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圖
揖之所賜
彭圖
一
柳下鎮(zhèn)是座破落的江南小城,城墻年久失修,苔蘚侵蝕,藤蘿爬繞,城頭長滿荒草野花,出北門便是富春江,城里人出外多走北門,四門中便只剩了北門還完整如一座城門。
柳下的破落也就是幾十年的時間,前明時這里還是一座富庶小城,城中有近萬人口,富春江上舳艫相接,驛馬道上,車轂相錯。南來北往,商旅頻繁……。最后卻因一戶姓朱的人家而慘遭屠城之禍。
朱姓人家本是白際山中一戶茶農,種茶積累了家私,便由農兼商,往來于徽浙之間,看到柳下交通方便,風光宜人,便在柳下城中置了一處宅子,作歇腳之用,后來財多人廣,倒成了柳下城中大姓。白際朱家與前明皇室雖同屬朱姓,卻從無來往,是八桿子也打不著的同姓本家。卻因一句“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zhàn)場”的童謠而累及柳下。當年的杭州將軍帶兵圍剿柳下朱家時,朱家族人因為白際山中種茶祖業(yè)不能舍棄,往來兩地,并不全在城中,得已保留了一支血脈。然而,柳下受株連之族卻并非全為朱姓,屠城清軍半為搶奪財產而來,所以城中富戶只要能牽連上者,一無幸免。等到皇上明白過來,下旨阻止時,柳下城已經三門殘破,萬戶蕭疏了。雖然朝廷都已清楚此朱非彼朱,但那童謠畢竟是皇家心中一塊心病。雍正爺登基后,這童謠便又重被提起了。
雍正三年七月的月末,一匹八百里加急驛傳快馬從驛道上急馳而過,栗色驛馬和伏在馬背上背著黃袱的驛卒身上甩下一路急雨般的汗滴。
驛馬過后,當最后的梅雨洗出一天瓦藍時,柳下鎮(zhèn)的人們驚異地發(fā)現,柳下鎮(zhèn)從無兵丁把守的北門口,像地底冒出來一樣,忽然多出了一個把著紅纓大槍的守門老兵。
梅雨過后,炎炎盛夏瘋長的綠色中,守門老兵大槍和帽頂上兩朵紅纓十分的亮眼。這個前胸后背印著燒餅大小“兵”字的守門人,在佝僂著腰,比他更老的看門人一開城門,便準時地出現在城門口,筆直著身子筆直著紅纓大槍,頭上的帽檐雖然壓到眉毛以下,過往行人卻常常感覺有兩束冷如霜刀的目光射到身上,不由就打個激靈。
城門旁雜草荒漫著,野屎狼藉著的守門房不知什么時候也被清理修葺出來,從此,守門房半墻那方小小窗洞里燈光便常常紅到夜深。
這老兵是為著什么來的?這座久被遺忘的江南小城又被朝廷記起了嗎?
在鎮(zhèn)人茫然的目光中,老兵筆直了身子筆直了紅纓大槍,一絲不茍履行他守門人的職責。
“軍爺,您老……?”
“您老,軍爺……?”
