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
故鄉(xiāng)三記
韓振遠
曾經(jīng)目睹游離在外的游子回到老家的情景,他們對故鄉(xiāng)那份恒久不變的感情,對養(yǎng)育過自己老宅的癡情迷戀,讓我感動。我理解他們的感情,自己卻做不到,自父母故去,越來越不愿意回到我的老宅了。
我家的老宅足以讓人自豪,不算太大,卻有前后兩進四合院,庭院深深,苔痕蒼然,有這座院子在,說家里不富裕沒人信。據(jù)我所知,我家祖輩從沒有大富大貴過,充其量只能算個小康人家,建這樣一座宅院,不知要積累多少年。我懂事時,這座宅院已有近百年歷史。我家世代單傳,到了我這一代,有兄弟六個,老宅漸漸盛不下這么多人,好在兄弟們都先后走出去,在外面成家立業(yè)。老宅也正是從我們這一代開始解體,在父親的主持下,宅院被分成七份,我們兄弟各一份,另一份父母留下來養(yǎng)老。沒幾年,先是大哥分出去單過,拆了兩間過廳。我結婚后,又拆掉大部分房子,僅留下一座南房,在原址建起北房和西房。老宅不在了,魂魄卻寄托在了新建的房子上,兄弟們回來,踏進的是新建的房子,腦里縈繞的還是那個老宅。就連晚上睡覺,夢里出現(xiàn)的都是老宅的樣子。
雖然經(jīng)過改建,院子變了樣,但我依然把它當老宅看。有幾年,我在刻意美化老宅,在院里砌了花墻,栽上了葡萄、石榴和杏樹,種上各種花草,春天來臨,陽光照在院里,各色花兒開放,捧茶一盞,賞花品茗,會有一種其樂融融的感覺。清晨,鳥鳴樹梢,晨露欲滴,院里清幽雅靜,讓人心神俱安。父親退休后,與母親一起回到老宅,我又拆了南房,建起新屋供父母居住。父親更喜歡種花,將原來的東房基底很快經(jīng)營成一塊花圃,常邀二三老友,清茗一壺,薄酒數(shù)盞,幾位白頭老翁圍幾而坐,一邊石榴火紅,一邊月季燦爛,小院里便有了仙境一樣的感覺。
老宅的溫馨到底沒有留住父母,幾年后,二老相繼仙逝。老宅內除了美好的回憶,再沒有可令我牽掛的。我搬離了老宅,先在縣城里租屋而居,接著買下了現(xiàn)在的小院。在四合院里住了幾十年,我的意識里潛伏著對小院的熱愛,始終接受不了鴿子巢一樣的單元樓。不料女兒假期回來,看見我還以為不錯的小院,說:這叫什么院子??!在女兒的心里,分明在用老宅與我現(xiàn)在的小院比較。
老宅從此大門緊鎖。這三十間,老宅里的人一年年減少,先是我與四弟考上大學,離老宅而去。接著二哥將二嫂和侄兒侄女接到省城,后來,父親又將母親和兩個弟弟接到山東,本來
想讓我畢業(yè)后留守老宅,現(xiàn)在我也走了,老宅空空如也,竟連一個人也沒有。
縣城離村里不過20公里路,一開始搬到縣城,過一段時間還要回去看看。也許是因為工作忙,也許是因為不方便,一年過后,回去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等到有一天,與妻子走進老宅,我們都被老宅里的情景驚呆了。花圃東邊的墻在一場暴雨后轟然坍塌,斷垣殘壁,一片狼藉。花圃內,雜草瘋長,快齊腰高,其中蟲鼠奔竄,連院里的磚縫里也長出了雜草。門、窗、墻壁都留下雨痕,走進屋里,塵土盈室,幾無落腳處。我與妻子呆呆地站著,心里都生出一種荒蕪凄涼的感覺。想當年,這里是多么幸福溫馨的一個家,才一年多沒住人,竟變成這樣。
把這種感覺對朋友說了,對方哈哈笑,說:現(xiàn)在哪個村都有許多像你家這樣的老宅,這叫空殼村。
我當然知道空殼村,也知道這是城鎮(zhèn)化浪潮必然會出現(xiàn)的結果。但是從沒有想過與自己有什么聯(lián)系。經(jīng)這么一說,頓時明白自己也是城鎮(zhèn)化浪潮的一滴水珠。
老宅在村巷中間,我與妻子再回去,感覺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巷里看不見一個人,沒有倚墻而坐,寒暄問候的老人,也沒有嬉戲追逐的兒童,連雞鳴犬吠聲都沒有,天空湛藍,陽光燦爛,只在地上留下我們晃動的身影。這條我曾經(jīng)走過無數(shù)遍的村巷落寞寂寥,幾乎家家門戶緊鎖,只剩下巷頭的小廟挺著一副呆板的面孔,替村人照看家園。
