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人的愛情

○申平

老輩人的愛情

○申平

秀珍

幾十年前，我們村出過一個為愛而死的傻姑娘。她的名字叫秀珍。

秀珍本來是個幸運的女人，她通過親戚介紹到鎮(zhèn)中學(xué)做飯，當(dāng)上了食堂大師傅。雖然工資和社會地位不高，但總算脫離了“農(nóng)門”。秀珍天生麗質(zhì)，馬上成為校園里的一道風(fēng)景。無論學(xué)生還是老師，打飯的時候都會多看她幾眼。

按理大師傅就應(yīng)該有大師傅的生活，但是秀珍偏偏是個心氣很高的姑娘。比如在婚姻這件事上，許多和她門當(dāng)戶對的小伙子她不愛，她偏偏愛上了不屬于她這個階層的一個大學(xué)生，一位青年教師。

那時大學(xué)生很少，學(xué)校好不容易才分來一個，當(dāng)然格外引人注目。這個大學(xué)生名叫華強，人長得斯斯文文，走路不緊不慢。他的到來，就像一顆新星照亮了學(xué)校的四角天空。無論華強到哪，都會有艷羨的目光追隨著他。

華強本人起初并不知道，在這些追隨者的目光中有一雙與眾不同，充滿了柔情蜜意。這目光來自一個美麗的姑娘，她就是食堂大師傅秀珍。自從華強第一次來食堂吃飯開始，秀珍便不可遏止地愛上了他。

有愛就會有行動。秀珍開始對華強示愛，是在他來吃飯的時候多往他的飯盆里盛肉，后來發(fā)現(xiàn)他并不大喜歡吃肉，她又開始明目張膽地給他多盛他點的菜肴。華強每次來打飯，他盆子里的菜總是吃也吃不完。這樣過了幾天之后，華強就開始注意這個漂亮的女大師傅了。他開始沖她微笑、點頭，以表示感激之情；秀珍呢，更是對他回以燦爛而夾帶羞澀的笑容。終于有一天，誤了飯時的華強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走進食堂，讓他驚訝萬分的是那個姑娘正在那里等他，而且還特意給他留了一份最好的飯菜。她熱情百倍地招呼華強吃飯，又沖茶水給他喝，這使華強心中充滿溫暖和感激之情。

于是他們開始攀談起來，當(dāng)然也就彼此熟悉了。心存幻想的秀珍趁熱打鐵，幾天以后竟然打扮一新，深入華強的單身宿舍去探望他。脫下工裝的秀珍更加風(fēng)姿綽約，讓華強眼花繚亂。當(dāng)天兩人在宿舍里說了許久許久的話。

作為男人，華強當(dāng)然收到了秀珍強烈的愛的信息，但是經(jīng)過認真考慮之后，他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大靠譜。秀珍固然漂亮，但是她的文化水平實在太低了，關(guān)鍵是她是學(xué)校的臨時工，身份說到底還是農(nóng)民。如果和她組成家庭，將來勢必會造成太多的麻煩。于是他決定立即疏遠秀珍，斬斷情緣。他的第一個舉措就是自己開伙，不到食堂去吃飯了。

誰知秀珍看不到華強，又跑到他的宿舍來找他。一看他自己做飯，干脆從家里給他拿這拿那，熱情得就像火炭兒一樣。這個時候，華強應(yīng)該明確告訴秀珍，我們是不可能的。但是華強卻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家伙，他害怕秀珍傷心，那句話怎么也沒說出口。眼見得秀珍來他宿舍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兩個已經(jīng)好上了。輿論一出，秀珍居然單方面承認了。

華強這才感到問題嚴重，這天他終于鼓起勇氣，向秀珍攤了牌。不能自拔的秀珍一聽，又哭又鬧；華強無奈，只好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出面勸說，然而勸說無效。秀珍聲言：我這輩子非華強不嫁，無論如何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從此，秀珍每天一有空就往華強的宿舍跑，給他洗衣服，給他做飯，給他打掃房間，一心要感化他。華強也曾動搖過，但是家里卻又死活反對，反對的原因也是秀珍的農(nóng)村戶口問題。他干脆變臉往外驅(qū)趕秀珍，但是秀珍每天照來不誤。萬般無奈，華強只好申請調(diào)走。

