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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蒙 木
蝙蝠式遺產(chǎn) 不可不繼承
——由宗其香的畫說起
文 蒙 木
宗其香(1917-1999)
我一向懷疑國畫的出路,正如一向懷疑舊體詩的出路。盡管作者會很自得,相干不相干的評論家來闡釋得頭頭是道,作品甚至獲得各種高規(guī)格的獎賞,但其千篇一律的面孔,或者近似于某家某派,讓普通欣賞者不審美疲勞實在很難。但一次偶然欣賞宗其香畫展時,我看到一種希望。宗先生筆下如此眾多的夜景和梅花讓人印象深刻。尤其夜景山水,讓我懷疑它是中國國畫,還是西洋水彩。傳統(tǒng)國畫較少表現(xiàn)夜、光、天空和水;但宗其香的畫光影搖曳,煙水氤氳,有的漁火兩三星,有的炫然明耀,有的把那種乍晴乍雨或狂風暴雨的瞬間表現(xiàn)得讓人如臨其境。——仔細想想,以手寫心,技巧和分類又算得了什么,黃賓虹寫過:“畫無中西之分,有筆有墨,純?nèi)巫匀?由形似進于神似?!?/p>
因其畫,想其人,因其人,看其書。我開始閱讀張玲老師的《畫家宗其香傳》。這本書在我箱底有些年了,因為這書,放在作者眾多作品里太過個別。張玲老師是我非常敬重的老學長,僭越地也說是忘年的畏友,其本行是英國古典文學的研究和翻譯,尤其是對哈代、狄更斯和艾米麗·勃朗特的研究頗有建樹。她是一個不茍寫作的人,尤其是為人寫照,品格有問題者不寫,大紅大紫者不寫。
打開《畫家宗其香傳》,宛然民國早期南京的人情風俗畫,我竟然不一氣讀完便不肯收手。終末,這書只寫到了1993年,宗先生是1999年去世的,而最近一次宗其香畫展中《漓江漁火》等幾幅尤其讓我贊嘆的逸品是作于90年代中期,我開始向她刨問這本書的緣由和后續(xù)。
她說寫這本書首先是因為自己喜歡宗其香的畫,如此精湛的畫作竟然還飽受非議;她敬重宗先生率真澹蕩的為人處世;更重要的是宗其香,作為一介孤兒,憑著自己的秉性和天資,師法自然,不守“繩墨”,最后能成長為畫壇一代名家。她要敘述的是一個勵志故事和中國國畫可能的出路。近來,她正在修訂這本傳記,續(xù)寫宗先生的最后六年,她還要綜合新的資料把宗其香的影像描繪得更清晰,例如他先后作為國民黨戰(zhàn)干團和美國盟軍心理作戰(zhàn)部成員參加抗戰(zhàn),現(xiàn)在都可以寫得充分些,適逢世界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這些事終于可以說一說了。
南京淪陷后,宗其香逃亡漢口,找不到生活出路,巧遇小學圖畫課老師,經(jīng)其介紹,1938年在武昌被吸收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zhàn)時工作干部訓練團第一團(戰(zhàn)干團,共四個團,團長均由蔣介石自任,第一團教育長桂永清)學員。經(jīng)過幾個月的培訓,隨桂永清到抗敵前線考察,穿梭于槍林彈雨中,他圖文并茂的考察報告受到好評,因此畢業(yè)后留團,被分配到區(qū)團部做宣傳工作。1938年秋武漢戰(zhàn)局吃緊,他隨戰(zhàn)干團向湖南撤離。行軍途中,一邊畫抗日宣傳壁畫,一邊畫速寫收集素材。三年后,他在重慶出版了第一本書《宗其香集》,收16幅木刻山水,其中有題詞:國恥待雪仇需復,肯把河山淚眼看?戰(zhàn)干團撤到綦江后,宗其香擔任團部統(tǒng)計員,加入了三青團,又集體宣誓加入國民黨。1942年宗其香《風雨同舟》入選民國政府第三屆全國美展并獲獎。他對政治不感興趣,工作又非所長,隨后宗其香考入中央大學藝術(shù)專修科。1943年他在重慶舉辦首次個人中西融合山水畫展《重慶夜景畫展》畫展轟動山城。徐悲鴻先生著文贊許:“宗其香用貴州土紙,用中國畫筆墨作重慶夜景燈光明滅,樓閣參差,山勢崎嶇與街頭雜景,皆出以極簡單之筆墨。昔之言筆墨者,多言之無物,今泉君之筆墨管含無數(shù)物象光景,突破古人的表現(xiàn)方法,此為中國畫的一大創(chuàng)舉,應大書特書者也!”后來宗其香在《先師徐悲鴻先生中國畫改良論》中回憶說“老師經(jīng)常教導我們要‘致廣大·畫精微’,老師要求我們畫一種事物一定要畫熟,再畫第二種。如畫梅花,每天晚飯后,我都去附近南開中學的梅園中散步,把梅樹的姿態(tài)結(jié)構(gòu)都熟透。畫夜景的燈光時,我每晚去嘉陵江邊觀察,幾個月連續(xù)不斷,研究燈光的不同情況?!?/p>