“……”
老兵初來時,有好事的詢問者上前搭訕,您老的軍爺或這軍爺的您老仿佛是個聾子,怎樣聲音的問話都如春風馬耳,自管抬了頭看天上云舒云卷,眉毛也沒動一下。漸漸地,人們從他面前走過,便都緊閉了雙唇,目不斜視了。
自這老兵來后,那些私鹽販子,綹竊毛賊都主動繞道而行,不再從北門出入。鎮(zhèn)里的治安忽然安寧了許多。
于是那童謠風一樣吹進柳下人的耳中,說是雍正爺又要屠城柳下,為此專調威鎮(zhèn)西北,殺人不眨眼的年羹堯為杭州將軍,圣喻中說:有你統(tǒng)朕之數千兵,你斷不容三江口令人稱帝也。年羹堯到杭州后,每天都穿著官服親自在杭州城門口坐鎮(zhèn),令兵丁查察奸宄。三江口各城都派了心腹兵丁把守城門。有的更說,這老兵就是年羹堯本人,因為上次的屠城,柳下鎮(zhèn)便是重點,年羹堯不放心,就親自來了。不久又傳說年羹堯因未查出首惡,被降十八級調用,這才放到柳下來守城門……
這些傳言攪得柳下人膽戰(zhàn)心驚,風聲鶴唳,許多富戶都在悄悄收拾細軟,隨時準備逃離了。
而這些傳言卻似乎與守門老兵并無關系,他照例從不與人交談一語,照例筆直了身子筆直了紅纓大槍忠實執(zhí)行著他的守門職責。
不管老兵是不是年羹堯,不管老兵如何地忠于職守,也不管江南小城柳下鎮(zhèn)的治安狀況如何好了起來,惶惶終日的柳下人卻誰也不愿去招惹這個老兵,如果他是年羹堯呢?如果他是年羹堯,誰去招惹他?販夫走卒、普通百姓是抱著敬畏之情敬而遠之,畢竟曾是康雍兩朝皇爺的寵臣,朝廷的一等公撫遠大將軍川陜總督;達官貴人、鄉(xiāng)紳之家是懷著恐懼之心懼而避之,一次次邸報上說得清楚,撫遠大將軍降為杭州將軍,杭州將軍又降十八級調用……。眼見得是圣眷不再,大禍就要臨頭,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敢去理他?更何況還有那童謠與屠城之說呢?
漸漸地,那老兵自做他的守門人,自履行他守門人職責,過往行人則都低了頭進出城門,自顧自走自己的路。獨有一個年輕書生表現得與眾不同,這書生無論進出城門,都要遙遙對老兵深深一揖。有時,書生打著傘,見到老兵也要收了傘,揖過才再打開傘走路。
二
書生名叫柳子朱。柳子朱這年三十三歲,三十三歲的柳子朱仍然單身。家窮,父母下世早,雖然考了秀才,有了一領青衿的功名,婚娶的事卻一誤再誤,一年前,兄長去世后,就更無從提起了。他倒也看得開,為避與年輕寡嫂瓜田李下之嫌,他搬出祖宅,住進城外華藏寺讀書。華藏寺建在城外半里處的小土山上,下臨富春江,于茂林修竹永遠的綠色中半露殿宇屋脊,苔痕上階,鐘罄悠揚,精舍儼然,沐浴著寺廟煙火的芳馨讀書作文,是柳子朱久已向往的美事了。
每天的中午,柳子朱要回家去和嫂子侄女吃一頓午飯,然后帶上晚飯與第二天的早飯,在廟里修習功課。柳子朱能有如此造化,全憑了經商的兄長柳子丹。柳子丹遵照老父囑托,要將弟弟培養(yǎng)成家族的讀書種子,改變門風,進入士紳。從小請了先生教弟弟,弟弟中秀才后,更是不讓弟弟參與家務,只要他一心讀書,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一路地上去,金榜題名,金殿對策……。為此專門給他攢了一份經費,去世前一再囑咐妻子,無論家境再怎么困難,這份錢財都不能挪作他用。兄長走后,嫂子靠紡織與給人縫紉度日,供他一日三餐,自己與女兒省吃儉用,對他卻從來有求必應。這使柳子朱常常心不自安。堂堂七尺男兒,豈能久困于筆硯之間,受寡嫂奉養(yǎng)乎?
