她似的,騎手忽然翻身,之后撐住地面坐起來。

    趙嚇一跳,往后縮了又縮,問:“你,沒事吧?”

    綠色頭盔連搖三個來回,里面?zhèn)鞒鰞蓚€字:還好。

    騎手將頭盔取下,說:“早知道就不學摩托車了,得瑟果然沒有好下場。”

    趙愣了:“怎么是你?”

    禮拜六伸出手:“扶我一把。拜托?!?/p>

    趙拉起她,幫著她一起檢查各關節(jié)。脖子沒問題,肩膀沒問題,腰沒問題,四肢和手腳都沒問題。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大腦,禮拜六說頭有點暈,也許腦震蕩了,也可能只是沒吃午飯的緣故。

    之后禮拜六關心起她的攝像器材。器材在摩托車后箱里,沒問題。

    “謝天謝地!”

    趙也一模一樣跟了一句:“謝天謝地!”

    見摩托騎手沒出事,司機立刻拽住趙索賠,要價四千。趙身上沒帶那么多現(xiàn)金,加上禮拜六的贊助也只有兩千七百元。趙說留個電話,回頭再補上。司機自然不依。趙讓禮拜六先走,說大姐可能已經(jīng)在產(chǎn)房,再不去會錯過拍攝。禮拜六猶豫一下,還是留在趙身邊。她替趙給司機說好話,以人格擔保趙不會賴賬。司機自然更不依,人格比電話還要不靠譜。

    遇到金錢上的糾紛,沒有不吵架的。趙和禮拜六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原本答應的事也開始反口,說一個破車門上的一點點凹陷根本值不到四千,兩千七都太多!

    爭論的核心由“什么時候?qū)㈠X補足”變?yōu)椤霸撡r多少錢”,這下更加復雜了。

    正在這三人不可開交的時候,第四個人過來拍趙的肩膀,是李。她拎著一大罐骨頭湯,孫一直沒給她電話,她對孫的不滿也沒有絲毫減輕,但她還是煨了湯給女兒送過來。她已經(jīng)等不及要得到女兒的保證了。

    “阿姨?”趙說,“來看孫的吧?!?/p>

    “你呢?也來看她?”

    趙搖頭,“我大姐要生了?!?/p>

    “現(xiàn)在?”

    “就現(xiàn)在?!?/p>

    “那你還在這里?”

    李也看到了禮拜六,她沒和她說話,只在眼神相交的時候皺了眉頭。

    “我也不想耽擱,”趙說,“阿姨,能不能,借我一千三百塊錢?”

    趙已經(jīng)準備好回答李的疑問——借錢做什么?但李二話沒說就伸手去包里摸錢夾。趙急忙替她端住保溫瓶。李數(shù)出一千三,沒過趙的手,直接被司機拿走了。

    三個女人并肩進醫(yī)院,之后禮拜六去停車,趙和李在醫(yī)院一層大廳等電梯。

    李說:“一會我去看看你大姐,也許幫得上忙?!?/p>

    “謝謝阿姨?!?/p>

    “謝什么,你同孫分開,和我的交情就不見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即便和孫,也還可以做好朋友?!币娳w不表態(tài),李又說,“我看你和那個姑娘都能和解,為什么和孫不可以呢?”

    “我和她?”趙大搖其頭,“我和她永遠不可能和解。只是今天這樣的情形下,我找不到對她發(fā)火的機會?!?/p>

    李有點愣怔,說:“其實想開點就過去了?!?/p>

    “想開點?阿姨,我猜你肯定有許多事想不開,我能感覺到?!?/p>

    “我沒有?!?/p>

    “那您敢不敢告訴我,您去墓地到底是為了看誰?我不信您真會去‘隨便看看,那可是埋死人的地方,不是菜市場。您去看誰?您敢說嗎?”

    李變了臉,不再說話,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趙兀自加了一句:“對不起阿姨,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不過讓您明白,沒那么多想得開的事?!?/p>

    之后禮拜六來了。再之后三人一齊進電梯。趙和禮拜六去三樓,李要上七樓,她們道別她出電梯。再之后是長長的醫(yī)院走廊,趙聽見她們倆的腳步聲在四壁間回響,不緊不慢。她不知道病房區(qū)也可以如此安靜,靜到連走廊盡頭那一柱陽光都似乎凝固了。她走到光柱里側(cè)耳傾聽,她聽見嘶嘶的微響,她認為那是塵埃舞動時發(fā)出的歡叫。

    她想起醫(yī)院門口那一幕,她為禮拜六檢查傷情,與禮拜六一起同出租車司機爭執(zhí),還有李的仗義相助。她臉紅了。她認為方才的一切都挺肉麻,無論是李還是禮拜六還是她自己,無論是她們的言談還是舉止,都肉麻。她們仨在一場意外面前莫名就結(jié)成同盟,但意外終歸會過去,日子仍舊在意料之中。光照之下的塵埃張牙舞爪,這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她為自己一時間的迷失而臉紅,她恨自己沒在躺倒的禮拜六身上狠踩一腳。

    與孫分開很久了,她也早就習慣眼下的生活。但每每想起孫和與孫相關的周及禮拜六,她仍舊會氣得胸口發(fā)疼。她已經(jīng)不傷心了,她只是生氣,氣自己居然那般愚蠢,終究沒能避開那些混蛋對她的傷害。她給過孫懲罰,因此心底里對孫的恨意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她還未能懲罰禮拜六,她覺得禮拜六真該受一頓好教訓。

    禮拜六在病房門口喊她:“趙,你大姐叫你!”

    “你過來一下,”趙對她招手,“你過來。”

    禮拜六走向她,問她有什么事。

    “你頭還暈嗎?”

    “好多了,我想應該沒什么問題?!?/p>

    “別的呢,別的地方確實沒有受傷吧?”

    “我想沒有?!?/p>

    “那就好?!壁w說,“那就行了?!?/p>

    趙忽然揚起手,用盡力氣向禮拜六的臉抽過去。這一刻她在心里向姐姐道歉,她知道她不該選這個關頭鬧事,但她實在沒法原諒自己之前的不堅定,她必得通過這種方式來嚴正重申她的立場!endprint

    禮拜六沒有閃躲,但她一下子就抓住了趙的手腕。她的力氣似乎比趙大得多,而且她眼里的憤怒一點也不亞于趙。

    “你憑什么對我動手?”禮拜六說,“我可從來沒找過你任何麻煩?!?/p>

    “你沒有?你再敢說一遍你沒有!”

    “再說三遍三十遍我也不怕。你愛上的是一個混蛋,這到底與我有什么相干?”

    趙用另一只手指住禮拜六鼻尖,“你沒和她睡過?你敢說你沒和她睡過?不用三遍三十遍,你敢說一遍嗎?”

    禮拜六推開趙的手,“什么叫睡過?我從來不認為你所謂的‘睡過能發(fā)生在兩個女人之間!真是可笑透了!”

    趙咬牙切齒,“你脫褲子沒有?脫褲子沒有?”

    “我沒有必要聽你說這些臟話。你認為的那些情感或性關系,在我看來全都莫名其妙。說難聽一點,我上廁所也會脫褲子,那又怎么樣呢?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才是那個被侵犯被侮辱的人,不止這一件事,而是這許多年!你從聽到我名字那一刻起就討厭我,你千方百計要讓我失去一個好朋友,可那時候我做過傷害你的事嗎?做過嗎?你這樣對我公平嗎?現(xiàn)在我真的沒了那個混蛋朋友,你也不能再繼續(xù)占有她,你若怪我害了你,我是不是也該抽你巴掌說你傷了我?好,我讓你打,但你得清楚后果,我從來就不會憐香惜玉!我還得提醒你,那個躺在病房里的是你趙的親姐姐,不是我的!”

