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山起伏的白紙上
——堆雪散文詩集《夢中跑過一匹馬》印象

李慧英

散文詩研究

在群山起伏的白紙上
——堆雪散文詩集《夢中跑過一匹馬》印象

李慧英

立春之時，大雪依舊彌漫……

雪，自上而下鋪天蓋地洶涌而來，瞬間將我席卷，將我重重包圍起來，纏繞著我。仿佛要將我吸納、吞沒并且消解，仿佛讓我從人世消失，和冬天一起蒸發(fā)，從此萍蹤不定，從此荒涼、蒼茫。這是怎樣一場風雪，在立春漸漸到來時，依舊不止。它壓斷了你的胸腔和骨骼，阻斷了光陰中的道路和橋梁，浩劫了你的呼吸與心跳。大雪不止，它俯視著我黃昏時的孤獨，與生俱來的憂傷。它讓我在風雪中久久站立，無從返回。

此時，淹沒我的不是天空飄灑的白，也不是春來冬去的惆悵。而是一位軍旅詩人，用他一望無際的遼闊寫下的山河，胸懷中的波瀾壯闊。

偶遇網絡，得以翻開堆雪的詩作，在文字里萍水相逢，沒料到卻能如此震撼。被上百個版本吟誦多年的《黃河》依舊如萬馬齊喑，奔騰不息。那些被人們喜愛的聲音，在夜色中時而低泣悲鳴，時而澎湃洶涌。于是開始閱讀他的文字，放不下。散文詩集《夢中跑來一匹馬》，把在網絡里飄零的文字聚攏起來，更讓人充實。它讓我丟下手頭一切繁雜事，坐進幽靜的書屋，跟詩人一起細數(shù)聲聲馬蹄“在枯死的白草之上疾馳，追逐云影、殘雪和春風，身后留下一陣陣箭鏃”，靜聽他拷問“在一匹馬高遠的脊背上，誰在敲打傲骨”。

從詩人胸腔中噴涌而出的詩行，總能緊緊地牽引你，觸碰著你體內最柔軟最敏感的神經，讓你想要流淚，想要歌吟；甚至還讓你無所適從，想要躲避。它給人以強烈的撞擊，會將你撞痛，撞醒。它撞向你身體里的麻木，和思想里的灰暗。它在經過你的時候，旋亮你心中那盞即將熄滅的燈，并輕輕彈去那些落在你身上的塵埃。它是滾燙的熱淚，還是涓涓細流；是青春的血液在奔涌，還是生命的苦澀在凝望。

他像一只在祖國山河中婉轉啼鳴的大鳥，在桀驁的天空鵬程萬里。他在人間四處尋找，苦苦追逐。他打響靈魂深處的一場又一場戰(zhàn)爭，在戰(zhàn)壕里挖出自己的果斷和勇猛，內心的憂慮和苦痛。他扣動扳機，拉響手雷，以犧牲的姿勢爆發(fā)身體的全部能量。

一個“大我”的詩人，跳出凡塵的軀體。他珍惜那些細碎的、逝去的時光，為它疼痛、愛戀、悲傷，為它縱情。為它擦拭生命中的斑斑銹跡，擦亮自己的胸膛。在那遼闊的藍色里，詩歌扇動著飛翔的翅膀，它撲打著風雪、霧霾，沖破艱難，穿越阻礙。它的羽翅堅強而有力，無懼風險。它時而撫孤松盤桓，時而于高空仰望。它昂然佇立在有雨的云端，徘徊在起伏的山脈。它盤旋在寬廣的戈壁，擁抱每一塊粗糲的石頭，撿拾起歷史的骨骸，為每一朵小花和每一塊石頭心碎。它沖鋒在靈魂的戰(zhàn)場，以野草以風雨以刀槍以血肉吶喊。它吹響嘹亮的號角，在金屬剝落的瞬間，用最溫暖的響聲穿過你的肺腑和你的胸腔，穿過野花怒放的熱淚。

它們竟然迷惑了你，擊倒了你，俘虜了你，讓你乖乖地繳械，在文字呼嘯而過的那一刻束手就擒。

二

讀堆雪的文字，可以從中看出他人生旅程中的那份坦蕩，完全敞開了自己，張開真誠炙熱的懷抱，擁抱著這個讓人迷惑又迷戀的世界，擁抱著你的心靈。

在對現(xiàn)實的回首中，在愛與疼痛中，堆雪是最勇敢的一位。他在自己內心的粗獷和細膩里，在豪邁與溫情中，敢于面對，絲毫不遮掩不隱蔽，不僅表現(xiàn)出軍人的氣魄與力量，而且閃耀著自身人格的魅力。這散發(fā)在詩歌和人性中的光，或許緣于他的人生經歷，或許更多緣于其本真的性格，這一點僅憑文字便看得出來。反映在字里行間，詩歌總體的感覺也是那樣痛快，那樣酣暢淋漓。他的詩歌讓你緊迫，讓你急切地跟著他往前走，一蹴而就完成閱讀。之后會在他的城池流連，在他的大雪中陷落，在他的大地、山川河流中起伏、沉淪。

