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淚成殤,情深不自言
文_木幕七律
繪_盆栽的梔子花
千蕪島上有蝶人,擅音律,雅歌舞,麗質(zhì)天成,肩有蝶印。傳說,生飲三滴蝶人之淚,可得永壽。
雍瀾城今年的梅花開得有些晚,初雪過后,千苞待放,隱隱幽香淡然飄入氤氳的清茶中,馥郁里藏了三分冷意。云惜音素手紅衣,輕巧地執(zhí)起白釉小壺,自顧自地添了滿杯,黑子落定。
傅蘅之見狀,搖了搖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子,笑道:“音兒就不能順個手嗎?”
云惜音把玩著腕上的紫玉琉璃串,漫不經(jīng)心道:“添茶送水的活兒是婢女做的,我只負責(zé)陪你下棋?!?/p>
“難道沒人告訴過你,溫順乖巧的女子才惹人憐嗎?”
“怎么,大公子要教我怎樣做個女人嗎?”云惜音眼波流轉(zhuǎn),媚眼里千種風(fēng)情,臉上卻是冰山般的肅穆。
傅蘅之不語,只是悄然盯著她,兀地說了句:“你的眼睛真美,只是不知流起淚來是什么模樣?”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倒叫云惜音不知該如何回答,眼前雍容華貴的男子緘了聲,白子在他手里決絕落下。
雪地傳來一聲沉悶的吱嘎聲,踏雪而來的仆人從層層布帛中取出一個繪了五瓣梅的紫砂壺,一面上前添茶,一面回稟道:“洛楚姑娘怕主人喝不慣外頭的茶,特意讓小人送來主人平時愛喝的天山一葉青?!备缔恐送驹谕ぷ油狻奥爥恰钡囊槐娭移?,無奈地笑了笑,這丫頭的手腳,委實快了些。
云惜音黛眉輕蹙,嗔道:“大公子既然怪我這里沒有好茶,又何必來我這里,這不是打我的臉呢?!?/p>
“音兒生氣了嗎?”傅蘅之邪魅一笑,吩咐道,“韓夏,把送茶來的這人拖出去,杖斃!”
韓夏領(lǐng)命而去,那送茶來的仆人聲嘶力竭地叫道:“主人饒命!小宋子只是聽從洛楚姐姐的吩咐!主人饒命……”
木板打在肉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卻在寂靜的雪地里顯得尤為驚心動魄。紅的血在晶瑩的白色里肆意蔓延,染出一片片妖嬈傾城的紅梅。
云惜音手心涔出了些許冷汗,表面卻裝作波瀾不驚,搖頭嘆道:“三年了,你還是這樣……”
“還是這樣愛你,是不是?”傅蘅之瞬間又回到了先前的俏皮,劍眉輕挑,全然不似方才的陰狠。
乙亥年臘月初三,砌香閣首席舞女云惜音神秘失蹤。這本是風(fēng)月場上的事,卻不知為何引得黎國大公子傅蘅之和國師鐘蟻爭相尋訪。傅蘅之素性風(fēng)流,傳聞和云惜音交情甚好,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國師一向不理民間之事,這般明目張膽地搜尋,卻叫人摸不著頭腦。
洛楚覺得近日大公子的行為有些奇怪,卻說不上是哪里不妥。自從小宋子被杖斃之后,她已不敢再明目張膽派人去監(jiān)視了,惹怒了傅蘅之絕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她在紫苑五年了,名為侍妾,實際是黎國國君傅銘安插在傅蘅之身邊的一顆棋子,他們要的是天下,而她只求活命。五年,雙方早已心知肚明,卻遲遲不肯點破,傅蘅之一直留戀花叢,默認了一切監(jiān)視活動,此番杖斃小宋子明顯是殺雞儆猴。
