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皖玲
在張愛玲小說中,服飾描寫是一道美麗精致的風景線。小說集《傳奇》中形形色色的服飾描寫,對于小說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的意義和作用。通過服飾描寫不僅從著裝上展現(xiàn)了女性人物的身份地位,更巧妙地揭示女性人物的性格特點和心理活動,隱晦地象征著傳奇女的人生浮沉、生活命運。
在人類社會歷史進化的過程中,服飾不僅作為一種物質(zhì)形式存在,更成為了一種文化表征,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在張愛玲小說集《傳奇》中,服飾描寫對于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雖然海內(nèi)外張愛玲研究一直方興未艾,但關于張氏小說人物的服飾研究并沒有取得很深入的成果。學界早已有人說過 “關于張愛玲與服飾的關系,足以作一篇博士論文”,文章對于張愛玲小說集《傳奇》中服飾描寫對女性形象塑造的作用進行描述,揭示服飾在張氏小說中并不是空洞能指,而是靈動的復雜所指,對于解讀張愛玲的人生以及作品具有一定的意義和價值。
“服飾可以被當作符號來對待,一面是樣式、布料、顏色,而另一面是場合、職業(yè)、狀態(tài)、方式,或者我們可以進一步將其簡化為一面是服裝,另一面是世事”,小說中的服飾描寫,作為符號來看,是人物的另一種話語。服飾選擇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傳奇》中的女性人物通過穿著與身份、地位一致的服飾,使小說達到了借助服飾表明人物身份的目的。
《傾城之戀》中薩黑夷妮公主第一次出場時,“玄色的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上衣,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作 ‘一線天’?!睆倪@種時髦的裝扮以及“眾星捧月”的態(tài)勢中,我們對于薩黑夷妮的身份有所猜測,“一線天”的服飾不是所有女性都能駕馭的,她可能是交際花。再一次出場時,“她換上了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指甲上涂著銀色蔻丹”這里的印度裝展現(xiàn)了她的外籍身份。玄色、金魚黃、鵝黃等顏色展現(xiàn)出了印度女子對于炫麗明亮色彩的喜愛,而且透過指甲的修飾可以看出薩黑夷妮對于個人外在的重視,同時也可以看出她不是依靠體力勞動生活的人。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服飾描寫,也非常巧妙地展現(xiàn)了王嬌蕊和孟煙鸝作為情人和妻子的不同身份。佟振保第一次見到王嬌蕊時,“一件紋布浴衣,不曾系帶,一條一條,一寸一寸都是活的”,如此不介意地以浴衣洗頭的形象展現(xiàn)在別人面前,可以看出王嬌蕊身為華僑的隨意一面。次日下午振保見到嬌蕊,“她穿著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薄耙路坪踝龅锰×?,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里面深粉的襯裙?!币仓挥型鯆扇锬軌蛉魺o其事地穿著紅綠搭配的衣服,也只有可能成為情人的女人才敢于嘗試如此大膽的配色,才會有大膽的行為。相較于紅玫瑰王嬌蕊,孟煙鸝的服飾要素樸淡雅的多,初見面 “她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個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tǒng)的白?!贝颂幟鑼懣梢钥闯鰺燐Z與嬌蕊的巨大不同,也揭示出她將成為白玫瑰的現(xiàn)實,即使是灰地橙紅條子,給人的感覺仍然是“白”。
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通過選擇不同材質(zhì)、不同樣式的服飾,展現(xiàn)出各自或為交際花,或為情人,或為妻子,或為學生等的不同身份。
“服飾無時不刻地將人與社會聯(lián)系到一起,它本身就是個體與群體、自我與他人、私人與公眾等多重關系的交匯點,它隨時隨地都在揭示著這些關系中的人的精神世界”,張愛玲《傳奇》中的服飾描寫構(gòu)建了一個奇異幻麗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女性人物的心理、性格都被個性化地顯現(xiàn)出來。
在《心經(jīng)》中,作者通過服飾描寫,烘托出了許小寒的內(nèi)心世界?!靶『┲兹杆{襯衫與白褲子,孔雀藍的襯衫消失在孔雀藍的夜里,隱約中只看見她的沒有血色的玲瓏的臉,底下什么也沒有,就接著兩條白色的長腿?!闭幱诨镜脑S小寒本應該全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和活力,但是她給人的感覺卻是無邊無際的陰郁和蒼白。襯衫、褲子的簡單搭配,張愛玲在小說中給了小寒這個年紀的干凈與單純,但是白是一望無際的純色,加上孔雀藍這一色調(diào),許小寒的整個服飾搭配給人一種那個年紀的女孩兒不常有的陰郁和憂傷。這樣著裝的出場也為后文小寒畸形的愛戀埋下種子。小寒同學段綾卿穿著的是櫻桃紅鴨皮旗袍,芬蘭穿了條青褶綢裙,而且每一個褶子里都襯著石榴紅的里子,從單個著筆和對比服飾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小寒的陰郁,孔雀藍與白的單配,在干凈純潔中穿透著小寒孤清的心境,孤僻的性格。
