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時間的重負與自我心靈影像的回放
——讀陳超的詩
劉濤
在所有可以回放的影像中,詩歌是直接面對心靈的,從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的《荒原》到艾倫·金斯伯格的《嚎叫》,即使像搖滾樂一樣嚎叫的詩篇也一直浮動著作者的影像,這隱含的形象,被稱作“第四人稱”。他們普遍存在于作品之中,并且因詩人情感的投射而深具文學性的表達。之所以要特別提出艾略特,是因為陳超的影像中與他有很大的契合點:詩人兼評論家的身份,多重奏與多重面孔,經歷了青春、衰老與死亡,而彈射出灰燼中的星火。無論坎坷與磨難,此心一目了然。
陳超的詩作就是“自我心靈影像的回放”,《熱愛,是的》含納了他的青春期寫作及中年寫作,呈現一個漸漸冷靜的面容——從詞語的狂熱中冷靜,從死亡的結構中冷靜,從生命與愛的辯證中冷靜下來。1994年以前,他的詩句中有一種滔滔不絕的組合欲望,“博物館或火焰”、“藝徒或與火焰賽跑者之歌”等等,這種組合欲望構成詩人的青春期特征之一——早年的青春期萌動,構成了文本的現代性。也許青年對詞語更加敏感,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歌是青春期寫作——只要你對生活的觸角不衰朽,你就會一直處于青春期寫作的狀態(tài)之中。縱觀陳超詩作,雄辯、記憶、反諷、親切構成其詩歌的多維空間和多重結構,著名詩人沈葦稱其為“語言的多棱鏡”,他說:“陳超具有多種類型的詩作,不是語言的魔術和花招,而是一種綜合能力和才華、心靈的廣度。一個書齋里的‘老派人物’
擁有如此寬廣的視野,一位憂憤的古典主義者。”書齋中的“老派人物”是對陳超形象的概括,他身兼學者及評論家的多重形象,但書齋生活并沒有使他走向閉塞、狹隘,反而走向了開闊、勁健。
在陳超的詩作中,老式人物身上集中了失敗者的特征,他說:“我的失敗,也許是太渴求見證者了。這在我的寫作生涯中,成為無謂的精神耗損?!保ā对娕c思札記》)“悔恨”、“原諒”、“捐軀”,還有什么比得上身體的奉獻,詩歌仿佛為他搭建了一座龐大的祭壇,所有關于失敗的記憶被供奉在上面。一個經典的詩人必然會具有悲劇意識,悲劇并不是美德,但卻可以顛覆一切膚淺的價值觀,遠離調侃、媚俗,而深入地呈現一種切膚之痛。
“烘爐默默奔流,地軸款款轉動/詩歌深入死亡之后,死亡已不能重復死亡?!保ā肚嚆~墓地》)這是陳超1989年的詩作,那時他還年輕,詩中的景物異常蕭殺,詩人仿佛在一場迷路中誤入這個世界,使他的詩作具有一種完整的悲劇精神,一種風骨。死亡意象與其說是一種隱喻,倒不妨看作一種結構,在不斷提升著他的悲憫情懷?!肚嚆~墓地》就充分體現出這種結構,“死的循環(huán)”、“死的不可再生性”、“死的一息尚存”……讀著這首詩,我腦海中驀然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但比《荒原》更低沉,“四月,花朵整齊地塌下”、“月亮像瀕死的巨蛹”,在陳超的詩中過早地出現了這種結構?!把罕伙L吹空,/留下十字架的創(chuàng)傷?!保ā讹L車》)寫下這首詩時,陳超年僅三十三歲?!斑@疲倦的童子軍”在與誰“堅持巷戰(zhàn)”,又有什么樣的傷痛?什么樣的貧窮?詩章無意中透露出陳超的個人寓言,我努力翻撿這些詩篇,試圖從中找到真相——心靈體驗的真相、身體狀態(tài)的真相,他的寫作態(tài)度是嚴肅的,個人的生命影像必然在詩歌中留下深深的劃痕——那是一顆怦然躍動的心。