風(fēng)華園里的那口枯井又出了鬧鬼的傳說,喜歡穿鑿附會的婢子說,夜里曾見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站在井邊翩然起舞,舞姿曼妙,世所罕見,舞到最后竟一頭栽入井中。然而,當(dāng)?shù)诙煺胰藖泶驌茣r,十丈深的枯井井底,卻只有一些爛泥枯草。洛楚搖了搖頭,本不想理這些無中生有的故事,卻聽見其中一個婢子說道:“我遠遠瞧著那身影,竟有些像砌香閣那個失蹤了的舞女?!甭宄腿获v足,沉默良久,嘴角浮上了一絲淺笑。
雍瀾城中最奢靡華貴的地方并非黎國國君的宮殿,而是傅蘅之的紫苑。世人都道黎國國君愛子,在郊野處建了一處富麗堂皇的別院供大公子居住,又派了侍婢千人服侍,日夜笙歌不斷,歌姬舞女?dāng)?shù)不勝數(shù),只有個中人才明白,名為恩寵,實為囚禁。然而,在這樣一座富饒的紫苑中,卻有一處荒涼的地方,便是風(fēng)華園,只因數(shù)年前有方士斷言,園中枯井戾氣甚重,近者會被厄運纏身,園內(nèi)人跡日稀,漸漸便荒蕪了下來。
洛楚來到井邊的時候已是子時,三更天的梆子聲敲過,她一躍而下,憑著輕功安全落到井底。慘白的月光泠泠似地獄使者的爪牙,透著不明所以的陰冷。洛楚掏出火折子,借著微弱的火光搜尋著蛛絲馬跡,可是尋了許久,卻始終不見任何機關(guān)法門。正當(dāng)洛楚一籌莫展之際,井壁竟兀自打開,顯出一條幽深的通道來。
通道的盡頭,似有琴聲悠揚。洛楚壯著膽子走過去,眼前漸漸明亮,白衣美人舞姿翩然,妖冶動人,正是云惜音。傅蘅之坐在床榻邊,一襲玄色長衫落地,黑色長發(fā)肆意披散,骨節(jié)分明的手俯在素琴上,撥動著一室燭光。
洛楚不敢打斷,一曲畢,才聽見傅蘅之說道:“你既已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就留下服侍云姑娘吧,你在紫苑的差事,我會找人替你的?!?/p>
洛楚心下一驚,忙道:“主人,洛楚太笨,恐不得云姑娘的心意,還請主人另找個心靈手巧的婢子來吧?!?/p>
傅蘅之笑謔道:“你既能把那一籠籠的信鴿養(yǎng)的堪比我父王宮中的鴿子,又怎推脫自己太笨呢?”不輕不淡的語氣,讓洛楚為之一震,大公子到底還是要行動了嗎?心神未穩(wěn)之際,她又聽得一個溫軟的聲音說道:“大公子沒聽見這姑娘不愿服侍我嗎?又何必強人所難呢?!?/p>
“音兒不喜歡嗎?”傅蘅之的鳳眸閃過一絲失望,隨即便了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殺了她,否則若是被外人知道了這個地方,我還怎么金屋藏嬌呢?”
洛楚撲通一聲跪下,還未開口求饒,就聽云惜音冷冷說道:“云惜音本就只是風(fēng)塵女子,上不得臺面,大公子若是怕玷污了自己的名聲,大可放我離去,從此陌路?!?/p>
傅蘅之踱步到云惜音身邊,溫潤的嗓音貼著她的耳說道:“可我就是舍不得你怎么辦?”
