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梔子花,舊庭院
許冬林
喜歡一些開白花的灌木類花樹,像茉莉、木槿、梔子……開起花來,一朵朵都是心思簡靜,悠然芬芳。
在南方的鄉(xiāng)下,一個女孩子,幾乎都有一棵梔子花樹伴她長大。初夏,鄉(xiāng)村沉陷在瘋長的綠色里,一朵朵淡雅的梔子花來打撈鄉(xiāng)村了。女孩子的日子過得都有仙氣,是開門見花,閉戶則花香繚繞。依花長大的女孩,長得也像梔子花一樣素潔婉麗。
童年,我家有一棵單瓣梔子,大伯家是一棵重瓣梔子,都是姑姑出嫁前栽的。花樹大了,開花了,我和堂姐剛好到了戴花的年齡。那時還沒起床,母親就將帶露盛開的梔子花掐回來,等我起床給梳辮子戴花。我坐在窗臺邊的椅子上,聞著花香,覺得晨曉潮涼的空氣有殷勤待我的情意。我戴著潔白的梔子花,穿著杏黃色的連衣裙,背著小書包,走在鄉(xiāng)村的小路上,覺得自己是一只白色的蝴蝶,幻作了人形,來人間游覽,處處都有新奇和感動。多少年過去,我一直覺得那段時光最有人間的美意。
“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鄙倌陼r讀過一首古詩,讀過就喜歡得要命。成家后,住在樓上,養(yǎng)花不易。幸運的是住一樓的鄰居家有個庭院,院子里栽有梔子花。我就有福氣了,時常傍在陽臺邊,享受那搖蕩蓬勃的花香,領(lǐng)受那飽滿甜蜜的情意。后來貪心,抱回一大盆的梔子花,養(yǎng)在家里。養(yǎng)花養(yǎng)到后來,就像養(yǎng)了一個女兒,一邊歡喜一邊念念放不下?;ㄩ_時節(jié),一朵朵的白蝴蝶落在綠葉里,或藏或現(xiàn),或豪放或婉約地開。我們枕著花香入睡,浮游在花香里飲食起居,世事悠然,無哀無憂。
一年,在北京的一處廣場邊,我看到人賣花,其中就有梔子花。那花枝葉稀疏,花開膽怯,眉目之間楚楚可憐??赡苓€是氣候和水土的原因,養(yǎng)得不夠豐潤有神采。我離家已有些日子,再見梔子花,如遇流落在此的故人,又感動又心酸。身邊是一位西北長大的朋友,我問他,知道那是什么花嗎?他一臉茫然,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梔子花,也沒有蓮藕、蘆葦、菱角……我聽了,替她遺憾半天。我一直以為,有村莊的地方就會有梔子花。人總要在水氣和花氣里長大。
在長江中下游一帶的江南江北,初夏路過鄉(xiāng)下人家的院子前,一路是梔子花的香氣相迎相送,讓人覺得,這塵世美好得每分每秒都充盈著愛意。
奶奶年輕時守寡,她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自此再不穿艷色的衣服,連從前的繡花鞋子也摁進了箱底。但是,她一輩子保持著戴梔子花的習慣。初夏的濃蔭下,坐著一位身穿藏青色斜襟褂子的老人,她頭發(fā)繞在腦后,繞成一個扁圓的髻,髻邊斜插一朵梔子花。她顫顫地走動在樹蔭下,一陣陣的香氣軟軟襲來。戴花的奶奶,有著觀音一樣的慈悲的美。
梔子花,開在南方多雨的庭院里,開在簡潔庸常的平民生活里。它多像一個素色的女子,沒有遺世獨立,也不輕易傷感。她只以一種溫婉清美的姿態(tài),將一種小格局的生活撐得格外飽滿,撐得別具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