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故事

○ 徐嘉莉

我的故鄉(xiāng)叫長樂，是個位于汨羅江邊的古鎮(zhèn)，只有三條貓尾巴胡同，住百十戶人家。這兒的“故事會”表演全國有名，獲取過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金獎。

長樂很老了，房屋翹檐斗拱，青磚漢瓦，街道面著赭色麻石，因承載過成百上千年踩踏以及風雨剝蝕，地面磨得溜平，光可照人，能清晰地辨認出腳印的凹槽。家家都是木格子大門，鏤花窗戶所顯示的圖案，如蘆衣順母、鹿乳奉親、扇枕溫衾、臥冰求鯉、恣蚊飽血等二十四個故事，象征著長樂人嚴格恪守的孝文化。老人說，即便是“破四舊立四新”的年代，也沒被撼動。

每年寒暑假，父母都要帶我回長樂住上一段時日，意思是讓我這個城里長大的女兒耳濡目染一下故鄉(xiāng)的傳統(tǒng)文化習俗。

一個手里拿串糖葫蘆的小女孩甜甜笑著從我身旁走過，賣甜酒、腐乳、糕點、菜蔬、忘憂草的人在巷子里走過來，走過去，發(fā)出慢條斯理的吆喝聲。迂緩而親切的鄉(xiāng)音，讓人覺得分外溫馨。我家的那幢老屋早就不存在了，一家人便臨時寄居在鎮(zhèn)長的家里。鎮(zhèn)長也上了年紀，很慈愛，很正直，很有權(quán)威性。見到他，讓我想起《外婆的澎湖灣》里的那個老船長。

清晨，天邊開始泛白，寂靜了一夜的老街逐漸蘇醒，充滿生機的一天由此開始。小吃攤的油鍋里“咝咝咝”地炸著油條，雜貨鋪里的老大爺拉開門栓忙著擺貨上架，接著，豆花鹵面等便搶先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邀約往來的過客，中藥鋪里傳出銅杵搗藥的富有質(zhì)感的聲響，三三兩兩的孩子手里捧著熱騰騰的早餐結(jié)伴去學校，一切都顯得平和而安祥。

巷子里總能看見一個賣糖葫蘆的老人，他很精瘦，面色黝黑，一根被布條包扎過的粗竹竿上插滿了各種糖葫蘆。我總是格外眼饞，邀三兩個新結(jié)識的小伙伴，一人買一串，邊走邊吃，酸甜的山楂和外面粘嘴的糖衣能讓我們獲得莫大的滿足。我們喜歡將山楂核當成子彈“噗”地一聲射出，比誰射得更遠。偶爾有孩子沒帶零花錢，老人也會大方地饋贈一串，讓生活在長樂的人盡量少一點遺憾。

巷子盡頭有一座低矮的老木板房，樣子有些寂寞。里面住著一個蒼老的女人，怕有八九十歲了，干枯的臉上頸上不見肌肉，唯有下垂的薄薄一層皮，兩只凸起的眼球如兩枚皂核鑲嵌在眼眶里，雙手永無休止地顫抖著，從來就不見停止過，長得相近似于電影《泰坦尼克號》快要落幕時出現(xiàn)的那個蒼老的露茜，她總是坐在門口曬太陽，有人經(jīng)過時，便對人傻乎乎地笑，很想和人搭訕說話。慘白的臉顯得陰森可怕，就像外國童話里的老巫婆。

我自覺得對她并不好，沒有陪她說過話，為什么她會固執(zhí)地對著我笑呢？不久，聽人說她有病，當老師的丈夫鬧紅衛(wèi)兵時被亂槍打死，不久，念中學的獨生女兒也病死了。她自此臥床不起，成了一個有神經(jīng)病的孤老。只因長樂人厚道，家家輪換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才活到今天。

有年輕人覺得是個累贅，甚至抱怨她活得太長。老鎮(zhèn)長就發(fā)了話：“一窩雀雀一窩親，只要是長樂人，就有理由對她盡孝。長樂不興輕薄作踐一個孤寡老人！”老鎮(zhèn)長的話起了作用，盡管她瘋瘋癲癲，生活質(zhì)量不算高，卻還是個頑強的存在。

來到長樂的第一天，媽媽就想起那個孤老，見她還在人世，特意買了一只土雞，燉爛了，讓我給她送過去。我當然不想去，害怕她瘋瘋癲癲的樣子。媽媽的臉色便有些難看，說她雖然有點哭笑無常，但從未見她傷過人。我一再央求媽媽取消這份指派，于是額頭就挨了一丁公。我只好端上雞湯罐子，心有余悸地去了她家。

