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崔國發(fā)
江浙行腳(七章)
安徽崔國發(fā)
一種靈魂的隱痛,讓八百年后的我們,仍泫然淚滴。
傷心橋下的春波可以作證——
驚鴻照影。
深切的幽怨,浸透著一腔錐心泣血的記憶。奈何夢斷香消,緣滅緣生,已非舊時相邀的明月,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平復(fù)內(nèi)心深處那一次次激蕩的漣漪。
春塵既盡,伊人已遠(yuǎn)。我卻仿佛看見,闌珊的夜夢里桃枝掛滿的斑斑珠淚;閑池中那一朵朵落花匆匆的嘆息——
說不盡世情的薄,嘆不完人性的淡。
為愛所傷的有情人,卻只能托斷壁殘?jiān)系囊还{錦書,抒發(fā)一懷愁緒的悲凄。
暮雨可以消退,柳絮可以輕飛,但一次無意的邂逅,卻讓放翁念念不忘,那段綿延不斷的情;他的心中蕩起的,還是那病魂常似秋千索般的孤寂。
聽一曲釵頭鳳,寸斷柔腸,感天動地。
把一生的愛戀留在沈園。
一闋痛徹心扉的離歌,帶走了唐婉無盡的思愁。我不知道,驛亭斷橋邊,一個情字,何以如此這般難寄?
俱往矣,穿過歲月的沈園,斗轉(zhuǎn)星移,光陰荏苒。
繚繞在黃滕酒的香里,我看見,晨曦的紅酥手上,托起了呢喃的燕語和翻飛的彩蝶;承載著愛的精魂,且看春柳拂堤。沈園,已幻變成為新一代的情侶心中繾綣的圣地。
寫經(jīng)換鵝,于修身養(yǎng)性的蘭亭,一筆難盡古老的東方神韻。
仰觀或俯察,永和九年文采飛揚(yáng)的才情,有如行云流水般的灑脫與秀逸。
惠風(fēng)和暢,天朗氣清。
一股正氣與風(fēng)流的行草躍然紙上:墨池猶存,但借這流觴曲水,夢回東晉。極視聽之娛,于精神貫注的玉壺之中,揣著幽蘭般的清遠(yuǎn)絕倫之志,和素鵝那一片澄凈明透的冰心。
奮筆疾書,于點(diǎn)畫、曲折、疏密、布白之中,有所寄托——
懷瑾握瑜,心正筆正,既讓功名利祿飄若浮云,也使心靈的愛與美、人性的善與真矯若驚龍。毋需字字珠璣,卻一定要入木三分,力透紙背,黑白分明。
面對一張紙的純潔,絕不信手涂鴉,不寫陳詞濫調(diào),不寫忍辱偷生。
寫不完的偏旁部首,看不夠的鐵畫銀鉤。
也許這便是書圣!筆酣墨飽,盡可以氣勢雄健,骨力強(qiáng)勁,但運(yùn)筆使鋒,興懷感賦,卻不會有辱斯文。習(xí)字修身,最怕的就是欺世盜名。
翰墨難寫是精神。一橫一撇一捺,便能把一個平凡的人,寫成一個“大”字。
蘭氣似風(fēng),竹陰繞亭。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美輪美奐的蘭渚山魂,更加令人從容淡定?
一次次馳過歷史的波折。
潮漲潮落。浮在水面上的城市,一只只烏篷船,生生不息地流淌著,舊時的光與色。
夢里水鄉(xiāng)的一聲欸乃。
一切只是路過:岸旁的青磚、黑瓦、白蘋、紅蓼以及各式各樣的橋……穿過跌宕起伏的記憶,它漸次剝蝕或消磨著,一孔孔石拱橋皺褶的斑駁。
水鄉(xiāng)澤國,一種微茫與希冀,還是靈魂的滋潤與觀照?
守著源頭的澄澈。
誰還會觸摸,蕩起的時空里,那一把槳櫓奔迸的風(fēng)骨與靈氣?清清的湖水,在若隱若現(xiàn)的朝暉下閃爍,有如少女明亮的眼眸。
慢慢地漂泊,我在賀知章的詩句中安坐:“唯有門前鑒湖水,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
可以沉浸與陶醉烏桕的倒影,可以坐聽與欣賞越曲的清歌;如果時光倒流,還可以戴一頂烏氈帽,于古老的傳說中,鉤沉楚楚動人的古典風(fēng)韻。
品一碟茴香,沖一杯清茶,沽一壺花雕……
醉了,便可做一回才子佳人,學(xué)著軟語的呢儂,平平仄仄,之乎者也地唱和吟哦。
水鄉(xiāng)的烏篷船,于流轉(zhuǎn)的歲月里,幫助我們緩釋心靈的負(fù)荷。
遁居同里:流水之上,給自己留個反躬自省的空間。
還是要退思補(bǔ)過。智者樂水,未必都要置身于湍急的漩渦,很多人不愿意急流勇退,最后想歸隱的時候卻來不及了。
是真君子,能進(jìn)能退,能伸能縮。
允許有人做富貴的美夢,允許有人出人頭地站位顯赫,從鬧紅一舸到菰雨生涼,從紅楓金桂到歲寒三友,春寬夢窄,繁華落盡,我只想種德養(yǎng)心,安于淡泊。
明鏡高懸。何不物我兩忘,寵辱不驚,自喜窗軒無俗韻,亦知草木有真香?