死亡結構構成陳超詩歌的核心力量,構成雄辯與批判力。他是站在生者的反面來觀照世界,這種意識使他的詩篇厚重而有風骨。他的詩篇是嚴肅的知識分子寫作,是“嚴謹而誠實的寫作”。談到寫作這個話題,我們不妨讀讀《寫作》,以此探知陳超涉足詩歌的初心?!澳驹G與天真”是構成他的詩歌的本質元素,寫作的力量來源于“青春的癥結”和“地獄與天堂兩面拉開的力量”,它們“互動,互否,生成”,體現一種辯證的關系。這些出自詩歌的感覺源于心理層面,使詞語產生硬度,陳超的詩歌始終處于“一種動蕩”之中——詞語的動蕩,心靈的動蕩。他的語言不是平面的展開,而是立體的搭建,詞與詞之間轉折、錯位、指認、陌生,是陳超帶給“一代人的模范閱讀”。例如:“母語的榮耀垂直洞開”、“冒險的靈魂被幾種向度反復進入,撞出光”……不論何時,閱讀這些詩句,都給人帶來振奮、警醒。正如西川所說:“陳超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有直覺的成分,也有訓練的成分?!蔽乙詾橹庇X成分要大于訓練成分。陳超的詩中自始至終灌注了一種理性的思辨,個人寓言就是這種理性的體現之一。他對自身進行了多重的概括與自我影像的顯現,“烏托邦最后的留守者”、“藝徒”、“生活在錫罐里的詩人”、“老派人物”……都是屬于老式事物……“我,書呆子,一個生活的節(jié)制者/被時代裁成兩半,多余的部分?!保ā恫┪镳^或者火焰》)讀陳超的詩,恰如與之交流,也就像他與荷爾德林、瑪拉美、畢肖普等人交談那樣。他通過各種寓言來概括自身,甚至是案頭劇,文本與其自身差距所產生的真空地帶由讀者去填充。我閱讀他的詩作,就好像走到他的墓碑前,靜坐,聽
風,置放小小的花束……現實中,我與陳超相隔萬里,我在新疆,風聞其名,卻無由相見,我感知陳超完全是憑借詩篇,就像“瞎子摸象”那樣觸摸著他堅硬的面孔。上述那些個人寓言分屬于不同的年代,隨著人生境遇和時間的變遷,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應該是這樣,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應該是那樣,然而,只有把這些個人寓言整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陳超。陳超在生活中是一個“失敗者”,他甚至刻意強調這一點:“或許更深的失敗會成為我一生的博物館”、“喑啞的桃花在自己的失敗中歌唱”……“失敗”在陳超的詩作中占據什么樣的位置,《案頭劇》中陷入沉寂中的主人公到底是誰的心靈影像?
“內心的狂飆,脆弱的肉體已經無法承擔了么?”沈葦的一番話同樣適用于對陳超詩歌的認知。他的詩就是他的內心?!讹L車》是一首具有神秘感的詩作,“站在污染的海岸”,離心、眩暈、悲響,“誰還在堅持聽從你的召喚”,風車的身上凝聚了一種在苦難中高蹈、在貧窮中感受狂飆的形象,這種形象為詩篇提供了一種向心力。陳超堅持認為對詩歌應該保持“神秘而茫然的態(tài)度”,但這種神秘感還與狄金森清教式的神秘主義不同,他的詩是多變的,根植于內心的微茫之中,正是這種神秘構成了他詩篇中不可顛覆的平衡關系?!栋割^劇》能夠體現這種神秘化寫作,“根本用不著推倒‘第四堵墻’,因為/并沒有前面的三堵”,詞與詞之間矛盾、陌生?!安A詫m”、“塑料薄膜回廊”、“透明巷道”,劇中的男女主人公就在這個場域中松弛、碰撞,從一對“相攜恭順”的戀人變成“老火雞”,幾乎是一場靜默的啞劇,但卻充滿了憤怒的狂飆。