《金鎖記》中,服飾描寫對于長安的心理性格特點塑造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伴L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贝藭r的校服不是簡單的服飾,也代表著校園的環(huán)境,“家”以外的世界,長安穿上校服之后不僅臉色紅潤、身體變好,可以隱約看出平常的“家”帶給長安的壓抑心理。但長安的第一次學??範幰允「娼K,此后她徹底告別了學生的身份,也告別了藍愛國布的服飾。和童世舫的第一次見面,在長馨的指導下長安換上了新裝,“蘋果綠喬其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钡搅瞬损^,她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對于這樣的一身裝束長安認為是無懈可擊的,這里的服飾為她增添了女性的自信和初步發(fā)展感情的歡樂。長安的這一段感情在母親的“干預”下告終?!靶C鞋花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還未下去又悄悄走回沒光的所在。玄色、白色、昏黃構(gòu)建了一個無光的世界,長安的戀情結(jié)束了,而且是永遠的結(jié)束了——最初也是最后的愛,服飾描寫將長安的絕望、無謂、悲涼的心理很好地凸顯了出來。
“服飾是可以使個體符合社會角色的戲服”,張愛玲小說中通過不同環(huán)境、場合中的服飾描寫,將特定背景下的人物心理、性格或顯或隱,有意無意地烘托出來。
張愛玲之所以在服飾描寫中被盛贊,其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服飾不僅僅可以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性格特征,還善于人物命運暗含于服飾描寫中。
以《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來看,服飾描寫與其命運非常緊密的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服飾變化很好地暗示了曹七巧命運變遷。“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此時的七巧是一個年輕的少女,“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對于她來說是合適的裝束,大方卻并不張揚,在單純的色調(diào)、簡單的樣式和樸素的衣料中充盈著她少女的青春和健康。尚未嫁進姜家的曹大姑娘,擁有同齡女孩兒所共有的青春心理,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然而高高挽起的衣袖下面的白手腕所具有的誘惑,又是麻油店里的七巧所具有的獨特風韻。成婚之后,七巧“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就著裝而言由簡樸大方變得豐繁絢麗。原先的藍夏布變得雪青、銀紅、蔥白、閃藍多色混雜,豐富的色彩搭配與復雜的服裝樣式,將七巧張揚、俗氣卻又自卑的性格很好地凸顯了出來。她是麻油店的賣油女,雖有了名分,但她仍不受尊重,為了彌補自己內(nèi)心里的自卑,她將自己打扮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但是華麗的外在更加反映了她蒼白空洞的內(nèi)心,銀紅與雪青、蔥白、閃藍相比終究是敵不過的,鮮有的暖色無法遮掩冷色充斥的蒼涼,而且窄袖口與小腳褲子又暗示了七巧所受著束縛與壓抑。但是這時的七巧并沒有完全被黃金所吞噬,她在內(nèi)心里仍然有著愛情的渴望。丈夫去世、老太太去世、分完家產(chǎn)之后,七巧與兒女另租住,守著她的錢財與親戚并不常往來,但是姜季澤在她的生命中仍然是一個美好的夢,“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的她,由于季澤的到來,“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這里的玄色帶有愛情的顏色,將佛青襯映得不如先前沉悶,更多幾分色彩。這樣的服飾描寫反映出七巧沉悶、壓抑的生活,以及對于愛情的期待,但是玄色卻是并不鮮明真實的顏色,她的向往也終將破滅。老年的七巧有了幾分當年老太太的風采,借助童世舫的眼睛來看,“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邊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在常人看來,那就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瘋子”,直進入了沒有光的所在。一日媳婦熬成婆的七巧穿著青灰團龍宮織鍛袍,上好的材質(zhì)與尊貴的圖案,她成了家里權力和金錢的象征,掌控著兒女的一切,尤其是感情歸宿。然而青灰與刺眼的大紅給了人視覺上和精神上的沖擊,透露出絲絲陰森恐怖的氣息。這時的七巧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七巧了,美好的愛情與青春早已離她而去,雖然她用青春與命運交換到了金錢,但她仍然害怕,所以她要絕對的掌控力,掌握別人的命運,從而讓自己有掌握自身命運的確定感。灰暗沉重、陰森怪異的服飾,將七巧扭曲的內(nèi)心用另一種方式展現(xiàn)了出來,同時暗含著她的命運。
張愛玲通過冷靜筆調(diào)描述的服飾話語,暗含著曹七巧不同時期的生活,動態(tài)地展現(xiàn)了七巧的悲劇命運,服飾與七巧的命運形成了一種對應關系,服飾既是七巧命運的預言者又是見證者,終究只留下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
張愛玲《傳奇》中女性人物形象多不能自主,透過包裹身體的服飾展現(xiàn)了傳奇女的人生浮沉。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服飾語言具有獨特的地位與作用,對于人物形象塑造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由身份地位到心理性格再到人生命運,服飾描寫由外而內(nèi)地塑造傳奇女的形象。在文學作品中,張愛玲的服飾語言是一種獨特的話語,是張愛玲個人功力和魅力所在,通過張愛玲小說服飾描寫對于人物塑造所產(chǎn)生的作用的探討,對于深入研究張愛玲作品以及探析文學話語具有一定的意義,這樣的話題研究需要更多的投入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