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魯 櫓
原諒我,親愛的斑鳩(四章)
北京 魯 櫓
從陰天的黑斗云開始,我連說十聲:去。
掛著的白窗簾被黑暗罩著,恍若對面屋頂上有積雪正被污泥糾纏,不得脫身。光線找不到空隙,灰塵卻凜冽地遮住我的視線,我還沒有完全從夢境里醒來,就要索取一團(tuán)大光明,就要到明亮的白天去。
我對昨夜的夢境絲毫沒有追憶么?模糊的鮮花反射泥濘,撿拾的葉瓣缺失一角,夾于書的中縫,像完整的講述被劫持——
一邊是廢墟上安靜的灰塵。沒有攪動,就沒有起伏,沒有顛簸,就沒有劃痕,原本是最清凈的廟宇,聽從心的暮鼓晨鐘,讓廢棄的永遠(yuǎn)廢棄,讓傷口不動,讓折斷的翅膀心甘情愿的垂下,讓漩渦的中心繼續(xù)吞下枯枝、敗葉、打碎的石子、斷根的飄蓬;還有一度的笑臉、令人著迷的誓言;甚至,牽手、擁抱,被薰衣草包裹,被苜蓿花迷醉,被一只手領(lǐng)著穿越星星的水域……
一邊是廢墟上重建的樓閣。風(fēng)鈴發(fā)出春夏秋冬不同的喊叫,欲望纏身。聲音那么近,那么沒有距離,卻像登高望遠(yuǎn)的人,一心神馳,一心出軌,身體如拼盤,七零八落的分散,一葉障目,也勇往直前,也絕不讓思想停頓,不讓眼睛多看一下身邊的風(fēng)景。憧憬遠(yuǎn)方,無論遠(yuǎn)方是刀是火山,是荊棘是鮮花,那種忘我與全力,那種不低頭不彎腰不顧一切啊,仿佛不把身上的血流盡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勇猛,不足以表達(dá)生命的強硬……
風(fēng)吹山谷,風(fēng)吹荊棘中的露珠,風(fēng)吹河畔,風(fēng)吹殘石中的青苔……經(jīng)歷的美好安撫著影子的睡眠,舔舐著噩夢遺留的傷口,芳香降臨,夜叮咚,晨叮咚,是命運行至風(fēng)口的提醒嗎?是光陰露出全部的真相,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從夢境里活過來。生活從左手邊開始,離窗戶那么近,撩開窗簾,清晰的白天那么強大,已照見太陽的眉睫,明朗而喜悅。
在我喝早茶的陽臺,聽到咕咕的鳥鳴,就在耳邊,那么近,生生的嚇了我一跳。我站起來,窗臺上一只褐色羽毛的斑鳩,騰地飛走了,它直接飛到了我的屋頂,連飛走的身影都不給我看到。
我后悔不已,直怪自己的莽撞驚擾了它。怎么不靜靜的,悄悄地坐著,只聽它輕輕吟哦。甚或,默默地喊它,在心里敬它這杯茶,像久別重逢的朋友,像常常思念的故人。須知這大片的樓房,這擁擠和喧嘩的土地,本來就屬于它——
八年前,這里還是大豆和高粱的家園,是青青麥地,是農(nóng)人的綠樹和菜地枝蔓橫生,是成片成片的西瓜打濕夏季的燥熱,是成堆成堆的白蘿卜擠上樸實的飯桌……小動物們,也許還有兔子;小植物們,也許還有野棗的根;莫說布谷叫春,金蟬子喊夏,蛐蛐貼出尋友啟示,就是大頭的螞蟻啊,它們在流螢地里飛,像一場場盛大的游樂,旁若無人,兀自高蹈,喜鵲和烏鴉棲落在樹梢,鴿子打著口哨,那是它們的國度:綠色闊大,天空蔚藍(lán),云朵白凈……
如今,侵略者從不征詢它們的意見,渺小總是被漠視,軟弱總是被欺凌,從這里,到那里,到更大,更遠(yuǎn),把共同的資源奪去,把一體的利益搶占,把河填了,把樹砍了,把山削了……啊,人類露出征服者的獰笑,命令水泥和鋼筋長驅(qū)直入,做一個又一個牢籠,圈我們自己,圈日漸沉默的心靈,圈日益陰冷的面孔……
原諒我,親愛的斑鳩,你的家園就是我的家園,但我的家園卻不是你的家園。
你的憤怒,你的委屈,你的無可棲身,是我的罪,是我們?nèi)祟惖淖?,有同樣的一天,我們都會無家可歸,都會喊出凄厲的一聲。