云惜音忽然有些害怕,三年來,她第一次發(fā)覺傅蘅之竟是這樣捉摸不透。她有過很多的恩客,親近她的目的,不外乎是留戀她的舞姿和美色,而傅蘅之,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黎國大公子,此刻依舊以愛她為名,剝奪了她最向往的自由。洛楚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傅蘅之想做的事,沒有誰違逆得了。
今夜的星光有些黯淡,像蒙了輕紗的眼,叫人看不真切。云惜音坐在觀星臺上,看著滿天的迷蒙,神思恍惚。傅蘅之把她囚禁在井底,卻又因她愛看星空而費盡心思從井底挖了條隧道直通觀星臺。
傅蘅之從身后走來,為她披了一件猩紅氈,眼里盡是寵溺的溫柔。她突然很想知道答案:“為何把我囚禁在這里,卻不給我一個解釋?”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只要乖乖照顧好自己就好?!备缔恐氖州p輕俯著她的頭發(fā),附在她耳邊說道,“國師永遠不會找到你?!?/p>
云惜音一震,看見他眼里的戲謔,她苦笑道:“你既然都知道,為何不把我送去你父王那里?治罪也罷,處死也罷,總好過關(guān)在這里不得自由?!?/p>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舍不得。”許是她眉間的憂傷觸痛了他,他補充道,“再給我一個月,一個月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p>
她沉默不語,委屈地把自己蜷了起來,卻冷不防被一把抱起,飄來他半似春水半似寒冰的聲音:“怕了你了,我?guī)愠鋈ネ竿笟?。?/p>
云惜音倔強道:“我自己會走。”
傅蘅之頓住望著她,說道:“你有兩條路,一是安安靜靜地待在我懷里跟我出去,二是自己一個人繼續(xù)在井底尋找出去的辦法。”云惜音只得悶悶吞了聲,頭靠在他的胸上,聽著他胸膛的心跳,竟有種莫名的心安。
星月迷蒙的夜,初春的寒氣尚在,傅蘅之抱著云惜音穿過百折千回的回廊,冷梅的香氣隔著暗夜飄來,叫人辨不清方向。“真希望就這樣一直抱著你。”傅蘅之嘆道。
云惜音沒有回答,她仰起頭看他的臉,棱角分明的輪廓里,一雙漆黑的眸子格外奪目,那里面是她讀不懂的波詭云譎,還有一絲不知是為了誰的憂傷。她忽然很想抬起手去撫平那其中的悲涼,卻聽他說道:“到了?!?/p>
竹籬茅舍,小橋流水,數(shù)畦蔬果,富麗堂皇的紫苑中竟會有這樣一處溫馨的地方,云惜音吃驚地看著這一世外桃源。三年前初見傅蘅之的時候她說過,愿得一心人,攜手歸隱紅塵,不問世事,想不到他一直都記得。
云惜音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這里是?”
傅蘅之放下她,說道:“這里是我為你造的家?!?/p>
“家?”云惜音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又自嘲道,“風(fēng)塵中人,怎配有家?大公子何苦要嘲笑我?”
“你云惜音若是不配,那這世間再沒有人配得起我建的屋子了,不如一把火燒了它。”傅蘅之撫著她的臉,明明是動人的情話,在他嘴里卻似磐石般堅定,“答應(yīng)我,別輕舉妄動,再給我一點時間,到時候我就陪你在這里住下,你想吹簫撫琴作詩跳舞,我都陪你,你若是倦了,我們就乘一葉扁舟,去山水間流浪,做一對閑云野鶴,好不好?”
“你看,那邊的松木中間,可以再豎一個秋千架!”云惜音歡呼著奔過去,眼角瞥見他的失望,卻只能裝作視而不見。有些事,不是不懂,不是不想,只是身不由己。“我可以站在秋千架上跳舞的,你沒見過對不對?砌香閣的鴇母要我在二十歲生日那天跳給整個雍瀾城的人看,你會去嗎?”
傅蘅之上前一把拉住她,怒道:“云惜音,你還要掩藏到什么時候!置身危險讓你覺得很開心嗎?”
云惜音苦笑道:“那你呢?你又為什么要置身危險之中?”