然而,既走了科舉之路,又中了秀才,便只有一條道走下去。兄長病重時,他也曾動過心思,開個館,教上幾個學生,賺些束修以補家用,不料話剛出口,兄長便生氣,咳嗽得喘不過氣來。嫂子態(tài)度亦很堅決,他只好打消了念頭,靜下心來苦讀。心想,好歹下次杭州鄉(xiāng)試時,中個舉,運氣好時,選補個官缺;即使運氣不濟,給人當幕僚也有了資本。
有了這樣的念頭后,柳子朱開始留心官場,選擇著將來自己入幕的幕主,讀書的范圍也不再局限于四書五經,功課之余,諸子百家,刑名錢糧,兵法陣圖之類經邦濟世的東西逐漸地進入他的閱讀范圍。
在對幕主的選擇上,柳子朱首選的就是年羹堯,年大將軍坐鎮(zhèn)西北,兼主西南,朝廷給他選官特權,稱為“年選”,如果能入了年羹堯之幕,前途自然無量,何必苦苦熬那兩榜出身。
主意一定,心胸豁然開朗,讀書困了時,便登上華藏寺鐘樓遠眺,賞富春江水瀲滟波光,看富春江上舟來舟往,望越山青吳水碧。腦中便出現即將到來的八月鄉(xiāng)試的離別畫面:蒙蒙細雨中,江南村鎮(zhèn)水天模糊,細雨擊打在透著青竹綠意的穹形船艙上,發(fā)出沙沙沙絲綢摩擦的聲音,披著褐色蓑衣的舟子弓腰解著纜繩,他緊抓艙棚搖搖晃晃站在船頭,一只袖子擦了把臉上雨水,向低垂的楊柳岸上,披著紫色油紙衣翠袖掩面的她頻頻揮手……
這個她自然不會是柳子朱溫柔賢惠的嫂子,對于嫂子,柳子朱從未有過絲毫的不敬褻瀆念頭,那么,她是誰呢?柳子朱自己說不上來,但那畫面上卻確實總有個她,揮之不去,而且夜間還常常闖入他的夢中。自古才子配佳人,三十三歲的柳子朱是該有個她了。中舉后的柳子朱是肯定會有個她的。那時喜報送到家中,鑼鼓喧天了柳下鎮(zhèn),打扮得有眉有眼的媒婆們紛紛上門提親……
正當他做著八月鄉(xiāng)試中舉的美夢之時,忽然就聽到了年羹堯被貶杭州將軍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柳子朱心中先是一喜,這不是正瞌睡給了個枕頭嗎?自己想著入年羹堯的幕府,年羹堯便到杭州了,他來杭州自然少不了用些本地的讀書人,求見年將軍入幕豈不少了許多盤纏跋涉?不幸得是,幾天后便聽到了年羹堯降十八級調用的消息。所以當柳子朱第一眼看到北門口那守門的老兵,便認定這就是年羹堯,留心官場已久的柳子朱,自然知道降十八級降到何等地步。親眼見到不怒自威,英氣滿身的年羹堯,心中不免一熱,不由自主便是深深一揖。事后想起。雖覺荒唐,卻又馬上給了自己肯定。英雄雖然落魄,但仍然是英雄,看那老兵氣度,看那忠于職守,即使不是年大將軍也值得我柳子朱一揖。再后來聽到雍正爺對年大將軍那一次比一次嚴厲的呵責,看到世人見那老兵仿佛對了瘟疫的態(tài)度,柳子朱便更加堅定了敬拜的決心,那揖也便作得更加虔誠恭敬。
想來寒心呀,年大將軍如此功勞,竟遭如此待遇,莫非真是侍奉君王不到頭,伴君如伴虎,飛鳥盡,良弓折,兔死狗烹嗎?