    禮拜六松開趙的手,她當真垂下雙臂揚起臉與趙瞪視,她沒有一丁點退縮的意思。趙的每根神經(jīng)都在發(fā)抖,但她的手似有千鈞般沉重,怎么也沒法舉起來戰(zhàn)斗。

    “如果你不動手的話,我走了。我還有許多鏡頭要拍?!?/p>

    禮拜六臨走又提了一遍:“你大姐叫你?!?/p>

    禮拜天(147)

    禮拜天的宮縮一陣接一陣,但醫(yī)生讓她繼續(xù)等。

    母親還未到,姐夫也在半路上。吳已經(jīng)拍過待產(chǎn)的禮拜天,接著出去拍醫(yī)院空鏡。趙一個人陪姐姐很有些擔心,怕萬一出什么狀況自己不能夠應付。因此每每禮拜天宮縮陣痛,趙都坐立難安,臉色比床上的待產(chǎn)婦還難看。

    李信守諾言過來看禮拜天,她的加入令趙大松一口氣。畢竟李是過來人,她應該能體會禮拜天的痛楚,也知道如何安撫鼓勵產(chǎn)婦。

    趙發(fā)現(xiàn)在陣痛的間隙,禮拜天與李似乎很多話可聊。她不清楚大姐何時與李結(jié)成忘年交,她覺得大姐喜歡李,而李不必說也喜歡大姐。她想,大姐果然更討人喜歡。

    大姐說方才多虧了孫和周,否則她很可能被迫在樹林子里生下寶寶。李說周正在病房對孫發(fā)脾氣,說孫明明傷愈卻裝作病痛纏身,她這個當媽的這次也不幫女兒了,誰叫她撒謊騙人。大姐說孫不愿意接受周對她小說的修改意見,所以才出此下策。李說孫這幾個月就像變了一個人,性情相當古怪,她這個當媽的也摸不透女兒的心思。大姐說她猜得出孫為什么變得陰郁,因為她的妹妹這段時間也一樣悶悶不樂,她這個做姐姐的也無能為力。

    趙認為絕不是自己的錯覺,大姐和李似乎在閑聊,其實每一句都是特意說給她聽。她一方面感激這二位的美意,另一方面又煩不勝煩。難道她們不懂,最心焦最煎熬的正是當事人趙嗎?她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在孫面前如此作為,她想孫一定也煩躁得夠嗆。她知道孫不習慣將傷心講給別人,也不喜歡接受任何人對她私人問題的建議或者意見。孫非常固執(zhí),她從來只聽她自己的;這方面趙也一樣。

    但奇怪的是,孫特別愿意同趙談自己的想法,也經(jīng)常肯聽一聽趙想說什么;趙也一樣。雖然絕大多數(shù)溝通都以爭吵為結(jié)點,但她們?nèi)耘f樂此不疲,如同飛蛾撲火般一而再地迎向?qū)Ψ降膫?。趙突然全想起來了,孫并非一開始就不愿與她交流;孫的性格是那么孤僻,孤僻到只有她唯一最親近的趙才知道她有多孤僻;這樣的孫一直渴望同趙做最徹底的交流,可是趙最關心的不是孫在想什么,而是孫的想法是否與她自己的相契合。趙拒絕接受一整個孫,她只想保留她喜歡的半個孫,再將另外半個孫消滅掉。

    正因為如此,趙時常會在遇到難題的當口想念孫,她知道孫能滿足她的需要,幫助她安撫她鼓勵她給她依靠??稍谄降瓱o奇的日子里,趙往往對孫極度缺乏耐心;平日里的孫既不堅強也不明智,是個又脆弱又糊涂的懶蟲;趙不喜歡這個孫,她有時強迫自己與這個孫相處,失敗了,她也試圖消滅她,同樣失敗了。反復失敗令趙灰心喪氣,對未來再不敢存什么指望。

    難題不會一個緊接著一個蹦出來,絕大部分日子都還是平淡的,這反而令趙愛孫的時候少,厭棄她的時候多。所謂可共苦卻不能同甘,真是對日常經(jīng)驗的顛覆性諷刺。

    趙嘆一口氣,她提醒自己不必將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什么性格啦心理啦前因后果啦都不重要,事實本身才重要。事實就是,孫對不起她,她也不怎么對得起孫,她恨孫,孫也恨她,她們分開了。

    嘆息聲引來大姐和李的關注,她們停止交談看向趙,似乎在等她開口說點什么。趙勉強笑一笑,說母親怎么還沒到,也不見姐夫的人影。大姐拉起她的手,問她一會兒愿不愿意陪她進產(chǎn)房。

    “我?”趙吃驚,“我行嗎?我什么都不懂?!?/p>

    “我自己不也是頭一回嗎?怕什么。我希望我最疼愛的妹妹能在我身邊?!?/p>

    沐浴在禮拜天殷切的眼神之下,趙覺得如果自己再不投入這個大氛圍,就太煞風景了。

    她于是用力點頭,“姐,我陪你?!?/p>

    第七周

    禮拜一(157)

    禮拜一雖在口頭上答應陪姐姐進產(chǎn)房,但她心中還是有顧慮。她希望母親和姐夫能及時趕到,可以頂替她或者與她一同進產(chǎn)房陪姐姐生產(chǎn)。生孩子是一樁太嚴肅的事,她擔心自己沒能力獨自去面對。

    但是護士長沒給她這個機會,她催促鄭立刻進產(chǎn)房。

    禮拜一的聲音在發(fā)抖,“可是,她老公還沒來,要不再等等?”

    “我可以等,產(chǎn)婦和孩子也可以等嗎?”

    鄭的呻吟聲又起來了,沒別的選擇,禮拜一與護士長合力將鄭扶上推床。不知是否被禮拜一的緊張所感染,同病房另兩名待產(chǎn)婦約好了似的大聲喊痛,那聲浪令人不寒而栗。endprint

    護士長說:“你推她去,電梯下二樓,右拐走到底,一號產(chǎn)房。”

    禮拜一圓瞪雙眼,“你不去?”

    護士長的眼睛瞪得比她更圓,“沒看見這里還有別的產(chǎn)婦?”

    無可奈何,禮拜一獨自推姐姐出病房,過走廊,等待電梯。禮拜一不停為姐姐擦拭額頭的汗珠,她知道生孩子是個非常之痛苦的過程,但聽說和親眼所見還是有很大差距。眼下她幾乎能感覺到姐姐的痛,仿佛自己的肚子也一陣陣劇烈痙攣,她差一點就哭出來。

    醫(yī)院的電梯特別慢;或者說因為等電梯的人心急如焚,所以電梯顯得特別慢。病房那頭待產(chǎn)婦們的喊叫聲突然消失,走廊的醫(yī)護及病患家屬也莫名就不見蹤影,之前那種夢幻般迷離的靜謐又籠住這條走廊。趙再次將視線投向那片金黃色的陽光,塵埃依舊在光海里漂游旋動,一片只屬于春天的柳絮被裹挾其中身不由己地打轉(zhuǎn),一次又一次將陽光反射到光柱之外。最后它不動了,懸浮在半空中,看上去純白輕盈,簡直漂亮極了。

    趙懷疑那完全是自己的幻覺,因為深秋不該有柳絮;更因為電梯叮咚一聲,所有的人聲嘈雜便都回來了;值班護士坐在柜臺后打哈欠,仿佛從未離開過崗位。電梯門緩緩打開,有一個人先就站在里面,是周。周主動伸手幫趙將推床穩(wěn)穩(wěn)拉入電梯。

    “幾樓?”