梅花 宗其香
畢業(yè)后,宗其香被聘為徐悲鴻主持的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助理研究員。為了提振軍民抗戰(zhàn)勝利之信心,1944年7月,重慶進步英華周刊社社長蔣鳳征與宗其香商議并繪制了《抗建宣傳壁畫》:《全民抗戰(zhàn)》《有錢出錢》《拯民水火》《精神建設》《殺敵致果飲馬長城》《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等8幀,由孫科、居正、于右任、鹿鐘麟、吳敬恒等國民黨高官題詞,徐悲鴻作序。此套壁畫經(jīng)蔣介石鑒定,經(jīng)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審定,通過重慶圖書雜志審查處審查,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侍從室第23279號通知為據(jù)批準印發(fā),由重慶進步英華周刊社向社會發(fā)行,社會部、教育部、四川省政府等通令工商學界采用。同年,他的作品《練犬》榮獲教育部美術(shù)類最高成就獎。次年,他在重慶沙坪壩舉辦第二次個人畫展“宗其香昆明寫生展”,陳曉南在《益世副刊》上說:“宗其香兄以卓立不移之精神努力于畫,抗戰(zhàn)初期隨軍寫生前后方種種動態(tài)以及民物風情……愛生活,且各種生活滋味,都親身體會。去春同事于美軍總部,赴滇南山野工作,其試槍射擊爆炸等等,均沉著應變,亦如畫風之大膽心細……”
1945年春,美軍OSS心理作戰(zhàn)部招聘文化宣傳人員,主要工作是配合軍事行動,以各種形式向敵軍宣傳、瓦解其軍心,促其早日投降,宗其香欣然前往。9月3日,宗其香在芷江參加了日本軍隊在此戰(zhàn)區(qū)乞降的受降儀式??箲?zhàn)勝利后,宗其香回到中國美術(shù)學院。1946年4月,徐悲鴻接任北平藝術(shù)??茖W校校長,宗其香追隨恩師北上任教。1949年7月,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在北平藝專舉辦了“美術(shù)作品展覽會”(即“第一次全國美術(shù)作品展覽會”),宗其香以其水墨畫《修復永定河鐵橋》參展并獲得好評。
宗其香不僅參加過國軍、美軍,1949年8月他還從北平國立藝專停薪留職,參加了第三野戰(zhàn)軍文工團任美術(shù)教官,他1951年作的油畫《不朽的英雄楊根思》獲第一屆全軍美術(shù)展一等獎,這幅名作當時被印成名信片發(fā)給前線抗美的將士。復員后,1953年首任中央美術(shù)學院水彩科主任;暑假赴朝鮮戰(zhàn)場寫生創(chuàng)作《搶修大同橋》,參加新中國第一屆全國水彩畫大展并獲獎,與蔣兆和、葉淺予等齊名京華。1957年中國共產(chǎn)黨建軍三十周年紀念,中國總政治部、中央文化部、中國美協(xié)聯(lián)合舉辦大型油畫展,宗其香以巨幅油畫《強渡大渡河》獲獎。
但這些殊榮不能掩蓋那復雜的政治經(jīng)歷,使得文革伊始他就成為牛鬼蛇神,被關(guān)進牛棚;1974年“四人幫”在北京爆發(fā)“黑畫展”,包括李可染、李苦禪、黃永玉等17位畫家,宗其香名列其首。他被抄家,工資被扣發(fā),他受拷打,坐“土飛機”,這期間他的好友花鳥科主任郭味?。?908—1971)、人物科主任李斛(1926—1975)頂不住打擊而相繼含冤去世?!拔母铩苯Y(jié)束,宗其香再返美院的時候,已經(jīng)年逾花甲;1979年落實政策,1980年他離開北京,選擇了山清水秀的桂林作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1999年12月29日凌晨逝世于桂林,終年83歲,其骨灰撒入漓江山水間。