當又要柳下屠城的傳言吹進柳子朱耳朵后,本來就是被迫熱衷功名的柳子朱,功名未就忽然就萌生了退隱之心。再次登上鐘樓時,他背對了富春江,遠眺北面群山,喃喃自語出這樣一段莫名其妙的話來:
那些日子,我住在山里,一個掛在半山的小村,高高低低差參著三五十戶人家?;宜{的瓦屋,方井似的四合頭院子。四周是青翠的山峰,碧綠的樹木。山上的風息了,外出的人回來了,嘩啷嘩啷的馬車串鈴聲,飄在靛藍靛藍高遠的天空里。晴空一鶴排云上,云淡風輕近午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是在中舉后回鄉(xiāng)呢?還是在中舉前就回去呢?是要當李太白、陶淵明呢?還是要重拾祖業(yè),默默無聞,在山中聊度日月呢?這實在是個不易回答的問題。
在這種現實與理想前途的糾結中,柳子朱常常對了書本癡癡發(fā)呆。細心的嫂子看出了他在抱著滿腹心事,這天中午吃飯時,便對他說:叔叔,你是不是身體不適呢?千萬別累壞了自己,要不今天放上半天假,到江邊轉轉,今晚就不去寺里了。正好小丹讀《千家詩》,遇到些不解的地方,要請教于叔叔……。
嫂子的前半段話,柳子朱基本未進耳朵,但說到侄女小丹,他一下子清醒了。要小丹讀書識字,是他的主意,兄長膝下只此一女,十分聰明伶俐,孩子四五歲時,他試著教她識字,沒想到一教就會,他便讓她背詩,記憶也出奇的好,柳子朱便拿了《千家詩》做她的課本,讓她背過了,再一一地認字,初一十五清明端午等節(jié)日不去寺里時再給她講解。說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柳子朱卻不這樣看,雖然人生識字憂患始,但識字總比不識字的好。聽到嫂子說到小丹的話遽然醒來,抬頭看侄女時,侄女也正期待地盯著自己。忙說,好的,好的。小丹,叔叔晚上教你。
三
午飯后出城門時,一揖作下去,起身正欲走時,感到老兵在盯著他沒提食盒的手看,便對老兵笑笑,卻看到老兵溫和的侄女一樣期待的眼神,心里便有些迷糊,這樣的眼神會是那威嚴老兵的嗎?他期待著我的會是什么呢?
傍晚,夕陽就要銜山時,柳子朱從華藏寺出來,慢騰騰往城里走,走到老兵面前時,慢騰騰作下揖去,慢騰騰地起身抬頭看那老兵時,看到的卻是遮了眼睛的帽檐,老兵如平日一樣,筆直了身子,筆直了手中的紅纓大槍。柳子朱慢騰騰走開,心中的疑慮慢慢消除了。是我將侄女的眼神記得太死,他會有什么期待于我呢?笑話!
晚飯后,柳子朱在院里枇杷樹下,與侄女議論著千家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謂有源頭活水來。分享那讀書的妙處。侄女童稚的問話逗得他笑聲不斷,幾日來胸中的霧霾在笑聲中蕩然無存。在嫂子柔聲的催促中,侄女剛剛離開回屋去睡。院門呀然開處,一老仆模樣的人悄然走了進來。那老仆深深一揖下去,悄聲說:“先生,我家老爺備了好茶,欲請先生過舍下一敘,不知先生可肯賞臉?”
柳子朱吃了一驚,忙還了一揖說:“你我素昧平生,卻不知尊老爺是誰?況此深夜……”
老仆直起身來,熹微月光中,柳子朱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忽然想到了那守門老兵。只聽老仆仍壓低了聲音說:“我家老爺,先生每天都曾見的,先生去了便知?!甭牭竭@話,柳子朱明白了,便對著屋里說:“嫂子,有故人相邀,我去去就回,你和小丹先睡吧。不要等我?!?/p>
關好街門,跟在老仆身后,穿街過巷,迤邐來到一所宅院前。老仆停下步來,回頭彎了腰,作出請的姿勢,對柳子朱說:“先生,到了,請進?!?/p>
望著眼前頹敗的富家高門,柳子朱怔在當地,直到老仆上臺階開了門,再次“請進”時,才訕訕地動了腳步。
一進大門,柳子朱又是一愣,門外頹敗依舊,院內卻花木扶疏,雜草全無,整齊潔凈,透著富貴氣息。是誰有如此神力,于人不知鬼不覺中,使這久廢之宅煥然變貌呢?柳子朱不由肅然,繃緊了一顆惴惴的心。
進得二門,眼前又是一亮,只見上房大廳檐下兩盞碩大燈籠透出猩紅的燭光。廳中隔扇新糊窗紙被屋內燭光映得雪白。
走到廳前,老仆卻未停步,帶柳子朱轉進角門,繞過“煙翠三秋色,波濤萬古痕”的太湖石假山。假山后八角涼亭上,紅燭高燒,石桌上幾盤時鮮茶點,一套青瓷茶具,石墩上赫然端坐著的卻正是換了便服的守門老兵。
這一下,柳子朱心中洞然,便如城門口一樣,在亭外就遙遙地一揖下去。老兵慌忙起身讓座。
坐下后,老仆沏了茶,便退去了。老兵端起茶杯,說聲“請!”