    “二樓,謝謝。”

    周按了二樓。

    鄭勉強對周笑一笑,周捏住她的手。

    “加油?!?/p>

    鄭微微點頭,接著便閉上眼睛。

    “謝謝你,”趙說,“多虧有你?!?/p>

    “你已經(jīng)謝過了,舉手之勞而已。”

    “我是說之前,我知道是你送我大姐回醫(yī)院?!?/p>

    “也是舉手之勞。你該謝孫,輪椅是她的貢獻?!?/p>

    電梯在二樓停下,趙知道周的目的地是一樓,但周還是和她一起推鄭出電梯,又一起右拐往一號產(chǎn)房的方向去。

    “我在幫孫出版她的小說。”周說,“那家伙有時候相當固執(zhí),真的很難溝通?!?/p>

    趙沒有一點興趣同周談論孫,因此她默不作聲。可是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不過我的話她還是肯聽一點的。我希望她改一改小說的結(jié)局,也許你還不知道,她寫你們倆分手了。我知道你們倆確實分手了,但小說不可以這么寫,我要求她寫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她最后終于同意聽我的。能幫上她的忙,我心里挺高興,真的。很可惜你們倆之間的事我?guī)筒簧厦?,其實我很早就勸誡過她,那時候她也還愿意聽我的勸,可是后來她失去了和我的聯(lián)系。如果她身邊能有一個懂得怎么管住她的人,我想你們倆也許會過得更好一些。”

    這時候她們仨已經(jīng)到了產(chǎn)房門口。鄭被兩個護士推進產(chǎn)房消毒間。趙打算什么也不說就跟進去,她再三提醒自己要平和,姐姐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女人。

    但是周又說話了:“我覺得很遺憾,我們本該成為朋友,因為我和你都是孫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女人。但是太可惜,你和她到底還是分開了?!?/p>

    趙終于沒法再沉默,“我真的挺佩服你,你怎么可以做到每一句話都虛情假意。你為我和孫可惜?你為我遺憾?你會嗎?你不需要向我炫耀你在孫生命中的重要性,你關心的人也好重要性也好在我眼里已經(jīng)沒任何意義了。說真的,你該羨慕我,離開孫短短幾個月我就走出來了,而你過了這么多年仍然陷在里邊斤斤計較,我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讓你如此執(zhí)迷不悟。如果我心腸軟一點我會同情你可憐你,但巧的是我心腸很硬,我覺得你活該?!?/p>

    周的臉剎那間漲紅,她這輩子可能從沒遇上過說話如此不客氣的對手。但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

    “你何必這么咄咄逼人,又干嘛要自以為是呢?我有什么必要對你虛情假意?我又怎么可能還陷在你們的爛攤子里?我?guī)椭鷮O出版小說,純粹是作為一個朋友的好意。我知道在你的世界里女人與女人之間可能沒有所謂純潔的友誼,但在我的世界里,女人和女人是可以做朋友的,好朋友,僅此而已?!?/p>

    “你用不著急著和同性戀劃清界限。你的好同學吳這么說,我還聽得進去,可你要也這么說,我就真受不了了。你和孫是好朋友?也許你的世界里對朋友這個詞的定義太寬泛了吧。”

    “我和孫好過,這絕不代表我同她分手之后不可以做朋友。其實我和她一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趙打斷她:“行了行了,你就抱著你的好朋友過吧,你想幫她也好疼她也罷,沒有誰會攔著你。她是你的,永遠是你的,她心里的神廟永遠只供奉你一個女人,行了吧?”

    “我不懂你為什么要故意曲解我,我根本沒工夫關心孫是不是還愛我。老實告訴你,我懷孕了,我只關心我肚子里的寶寶。”

    趙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剛剛查過,已經(jīng)兩個月,你是第一個知道的?!?/p>

    “為什么?”趙有點結(jié)巴,“我是說,為什么第一個告訴我?”

    “因為拿到結(jié)果后第一個碰上的就是你?!?/p>

    “這一次你打算要這個孩子?”

    “你說什么?我沒懂。”

    “上一次你不就打掉了嗎?”

    周重重吁出一口氣,“誰在你面前胡說八道些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我媽在胡說八道?”

    “如果她說我墮過胎,那么就是胡說八道?!?/p>

    趙也吁出一口氣,“如果你不是個孕婦,我現(xiàn)在一定狠狠踹你!”

    周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真是一對不可理喻的母女?!?/p>

    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但趙叫住她。趙被徹底激怒了。

    “站住!你以為你很了解孫、了解我,甚至了解我媽是吧?你聰明絕頂,你能洞悉每個人的心思是吧?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對你的了解很可能出乎你意料,你想知道我都知道你什么嗎?除了墮胎,這是我媽告訴我的,我當然相信我媽。另外我還知道你的三圍,當然是孫告訴我的。她還說過,你左胸比右胸大足足半個尺碼,你的胸脯一個高一個低,不穿內(nèi)衣簡直沒法看。我剛才說你虛情假意,這絕對不是我一個人的判斷,你知道孫怎么說嗎?她說你就連在床上也不忘記作秀,說你的叫喚簡直就像在唱一首變了調(diào)的進行曲。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你想聽的話,我還能說上許多,你要聽嗎?”endprint

    “下流!”周指著趙的鼻子,氣得嘴唇直哆嗦,“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卑鄙下流的女人!”

    趙上前一步,幾乎貼上周的臉?!跋铝??還能有誰比你父親更下流?不是你跟孫說你曾被你父親猥褻嗎?我想知道這件事是真的,還是你作的又一個秀?說??!”

    周的眼淚“唰”一下淌了滿臉。這讓趙措手不及,她擅長做遇強則強的攻擊手,卻不懂如何面對舉白旗的俘虜。她有那么一丁點后悔,覺得自己過火了,但沒等她想出合適的補救方法,便被護士厲聲叫進產(chǎn)房消毒間。她隔著玻璃幕墻朝外看,周已經(jīng)不在原處了。

    “護士,”趙怯生生問,“你剛才聽見我和她吵架了吧?你會不會覺得我太過分了?”

    護士的臉如鐵板一塊,“進去。記住,不要影響醫(yī)生做事情?!?/p>

    禮拜二(342)

    孫盡最大的努力修改她的小說,但是她沒有改寫結(jié)局。她對原來的那個結(jié)局實在太滿意,她認為任何一個字的改動都是畫蛇添足。她很少如此自信。

    孫的小說是這么結(jié)尾的——

    ……

    逃出F家所在的小區(qū),我的心情非常糟糕。我知道自己錯得太離譜,知道這個錯誤也許永遠也沒辦法補救。我很清楚A對于出軌的態(tài)度,我想她一定不原諒我,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蛘呶覍λ鲋e。

    我不否認,有那么幾分鐘時間里,我認真想過圓一個謊去騙她。我給自己的理由是我不想失去她。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就談不上受什么傷害,而我則會在未來的日子里加倍補償她,這難道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嗎?

    但很快我就推翻了自己的這個提議。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人,用不著將假話說出口,僅僅是在心里繞一繞我便會緊張得喉頭抽搐。而A正好是一個精于逼供的女人,在她的眼神、口吻以及強有力的邏輯分析面前,我一定會被當面拆穿,那后果太不堪設想。即便由于A的疏忽被我一時僥幸過關,在那之后等著我的也絕不會是好日子。愧疚,惶恐,處心積慮消滅破綻,這些內(nèi)心深處的小九九就足以令我的余生苦不堪言。我才剛剛滿30歲,不出意外的話我的余生少說還有另一個漫長的30年,我要選擇過30年被折磨塞滿的生活嗎?

    更重要的是我感到很累,真的很累。三年里反復摩擦撕扯,我的神經(jīng)在漸漸麻木的同時也變得更為脆弱,我時常害怕自己會在一瞬間崩潰,會大哭大叫乃至一了百了。不是危言聳聽,我確實想過死,想過各種自殺的手段,尤其在我爛醉的時候。所以我比任何反對我濫飲的人都更清楚,我必須戒酒。

    我真的不想失去A嗎?也許這才是需要我用心去思考的問題。

    就像是感應到我心里有鬼似的,已經(jīng)一個半月不主動聯(lián)系我的A突然打來電話。她沒有問我昨晚去了哪里、和誰在一起、干了些什么,仿佛她對此豪不感興趣似的。她只是讓我回家,口氣相當溫和。她說她想通了一些事,她想立刻同我談一談。我的第一反應是有人向她提供了蛛絲馬跡,她則憑借她在這方面的敏銳嗅覺猜到了整個事件的真相。誰呢?F,還是E?

    她這種佯裝平和的態(tài)度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更猜不到她打算怎么懲罰我。但我了解她,她絕不會善罷甘休。她此刻愈是親切,我愈發(fā)惶惑至極。

    我說我暫時不想回家。她立刻問我在什么地方,語氣里有那種我再熟悉不過的咄咄逼人的意味;我想她緊接著就該問我和誰在一起以及干什么了。

    她果真用新方式問出了老問題:“你一個人?”