他敢于剖開自己厭倦的、疲憊的、想要逃離的靈魂，奔行在深夜，坦陳生命的輕與重。他尋找大地深處潔白的根須，希望沒有“靈魂與肉體的撕咬和呻吟”，聽不到“耳朵與唇齒的竊竊私語”，沒有俗世雜亂的聲音。他用靈魂的血淚澆灌著詩行，在深夜、午夜、夜半之時，讓寒風為自己“刮骨療毒”。他扯下那些偽裝、那些面具，迅步疾走在夜晚的街道。他走過荒原，與美麗的骨頭一起歌唱。并“用火焰般的唇齒，席卷荒蠻遼闊的大地，席卷泥水中翻滾的身影……”他敦促內心，讓自己成為“一輛破舊的灑水車”，將愛的水噴灑在“紛飛的紅塵”。他要做一位靈魂的警察與醫(yī)生，去清洗去醫(yī)治，做那個“指認良知與道德的詩人”。他熱烈著，痛心著，成就著，無奈著。

他滿懷悲憫，一身傲骨，無所畏懼。他撕開現(xiàn)實中的寒冷，扯破生命中的苦難，撕碎每一縷狂野的風。當你穿梭于他的槍林彈雨，共振著每一個擲地有聲的漢字，語言的氣度，感受它們的溫度和熱量，驚嘆它的漂亮時，這些文字漸漸在你心里高大，成為了一座可以信賴的山，一棵意味深長的大樹。然后它又在你的心里慢慢化開，像大雪過后彌漫在山澗的霧氣，氤氳在身體周圍，讓你迷失。在那一片天地蒼茫中，每一朵雪花都有你不能企及的白，這也總會讓人感覺自身之外的空茫與惆悵。

在堆雪的詩歌中，能讀到詩人面對世俗的煙火，在他的堅強與柔韌中，同樣有著掙扎、困惑。他在《如果在一場大雪中不能安睡》中說“我行走在世俗的煙火里，一生，心事重重，兩手空空。我知道，我的命運，其實就是很多人的命運”。他說“紊亂的塵埃和飛濺的唾液，正在把我雕塑成一尊，面無表情的雕像。我懷疑，我空曠的廣場上，甚至沒有鮮花和眼淚”，他用充血的聲音在雪中低語“我想把沾滿了世俗的軀體和靈魂，用這滿天飛白洗凈了，再還給大地”。

在那里，我似乎讀到了與顧城在《一代人》中相通的命運與憂傷。在不同年代、不同背景中，一個苦難深重民族的命運、追尋與掙扎。這是詩人的責任，還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所具有的獨特氣質。堆雪的筆下，有著另一代人的馬蹄和春風，另一代人尋找靈魂自由的腳步，另一代人的愛與施愛，堅貞與不屈。他有自己的迷茫，在奪目的光中蜷縮著自己的痛苦，在黑暗的夜色里抽打著自己的靈魂。他是那樣的豐富而又悲傷，他孤寂并渴望著更深的孤寂。

這一切，撼動了我秋葉一般、在枯敗樹枝上搖晃的無力。

靈魂北上

堆 雪/詩畫

循著青草

你聞香而來 在水中

看到自己的倒影

本來是團叱咤的云

橫行霸道 四蹄騰空

用遠山 馱走英雄

但現(xiàn)在 你在這個女人身上

在她動人的眼波中

嗅到了自己的 胭脂氣息

三

堆雪詩歌中語言的經緯度，也總是能和詩人的情感很好契合。他能將每一個漢字合理調配，像一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將軍。在詞語的轉換中給人一種異峰突起、風云變幻的神秘，讓你猝不及防。這種變化使人的思維空間無限延伸，詩的意境更加悠遠深長。

他詩歌中詞語的恰當，像優(yōu)秀狙擊手的射擊，出手利索，精準，每一個詞都會完成一次痛快的出擊。而這又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射擊，它是一種超越，在射擊之外帶給人的驚喜和意外。仿佛是一場文字的戰(zhàn)爭，他總能輕松地瞄準，“通過/準星和缺口”，推出你在詩歌閱讀中的諸多意想不到，取得最后的勝利。

他將子彈射向他的山川與河流，他在精神上流浪的戈壁，靈魂里依賴的漠野和荒原。他將子彈射向自己的內心，渺無邊際的胸膛，飲彈而歌，而泣。他的子彈穿過塵世的風霜雪雨和電閃雷鳴，捕捉著血液中的親人、愛情和祖國，尋找自己血液中那個堅定而強大的軍營。他與那些子彈一起起飛、奔跑，一起在路上驚心動魄，一起淚流滿面。