知道了是誰,柳子朱那繃緊的心反倒坦然了,啜口茶后,正欲張口,老兵卻搶在頭里說:“想必先生早知我是誰了?”
“不敢,今日方才確實,以前只是揣測。”
“既是揣測,為何禮敬于我?”
“因你忠于職守,與眾不同?!?/p>
老兵點點頭,親自操壺斟茶后又問:“你每天中午出入城門,可是在華藏寺用功?”
柳子朱搖搖手說:“慚愧,完成父兄遺命而已?!?/p>
“此話怎講?”
“三科未中舉,自知才薄力淺。只為今年秋闈一搏。”
“今年中了如何?”
“自然參加會試?!?/p>
“會試不中呢?”
“窮家薄依,如能中舉足矣!哪敢奢望?!?/p>
“看來你對功名并不是很熱衷?”
“熱衷又能怎樣?就比如年大將軍……”說到這里,柳子朱自知失言,看眼老兵,漲紅著臉將后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端起茶杯掩飾。
老兵似乎并不介意,微微一笑說:“看來你對年某還是有所了解的?”
柳子朱不敢造次了,字斟句酌說:“了解不敢說,道聽途說而已。但我欽敬大將軍為人?!?/p>
老兵臉上有了喜色,見柳子朱遲疑,便鼓勵他說:“你聽到些什么,說來聽聽?!?/p>
柳子朱略一躊躇,說:“大將軍世宦之家,進士出身卻帶兵征討,文武全才。進兵西藏,夜聽疾風,便知宿鳥驚飛,痛殲林中偷襲之敵。征青海,預知前途泥澤,命軍士各帶草束木板,破蕃人所倚之險,直搗蕃巢,盡殲蕃酋。軍法極嚴,一言甫出,部下必奉令唯謹。為兩代圣上所倚重,威鎮(zhèn)西北……”
老兵正聽得入神,柳子朱卻戛然而止。便問:“就這些?”
“這個?”柳子朱沉吟著說:“近來傳聞,大將軍被奸人構陷,一夜連降十八級。在下深為不平。不知可有此事?”
老兵臉上變色,霍然起身,卻順手提起茶壺,續(xù)水后,緩緩坐下,慨然長嘆。
這一聲長嘆有如病虎之嘯,穿林驚葉,在靜夜中聽來滿溢悲涼。嘆過之后,老兵忽然離座,對著柳子朱亦是深深一揖說:“年某夤夜請先生到此,正為此事相求,不知朱兄肯允否?”
聽到老兵稱他朱兄,柳子朱亦驚亦乍,慌忙站起也深深一揖后說:“大將軍言重了,柳某不才,能為大將軍效力,自是三生有幸。不過,大將軍錯了,在下柳子朱。柳下鎮(zhèn)的柳,楊柳的柳。并非朱子柳。亦不敢與大將軍稱兄道弟。”
老兵難得一見地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揮揮手說:“請坐,請坐,先生不必緊張,坐下說話。”
柳子朱復又坐下后,老兵卻斂了笑容說:“先生不必過謙,年某已非大將軍,如今只是一守門老兵。且滅門之罪,就在旦夕之間。不是危急,也不會貿然請求先生?!?/p>
話已至此,柳子朱也不好再辯朱、柳,慨然說:“大將軍請講,只要在下能辦到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p>
老兵微微一笑說:“赴湯蹈火倒也不必,年某托先生這件事呢,如果辦得妥帖,是我送先生一個嬌妻,半生富足;如果辦得不妥帖呢,可就不光是赴湯蹈火所能盡的,恐怕要赴死滅門呢!”
柳子朱茫然道:“此話怎講?莫非……?”
老兵眼光灼灼盯著他說:“先生且說。”
“大將軍既說贈嬌妻,又說滅門,莫非,莫非大將軍有侍妾身懷六甲,欲托付在下?”
老兵一拍石桌道:“年某果然沒看走眼,正是如此。先生可肯為年某做此犧牲?”
柳子朱淡然道:“大將軍如此重托,在下自然國士相報。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下與大將軍素昧平生,不知道大將軍為什么能以如此重事相托?”