她的房子有點破舊，房子前面是個陰森的園子，里面長滿了糾纏不清的果樹和雜草?？膳碌倪€不是這些，而是她的門口偏廈里放著的一具黑漆棺材，而要進入里屋，必得穿過偏廈。長樂有個風俗，人一上了歲數(shù)，約莫五十出頭，就提前把棺材置好，為最后那一天預備著。棺材是空的，可它帶來的死亡陰影卻比真正的墳墓還要可怕。

她家的屋子外高里低，一進屋感覺就像掉進了一口深井，發(fā)黃的古畫，發(fā)黑的家具，還有一種難聞的氣味，詭異而恐怖，棺材黑漆的顏色使屋內(nèi)更顯驚悚。我放下雞湯正準備離開，竟沒有走脫。她盯上了我的臉，顯出一臉的驚愕。

“孩子”，她掙扎著坐起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笑一笑，“孩子，你怎么這樣面熟呢？……對了！你像我閨女雯雯，眉眼，身個，特別是臉上那對酒窩，活脫脫一個雯雯。雯雯，陪娘坐坐，咱娘倆30多年沒一起說過話兒啦！我就要走了，你得送我一程?。　闭f著，顫抖著雙手想上前摟住我，眼淚也出來了。

我驚恐地掙脫開，死命跑出了屋子。

幾天后，傳出消息，老女人患了重病，而且很快處于彌留之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吃下了我給送去的燉雞湯。我只知道這幾天鎮(zhèn)里人都在輪番照顧老女人，輪番往她家里跑。

這天夜里，老鎮(zhèn)長告訴我們：“她命不好，克夫克女，生下雯雯不久，丈夫就被長沙來的造反派‘湘江風雷’給亂槍打死了。雯雯拉扯到十歲，又患腦膜炎去了。腦膜炎不是沒得治，特別是初期。是那陣太窮，不但她窮，整個長樂都湊不齊二百元醫(yī)藥費……女兒死后，人就瘋癲了。莉莉媽，莉莉姑娘，大爺是來和你們商量個事……都三天了，她一直咽不下最后一口氣……”

我媽說：“有話，您就直說吧，是不是需要送醫(yī)湊不齊醫(yī)藥費？如果是這樣，我愿意盡力而為?！?/p>

老鎮(zhèn)長搖搖頭：“看過醫(yī)生了。帕金森病晚期，全身器官都已衰竭。沒治了。已經(jīng)87了嘛。我今天來，是想設(shè)個法子，讓她安安靜靜上路……”

“她給我說過，莉莉很像她的女兒雯雯。她也就把莉莉看作自己的女兒了。莉莉媽，你也知道，長樂有個習俗，老男人咽氣，得由自己兒子摟著，才能安安靜靜上路。老女人咽氣，得由自己女兒摟著，上路才暢快。人來到陽世，圖個痛快；人返回陰間，更要圖個利索哦！……”

我說：“可我不是她女兒呀！”

我媽說：“摟著一個將死之人，咱莉莉有這個膽子嗎？”

我說：“我怕！這也太迷信了吧。況且，我也怕染病?！?/p>

“怕？不用怕的。百十人團團守著呢。染病，不會的，她得的不是傳染病，是老死……”

我媽突然改變了態(tài)度，說：“莉莉，假如她是你奶奶呢？你還會害怕嗎？不就像摟著你奶奶一樣嗎？”

老鎮(zhèn)長說：“莉莉，你到底是長樂的后輩。人家看你一眼，把你當親生閨女待著，作為一名高中生，你應該體會得到這份母女之情。只要你樓住她后背，讓她在你懷里舒坦上路，她去時，也就沒有了遺憾。再說，人死是有靈魂存在的，她在生時，沒有什么惡跡，死后，會一路去天堂，她會保佑你。如果你作出一點犧牲，她得到的會更多……”

我說：“大爺，您別說了。我去！”

這天晚上，瘋老人的屋子里燃起幾堆柴火，紅色的火光把屋子里映得通紅。有長樂的男人女人扮作和尚道士無常判官小鬼金童玉女，演示歡送迎接老女人的故事，并念念有詞超度亡魂，一筆一筆清算核查將逝者生前所欠的債務(wù)。其余的人則團團圍在老人的床邊，問她有什么遺愿。

我的心中被莫名的傷感與親情充盈著，似乎沒有絲毫膽怯了。

我脫掉鞋子，穿上白色孝服，坐在這位將我視為親生女兒的老人背后。我摟住她枯瘦的腰部，把嘴貼近她的耳邊，說：

“娘，娘，娘哎，我是雯雯，您的女兒。我是來送您的。您就安心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