墓地——“除了那兒我哪兒都不想去”;自縊——“方巾撕成的布條先自斷了”;憤怒——“發(fā)脾氣的神在天空摔碎所有的盤盞”。詩篇中充滿著濃烈的自我形象,精神困境中的自我,在生活中麻木而萎靡的自我,仿佛生活的囚籠厚重而堅固,一切無可救藥。這種表達實質上已經超出了詩歌的載重量,把許多由劇本、小說完成的體驗賦予了詩歌,形成一種精神上的超載,但陳超卻很好地把握了寫作的尺度,使之成為一部詩劇,內心獨白劇,營造了深摯而幽遠的藝術氛圍,揭示出現代人的生存境遇和心靈體驗。
偉大作家的身上都具有失敗的印痕,薩特在二戰(zhàn)被俘后更深刻地成為薩特,策蘭從集中營解放后才成為策蘭。作家尤其是詩人是不可捉摸的,他們一方面是英雄主義式的狂人,另一方面又是消極頹廢的,但死亡結構是屬于光明的、強勁的、力的結構,因為它是一種心理結構,是一種隱喻,而不是身體的自然結構。從陳超的詩中,有時可以閃現出《神曲》的光芒,“跟我一道往下走”,“還有另一些寬闊的靈魂之路你未曾涉足”。從饑餓的藝術到苦悶的精神再造,陳超的詩中包含了太多的生命體驗,在這里,死亡意象又像一個容器,容納了“詩歌共時體”,也容納了其他更多的精神,在這里我突然想起巴枯寧的一段話:“讓我們堅信永恒精神……因為他是一切生命無法尋求的,富有永久的創(chuàng)造力和源泉。”
陳超的詩,是隱約可聞的記憶的幻影,它融匯在時間中,卻又不時地從夢中呈現。《少年之憶:水仙鏡像》是一系列奇怪組合的意象,“紅小兵女排長”既是一種時間定位,又是一套政治符碼,那個年代的“愛情”像一次小小的冒險,是“倒影中的危險”,橡皮下消失的“愛情”,“傳錯的紙條”。如今這一切鏡像都被磨損了,模糊了,只剩下“茫然”、“放
棄”、“無告”、“無知”這些心靈幻影深深烙在記憶中。如果仔細閱讀,會看到陳超的詩充滿了“個人體驗與切膚的疼痛感”(沈葦語),“她老了,十年前……”連這種倒敘的敘事口吻都構成了記憶的一部分,很容易讓人把詩歌與時間聯系在一起,就像亞歷克西斯·卡蓋姆所言:每一種語言都有其自身的詞匯表示遙遠的過去。一個詩人為什么要通過記憶回到遙遠的疼痛中去,詩歌的意義就是痛感么?《北郊景色,或挽歌》、《揮拍自茲去,或溫和的離異》、《除夕,特別小的徽幟》……這些影像次第疊加,在強化著陳超的個人心靈影像,使他的詩歌與眾不同,他對生命有著獨特的體驗,從而實現了詩歌的陌生化。沉悶的記憶、失敗、痛……陳超詩中看不見雜耍和矯飾,他把心與詩歌等同看待。在閱讀中,我一直在追問,那么多的痛感,他拿什么來化解?我甚至疑心他有過傾向于基督教的企圖,但僅僅是企圖。在他的詩中,我看見過兩部書名:《荒漠甘泉》、《重負與神恩》,這是兩本基督教的經典讀物。他的詩篇中還不時閃現“十字架”、“救贖”這些詞匯。哲學家西蒙娜·薇依說:“信仰不是拿來炫耀之物,而是艱難、絕非輕松的重負?!庇陉惓裕姼枰嗍且环N信仰,是“艱難、而絕非輕松的重負”,因此他的詩才具有神圣感、莊嚴感,你無法把詩歌從他的生命中剝離開來。
《青銅墓地》完全是隱喻式的作品,詭譎,哀傷。詩的開頭首先是“四月”意象的出現,艾略特說:“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無獨有偶,陳超的詩章中“四月”也可與之匹配。他志在重走但丁之路,但又富有個人志趣,他的詩中不斷塑造出謎一樣的他者——女妖、拉撒路先生……它不著意于天堂體系的構建,而是致力于“死亡箴言”的打造,“活著看見死亡后,死亡是否不像是死亡?!彼劳觥环N深邃的隱喻。