老兵放松了神經,喟然長嘆一聲說:“實不相瞞,茫茫人海,年某一是已無可托之人,二是為你那每見一揖,知你是個能以生死相托之人?!?/p>
柳子朱肅然站起身來,對著老兵又是一揖,說:“在下謝過大將軍知遇之恩。不過,大將軍真就為那一揖嗎?”
老兵亦肅然站起來還過禮說:“朱先生恕年某無禮。如此重事,當然并非只那一揖。先生的三代根基,年某都查過了。年某不但知道你姓朱不姓柳,還知道你這名字即為柳下之朱。你父兄所以將此名字賜你,且讓你棄商從文,就是要在你手上恢復朱家之姓。而且我們今天所在之處,即為你朱家老宅。雖然朝廷已知當年柳下屠城是樁冤案,可你和你兄朱子丹從白際山中重返柳下后,仍然不敢以朱姓示人,只等你取得功名后再圖恢復……”
朱子柳身上竄過一股寒意,隨即鎮(zhèn)定了說:“年大將軍果然深謀遠慮?!?/p>
老兵聽出朱子柳譏諷之意,面現愧色,又長嘆一聲說:“事關年氏血脈存亡,不能不慎。年某出此下策,實屬無奈,先生想能理解!”隨即在座上握拳致謝。
朱子柳鄭重道:“是在下情急失言了。其實聽到帝出三江口童謠又起,朱某已經惶惶,近來傳說又要屠城。朱某亦正拿著去留主意呢。此時恰逢大將軍所托,豈非天意乎?不過,但憑朱某之力……”
“這個且請先生放心,年某已有周密安排。今上為人陰鷙刻毒,他又要置年某于死地,卻又要讓天下人相信他對年某仁至義盡,不是他要殺年某,而是年某該死。他是費盡心機,深文周納,一步步逼年某就范。這就給了年某安排后事的運籌空隙?!?/p>
朱子柳慨然道:“在下一切聽從大將軍安排,只是得容我稟過家嫂,安置妥當。朱某生死事小……”
“這個不勞先生費心,年某既求于先生,就當保證先生家人安全與今后生活?!?/p>
“愿聞大概,不然在下心總不安。”
“死生大事,事不宜遲,先生既已答允,就請先生與小妾今晚動身。由年福陪你們到白際。路上自然有人保護?!?/p>
“然而,家嫂與侄女留在柳下,到底放心不下。還望大將軍……”
“尊嫂與侄女自然要與你同回白際山中。只是得遲到幾天。你們在前途等著,尊嫂到后,再回山中。那里亦有人安排。先生如今且給尊嫂留書一封,只說童謠事發(fā),屠城在即。不得已連夜離開。讓她迅速收拾好后隨送書人上路會你……”
老兵既如此說,朱子柳知道只有服從的份了。年羹堯何等之人?有年冬天坐轎出府,正下大雪,隨從官員扶轎而行,雪堆手上,指頭都快凍掉了。年羹堯心生憐憫,說聲“去手!”意思讓他們收手,不用扶著轎桿了。隨從官員理解為讓他們去掉手,竟然都拔出佩刀,各自砍下了自己那只扶轎的手。
朱子柳嘴上不說,內心自然感到屈辱,不過當他看到年羹堯那懷著三個月身孕的五姨太時,屈辱馬上煙消云散。腳步從未登過富貴之家的朱子柳,哪見過如此姝麗?而關鍵是年羹堯已經說了,這小妾從此就是他朱子柳的合法妻子。有如此嬌妻陪伴終生,這是做夢也夢不到的美事,還屈辱個鳥?