華強突然在學(xué)校消失，秀珍立刻像丟了魂一樣，她見誰問誰華強去了哪里。人家只告訴他華強調(diào)走了，至于調(diào)去了哪里卻無人知道。秀珍瘋了一樣跑到城里，不知費了多大周折終于找到了華強的家。她一進門就管華強的父母叫爹叫媽，并且搶著干這干那。她一口氣在華強家里住了十多天，每天請求華強的父母告訴自己他兒子的下落，也請求他們接納自己。但是華強的父母卻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地堅決拒絕了她。

秀珍問：我到底哪里不好？

父母答：你哪里都好，就是農(nóng)村戶口不好！誰叫你生在農(nóng)村呢？

秀珍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限，這天她把華強的家砸得一塌糊涂，大哭而去。

人們以為秀珍這回該死心了，沒想到她的心里仍然裝著華強，還是見人就打聽華強的去向，樣子已經(jīng)有點瘋瘋癲癲的了。秀珍家人見狀，就陪她一起進城去華強的家求情，不想人家早已搬走了。

最后一點希望也被斬斷，秀珍的精神徹底崩潰。她每天都到大街上去尋找華強。開始還認識人，后來見到小伙子就追，成了地道的女瘋子。

第二年，秀珍投水而死。人們撈起她的尸體，發(fā)現(xiàn)她的胸前緊緊抱著一個包袱，打開一看，是幾十雙繡了花的男人鞋墊。

老騷

十幾年前，我們村里又出了件天大的丑聞，一對老不正經(jīng)老不要臉或干脆就叫老騷的男女，雙雙自殺在城里的一個旅店內(nèi)。而他們，各自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他們踏上一條這么不光彩的不歸路，使兩個家庭都蒙受了巨大的恥辱。直到現(xiàn)在，他們的后人在村里還有點抬不起頭來。

這件事如果放在今天，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現(xiàn)在的男女偷情，隨便出去開房，店家也不問，公安也不查，但是十幾年前在北方的小縣不行。公安那時動不動就去查賓館旅店，捉拿那些偷情男女課以重罰。這對老騷就栽在他們手里。

為了不驚擾死者的在天之靈，我們還是隱去他們的真實姓名，權(quán)且叫張老漢、李老太吧。

據(jù)后來所有的民間口頭資料顯示，張老漢和李老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朋友。后來他們長大以后，又不斷在高粱地里、在破磚窯里偷偷相會，他們兩情相悅，私定終身。

但是，兩個人偏偏生長在萬惡的舊社會，男女的婚姻大事必須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簡言之，兩個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

張老漢和李老太都沒什么文化，自然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愛情和怎樣去追求愛情。他們認為人一旦有了自己的男人和有了自己的女人，就得老老實實居家過日子，生兒育女，所以二人雖同居一村，也從未敢越雷池半步。

幾十年的光陰一閃而過，他們各自的兒女全都長大成家，而且他們各自的配偶也都故去了，這時候，他們也都是奔70歲的人了。

既然已經(jīng)老了，不用再去干活了，彼此串個門說個話啥的也不會再引起人們注意了。誰也沒想到這對老人因為接觸多了，居然舊情復(fù)發(fā)。他們不斷在一起共同回憶年輕時的美好時光，不住嘆息他們沒有趕上好的時代。有時候，他們也小心翼翼地討論他們的未來。但是，他們重組家庭的想法還沒說出口，就馬上又自我否定了。

唉，孩子都那么大了，他們會同意嗎？張老漢說。

是啊，都老天巴地的了，讓人家笑掉大牙呀！李老太說。

終于有一天，張老漢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死說活說終于說動了李老太，那就是，他們要一起進城去逛逛，也像青年人那樣風(fēng)流一回。他們達成一致共識：風(fēng)流一回，也算咱這輩子沒白好一場。

他們悄悄做好準(zhǔn)備，又向各自的兒女撒下美麗的謊言，然后又裝成偶然相遇的樣子，一起坐班車進城去了。

他們一起在飯店吃了飯。

他們一起去公園里散了步。

他們還一起去電影院里看了電影。

天漸漸黑了，張老漢忽然又提出：一不做，二不休，我們索性找家旅店住上一宿吧。

李老太起初死活不同意，怕被人家捉住，但她經(jīng)不起張老漢的軟磨硬泡。最后，他們?nèi)チ艘患易钇У穆玫辍埨蠞h拿著自己的身份證，豁上一張老臉跟人家說了半天，人家才相信他們是老兩口，給他們開了一間房。