是該退一步靜下來想一想了。
思無邪。塵襟一洗,邈然淡出,把物欲的濁流退思成靜謐的池塘,把波濤洶涌的塵世退思成心平如鏡的小河。
清風(fēng)明月不須一錢買。你盡可享受水鳥殷勤的鳴叫,琴瑟和諧的清音,槳櫓欸乃的歡歌;
嗟嘆過紅塵喧囂,憬悟出回廊曲折,你還可以端坐亭榭樓臺去觀鯉賞荷。
像眠云一樣的去凈俗根,像臘梅一樣的清幽灑脫,像蒼松一樣的勁拔堅(jiān)毅,像翠竹一樣的清骨俊秀,抑或,于氤氳的夢幻中,垂釣澄碧的水波……
需要這樣的達(dá)觀與超然,小小的退思園,給我們上了一堂關(guān)于進(jìn)與退的哲學(xué)課。
一個人站在橋上,回眸凝睇,一棹煙波遠(yuǎn)去的背影。
滴水的震澤,因?yàn)轫浦母咔妫坏赖懒杩斩鸬那绾?,矗立—?/p>
禹跡橋、思范橋、香花橋、雙塔橋……遙接著粼粼波光與青青柳色的一闋闋神韻。
一脈相承:從小鎮(zhèn)的此岸到彼岸,往事鉤沉,與大禹和范蠡相關(guān)的故事,乾坤浩蕩,汪洋恣肆,有誰知道橋的前世與今生?
我夢烏篷,在歷史的古航道上漫長地浮出:溫婉而淡泊的櫓聲。
雙橋好走,獨(dú)木難行。一支支蘭橈桂楫,劃著,劃著,一脈香魂打開的寧靜。
船到橋頭自然直。
命中注定,過橋便入天涯路,我只是一個擺渡的異鄉(xiāng)客,匆匆地走過,這一片小橋流水。紅泛落花,綠含芳草。難得數(shù)百年來這樣默默的堅(jiān)持——
一根根彎曲的脊梁。
凈涵天影,普渡眾生,承載了太多的浩瀚與清靈,它們總是泊在一滴水的震澤里,托起大地的肋骨,讓人堅(jiān)實(shí)地踏出——
吳儂軟語般輕盈的跫音。
濯洗與滌蕩:只想用一脈盈盈水色取出體內(nèi)的仆仆風(fēng)塵。
與水有關(guān)的叮嚀——
有誰真的聽懂了,柔軟而圣潔的湖面上,層層碧漪在風(fēng)中經(jīng)久不息的感動?
我特別想說的是,她的博大與包容:蘆葦、白鷺、濕地、漁舟、拱橋、帆影,月亮酒店的驚艷,法華寺悠遠(yuǎn)的鐘聲……
舉著一生的虔誠,湖光波影就是我的血親。逃離俗念,我只渴望著,在淡泊里安魂。
水清花自照,風(fēng)暖鷗相呼。
叫著水鳥的名字,在自己的聲帶上,放飛深遠(yuǎn)的山水清音。僅需兩滴潔凈,便可擦拭我的明眸;但借一泓清澈,即能漂去我內(nèi)心的一抹暗傷與泥濘。
渡我水鄉(xiāng)的婉約與溫馨,渡數(shù)萬頃柔波碧浪的闊大無垠;
渡一粒沙中深藏的落日與流云,
渡:擺弄著吳越美女纖腰的碧水風(fēng)荷,那絢麗之后的安恬與清逸、高潔與沉靜。
踩著浪花的韻腳,我在執(zhí)著地尋找,陽光的痕跡——
在南太湖,涉過流水的夢,從入世到出塵,我要抱緊的便是這一顆干凈的心。
讓天下最有骨節(jié)的竹子列陣集合——
除非風(fēng)的勾引,它不輕易說話。當(dāng)然,它更拒絕在金色的年華里,輕易地開花。
減去嚴(yán)寒,破土而出生命的影子。
一場春雨過后,竹博園里的筍尖,便在溫暖的陽光見證下,一步步地,興高采烈地做一道道加法。
向上,一根根清瘦的身子,在黃土層的堅(jiān)硬里努力地挺拔,多維度伸展的枝丫,早已聽?wèi)T了安吉親切的方言。
向下,卻是那遒勁的根,在黑暗里默默地堅(jiān)忍,耐住寂寞地深駐細(xì)扎。
而我,從小也在竹園里長大,在風(fēng)中,搖曳綠色的往事,一想起竹葉上的露,我就禁不住要問:一種事物的生存,到底需要多少次滋潤,才能茁壯?
只是在竹博園,那幾只鸚鵡喜歡模擬,一陣風(fēng)的清唱。熊貓卻選擇了沉默的表達(dá):
它于扶疏的竹葉中,婆娑或靜臥,有時,咀嚼著一道道綠色的傷痕,也許它最知道竹子的品位,知道什么是一具自由的靈魂,大靈魂。
此刻,站在它身邊的是我。一如既往,我向竹子虛心請教,常存仁厚,孝悌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