其實此事已容不得他多想,老兵是霸王硬上弓,明顯已早做了周密安排,你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你今晚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叫六兒的五姨太被年福引到亭子里見朱子柳時,已裝束妥當,一件黑斗篷,提個沉重包袱。年福卻帶來一身富家公子哥兒的袍褂,讓柳子朱在側房里換下自己衣褲。門外車轎亦已安排停當。老兵親自到北門開了城門,江邊埠頭上一艘小船等著。朱子柳等三人一上船,船馬上就開。
四
七天后,朱子柳在淳安城外山上一座龍王廟里,等來了嫂子與侄女。
嫂子和侄女都穿著重孝,一見朱子柳,立時面如土色,張著口說不出話,半天才哭出聲來。
站在旁邊的年福淡淡地說:“朱先生,在柳下,柳子朱已經酒后不慎落水,淹死在富春江里了。你嫂子她們遲來,就是因為要料理柳子朱后事才耽擱的?!?/p>
這次是朱子柳張開嘴,半天說不上話來。心說,何必如此殘忍,雖然事關機密,也用不著殺人殉葬呀?卻不知是什么人代我遭此不測?
年福似乎猜到了朱子柳所想,便對嫂子說:“朱夫人,官府已偵知你們隱姓埋名之事。我家老爺為永絕后患,只好從死囚牢里挑了個與朱先生年齡相仿之人,穿了朱先生衣服,毀了面容,以醉酒溺水處理。為免嫌疑,不敢告訴夫人,讓朱夫人受驚了?!?/p>
嫂子這才緩過神來,對朱子柳說:“真正嚇死人了。我說你那送信的朋友為什么一發(fā)現尸體就抬來了棺材。三天剛過就要埋,一埋完沒等我醒過神來,就催著上路。來了幾個幫手,硬把我娘兒們塞進轎里,抬到江邊。上船后卻是一女仆陪著我們,我只說這下完了,我母女眼見是被賣到妓院了,看那女人,卻又不像老鴇。那女仆只說她是淳安楊家的仆人。接我們到楊家的,其余卻一概不知。只一路勸我放心。說她家老爺絕對不會虧待我們……”
嫂子還要絮絮說下去,年福卻又催著起程了,朱子柳這時才忽然想起,走的那夜,老兵要他換衣還另有這樣一層深意。不由對那老兵又生一份敬畏。
到白際山中后,朱子柳才知道所去并非他故居,過了他老家又百十里一個村子才停下來,老兵已讓淳安那姓楊的鄉(xiāng)紳在這里為他們買下了村中最大的宅院和附近四百畝田產,宅院已整修一新,房中一應器具齊全。朱子柳一個窮秀才一下子成了當地第一富戶,從此衣食無憂了。
年富向朱子柳交代了房契地契,留下一沓當地銀票后,便離開朱宅,向主人復命去了。臨走對朱子柳說:“老爺吩咐,如果六兒生男,便讓他姓生,生生不息的生。如生女就隨便先生了。老爺如無恙,我便仍舊伺候老爺。老爺如遭不測,我亦難免橫禍。一切便全拜托先生了。先生好自為之?!?/p>
年富走后,朱子柳立刻自己題字,讓人做了塊“白際生宅”的門匾掛在大門上。名字也改為生之柳。嫂子悄悄問起他回到白際還為何改姓后,他嘆口氣說:“為人守財爾!”
朱子柳在白際山中安居下來的第二天。柳下鎮(zhèn)人在華藏寺外富春江港灣蘆葦叢里發(fā)現了一大一小兩具浸泡得已面目不清的女尸。從那一身重孝和個頭大小上,柳下鎮(zhèn)人確信那就是剛死不久的柳子朱的嫂子和侄女。好心的柳下鎮(zhèn)人將那兩具女尸草草埋在了柳子朱的墳旁。
七八天后,柳下鎮(zhèn)北門那個筆直了身子筆直了紅纓大槍的守門老兵仿佛被初秋的炎陽蒸發(fā),也如來時一般神秘地消失了。
不久,從京城傳來消息,說曾任一等公、撫遠大將軍,杭州將軍的年羹堯被賜自盡,一條白綾子結束了跋扈一生的性命。
二十年后,當“白際生家”長男中了安徽第四名舉人,回鄉(xiāng)娶親成家,第二年赴京會試回來后,卻發(fā)現家中只剩了新婦與管家以及男女仆役。生之柳將一應財產都交代了媳婦,自己帶著寡嫂與妻子兒女都回百十里外的老家,做他名正言順的朱子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