而此時，有多少讀者已經被那些子彈奔跑的聲音驚醒，被子彈出膛時強勁的后坐力所撞傷。對于這種彈性十足的語言，我起初是難以形容的。倒是他的一首《槍》讓我突然產生靈感，進行了這樣的關聯(lián)，看看這是怎樣一把槍。

“這一生 我們/抓不住幾樣 有力的東西/就像難以抓住/輕的鴻毛/重的黃金/抓不住 散如空氣或塵埃的靈魂//槍 在我的生活里/與我 構成了某種關系/讓我能夠在寂寞的前沿/通過彈簧和擊針/從胸腔里 推出空虛/達到 一種充實的目的//讓我能夠 通過/準星和缺口/瞬間抵達 情感的靶心/通過標尺 判斷出/人與人之間的 直線距離//假想的敵人 還在遠處/神出鬼沒 讓我不停地懷疑/那個射程之內的家伙/是不是 背叛了良知的自己//當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食指扣動扳機/應聲倒下的/可是自己 流血的影子”這每一個句子都讓人感慨，不停地在心底喝彩，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舉起贊美的拇指。

他的文字有時是豪邁的風雪，有時是脈脈深情的溫婉，有時還是潛流不止的水面。它們奇特地交織在一起，彼此又是那樣融合著，在寒冷的火光與幽藍的溫情中魅惑你。它一遍一遍地沖刷著你，激蕩著你，鼓舞著你，讓你重新?lián)P起遠航的風帆。

當一位詩人用靈魂唱出他的骨髓，鮮紅的血漿。唱出身體里每一個細胞的戰(zhàn)栗。唱出大地的淚水，天空的悲喜。這是怎樣的歌唱？一位詩人當有多么博大的心胸與情懷，才能讓這些情感在彈性與韌性的空間里縱橫馳騁。

靈魂的歌者！帶給我一次又一次感動，我需要向那些文字致敬。

四

堆雪的詩歌，使他成功接近了遠離的故土，幫他找回童年的羊群和村莊，找回滾滾紅塵中越走越遠的心，找到人生的豐滿與堅強。

詩歌浩蕩向北吹，拉長了他生命的地平線，讓他與靈魂親吻纏綿。他的詩歌是武器，是槍，是出鞘的利劍，刺向麻木、逃避的塵世。刺向乏力、蒼白的心靈。讓人驚醒，讓人疼痛、流血、落淚。讓人垂下盲目的驕傲，卸下喧嘩和浮躁，審視自己的內心。詩歌還是他隨身攜帶的藥丸，為他止血、止痛，為他醫(yī)治靈魂一次次廝殺留下的舊傷。

在我們蕪雜和繁忙的生活中，在這個人來人往，慌亂的塵世中，那些親愛的詩歌——

我們需要用它來清洗來凈化，需要以此讓心靈更加純潔和干凈。我們需要簡簡單單的人生，讓自己以后能夠清清白白的回歸大地。我們需要詩歌，需要它來溫暖我們，撫慰我們。它在我們蒼白軟弱時給我們脊梁，在我們溺入水底時給我們美好的呼吸。它帶領我們從塵埃中起飛、穿越，指引我們前行。它讓我們在生命的崎嶇坎坷和顛沛流離中漸漸強大，勇于擔當。

就這樣，詩人與歌日夜廝守，詩對歌者不離不棄，像永遠的愛人。它們是緊緊擁抱在一團的火焰，即使被大雪覆蓋也要盡情燃燒，被人矚目。

堆雪是那火焰中炫目的一朵，他在這些火里燃燒自己，釋放自己，歷練自己，重塑自己。他在火光里經歷過多少磨難，忍受了多少痛苦。他用火寫出了多少心酸，又澆滅了多少疼痛。

如今，他淬取自己的精神與夢想。那個等待的王，優(yōu)雅的詩歌女王，此刻正輕挽他的手臂。

那些美麗的歌，在心中一遍遍吟誦，那些磅礴而悲鳴的情懷，讓他抵達精神與詩，新的高度。在藍色的天空和赭黃的西北大地，在群山起伏的白紙上，一只大鳥飛過……

它是哪只鵬程的大鳥，在天空中采下了雨水和云朵，采下遼闊與悲憫。使我們的靈魂隨之呼嘯，為之顫動。讓我們輾轉難眠，喜悅又悲傷。

靈魂北上

堆 雪/詩畫

無緣無故地睡在這里

睡在高處 睡在

我劇烈的心跳里

這個橫行霸道的女人

還有她的 無邊的熱血

帶來的 風

這個無比肥沃的女人

連同那渾圓的落日

在沙漠急促的呼吸里 在我面前

正在

不顧一切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