他從我身邊飛快地跑過,我甚至沒來得及看他驚慌失措的眼神,他就像一枚被狂風(fēng)打落的樹葉消失在街口。爾后,有一個同樣驚慌失措的女人,跛腿的女人尖利地喊叫起來:“他扒走了我的錢,他扒走了我的錢啊——”
我怔在那兒。看著女人艱難地拖著殘疾的右腿,像踩在鐵釘上一樣往我這邊挪來時,我醒悟過來,然后朝街口消失處跑去,我的身后只有三個爺爺輩的人在跑,在喊:抓住他——沒有更多人加入進(jìn)來,迎面而來的人只是好奇的停下一會,瞧一瞧,又走了。
我也停了下來。我沒有更多的力氣追了。那是一個大概不到20歲的小伙子,他的衣裳是整齊的,在他飛快地經(jīng)過我的時候,我瞧見他的衣服白白的領(lǐng)口格外炫目??伤辛皇种福枚嘤嗟哪侵缓靡輴簞?,欺凌弱小,不辨善惡美丑。那一刻,我詛咒了他,我又,可憐了他,甚至,我可憐了他的父母(如果他父母健在的話),可憐了他的教育,可憐了他的年輕和本應(yīng)擁有的美好。
女人坐地哭泣起來,她眼中絕望的神情像刀一樣剜著我。我想象了她的身世,她的家境,甚至,她的愛情。但在這個早秋的早晨,我要把想象的那部分刪去,只關(guān)注我們頭頂?shù)臉淙~在落,只關(guān)注,她無奈又無力地爬起來,走向她的生活。
她消失得那么緩慢,像有萬語千言未及喊出!
造字師曰:谷欠,乃為欲。有了谷子,溫飽就是身上的光芒,眼睛里的光芒,誰也不能滅去。當(dāng)這種溫暖和光芒上升為欲,膨脹的心就會沒有止境,就會跌倒在灰暗的底端。
他走在穿工裝的人群中間,頭已經(jīng)禿了,也許,不到50,或者才40吧?他的右手是拿水泥刀的,那是砌墻的工具,不可少,也突出他的勞動的價值。他靠著這把泥瓦刀養(yǎng)家糊口,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上中學(xué)的兒子。他的生活是有盼頭的,妻子操持家務(wù),耕作田間,照顧老人,心系兒子也系他。
他轉(zhuǎn)戰(zhàn)在各大城市。哪里造高樓,那里就有他。一雙本來多么本分多么扎實多么吃苦耐勞的手啊。是城市的霓虹燈迷惑了他的眼么?是九曲多拐的立交橋繞彎了他的心靈?是招搖的女郎誘惑了他嗎?還是趾高氣揚的汽車尾氣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
他帶上鐵鐐手銬的那一刻,一個痛苦的母親,一個絕望的妻子,一個無法抬頭的少年,心中和眼中都滴著血——他因搶劫而致人死命,作案工具就是那把泥瓦刀——那是一把已經(jīng)生銹、刃口卷曲的刀啊,他擊昏那個上夜班的女子,又掐死了她。而他,該死的人啊,只搶到400元的現(xiàn)金外加一個鉑金戒指。
這個鬼迷心竅的人,把自己斷送在繁華的年代,也摧毀了一個與他毫無冤仇的家庭。
是欲嗎?是谷子熄滅了光芒,心在罪惡的深淵跌落!
是欲!谷子已在他心中沒有分量,城市的鋼筋水泥吸干了他的血液,一個饑餓的窮兇極惡的鬼魅牢牢地控制了他!
谷子,不能少,不能棄,不能遠(yuǎn)離啊,它養(yǎng)家,養(yǎng)國,養(yǎng)山水,也養(yǎng)樸素的情懷!
一旦忘記口中這口食,欠的就是一條命,一份情,生生世世,世世生生!
魯櫓,本名魯青華,湖南華容人,先后在《十月》《人民文學(xué)》《詩刊》《北京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詩歌月刊》《飛天》《南方文學(xué)》《綠風(fēng)》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偶有詩入選年度選本?,F(xiàn)居北京。偶居湘北農(nó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