老頭老婆進了房間，表現(xiàn)得就像青年人那么興奮和激動，他們在床上奮力拼搏，你恩我愛，親熱無比，幸福無比。

要說這對老騷可真趕得巧，公安偏偏在這一天搞什么突擊行動，清查旅店賓館。一對老鴛鴦?wù)诖采舷鄵矶?，卻被逮個正著。可憐二人哆哆嗦嗦，哭哭啼啼，一下便被看出破綻。公安喝令他們拿出結(jié)婚證，拿不出就說要立刻通知他們的家人來交錢領(lǐng)人。最后，兩個老人給公安跪下了，痛哭流涕說他們是從小的朋友，這是頭一回犯錯誤，請求公安饒他們一回。但是公安原則性太強，只答應(yīng)把罰金的數(shù)目由每人5000元改成兩人5000元。說著就要把他們帶走。

據(jù)說，先是李老太乘公安不注意，一頭從窗上扎了出去，隨后，張老漢慘叫一聲，一頭撞在墻角上……

鞋底

五奶年輕時是我們村的一枝花，如果她去大街上走一趟，身上就能摳下許多男人的眼球來。

但是古已有云：“好漢無好妻，賴漢守花枝?！惫黄淙?，五奶偏偏就嫁給了尖嘴猴腮的五爺。正所謂：“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

五奶是在新婚之夜才看見男人長相的。她堅決拒絕脫衣上床，不斷進行激烈反抗，說什么也不肯把自己的嬌美之軀，供那個其丑無比的男人蹂躪。

五爺軟硬兼施，一心要霸占花魁，但是花魁日夜防范，光腰帶就扎了七八條。二人結(jié)婚已有半月，五爺仍然對她可望而不可即。

五爺無計可施，只好向父母哭訴。

花了巨資的父母自然痛心疾首，他們和兒子一起密謀策劃，必欲將其制服而后快。

他們本想動用家法，但這個時候已經(jīng)解放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整天在村里走，他們怕惹來麻煩。他們也想眾人一起上手將五奶扒光，幫助五爺達到目的，但想一想那樣又嫌丟人。說來說去，事情還得五爺自己擺平。他們給他打了氣，面授了機宜，要他依計行事。

第二天，陰謀開始實施。

這一天，一家人到離村很遠的一塊地里去干活，新媳婦也被喊去了?？斓缴挝绲臅r候，公婆借故提前離開，只剩下五爺五奶仍在地里忙。

太陽越來越毒，地里越來越熱。遠遠近近的農(nóng)人全都撤出了陣地，田野顯得更加空曠寂寥。這時五奶忽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yù)感，她收起工具，也想離去。

但是已經(jīng)晚了，五爺已經(jīng)黑著臉攔在前面。怎么，你想偷懶？五爺以這個理由發(fā)難，然后，他猛虎一樣撲上前抓住了新媳婦，把她摔倒在半尺高的小麥地里。

五奶拼命反抗，但女人畢竟不是男人的對手，最后，到底是五爺把她騎在了身下。五爺口中一邊罵著，一邊就脫下了一只鞋來，他把鞋底掄圓了，就往五奶的屁股上沒命地抽打起來。

這一頓鞋底打得，真?zhèn)€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五奶先是聲聲慘叫，隨后便是連連求饒。五爺乘勝進軍，喝令她自己解開那七八條腰帶，就在太陽底下的小麥田中，把花魁給占領(lǐng)了。然后，他又親自把五奶背回了家。

人說棍棒底下出孝子，沒想到鞋底之下也出愛情。五奶自從飽吃了這一頓鞋底以后，竟然對五爺百依百順，柔情似水，一口氣給五爺生下了三男二女。

也有妯娌開五奶的玩笑，問她為啥就依了五爺。五奶紅著臉說：在他打我之前，我怎么看他怎么惡心，可自他打了我之后，我卻怎么看他怎么順眼了。這也真怪。

當(dāng)然也有人去向五爺討教經(jīng)驗，五爺?shù)靡獾卣f：你們就記住一句話，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

邊套

開始，老溫是在山灣那里看水闡的。

水闡屬于下游幾個大隊共同所有，所以老溫也屬于幾個大隊共同選派的，到年底每個大隊都給他一定報酬。幾個大隊還在山灣那里給老溫蓋了三間房子，讓他常年住在那里。

老溫是個光棍，他收入高，活也清閑；特別到了冬天，河里的水結(jié)了冰，水闡當(dāng)然也不用看了。老溫一個人好生寂寞，便到就近的村里去串門。起初誰家都去，后來他就固定去小蛋家里。