    我立刻涌起強烈的抵觸。我犯了錯不假,可是關系惡劣到今天的地步,她就不該為此負一點責任?詢問,追問,質(zhì)問,逼問,她就是這樣一步步得寸進尺,一手將我塑造成家庭里的全能型犯罪嫌疑人。簡直可以說就是她毀掉了我最珍視的、與她之間的感情。

    “我一個人怎么了?不是一個人又怎么了?”

    “你這是想干什么?”

    又是老調(diào)重彈!我反問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你回家!立刻回家!”

    我明白在事情被攤開來講清楚之前,我躲著不見她是不對的。那就回家吧,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之后何去何從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離開F家是在早上7點鐘,下午1點半的時候我踏進自己家的門檻,A已經(jīng)嚴陣以待了。

    不用她再次發(fā)問,我主動交代了昨晚的罪狀。事情再清楚不過,我受不了同她待在一起時的壓抑,于是出去和朋友喝酒聊天以排遣抑郁。

    “接著說,”她垂著頭不看我,“接著往下說,之后呢?”

    我用力吞一大口唾沫,我的嘴干得要命,我發(fā)現(xiàn)哪怕明知她已經(jīng)全都清楚,要我親口說出來還是太為難我了。

    “還是不說了吧?!?/p>

    “為什么不說?”

    “何必呢……”

    嘴里的話還沒說完,我眼前一黑,緊接著聽見一聲悶響,再接著便涕淚橫流。那是她賞的巴掌,由上而下?lián)涿娑鴣?,打擊點集中在我的鼻梁骨。我知道我不可以還手,就事論事,昨晚錯的是我。

    “為什么?”她咆哮起來。她現(xiàn)在死死盯住我,眼里幾乎能射出刀子。

    我不懂她在問什么。

    “我到底做過什么事讓你感到壓抑?!你怎么敢這樣對我?!”

    她俯身將臉壓近我的臉,我能聞到她的呼吸里有一股雨水的腥味。每當她怒不可遏的時候,她的呼吸就會變味,讓人聞了很不舒暢。我用余光留意她的雙手,它們正不住地痙攣,她一會將它們捏緊成拳頭,一會又抻開成巴掌。此時此刻我能開口對她說,她的抱怨、斥責和動粗的行徑全都令我感到壓抑甚或憎惡嗎?

    我只能以我慣常的方式面對她的情緒失控。我低下頭一句話也不說,等待她排山倒海的叫罵和歇斯底里的嚎哭。

    然而我等到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大耳光!她掄圓了胳膊抽打我的臉,一巴掌,再一巴掌,再一巴掌……我不得已用雙臂死死抱住腦袋,她的目標便轉(zhuǎn)移到我的后腦。先是巴掌,之后干脆用拳頭。我腦袋里嗡嗡作響,她的怒斥時而清晰時而恍惚,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順風飄來。endprint

    “我從來,從來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一件都沒有!結(jié)果呢?你就用這種方式報答我,你真是狼心狗肺!我問你,你還要不要臉?嘴里說愛我,轉(zhuǎn)眼就同別人鬼混,你就是這樣來愛我的?你的愛簡直連狗屎都不如!你說話啊,說啊!你剛才不是很能說嗎?和我在一起感到壓抑?去鬼混是為了排遣郁悶?這么說是我把你送去她床上?是我硬逼著你和她偷情?!說??!說話!你憑什么傷害我?憑什么?說話!”

    我一點也不想哭,但我的鼻涕眼淚怎么也不受控制。實在太疼了,我有好一陣子喘不上一口氣,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快被她的拳頭砸死了。也許繼續(xù)忍下去,她終究會住手;但對疼痛和死亡的恐懼令我忍無可忍,我試著蹬腿,我希望她被踢上一兩腳,我以為這樣做能讓她后退幾步,如此我便可以找機會逃出去。

    事實證明我太小看她和她的怨怒。被我踢開之后她連半秒鐘都沒猶豫,立刻抄起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砸向我。我來不及閃躲,右肩膀被砸中,整條右臂都失去了知覺。

    “你有??!”我也嚎叫起來,“你他媽真是神經(jīng)??!你他媽的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她沒有還嘴,她集中她全部的力氣來打擊我的肉體,她一點也不在乎我從嘴上討一點便宜。我則被巨大的惶怖所控,將自己緊緊抱成團,唯一的抵抗只剩下口不擇言的謾聲叫罵。

    “你活該不開心,活該被人甩掉。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為什么招人討厭!你根本不知道你多么讓人惡心!隨便哪個女人都比你好上一百倍,我早就該讓你滾出我的生活,我早就該同別的女人睡覺!潑婦!賤貨!”

    不對。這些謾罵只存在于我腦子里,我連半個字也沒蹦出來。已經(jīng)到如此地步了,我卻仍舊不愿說出不可挽回的惡言惡語。又或許我只是不敢說,我害怕她在盛怒之下會活活將我打死。我真是個孬種!

    雨點般的拳打腳踢不知道什么時候慢下來,變成或輕或重的偶爾一兩下,再之后便徹底停息了。我聽見她粗重的喘息聲,聽見她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我抬起眼皮,看見她兩手抖得厲害,每個關節(jié)都腫起來。她從客廳走進臥室,又從臥室出來經(jīng)客廳進書房,一會又走出書房在客廳里打轉(zhuǎn)。她就像一只剛從電擊中恢復神志的母獸,腳步踉蹌地左奔右突,試圖離開受擊的地方,卻又一時想不出該往哪里去。

    我非常小心地站起身,動作極慢,一方面是不想引她注意,另一方面是被她狠踢過的腰桿使不上勁。接著我緩緩向門口靠近,每挪動一步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在我拉開房門的那一刻,她停住腳步將我盯緊。我全身僵直的和她對視,我一動不動,她也不動。我反手將房門拉得更開,向門外退一步,仍舊盯著她的眼睛。她不動。我再退兩步,整個人站到房子外面。她還是不動。最后我一扭頭,大步流星地走掉了。她一直沒動。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帶著一身顯而易見的傷痕回母親家是絕對不行的。我的背包早就被A從我身上扯掉,所有的證件、銀行卡和現(xiàn)金都在背包里,我現(xiàn)在真可謂一文不名。一整夜的宿醉狂歡,一上午的忐忑糾結(jié),再加上剛剛那一頓痛毆,我心里已經(jīng)容不下絲毫的悲傷、愧悔或憤怒,也無力為將來的日子做什么打算,我只求好好睡一覺。

    身上唯一看起來有用的物件是手機。手機通訊錄被來回翻了三遍,我找不出任何一個可以去打攪的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沒有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好朋友,除開A和A的親朋,我有的只是幾個前女友和一兩個曖昧不清的女性朋友。眼下這種窘?jīng)r,我怎么好意思去麻煩她們?我沒想到自己原來是個很要面子的人。

    我知道去酒店開房間要預付押金,去KTV里開包間也要先買單;餐館咖啡廳和茶室也許可以免費坐一坐,但很快就會有人來要求我為掏了錢的客人騰地方。最后我坐進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繞三環(huán)線開三圈。三環(huán)線全長88公里,出租車時速大約75公里每小時,一圈下來70分鐘,三圈該有三個半鐘頭,勉強夠我睡一覺了。至于找誰幫忙付車錢,睡醒了再說吧。

    環(huán)線上的路相當平順,車身也就不很顛簸,加之車內(nèi)溫度適宜,陽光又被漫天灰云擋了個嚴嚴實實,我這一覺居然睡得很香。

    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手機顯示時間為晚上8點30。司機說第三圈眼看就要繞完了,問我是現(xiàn)在下環(huán)線,還是繞完再說下一步。我讓司機接著繞。睡了一覺我仍然想不出可以找誰為我買這份單。

    計費表上的數(shù)字令我膽戰(zhàn)心驚。576。而且還在不停往上漲。我必得抓緊這要命的時間。

    大概是在單調(diào)的環(huán)線上開了太久,司機對無聊的忍受已經(jīng)到了極限;見我終于睜開眼坐起身,他立刻和我搭起話來。

    “小姐,我真是挺好奇的,頭一次碰上打的兜三環(huán)的,而且還連兜三圈。別說我不提醒你,馬上就要過六百了。六百塊開間房夠你睡三天三夜?!?/p>

    “我知道?!?/p>

    “不心疼?。侩y道你的錢是大水打來的?你做哪行的?”