我從巷東頭往巷西頭數(shù)去,大狗媳婦去城里當保姆、庚紅兩口子在城里工作、七叔兩口去北京給女兒照看孩子、與我家相鄰的定有去西安打工,據(jù)說是煉地溝油的……算了算,原來20多戶人家的村巷,竟只剩下三四個院落還有人住,而且多是老人,整條巷里,找不見一個年輕人,更找不見一個上學的孩子。走到巷頭,碰上剛從地里回來的堂弟,說起村里的現(xiàn)狀,堂弟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巷里連打撲克也湊不起一攤人。
又想起幾位親戚的空宅院,他們和我的情況略有不同,大表哥是個成功的企業(yè)家,腰纏萬貫,幾年前將老宅拆除,重建的房子氣派豪華,卻一夜也沒住過。表哥明知房子再好也會閑置,所以這么做,只是一種心靈安慰。我曾和他開玩笑:大概只有等你百年后,才會在這里睡兩三天。表弟也將老宅拆了重建,目的只有一個——發(fā)落老人。果然,三姨故去后,這座新建的院落派上了用場,除此,誰也沒在里面住過一天。幾位作家朋友有些例外,用他們并不豐厚的稿酬,在家鄉(xiāng)建起房子,只是效仿陶淵明“復得返自然”,在家鄉(xiāng)平靜祥和的氣氛中寫作,據(jù)我所知,房子建成后,他們沒有一個在其中居住過,更談不上在里面寫作。
后來每到一個村子,都會留意這種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一個村子里最氣派的院子和最破敗的院子,往往都是空宅。氣派的,是在外發(fā)達了,要在家鄉(xiāng)光宗耀宗,并非真要居住;破敗的,則和我一樣,不打算再回到老宅,要把鄉(xiāng)村的根徹底拔掉,任其在風吹雨蝕中敗落。
我回老宅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僅僅只有20公里路,一年也就在節(jié)日回去兩三次,有時候即使有事路過,也是過家門而不入。難道對老宅沒有一點感情?后來終于想明白,沒有炊煙味的家不是個家,沒有人的院落更不是個家。老宅,只是個留下記憶的院落,再也不可能給人以溫馨。這可能是我不愿意回到老宅的原因。
岳父家四世同堂,軒軒是我的晚輩,中間隔一代人。我住城里,他住鄉(xiāng)村,一年也就見那么兩三次吧。即使偶然一見,他也不會主動和我說一句話,多是他玩他的,對我的問候不聞不顧,若我親切過度,他會閃著一雙惶恐大眼不知所措。隨后,邁著小腿一溜煙地逃離。
軒軒極可愛,紅撲撲的小臉,明眸皓齒,才九個月時,就能滿地跑,像個會挪動的玩偶一般招人喜歡,卻不愛說話,認生。別的生人與他無關,偏偏我這個生人是他的長輩,又喜歡他搖搖晃晃的樣子,一見面,不是要抱抱,就是舉起來在半空中晃,結果,每次軒軒都不高興,在我手里掙扎扭動,眼看就要號啕大哭時,我不得不將
他放下來。雙腳一著地,軒軒又一溜煙逃,躲到一邊獨自玩。軒軒沒什么玩具,隨便逮住一樣東西,只要他喜歡,都能玩得聚精會神,比如他太爺爺?shù)乃幤孔?,他爺爺?shù)蔫€匙鏈,而且不耐煩大人指點,仿佛從小就要做自己的主。
每次見到軒軒,都覺得他長大了一些,話少了一些,好像從生下來那天起就在默默玩。對我的話,他感興趣的很少,后來,我知道軒軒對什么話最有興趣,每次見了都問相同的話。問:媽媽呢?軒軒黑豆一樣的眼里立刻會放出光,說:上班去了。又問:爸爸呢?軒軒又答:上班去了。再問其他話,軒軒仿佛聽不見,只顧玩他的。軒軒人小,嗓門與同齡的孩子一樣稚嫩,說出的話卻不屬于這個時代,都是從他爺爺奶奶那里學來的,比如他說的上班,其實是外出打工。他爸爸媽媽沒結婚時在外面打工,結婚后有了他還在外面打工,一個在青島,一個在離家鄉(xiāng)不遠的一座小城,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看一下。軒軒從出了滿月能離開媽媽開始,就由奶奶帶,一直帶到現(xiàn)在,軒軒都四歲了。