“我們不一樣?!?/p>
“有何不一樣?我們這一生,注定做不得自己?!痹葡б衾砹死砩砩系囊氯?,默默說道:“千蕪島上有蝶人,擅音律,雅歌舞,麗質(zhì)天成,肩有蝶印。傳說,生飲三滴蝶人之淚,可得永壽。有人將我的舞比作蝶人之舞,我的肩上又有一塊形似蝴蝶的胎記,你說,世事怎么能這樣巧?”冷風(fēng)吹開了薄云,清寒的月光灑落在白色裙裾上,廣袖輕舒,柳腰微顫,云惜音兀自起舞,口中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調(diào):“草木枯榮兮月盈缺……”
傅蘅之從后面緊緊抱住她,頭埋在她的肩窩里,雙臂擁得她快要窒息。她察覺到他的顫抖,像一個無助卻執(zhí)著的孩子。他說:“音兒,相信我,我會給你一個美好的未來。”
驀然間,身后白光一閃,劍氣逼近!黑色蒙面人執(zhí)劍刺來,傅蘅之拔出袖中短刀抵擋,卻不料對方攻擊的目標并不是他,眼見致命劍招刺向云惜音,傅蘅之想也沒想便替她挨了下來。
韓夏怎么也沒有想到,曾經(jīng)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黎國大公子竟有回來的一天。三年前的傅蘅之文采精華,人心所向,以致他那妒忌心極重的父王對他十分忌憚,用一座紫苑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饒是這樣也困不住傅蘅之的行動。然而,那一日從砌香閣回來的傅蘅之對他說,他累了,不想再斗下去了,只愿做一只漂逸的野鶴,從此淡看人世浮華。后來韓夏才知道,那一日在砌香閣內(nèi),傅蘅之遇見了一個女人,她叫云惜音。
護國公說的沒錯,傅蘅之是天生的王者,而云惜音勢必是他成功路上的絆腳石。廟堂之上,怎能因女子而放棄霸業(yè)?云惜音,一定要除掉!
然而,即使是作為傅蘅之在紫苑內(nèi)唯一的心腹,韓夏也不知道,井底密室的入口究竟在何處?沒有人有機會單獨與云惜音在一起,除了傅蘅之。是以刺殺行動一拖再拖,護國公三番五次地催促,他卻始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直到那個夜晚,手下來報,大公子帶著云惜音出了井底游玩,韓夏便換了夜行衣,攜了短劍跟了過去。
他一心想殺死云惜音,也知道傅蘅之會護著云惜音,因此虛掩了劍勢,讓傅蘅之以為那一招是刺向他的而不得不退后,卻在半路偏轉(zhuǎn)劍鋒刺向云惜音。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致命的一手,竟那樣深深地刺入了大公子的心口!韓夏愣住了,只見云惜音以極快的手法點住傅蘅之的周身大穴止了血,怒道:“你還不吩咐下人去請府中神醫(yī)?難道想要你的主子死在你手嗎!”
韓夏取出短笛吹了三聲,召喚圣手神醫(yī)妙青子,遂上前抱起傅蘅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主子是大公子?”
云惜音一面從袖中取出白色瓷瓶,一面說道:“這個傻子為了我的安危布了這么多步棋,除了他的人之外,還有誰有能力在紫苑中找到我的蹤跡?”
“你想干什么!”韓夏見云惜音正將一顆不知是毒是藥的丸子塞入傅蘅之口中,連忙阻止,卻聽見云惜音泰然說道:“你不知道自己下的手有多重嗎?如果你想傅蘅之命喪此地的話,就盡可阻止我救他?!表n夏只得由著云惜音為傅蘅之用藥,所幸妙青子在第一時間趕了過來,立即命一眾仆從抬著傅蘅之回屋施救。
韓夏走了兩步,回首看見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子仍佇在原處,問道:“你不過去看看他的傷勢嗎?”