    “你怕我沒錢付給你?”

    “我可一點這意思都沒有。和諧社會,大家都是和諧的人,誰會干那種不和諧的事情?坐車不給錢,至于那么不要臉嗎?”

    計費表又一次跳動,601。我深切體會到什么叫騎虎難下。現(xiàn)在叫停,我怎么解決給不出大額車費的問題?可是不叫停,車費便無情的往上飛漲,將我的心刺得生疼;我早晚得面對付錢這件事,越晚面對情形將越發(fā)恐怖。不可能在三環(huán)上繞一輩子吧?拖過初一我還能拖得過十五嗎?

    “司機師傅,麻煩您在路邊停一下?!?/p>

    “要下車?”

    “不不不,等個人?!?/p>

    我是在拖延時間,而且把這段時間里的經(jīng)濟損失降到最低。我拼命琢磨上哪兒弄這六百多塊錢;同時也在揣度若我實在掏不出錢,眼前這位膘肥體壯的司機可能會怎樣對付我。

    司機問:“要等多久?之后去哪里?”

    “等人來了再討論去哪里?!?/p>

    “小姐,你先電話里討論好去哪里,讓我心里有數(shù),不行就換輛車?!?/p>

    “什么不行?”

    “是我不行,還有半小時得交班,不能影響別的伙計掙錢吶。你要去的地方如果太遠,我恐怕不能夠為你服務,麻煩你換輛車。我可絕對不是拒載啊,你要是有意見,我給你招一輛,保證不耽誤你一分鐘時間?!眅ndprint

    還有半小時我便要面臨絕境?;蛘哒f我已經(jīng)身陷絕境了。人常說絕處逢生,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這份幸運。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A。她叫我回家,而且是“立刻回家”。如果這就是老天爺給我的唯一一條出路,我不敢保證這條路通向的是生還是死。我覺得眼下的境遇無論如何都不會比回家更悲慘,因為我堅信出租車司機不至于為了六七百塊人民幣殺死我。

    “我不回去?!?/p>

    “回家?!彼貜停傲⒖?。”

    我也重復:“不回去。”

    司機插話了:“小姐,回去吧。要不就換車?!?/p>

    我猜他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也許他開始擔心我拿不拿得出六百六十六塊錢了。我有一點動搖,要不要先回家一趟把車錢付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說?但是A又開始給我施壓。

    “你給我聽好了,”她吼起來,“立刻滾回來!”

    我也拔高調(diào)門:“你聽好了,我說不回去就不回去!”

    司機很夸張的重重嘆一口氣,“要不你換一輛車再吵架?”

    電話那頭突然沒聲音了,我聽見自己耳邊的血管在噗噗跳動,我在心里默數(shù),我打算數(shù)到十就掛斷電話。我數(shù)到七,她開口了,語氣非常非常陰沉。

    “給你一刻鐘,見不到你人,我一定弄死你的貓,絕不食言?!?/p>

    A把電話掛斷了?,F(xiàn)在我聽見的是我心臟搏動的咚咚聲,每一下都牽起我周身的酸麻痛楚。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心在瞬間沾滿了冷汗,我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我驚訝于我對她的定位,更驚訝于我居然明知她心狠手辣,卻還同她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整整一千個日夜。

    這下沒得選擇了,我把我家的地址報給司機,并要求他千萬盡快。地方不算遠,他松了一口氣,歡快地吹起了口哨。我則癱倒在后座,腦子里全是各色各樣虐貓的可怖畫面。

    這十五分鐘真是我一生里最煎熬的時光。

    車開到樓下用了不足十分鐘。我要求司機等我上樓去取錢,司機拉住我說必須押點東西在他手上。我拿手機給他,他不同意,說這款手機不值七百塊。我讓他和我一道上樓,他卻滿眼狐疑地打量我,說他不去他不熟悉的地方。我急了,說我家有人命關天的大事,沒工夫跟他扯;他說那跟他不相干,他只要我付清該付的車錢,否則就拉我上派出所。最后我脫下外套和羊絨衫,連同手機一并塞給他,見他還有所遲疑,我干脆連皮靴也脫了。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也不值七百啊?!?/p>

    “你瞎了?你看看這外套是什么牌子!還有鞋!七百?你心里有數(shù)沒數(shù)?”

    “別拿牌子糊弄人,多大的牌子到了漢正街還不就是七八十的事?”

    “你是不是成心跟我作對?你要還嫌不夠,我把褲子脫了給你行不行?!”

    見我當真動手解皮帶,他才松了口讓我快去快回。他沒要我的褲子,但把皮帶拿去了。這么一折騰又過了三分鐘。

    我家在八樓,沒電梯。爬樓只用了一分鐘,敲門的時候我眼冒金星,肺就快炸開了。謝天謝地我沒有遲到,A給我電話是在9點5分,我進門的時候9點18分,還提前了2分鐘。

    “我回來了,你想干什么?”

    我邊說邊往屋里走,我的目標是沙發(fā)上我的背包。突然間我感到踩上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我觸電似的跳開腳,之后低頭去看。我看到我親手養(yǎng)了三年的貓側(cè)身橫在地板上,脖子后仰,脊柱往反方向抻成彎弓形,前腿、軀干與后腿幾乎被拉成一條直線。

    它烏黑漂亮的被毛失去了蓬松與光澤,濕答答一綹一綹黏在身體上;它雙眼大張,原本清澈透底的眼球此刻變成沾滿塵土的玻璃珠子;曾經(jīng)有血從它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溢出,血凝結(jié)成褐色的血漬,用手輕輕一搓便離開毛發(fā)化為碎屑散落到地面。我用食指指尖輕觸它,它確實硬了,它已經(jīng)死透了。它的樣子告訴我它死前一定經(jīng)過了劇烈而漫長的痛苦。

    A冷冷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呢。”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拼盡全力大聲干嚎起來。沒有眼淚,但我仍舊大哭不止。我試圖伸手去抱我死去的貓,可是那種又涼又硬又黏膩的觸感招致我一陣惡心。我對著它的尸體干嘔,直到把黃綠色的膽汁吐到它身上。我滿嘴苦滋味。我發(fā)誓要讓A也嘗到苦頭。

    我跌跌撞撞闖進衛(wèi)生間,一把拉開儲物柜門,抓起84消毒水,邊沖向她邊擰開瓶蓋,將消毒水潑向她面門。她閃開了,但這沒關系,她能躲開液體卻絕對逃不開氣味分子。整個客廳頓時彌漫著濃重的次氯酸鈉所特有的刺鼻氣味。這還不夠,我把瓶中剩余的消毒水灑滿了臥室和書房的地面。換言之,只要待在這套房子里,她就被消毒水的氣味包圍。

    A患有過敏性哮喘。在已經(jīng)確定的過敏源里,消毒水排名第一。因此從前每每需要使用消毒水都由我經(jīng)手,她則必須躲去屋外。現(xiàn)在我將大門反鎖并把守在前,她是怎么也跑不脫了。她的噴劑在臥室床頭柜抽屜里,剛才已經(jīng)被我攥到手心。她的處境相當危險,而這正是我想要達到的目的。

    果然,短短三秒鐘之后她便開始用力吸氣,喉嚨里發(fā)出拉鋸般的聲響。我知道此刻她的氣管正在收縮閉緊,留出的一道細縫只允許最少量的氧氣通過,缺氧迫使她下意識盡全力吸氣,而她的發(fā)力會迅速加劇喉嚨的痙攣,從而令氣管縮得更緊。不及時采用噴劑放松并擴張氣管,她將被活活憋死。

    她已經(jīng)看見我手里的噴劑,她向我伸出手,我沒有遞給她。她眼里閃過一絲憤怒,但很快就熄滅了。缺乏必要的氧氣,怒火是燒不長的。她佝僂著背一步一步靠近沙發(fā),然后沉下身子坐定,這一套簡單的動作她做得異常緩慢異常辛苦,活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她開始刻意調(diào)整她的呼吸,對于自己的病她很清楚,她知道只要她熬過缺氧帶來的痛苦與恐懼,她可以想辦法將氣管打開。盡管她渾身都在因缺氧而顫栗,但她強迫自己以最輕柔的方式慢慢吸氣,然后分兩次吐出,如此反復再三。

    我走過去在她肩頭推一把,這種肌體上的刺激立刻將她之前的努力化為泡影。她的喉嚨再度發(fā)出拉鋸的聲響,她的臉看上去已經(jīng)腫起來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想折磨她多久,我甚至沒去思考萬一她死掉怎么辦。我這才想起我還沒問她是用什么手段殺害了我的貓,她究竟對它做了什么令它七竅流血之后痛苦地喪命。endprint

    我把噴劑攤到她眼前,她試圖抬手但失敗了,她于是張開嘴。她的嘴唇呈深紫色,因為下巴的痙攣而大幅度顫抖。我將噴劑噴頭塞進她嘴里,按動壓力鈕。她貪婪地吞吸那些激素液體的微粒,但我抽回了噴頭。

    “能說話了吧,”我問,“我要知道你對它做了什么?”