軒軒的爺爺長我?guī)讱q,是我的大舅哥,此人脾氣極倔,偏偏老婆也脾氣火暴,一輩子打打鬧鬧、尋死覓活從沒消停過。到大舅哥52歲那年,一番昏天暗地的打鬧,兩敗俱傷,從此勢同水火,竟開始分居。家里人本來就少,連同軒軒一共也就三口之家,卻兩張灶臺,各做各的飯,連生活用具也分得清清楚楚,只有軒軒是共同的。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種怪現(xiàn)象,兩個人做飯,不管自己喜不喜歡吃,全看軒軒口味。吃飯時,兩張飯桌分別擺在兩間屋里,那邊喊:軒軒,爺爺蒸了紅薯。那邊喊:軒軒,奶奶煮了紅棗。軒軒搖搖晃晃兩面跑,有時把奶奶的飯端到爺爺這邊,有時又把爺爺?shù)娘埗说侥棠棠沁?。這么過了有幾個月吧。一次兩邊都做好飯,軒軒不想兩邊跑了,噘起小嘴拉著爺爺?shù)氖?,非要讓爺爺也坐到那邊一起吃,不去,就哇哇哭。大舅哥尷尬地站在院里發(fā)呆,屋里,他奶奶早就淚水漣漣。等坐在一起,他奶奶含著淚說:要不是軒軒,這輩子不理你。話是這么說,其實除了軒軒是共同話題,夫妻之間還是沒話,后來,大舅哥也出去打工,軒軒就成了他奶奶一個人的了。
軒軒的活動范圍很小,基本上就在大舅哥的院里。另外可以去的地方是他太爺爺家,也就是我岳父住的院子。岳父母都是80多歲的老人,反應遲鈍,有時,軒軒都在屋里玩了好一會,才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兒默默坐在一旁。岳父曾在外地當過幾十年工廠廠長,是個有文化的人,看見軒軒來,就想和曾孫子說說話,教唐詩宋詞之類,軒軒總沒有興趣,來這里,只因為再沒地方去,所以每次都這樣,無聲無息地來,無聲無息地玩,玩夠了,又無聲無息地回去。
去年,軒軒上幼兒園了。我回鄉(xiāng)下,看見他在紙上涂抹,神態(tài)極認真。近前看,畫得是兩個歪歪扭扭的人兒,我指著畫上的人問:這是誰?軒軒說:媽媽!不用再問,另一個肯定是爸爸。
大舅哥先在西安打工,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居住的這個小城,在一個建筑工地當小工,干了三四個月后,突然來到我家,一副心身俱疲的樣子,說兒子兒媳鬧意見,看來要離婚。我馬上想到了軒軒,問:那軒軒怎么辦?大舅哥嘆一氣說:誰知道?聽媳婦的意思,好像不愿意要軒軒,人家還年輕,想在那邊利利索索再找個好人家。
大舅哥說完,喃喃自語,說:軒軒有一年多沒見過他媽了,媳婦要真嫁那么遠,軒軒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他媽。
走進鄉(xiāng)村田野,看見拴在墻角下反芻,或者田野里躬耕的牛,會油然生出一種親切感,如若正當暮色四合,農人趕牛緩緩歸來,這種感覺會更強烈。不光要站住仔細看,還會拍照,與主人交談。所以如此,一是因為感受到熟悉的田園風情,仿佛回到從前。在我的記憶中,耕牛是田園風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二是因為現(xiàn)代鄉(xiāng)村,耕牛實在是少見了,看見一頭牛,會像看見珍稀動物一樣。即使在我們這片有五千年農耕史、土地平坦肥沃的地方,看見一頭耕牛也不容易。
牛是一種體型龐大的食草動物,力大而且善良溫馴,新石器時代被人類馴化,從此成為人類從事農耕活動的最好幫手,陪伴人類走過了
漫長的農耕文明。說起牛往往會聯(lián)想男耕女織的農家生活,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中國人甚至把牛與妻子兒女連在一起,成為理想生活的標志。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牛還具有象征意義,代表著吃苦耐勞,堅韌有力,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這幾年牛又和強勁、有氣勢聯(lián)系起來。比如牛氣,說誰牛B可不是罵人,話語中一定充滿贊嘆。