“我已用藥護住了他的心脈,圣手神醫(yī)妙青子醫(yī)術(shù)冠絕古今,定能救活他。等他醒轉(zhuǎn)了,煩請告知他,云惜音鐵石心腸,在他生死垂危之際,已擅自逃走。你們要那個心無羈絆的大公子,我便還給你們?!闭f罷飄然而去。
韓夏心中掛念大公子的安危,無暇顧及云惜音,任由她出了紫苑。
一切正如云惜音所說,傅蘅之在妙青子的料理下很快醒了過來,傷勢恢復(fù)得十分順利。但是他每日都會問一次:“云惜音呢?”韓夏每次都按著云惜音離去時說的話來回復(fù)他,他聽后便是久久沉默。
庚子年元月初一,黎國大公子傅蘅之因私自集結(jié)黨羽而被貶為庶民,終身不得列入皇族。有傳言稱,國君傅銘是因為得到了蝶人之淚,怕傅蘅之逼他禪位,于是先下手為強,將傅蘅之逐出皇城。
韓夏把這一消息報告給傅蘅之的時候,傅蘅之只是淡然笑了笑,仿佛早已洞知。頓了半晌,傅蘅之緩緩問道:“有云惜音的消息嗎?”
韓夏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護國公,回道:“云姑娘自從那夜離開之后就音訊全無,屬下派出去的幾隊人馬都沒有收獲。”
護國公冷著臉“哼”了一聲,說道:“如此不仁不義的女子,大公子何必牽掛?還請大公子以黎國國運為重!”傅銘一心追求長生不死之術(shù),偏信國師鐘蟻,將國中大小事務(wù)一應(yīng)交托到國師手上,滿朝文武以國師馬首是瞻,傅家天下掌權(quán)的卻是鐘蟻,這是黎國有識之士心照不宣的秘密。
傅蘅之掖了掖身上的大氅,問道:“那護國公認為我該如何?”
“清君側(cè)!”字字蹦落,擲地有聲。
庚子年三月初七,黎國大公子傅蘅之殺了紫苑中所有的奸細,從衛(wèi)、趙、虢三國各借來一萬兵馬,舉兵圍剿國師鐘蟻。黎國舊將聽說是大公子帶兵,大都不戰(zhàn)而降,誓死追隨。一路勢如破竹,直逼雍瀾城。
傅蘅之被帳外“抓刺客”的喧鬧聲驚醒,昏黃的燈火中,他看見了那個魂牽夢繞的人。云惜音站在床前,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他強忍住緊緊擁住她的沖動,笑道:“怎么功夫這般不濟,來我?guī)ぶ幸材鼙蝗税l(fā)現(xiàn)?!甭曇舨懖惑@,手心里卻浸出了一層薄汗,他已不見她,三月有余!
云惜音白了他一眼,回擊道:“你的這幫護衛(wèi)也真是夠沒用的,我剛剛要殺你,簡直輕而易舉?!?/p>
傅蘅之唇角輕揚,說道:“你這是在關(guān)心我嗎?”
云惜音一愣,問道:“你不生氣?”
“什么?”
“當(dāng)日你生死垂危的時候,我乘亂逃走,你不該恨極了我嗎?”
“護住我心脈的大玉紫金丹,全天下僅有兩顆,都在鐘蟻手中。你既然想讓我恨你,就別這么白癡,把救命的藥浪費在我身上?!彼曀裆C穆中夾雜著一絲激動。
云惜音不知該喜該悲,她既盼著他知道,又盼著他不知道。如果他不是黎國大公子,而她不是國師手中的棋子,那該有多好。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傷可都好了?連日征戰(zhàn),你的身體吃得消嗎?”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確認這個?”傅蘅之握住她的手,猛然用力,把她拽入了懷中,雙臂緊緊圈住了她纖瘦的細腰,不讓她有掙扎的余地,薄唇在她耳邊吹氣如蘭,挑逗地說道:“你覺得呢?”
云惜音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雙頰陡然泛紅,更增媚態(tài)。她取笑道:“一軍之將怎么還這般不自重?!?/p>
傅蘅之賴皮道:“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獨自一人來的時候就該做好準備。”
紅燭搖曳,長夜旖旎。帳外一片喧囂嘈雜,帳內(nèi)是兩個人的地老天荒。
晨曦初現(xiàn)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是國君傅銘的圣旨。宣旨太監(jiān)尖而細長的聲音刺破了旭日的溫柔:“……朕聞得大公子私藏蝶人,妄圖阻朕得長生不死之術(shù)……舉兵犯上,不忠不孝……現(xiàn)命大公子棄兵解甲,只身赴皇宮領(lǐng)罪。欽此!”