    她搖頭。我不清楚她想表達什么。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話?我又給了她一點點劑量。我確定她這次一定有氣力開口說話了。

    但是我的訊問被敲門聲打斷。我拉開門,眼前是一個穿警察制服的男人。被我遺忘的出租車司機就躲在他身后,懷里還抱著屬于我的衣物;他到底實踐了他的威脅,向附近的派出所報了案。

    這只是個小誤會。我從錢包里掏出一千元錢平息了司機的怨忿,他罵罵咧咧先走了,他要趕著交班。警察沒有立刻離開,他抽抽鼻子,問屋子里是什么味。我說是消毒水,我說我的貓死了,我在給家里消毒。我把貓的尸體指給他看。我沒有邀請他進來的意思,他卻順勢跨進客廳,目光迅速掃一圈,之后落到面無人色的A身上。

    “什么情況?”他警惕地看著我,問,“她怎么了?”

    “你問她自己好了?!?/p>

    他走到A面前,“我是警察,你有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

    A向我抬起手,但她不是在指著我,而是手心攤開向我討藥。我給她噴劑,她大口吞咽起來。

    “這是什么?她在吸什么?”

    我讓警察別那么多心,那不過是用于哮喘病急救的處方藥,絕非他以為的某種毒品。經(jīng)過吸藥,A很快恢復了交談能力。

    她說:“我沒事。我們只不過在鬧分手?!?/p>

    這句話并沒起到安撫警察的效果。警察用不可思議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又打量A,再打量我?!棒[分手?”他嘀咕著,“兩個女人鬧什么分手?”

    用不著我請他出去,他自己急不可耐地拔腳離開了。

    房間里靜悄悄,我和A都沒發(fā)出聲音。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猜她也一樣。之后我起身去拖地。拖完地我用垃圾袋將貓的尸體裝好,封口。再之后我穿上衣服和鞋,挎起背包,提好垃圾袋。

    我說:“現(xiàn)在我們倆誰也不欠誰了。”

    她說:“你千萬別原諒我?!?/p>

    “你也是?!?/p>

    走出小區(qū)我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我拎著一具尸體做什么?我把它順手扔進道旁的垃圾桶。垃圾桶的邊緣掛著一只死老鼠。明天凌晨時分會有清潔車過來收垃圾,它和它將被一齊搬走,將被傾倒在同一坐垃圾山上,也許還將被埋葬在同一個土坑里。它們活著的時候是天敵,死了卻可以和平共處一穴,這不能說不是一份意味深長的歸宿。

    她將小說發(fā)給周,得到的回應卻是一頓破口大罵。周斬釘截鐵地宣布,孫的小說出版計劃已徹底完蛋,她和孫之間的情分也徹底完蛋了。

    “我可以再改,真的,我再改一改?!?/p>

    “你給我滾,永遠滾出我的生活!”

    “為什么會這樣?”

    “因為你是個王八蛋!滾!”

    這令孫相當沮喪,她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拯救自己的小說,她覺得自己隨小說一起被槍斃了。

    她拿什么向母親交待?

    她如何給自己一個交待?

    吳同她在那天清晨就已經(jīng)決裂。

    周對她也再無半分情誼。

    自從分手后,趙沒給過她一個短信或電話,更沒有見過她一次。

    孫的情緒壞到了極點。

    她出院后仍舊住在租來的地下室,直到被房東下了逐客令,因為她終于承認她沒能力交付欠下的三個月房租。那其實只不過一千八百元錢,但她拿不出,她從前所有的積蓄如今只剩七百元。人為財死,孫被一千一百元逼成了喪家之犬。

    除了母親,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投奔誰。但是母親不在家,母親的電話打不通。孫知道這表示母親又去了墓園,母親只有去墓園的時候才會關掉手機。孫于是也去了墓園。

    墓園正門距離那一排墓碑足足七百米,這是一段相當漫長的坡路。孫感受著來自右腿的刺痛,她正在學著適應它。大姐生孩子那天孫自行拆掉了石膏,之后忘我的撒腿狂奔;醫(yī)生說那條腿骨很可能會再裂開,勸孫留院觀察。但是留院的費用顯然不該由肇事司機承擔,而孫本人也沒有能力承擔,孫只好很瀟灑地離開了醫(yī)院。三天后孫發(fā)現(xiàn)右腿開始有刺痛感,尤其在步行的時候。奇怪的是刺痛感來自大腿根部,而非被折斷過的小腿骨。奇怪的事情總在發(fā)生,孫沒有試圖去弄個清楚明白,她感到疼,她正在學著適應它。

    母親果然在那排墓碑前溜達。見到孫她顯出一點意外,孫從沒到墓園來找過她。

    “我沒地方可住了,”孫說,“回你那里住幾天,一有錢我就搬出去?!?/p>

    “你上哪里弄錢?”

    “我會有辦法?!?/p>

    “你有什么辦法?”

    “我總能掙到錢,不管做什么?!?/p>

    “有錢又怎么樣?你就不會再給身邊的人添麻煩嗎?”

    “我身邊沒別人,只有你。但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我知道你恨我?!?/p>

    李掏出鑰匙扔到孫腳邊,“你回去吧。我已經(jīng)報了旅游團去歐洲散心,什么時候你搬出去了,我再回來。”

    孫用腳尖輕輕踢著鑰匙,“用得著這么絕情嗎?”

    “我給了你鑰匙,這還叫絕情?上次在醫(yī)院,鄭生孩子那天你對我做的事才稱得上絕情?!?/p>

    “那是因為你喋喋不休逼我去向趙求和?!?/p>

    “所以你就可以摔掉我送去的湯?”

    “沒有趙那檔子事,我怎么會那樣對你?”

    “沒有趙,你休想我再幫你照顧你,除非你嫁個男人生個孩子!”

    “你知道那不可能!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我非得同趙和好不可?你不是一向不過問我的私事嗎?我懇求你現(xiàn)在、以后、永遠都不要干涉我!”

    “我就快六十了,我已經(jīng)老了,折騰不動了。我也懇求你——要么把趙找回來踏踏實實讓我放心,要么就永遠別回來,我眼不見心不煩!”endprint

    “你是我媽!”

    “但你是個孽種!我被你折磨了大半輩子,我所有的尊嚴、體面和安穩(wěn)都毀在你手里,這樣的媽不當也罷!”

    “連你也要同我斷絕關系?”

    “你該問問你自己,怎么做到將身邊的人一個個逼走?!?/p>

    “我逼過誰?我從來都是在你們的夾縫中夾著尾巴過日子。你要求我以自己的利益為重,趙要求我毫無保留,周要求我有呼必應,吳要求我不離不棄,我該滿足誰?你們要我做好女兒、好伴侶、好朋友,你們從來不問問我能不能做到!你們只會提要求,你們一個比一個自私,你們沒有一個人真的在乎我的感受!”

    “強詞奪理,莫名其妙,你真是無可救藥!我對你有什么要求?我無非是讓你別再給我丟人,別再折磨我!”

    “是啊,你最體面,你是完美的,你所有的臉都是我給你丟的!”

    “沒錯!”

    “錯了!你大錯特錯!你來墓園干什么?你來看誰?不丟臉嗎?很光彩嗎?”