1946年北平美術(shù)家協(xié)會成立日全體成員,右一戴澤,右三齊白石,右四徐悲鴻,右五王臨乙(人民英雄紀念碑作者之一),左一宋步云 二排右起:右一齊人,右二高莊,右三盧光照,右四李可染,右五王丙召 三排右起:右一董希文(開國大典作者),右二馮法祀,右三李宗津,右四宗其香
《畫家宗其香傳》強調(diào),宗其香的國畫是有幼功的。他1917年出生于南京一個破落的市民之家,在讀書識字之前,幫艱苦謀生的父親“造假畫”,清初江左四王的畫,尤其是師古自得、講求開合起伏的王原祁為他打開了藝術(shù)之門。在上小學時,他又有幸在圖畫課上得到“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的寫生訓練。高小畢業(yè)開始學徒生涯,是在工藝禮品店畫廣告畫。就在學徒期間,十六七歲的宗其香以《雙魚》《白孔雀》參加溫哥華為紀念開埠而舉辦的畫展,這兩幅畫意外賣得200銀元。盡管每月工錢不過2塊大洋,他居然將生平這第一桶金悉數(shù)捐給東北災區(qū)。張玲老師感慨說,這才是文化走出去,靠實力走出去的典型。走出去,不是為了個人名利得失。我驀地明白張玲老師不計報酬地撰寫《畫家宗其香傳》,那是因為一個共同的草根情結(jié)在起作用。
宗其香以自己的不懈努力,得到學貫中西的美術(shù)教育家陳之佛、黃君璧、張書、徐悲鴻諸先生的垂青和指導。尤其是徐悲鴻,他最早支持和啟發(fā)宗其香實驗夜景山水。一向崇尚寫實主義的徐悲鴻對宗其香因材施教,還向他推薦印象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技巧。后來徐悲鴻在全國美術(shù)院校中力倡中國畫寫生創(chuàng)作,正以宗其香的創(chuàng)作為樣板,1952年之后,李可染、李斛、錢松巖、陸儼少、關(guān)山月等一批畫家開始投入中國山水畫寫生的大潮中。但他后來遠離了北京這個中心,所以其聲望今天遠不如他中央美院的其他同事;在拍賣行,他作品的市價甚至大大低于他的學生們;他獨創(chuàng)的夜景技法也被些批評家有意或者無意地歸于別人名下。所以張玲老師認為這本《畫家宗其香傳》應該傳給后來的讀者。
至于宗其香中西結(jié)合的路子,是不是真的會把國畫帶進死胡同,這是需要用實踐來說明的。宗其香一生堅持寫生,強調(diào)“生活感受第一”,這是其畫富有詩意的來源。傅以新教授回憶說:“他反復強調(diào),作畫一定要有感而發(fā),只有有感而發(fā)的作品才有感染力。他舉自己為例說:‘解放前在重慶時,我畫嘉陵江夜景有了名氣,到北京后,很多人建議我做一個專門的夜景畫家。嘉陵江夜景很美,我有表現(xiàn)它的欲望,但北京的夜景不美,我找不到那種沖動,所以就很少再畫夜景了。’”這篇《從“喜愛山水”到“懂得山水”——感念宗其香先生》的文章還回憶了宗其香的教誨:“生活是美的,很多東西都可以表現(xiàn)……今天我們?nèi)绻患挤ㄋs束,那么很多題材就不能去表現(xiàn)。”
不要讓技巧,遮蔽尋美的眼睛;不要讓東西分野等條條框框,窒息了審美的流動和想象。我們細觀任何一種藝術(shù)史,其最有活力的時期幾乎都是南北或中外交流融匯最為頻繁的時期。既就畫論,如果沒有佛教的傳入我們不能設想宗炳與王微的成就,更不能設想張僧繇、顧愷之和陸探微,更別說此后的吳道子。如果沒有忽必烈的鐵騎,清遠蕭疏的人文畫何以如此之盛?沒有西學東漸,我們可以設想張大千、林風眠、徐悲鴻這樣的一代宗師嗎?
即使我們無法給宗其香在畫史上標格,但他走的路是無可懷疑的。強調(diào)國畫民族特質(zhì)的人不可能再復制《洛神賦圖》《清明上河圖》《富春山居圖》的輝煌。即使小品,今天某畫家畫得和八大、白石老人的一模一樣,又有什么意義呢?
山水 宗其香
作者系北京出版集團人文社科部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 徐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