護國公挺身而出,怒道:“荒唐!陛下聽信妖道的讒言,污蔑大公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宣旨太監(jiān)冷笑了一聲,翹起蘭花指,慢條斯理地說道:“是不是污蔑,可不是護國公您說了算?!?/p>
護國公欲上前揪住那太監(jiān),卻被周圍的護衛(wèi)攔了下來,齜牙裂目地問道:“證據(jù)呢?”
“護國公要看證據(jù),咱家就給您證據(jù)?!毙继O(jiān)使了個眼色,侍衛(wèi)們涌入傅蘅之的帳中,不多時便縛了一個女子出來,正是云惜音!
滿軍士兵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軍中何時冒出來一個女子,卻聽得那宣旨太監(jiān)說道:“這只蝶人便是陛下前幾日捕獲的那一只,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在了大公子的帳中,不是鐵證如山嗎?眾位若是不信,我這便扒了這女子的衣服,讓大家看看她肩上的蝶印?!?/p>
眾目睽睽,數(shù)萬男人的軍中,云惜音一襲白衣,腦袋微微低垂,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用了,”傅蘅之清冷的聲音響起,“我這就跟你們走。”他終究還是不忍心她當(dāng)眾受辱,即使這一切都是她細心安排的一個局。從昨夜她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注定會掉進她的陷阱里,只是他沒有想到,變故來得這樣快,相聚的時光竟這般匆匆。
宣旨太監(jiān)見一直沉默的傅蘅之終于開了口,不禁在心中暗嘆國師的高明,這女子果真是傅蘅之唯一的軟肋。
“對不起?!备缔恐?jīng)過云惜音身邊的時候,聽見她輕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什么?她不過是盡了她的職責(zé)。他曾說要守護她一輩子,帶著她歸隱紅塵,避開世間的紛紛擾擾,卻始終逃不掉這如磁盤般牢牢吸附的宿命。究竟是誰對不起誰?誰辜負了誰?
時隔多年,雍瀾城內(nèi)上了年紀的說書先生們講起蝶人的傳說時,還是要把當(dāng)年那一段風(fēng)月拿出來演說一遍。
史書記載,黎國昭明帝當(dāng)年生死垂危之際,曾蒙蝶人以淚相救,得以永生。在位十二年,勤政愛民,政績斐然,后禪位于其堂弟,孤身云游江湖。
有人說,昭明帝是天生的明君,天帝不忍其英年早卒,便降下蝶人仙子來相救;有人說,那蝶人曾是昭明帝的紅顏知己,為報其知遇之恩而舍命相救……
沒有人注意到,茶樓的角落里,一個頭戴斗笠的青衫客放下手中的茶杯,悄然離去。
那一日宮門之外,國師鐘蟻率重兵包圍了手無寸鐵的傅蘅之,陰著臉冷笑道:“大公子是要去見陛下嗎?可陛下剛剛已經(jīng)休息下了,吩咐不許打擾?!?/p>
傅蘅之怒道:“大膽!你膽敢假傳圣旨!”
“大公子抬舉了。這么大的罪名,微臣可擔(dān)當(dāng)不起。陛下確實下了圣旨召大公子前來,不過您也知道,陛下一直沉醉于長生不死之術(shù),半個時辰前服了仙丹,現(xiàn)下需要清靜。”
傅蘅之瞥了一眼云惜音,問道:“沒有蝶人之淚,哪來的仙丹?”說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心中大驚,問道:“你勸陛下服了朱砂?”
“大公子真是聰明,可惜您的聰明才智已派不上用場了。長生不死之藥,我自然要自己留著,怎么能浪費在他人身上呢?”