    “你什么意思?”李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誰告訴你的?”

    孫沒有回答她,而是走到一座碑前,指著那個名字,“你來看他,看這個你愛了一輩子的男人。你壓根沒有愛過我的父親,你嫁他不過是因為你懷了孩子,而孩子的親爹已經(jīng)死了。你在結(jié)婚前就已經(jīng)失身于人,我說錯了嗎?”

    李尖叫起來:“是你爸爸,一定是他,他怎么可以這樣!”

    孫的聲音比她更高更刺耳:“是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愛這個男人,你愛他留給你的兒子。你的兒子死了,你把這筆賬算在我父親頭上,算在我奶奶頭上,甚至也算在我頭上!你怎么可以這樣!”

    “我沒有。沒有。我是怪你奶奶,我是不愛你父親,我對不起他。但是我沒有因此而怪過你半分,我也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你沒有資格教訓我!”

    “你不愛我!你不停拿我和你那個死去的好兒子做比較!你看不上我!你逼走了父親,你讓我沒有爸爸!我沒有資格教訓你?我是最有資格罵你的人!”

    “是你爸爸不要你,他可以帶你走,但他沒有!”

    “你當然想我跟他走,這樣你就可以天天到墓園來,守著你心愛的男人,就算他死了三十幾年,你仍然愛他超過愛我們所有人!我真想操他媽!”

    孫突然沖那座墓碑狠淬一口唾沫。更突然的,李一記重重的耳光抽上孫的左臉。母親從沒打過孫,現(xiàn)在孫三十歲了,卻因為一座花崗巖墓碑挨了母親的耳光。孫透過耳鳴聲聽見母親的驚叫,她看見母親用剛打過她的手緊緊捂住嘴,母親怕是也被自己的舉動駭住了。

    孫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他媽的”。她抬腳去踢那座該死的墓碑,她抄起一塊掃墓者用來鎮(zhèn)壓紙錢的紅磚對準墓碑上的照片狠命地砸,細小而尖銳的石屑四下飛迸差點劃傷她自己的臉,但她全然不顧。她真的氣瘋了。

    李過來拉她。也許李不愿看到她受傷,又也許李不愿看到的是那座墓碑受辱?!皠e攔我!松手!”孫尖叫著,用盡氣力去掙脫,那個瞬間她眼前一陣昏黑,那是用力過猛的生理反應。她感到扯住她身體的壓力一下子空了,她原地晃了晃,重見光亮時她發(fā)現(xiàn)李躺在離她半米遠的水泥地上。李的表情非常痛苦。

    “你干什么!”錢不知從哪里沖了出來,一把推倒孫,“連親媽都敢動手,你造反了!”

    孫大哭起來,她悔到了骨頭縫里,她將額頭重重撞向身旁的石碑,一下,兩下,三下。之后她連滾帶爬地逃開。她跑得飛快,邊奔跑邊慟哭。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她一路這么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右腿根部的刺痛感漸漸消失不見了。

    禮拜三(312)

    禮拜三獨自坐在江邊,她無處可去,也不想去任何地方。她已經(jīng)沒在哭了。

    她抽了整整一包煙,一支緊接著一支,她聞到自己頭發(fā)上濃重的焦油味,那是一種特別難聞的臭味。她多想洗一個熱水澡,然后美美睡上一覺。她希望醒來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出軌、分手、車禍、母親的耳光,這一切一切都只是一場漫長而荒唐的噩夢;清醒之后,她只需要做幾次深呼吸就能趕走胸口的鈍痛,所有夢境里的不快便全都煙消云散。但她知道這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奢求,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發(fā)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再改變。

    恨自己也沒有用。

    她將腳探進江水。深秋的黃昏,江水冰涼刺骨。帆布鞋很快就被浸透,寒意順著腳爬上她脊梁,她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把腳拿上來?!?/p>

    那是趙的聲音,不高但不容置疑。禮拜三認為是自己的幻覺。

    “把腳拿上來?!?/p>

    這一次她扭過頭去。她看見趙真的站在她身邊。

    趙說了第三遍,“把腳拿上來?!?/p>

    禮拜三抽回雙腳,踩住的地方蔓延開一片水漬。

    “起來?!?/p>

    她站起身,跟隨趙走上堤壩。

    “坐這兒,把鞋脫了,還有襪子。”

    她挨著趙坐上水泥臺階,她聞見趙身上淡淡的香味。同時她瞥見遠處錢的身影。趙對錢擺擺手,錢搖頭;趙又擺手催她,她才猶猶豫豫地離開。

    禮拜三說:“我把我媽媽打了?!?/p>

    “你真該死?!?/p>

    “你媽媽讓你來找我?”

    “她只對我講了這件事。我自己要來找你。”

    “你媽媽真是及時雨,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接下去還會發(fā)生什么。”

    “她是去告訴我爸爸,姐姐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小丫頭今天滿月。”

    “是女兒?真的是女兒?”

    “怎么?”

    “我的小說。我寫你姐姐生的是一個女兒,我還寫你是第一個抱到小丫頭的人?!?/p>

    “都被你寫中了?!?/p>

    “我還寫你落淚了?!?/p>

    “不,我沒有。你知道我不喜歡孩子,我不會因為那是我的外甥女就破例,我只是抱了她?!?/p>

    “你一點都沒變,你的所有原則都是鐵打的?!眅ndprint

    “我心腸很硬。”

    “你愿意聽我念一念嗎?就念那一段?!?/p>

    “你念吧,我聽就是。”

    禮拜三從手機里翻出小說,找到那一小段念起來——

    那天從產(chǎn)房出來,A的臉色與死人無異。她一直在說嚇死了嚇死了,說她的心臟病差點沒發(fā)作。但她始終面帶笑容,眼睛閃閃發(fā)光,被臉上蒼白的膚色襯得格外烏黑透亮。她是個很好看的姑娘,大部分時候都是。

    大姐給這個女兒國般的小圈子又添一名新丁,A說她是第一個抱到小外甥女的人,比姐夫還搶先一步。

    晚些時候大家圍聚在病房里,輪番恭喜大姐,再輪番抱擁小小的小丫頭。我記憶里沒有母親懷抱嬰兒的畫面,似乎在我本人之后她再沒有愛過哪一個嬰孩。那一次我看見了,母親將小丫頭捧在手心,貼緊心口,對著小丫頭的小臉蛋微笑。因為有了嬰孩,母親就成了瑪利亞。不只母親,每一個抱起嬰孩的女人都顯出溫柔、無私和圣潔,都成了瑪利亞。連A也不例外。她仿佛忽然就大了好幾歲,活像一個年輕的小媽媽。

    我也曾經(jīng)是瑪利亞懷中的嬰孩,也曾經(jīng)柔軟而潔凈。這么想令我心里暖融融的。

    我一直沒主動提出抱一抱小丫頭,我沒抱過嬰兒,我不敢碰那個易碎的小東西。但是A把她遞向我。我不清楚A是刻意讓我加入,還是正巧我站在她旁邊罷了。我猶豫片刻,之后小心翼翼接過來。那么輕,那么軟,那么溫熱,真是一種奇妙非凡的體驗。小東西把尿滴在我手心,就連這體驗也同樣妙不可言。我立刻愛上了懷中的小東西,并順便愛上了全世界。

    我已經(jīng)多久沒有愛這個世界了?多久沒有愛身邊或遠方的人們?我想多愛一愛自己,可是我也很久不愛自己了。臂彎中的這個小小的嬰孩讓所有一切都重新變得可愛,包括我自己,她不是圣嬰是什么?

    我想親吻她的臉蛋和小腳丫,但我忍住了。她畢竟是個易碎品,我仍舊缺乏觸碰的勇氣。我記得在她被抱離我臂彎的時候,似乎有一滴淚水打在我手心,與手心里小丫頭的尿液相溶,我想那便是我對她頂禮膜拜的方式。

    A也落淚了,但不在我眼前。據(jù)大姐說她在產(chǎn)房中已經(jīng)哭過一場,邊笑邊哭,惹得一旁的姐夫摸不著頭腦。姐夫不是女人,姐夫不懂。

    “你寫得很好,”趙說,“我之前就說過你寫得好。”

    “你撒謊。沒有人覺得我的小說好,周告訴我這是一堆狗屎,她說我本人也是狗屎?!?/p>

    “對不起,那天在醫(yī)院我罵了她,我編了一大堆瞎話,她被我罵哭了,我想這才是她對你翻臉的原因?!?/p>

    “你把她罵哭了?”