老溫去小蛋家是為小蛋他娘。

小蛋他娘那時候不到40歲，正是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但是小蛋他娘的命不好，她跟小蛋他爹生了三個孩子以后，小蛋他爹就成了癱子，只會躺在炕頭上要吃要喝。孩子們還小，里里外外都指望女人，日子當(dāng)然格外緊巴。

老溫開始來串門，只是聊天說話。每次他走，都會嘆息說：大妹子，你可真不容易??！后來老溫再來，手上就多了米、多了面，甚至多了肉和酒。小蛋他娘開頭死活不要，老溫就說：大妹子，就算我在你這里搭個伙，偶爾吃個飯，還不行嗎？小蛋他娘這才收了。

老溫每次來，小蛋他娘都熱情款待，又因為每次老溫來家里都要吃好飯，所以孩子們也很歡迎老溫，叔長叔短叫個不停。癱子呢，也不反對老溫的到來。

老溫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古往今來，南朝北國，無所不知。他給小蛋家里帶來的，不僅有物質(zhì)食糧，而且還有精神食糧。

老溫來小蛋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走得也越來越晚。這天半夜，小蛋他娘往外送老溫，老溫忽然一下就把小蛋他娘抱住了，他說：大妹子，我來給你家拉邊套吧。小蛋他娘邊推他邊說：老溫我怎么能讓你受那委曲呢。走吧，去你那里，我給你一次就是。

誰知有了這一次，接下來就有了無數(shù)次。為了避人耳目，老溫到小蛋家來的次數(shù)反倒少了，倒是小蛋他娘主動去老溫那里了。小蛋他娘去老溫那里的理由是去挑泔水。其實老溫那里只有一個人做飯，會有多少泔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幌子。

村中的輿論也越來越強烈了。幾個大隊干部到一起一商量，決定免去老溫的“閘長”職務(wù)，老溫一下變得無家可歸了。偏在這時，小蛋他娘的肚子也鼓起來了。

小蛋他娘這天跟癱子攤了牌，要他在讓老溫來家住和自己跟老溫走之間做出選擇。癱子經(jīng)過反復(fù)權(quán)衡，終于選擇了前者。于是，老溫就扛著鋪蓋來小蛋家里安營扎寨了。

村里一時沸反盈天，許多人都跑到小蛋家里來看熱鬧。但是小蛋他娘和老溫的反應(yīng)都異常鎮(zhèn)定。他們對外界宣布說：孩子們都認了老溫做干爹呢，干爹是來他家暫住的呢。

過了半年，輿論剛剛平息，小蛋他娘卻兩腿一張生下一個和老溫一個模樣的兒子來，干爹成了“濕爹”，輿論再起。小蛋他娘仍然一臉坦然，她說：我家這個情況誰都知道，沒有他叔幫襯著，我們娘幾個怎么活呀！我不跟人家好，給人家生個一男半女的對得起人家嗎？

事實也的確如此。自從老溫進家后，家里外頭、臟活累活，全由他來扛著。特別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要不是老溫會打獵，小蛋一家人怕要餓死一半。時間久了，村人也就不再說啥了。甚至還有女人對小蛋他娘表示艷羨。

老溫和小蛋他娘的愛情就那么轟轟烈烈地進行著，兩人好得好像大炮也轟不開。小蛋他娘又給老溫生下兩個孩子。老溫這人好就好在，他對自己的孩子還有小蛋他們都視如己出，而且他對癱子一直很好，當(dāng)成親哥哥一樣關(guān)照。

遺憾的是老溫還沒有熬過癱子。當(dāng)孩子們漸漸長大，這個家庭的生活漸漸好轉(zhuǎn)的時候，老溫突然因腦出血撒手人寰。

老溫死的時候，小蛋他娘哭得死去活來，口口聲聲地喊著：老溫哎，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你可坑死我了！癱子也哭了，他說：老溫，我的好兄弟呀！

申平，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鄭州市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惠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惠州市小小說學(xué)會會長。著有中篇小說集《追趕太陽》，短篇小說集《獨狼》，小小說集《怪獸》《紅鬃馬》等。小小說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等刊轉(zhuǎn)載，連年入選年度小小說作品排行版，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蒲松齡文學(xué)(微型小說)獎、鄭州市小小說學(xué)會優(yōu)秀文集獎、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特別獎、第十八屆飛天獎、《小小說選刊》“小小說八大家”稱號。

責(zé)任編輯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