“無恥小人!”傅蘅之眼風(fēng)一轉(zhuǎn),不怒反笑道,“不過,你高興得似乎過早了些?!?/p>
朱紅色的宮門緩緩打開,十六匹駿馬拉著描龍繡鳳的鑾駕奔馳而來,正上方坐著黎國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者——傅銘。禁衛(wèi)軍從四面八方涌來,將鐘蟻的精兵團團圍住,從各國借來的兵力駐扎在雍瀾城下,無人逃得出去。天羅地網(wǎng)織就,只待魑魅魍魎步入其中。
傅銘氣定神閑地說道:“國師,你真當(dāng)朕已經(jīng)糊涂到任你擺布的境地了嗎?”
鐘蟻不可置信地說道:“可是你明明……”
傅蘅之譏笑道:“不這樣怎能將你的黨羽一網(wǎng)打盡呢?國師飽讀兵書,難道連欲擒故縱都沒有聽說過嗎?”
鐘蟻瞪著眼前這對配合得天衣無縫的父子,突然仰天大笑了三聲,命令他手中為數(shù)不多的兵力:“給我殺!”混亂之中他抓過云惜音,猙獰的臉上青筋暴出,吼道:“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發(fā)過誓,會永遠服從我的命令的,是不是?”
云惜音眼中的國師,一直是對她視如己出的,連給她布置任務(wù)的時候都是溫文爾雅的,她第一次看見發(fā)狂的國師,像一只掙脫了鐵鏈的獅子,張著血盆大口,腹中藏著欲望無盡的饕餮。她顫聲回答了一句:“是?!?/p>
國師癲笑著,取出袖中匕首,白晃晃的刀身反射著陽光,刺得云惜音有些睜不開眼。只聽見國師的聲音里壓抑著極度的興奮:“那就把你的蝶人之淚給我吧,剜目取淚,不會很痛的?!?/p>
云惜音吃驚地看著國師,白色的刀刃在她的眼前慢慢放大。她下意識地后退,一股力量將她帶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傅蘅之一劍斬下,握著匕首的手臂猛然落地,鮮血噴了滿地。
國師慘叫一聲,未斷的左臂從袖中發(fā)了三枚暗青子。傅蘅之沒有料到他重傷之下還能發(fā)射暗器,他不知道國師自覺活不成便想要同歸于盡。三枚暗青子避過一枚打落一枚,眼見第三枚直直地射向云惜音,他挺身而出便代她受了下來。
暗器沒入胸口,流出黑色的血。他魁梧的身軀倒下,倒在了云惜音的懷里。
早有將士生擒了鐘蟻,叛軍見國師被擒,也都扔下兵器投降。傅銘見愛子倒下,急急傳喚太醫(yī),卻聽見云惜音慘然說道:“沒有用的,暗器上淬了國師窮盡一生調(diào)配的毒,世上無藥可解?!备点懶闹幸粵觯吒咴谏系膰勓陨?,陡然間老了十余歲。
千軍萬馬噤了聲,只有云惜音飄渺的聲音附在他耳邊:“傻子,你覺得愛我太累了,所以要先走了是不是?我偏不讓你如愿,我偏要你帶著對我的記憶永遠活下去!”
貝齒咬著紅唇,她拾起國師留在地下的匕首,劍鋒微轉(zhuǎn),一雙美目和著血就此落下!滿軍駭然望著她傾城容顏上那一對可怖的血窟窿,中間躺著三滴晶瑩的液體,混著血流過她慘白的臉,流進傅蘅之的口中。
沒有人見到云惜音的尸身。當(dāng)日在場的禁衛(wèi)軍說,她三滴淚盡之后,身子漸漸透明,最后竟變成了一只白色蝴蝶飛揚而去,那留戀人世間的姿態(tài),像極了云惜音當(dāng)初名動雍瀾城的一舞。
西風(fēng)漸緊,夕陽落幕,長街的盡頭,頭戴斗笠的青衫客騎一匹瘦馬,緩緩穿過人群,向遙遠的天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