    “嗯,她突然就哭了。”

    “真的?”

    “騙你干嘛?”

    禮拜三用雙手捂住臉,她在笑。她一直以為如果趙同周之間發(fā)生沖突,吃虧的一定是趙,因為趙又單純又笨拙,而周是個心眼很多的女人??墒侵芫尤槐悔w罵哭了,真是好笑。

    “你還笑得出來?我害你失去了出版小說的機會,那可是你一直以來的理想。”

    “見鬼去吧,我不在乎。”

    “你怎么可能不在乎?!?/p>

    “我失去了你,還動手打了我媽媽。我不在乎什么小說出版?!?/p>

    “我媽媽送你媽媽回家了?!?/p>

    “謝謝你媽媽。也謝謝你來看我?!?/p>

    “你的頭還很痛吧?聽說你用它去撞石頭?!?/p>

    禮拜三的額頭一片紅腫。

    “過來,”趙拍拍自己的膝蓋,“你累了?!?/p>

    禮拜三把頭擱到她腿上。趙用一條手臂攬住她,另一只手在她額頭輕揉。禮拜三被熟悉的氣味包圍,那是趙的氣味,暖暖的,有一點甜,有一點香。她閉上眼睛,這氣味讓她恍惚間覺得也許真的會從噩夢中醒過來。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訴你,”趙說,“黑貓不是我殺死的。它吃了被毒死的老鼠。我找到的時候它已經(jīng)死了,我很傷心?!?/p>

    禮拜三點點頭沒說話,淚水無聲地溢出眼角。趙一下一下?lián)崦^發(fā),仿佛在哄她入睡。

    “你別哭,”趙說,“再哭一場就更累了?!?/p>

    “我不哭,有你陪著我,我不哭。”

    昏黃的秋日落到高樓背后,江水變成藏青色,浪花拍擊著堤壩發(fā)出好聽的“唰唰”聲。禮拜三的雙腳已經(jīng)麻木,但她不覺得冷。藏在趙的懷抱里令她感到安穩(wěn),仿佛置身于兒時的搖籃。一陣昏沉的困倦漫上來,她的眼皮越來越重,她感到自己就快要陷到甜美的睡夢中去了。

    她聽見趙柔聲說:“寶貝,我不能陪你很久,我約了人。”

    禮拜三口齒含糊地應她:“推不掉嗎?你別走?!?/p>

    “不是推不掉,是我不想推掉。”趙的嗓音越發(fā)溫柔了,“你知道我從來不推戀人的約會?!?/p>

    “我知道?!?/p>

    “你知道我和你已經(jīng)分開很久了。足足七個月又二十天。”

    “我知道。”

    “你知道我從來不和已經(jīng)分手的戀人打交道?!?/p>

    “我知道。”

    “我只為你一個人破例,但也只此一次?!?/p>

    “謝謝你?!?/p>

    “我得走了。你需要錢嗎?”

    “我不需要錢。再陪我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三分鐘,行么?”

    “好,再陪你三分鐘,就三分鐘?!?/p>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時間到,我得走了。你愿意送我上車嗎?”

    “當然,我送你?!?/p>

    “你真的不需要錢?我找到新工作了,薪水還不錯。”

    “不需要。”

    “我花過你不少錢,如果你現(xiàn)在找我要個三千五千的,我真的不介意。”

    “謝謝你,我真的不需要?!?/p>

    “你怎么了?”

    “什么?”

    “你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的腿怎么了?”趙猛地站定,聲調(diào)陡然高八度,“你瘸了!”

    真的,禮拜三走起路來一高一低。問題出在右腿,右腿比左腿莫名就短了好幾公分。趙的眼神簡直可以用驚恐來形容,她反復嚷嚷著:“你瘸了!天吶,你成了瘸子!天吶!天吶!”endprint

    禮拜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家規(guī),因而語氣和神態(tài)都顯得猶疑。

    “沒有,沒有,我好好的。”

    趙憤怒地揮動胳膊,“好什么好?你殘廢了你懂不懂?”

    禮拜三越發(fā)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許我瘸了。但沒事,真的,我覺得我沒問題?!?/p>

    “閉嘴!你這個死瘸子!你什么都不懂!你給我閉嘴!”

    禮拜三只得閉上嘴,眼睜睜看趙對著一江渾水大發(fā)雷霆。她小心地挪動右腿,試著將全身的壓力轉(zhuǎn)移到右腿上,沒問題,右腿撐得穩(wěn)穩(wěn)的,而且沒有一絲痛感。但它千真萬確短了一小截,禮拜三千真萬確瘸了??墒勤w為什么要對她的瘸腿發(fā)脾氣呢?這條瘸腿能給趙帶去什么傷害呢?禮拜三怎么也想不通。

    “我怎么辦?”趙重新對禮拜三大吼大叫起來,“你叫我現(xiàn)在怎么辦?我好不容易離開你這個混蛋,好不容易不再為你傷心為你動氣,好不容易找到個厚道的女人談起戀愛,我好不容易??!”

    禮拜三結(jié)巴著,“對不起,我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嗎?”

    “你會幫我?你只會給我找麻煩!你就是見不得我開心,我但凡有一點開心,你就想方設法叫我沒法開心!你怎么這么壞?你為什么要這么害我!”

    “我到底怎么你了?”

    “你瘸了!”趙咆哮著,“你瘸了!瘸了!”

    趙哭起來,蹲在江水邊哭得撕心裂肺。同趙相識八年、相處四年,她從未像這樣慟哭過,仿佛要對長江叫板,看是江水滔滔還是她的眼淚更滔滔;禮拜三被駭呆了。

    “你說,”趙抬手摸一把淚水,順勢指著禮拜三的鼻尖,“你現(xiàn)在這副德行,要錢沒錢,要前途沒前途,連腿都壞了……誰還會要你?誰還會管你?”

    “我,我可以照顧自己,真的……”

    “放屁!你廢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后就是個廢人你明不明白?你廢啦!”

    “不至于吧?!?/p>

    “你嘴硬什么?你有什么好嘴硬的?”

    禮拜三不再嘴硬。她垂下頭,悄悄抖一抖右腿,一切正常,除了短掉那幾公分。禮拜三忽然就不讓她了,“我沒事就是沒事,我的腿是我知道還是你知道?”

    天漸漸黑下去,江邊堤壩上有一處違章工棚升起了炊煙。禮拜三聞到紅燒武昌魚的味道,甚至還有雞蛋羹的味道。趙深吸幾口氣,胡亂擦掉滿臉的淚水,過來拉禮拜三一把。

    “能走嗎?”

    禮拜三點頭,“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p>

    “走。”

    “去哪里?”

    “向你媽媽認錯。”

    “你以為我認個錯,媽媽就會心甘情愿收留我?”

    “我沒打算讓她收留你。但你必須去認錯,你不覺得你該認錯嗎?”

    “我去。然后呢?”

    “跟我回家?!?/p>

    “然后呢?”

    “你還想要什么然后?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愿意收留你嗎?”

    “可是你又為什么……”

    “你以為我愿意?我能有什么別的選擇?你廢了,眾叛親離孤苦伶仃,你只剩我。沒我你只有死路一條?!币姸Y拜三沒吭聲,趙追問她,“我沒說錯吧?!?/p>

    禮拜三點頭,“沒錯。我廢了,我非常需要你,而且從今往后恐怕再也離不開你。”

    趙憤憤地點頭,“算我倒霉,也只能這樣了?!?/p>

    “那家伙呢?”

    “誰?”

    “你新交的相好。”

    “她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等著瞧,日后有你受的?!?/p>

    上臺階的時候趙伸出手攙住禮拜三。禮拜三一瘸一拐往上探,深一步淺一步,輕一腳重一腳;她感到一切如常,只是右腿短了那么小小的一截。又有什么關系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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