牛的另一個特點是沉靜,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還會發(fā)現(xiàn),若出現(xiàn)牧牛、牧童之類的場景,往往會帶著幾分神秘,讓人想到隱逸生活,接下來必有異人出現(xiàn)?!度龂萘x》中,劉備在襄陽險遭謀害,乘的盧馬躍過檀溪,等心情平靜下來,看見的首先是一個騎在牛背上的牧童?!皗劉備}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西沉,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來。”這情景,讓人在領略美麗田園風光之際,又感覺到幾分神秘。接下來,果然就出現(xiàn)了異人水鏡先生。羅貫中的這種描寫,可能與老子有關。老子是道家始祖,當年西出函谷關,坐騎就是一頭青牛。
對于以耕作為業(yè)的鄉(xiāng)民而言,牛則是實實在在的,“大田耕盡卻耕山,黃牛從此何時閑?”楊萬里的這首詩,說的是春天到來農事開始繁忙,卻能看出牛在農耕活動中的作用。至今還記得,村里誰家買回一頭大健牛是件很榮耀的事,不光自己自豪,別人也會羨慕。二十多年前,從我們這里的鄉(xiāng)村經(jīng)過,還能看到“窮巷牛羊歸”的景象,如今,羊偶爾還能看到,牛沒有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的牛一天天稀少,田野里拖拉機、聯(lián)合收割機隆隆作響,機械讓農活變得輕松起來,牛成了累贅的同時,鄉(xiāng)村一天天浮躁,田園風情一點點消失。
幾年前,我去黃河岸邊的一個村子看朋友,再次看到了他家門前拴的那頭老牛。每次來他家,這頭牛都悠閑地臥在門前,嘴里像含著口香糖一樣,不停地嚼動。這牛是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養(yǎng)的。朋友說如今做農活早就用不上牛,父親養(yǎng)牛,純粹是一種精神寄托,和城里人養(yǎng)寵物基本沒什么區(qū)別。朋友的父親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臉色黝黑,皺紋縱橫,見我看他的牛,老人的話里帶著幾分憂傷,說這牛是牛里的老黨員。見我不明白他的話,解釋說:這是生產隊時期的牛,實行責任制時還是個牛犢,八十塊錢買的。這牛一死,全中國可能都找到不集體化時代的牛了,你說,不是老黨員是啥?聽了老人的話,我哈哈笑。老漢又補充說:不光是集體化時代的最后一頭牛,恐怕是方圓幾十里內的最后一頭耕牛。
再早幾年,朋友曾多次動員父親把這頭牛賣了,老人也同意,因為現(xiàn)在耕作完全用不上牛??墒?,每次買主來,老漢都要先問人家把牛買回去做啥,結果無一例外,全是宰殺后賣牛肉。老漢也無一例外地拒絕,他不忍心讓他的牛變成盤中餐,以后,照例精心飼養(yǎng),白天要為牛割草,半夜要起來添料。只是再沒有買主上門買牛,這牛太老了,不光干不了活,殺了吃肉也沒人會要,只能等著一點點老去。
我離開時,老漢仍在門前,梳理著老牛光滑的皮毛,一副憐愛不已的樣子。
朋友很理解父親的感情,對我說:前十多年,曾看見父親一邊趕牛耕作,一邊和牛說話,那語氣,那神情,好像比他這當兒子的還親近些?,F(xiàn)在,這牛老了,若是人,該有八九十歲,一旦死去,且不說父親有多悲傷,以后,村里的孩子可能知道牛肉、牛奶,卻再看不到活生生的牛了。
其實,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并不在意牛的消失,在他們的世界里,耕牛消失是自然而然的事,就連我對耕牛的感情,也僅局限于田園風光,對于牛在中國漫長農耕史上的作用并不特別留戀。
走出朋友家,從鄉(xiāng)村小路上再度領略田園風光,田野里,風光依然旖旎,幾位農人還在勞作,莊稼還是那么翠綠,卻給人感受卻分明和以前不同,心想,以后,在繁重的勞作中,陪伴在他們身邊的也許只有突突作響的機器,再也沒有可以吆喝交流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