在陰郁的、如同地獄般的情境,只有“詩”的形象是明快的——“詩是語言的金鏈”、“主動深入死亡乃是語言憤悱的拯救”、“我們留下的詩章會限制著精神的第二次死亡”,“詩”作為意象使整首詩出現了亮色?!肚嚆~墓地》是一部詩的宣言,不僅如此,在《博物館或火焰》、《藝徒或與火焰賽跑者之歌》等詩中都滲透了作者的詩觀。陳超也明確認識到自己詩歌中存在“幽暗的意象”,“它們/脆弱,易感,病態(tài)”(《正午:嗡嗡作響的光斑》),然而這只是他詩作中意象呈現的表面,他的詩篇中實則蘊藏著無限的能量:熱情,宏闊,大氣,剛健,是硬漢之詩。他說:“我,必須撕碎,軟骨的,啁啾的,詩行!”他的詩風粗獷,是“刀鋒之詩”(《藝徒或與火焰賽跑者之歌》),“大海靛藍色的旌旗洶涌在時光詩歌兒子的脈管/我們捧著海嘯,像捧著全部的希冀和時間”(《青銅墓地》)。詩的風格無疑要與詩人的個性、經歷緊密聯為一體,他詩歌中的硬度不單單由思想打造,還包含“失敗”的痕跡、“內心的狂飆”和對死亡的拯救。陳超詩篇中提出“詩歌共時體”的概念,為古今詩歌建立一種共生關系,使它們共存于當代詩人和讀者的“當下意識”當中,從而體現“人類詩歌”的概念?!霸谀沟厣峡眨铱吹饺祟愒姼韫矔r體親睦地閃耀在一起……”
他的詩油畫般凸凹有致,有著強烈的視覺因素,潛意識里最親近的意象被拉近、推遠,潛藏在語言背后的,是一顆深度憂郁的心臟。“死亡”像一段背景音樂不時從穿插的油畫中閃現,形成對生命意義的原初拷問,也形成對詩作格調的壓抑。有了對生命的拷問,整個詩作不會飄起來,詩不會是游戲,不
會是炒作,而是莊嚴。當你背叛了生命的原初意識,整個詩作就會垮掉,像一堆積木。我所見的《沉哀》是一部未注明創(chuàng)作年代的詩作,“今天,我從吊唁廳/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從吊唁廳到火化室大約十步/太陽最后照耀著他,一分鐘”?!暗跹鋸d”、“火化室”、“太陽”,多么詭異,詩人的面孔在明暗交錯中時隱時現。
親切是一切詩歌足具魅力的必要元素。親切就是把一切重負放下來的感覺,是溫暖,是文學的原生狀態(tài),是修辭的勝利。當下的許多詩人不是在追求“奇崛”、“陌生”嗎?而陳超的詩卻是平和、慈祥、熟悉的。他詩中出現的場景讀來似曾相識,是屬于一代人的共同記憶。他對此也有一定的認知,他說:“我已經進入寫作的‘慈祥期’了嗎?”“詩人歌贊生命和使生命成長的一切?!彼麑ν碌幕厥字锌偸菉A雜著溫情,感染著人。這種風格也滲透在他內心狂飆式的寫作當中,構成一種互文性,因為一切令人向往的詩篇必然是溫暖的,即使是《神曲》這樣陰郁的詩篇。這種親切感就像黑暗中的燈塔,給人們帶來意味深長的向往。陳超的詩篇中有著深重的記憶痕跡,或者說是由記憶構成的。多少年后,當他在筆端重現這些時光時,不免加入淡淡的個人印跡:拉京胡爺爺面部的表情、奶奶二十年的祭日、爬卡車……在記憶中,他很容易沉浸其中,甚至忘了抒情,只剩下時光本身的重現。《爬卡車》就是這樣的文本,全然由過去的記憶構成,帶著爬卡車的驚恐、混亂、慌張……敘述的聲音構成了獨幕劇的腳本,母親追逐卡車的身影激發(fā)了詩歌的親切感。記憶并不是過去的事件本身,而是一種情感投射,是幸福感,是親情。他仿佛一個懷舊者,凡過去的時光都能喚起深深的幸福感,《1966年冬天記事》、《回憶:赤紅之夜》、《夜烤煙草》……偉大的詩篇都是由記憶構成的,偉大的詩人身上也缺少不了熱愛生命的情懷。熱愛,是的,“昨日那個被遺忘的詩人留下的砥石”、“……我老去的激情還在繼續(xù)獻身”。
在古老的《吠陀經》中,“生命跨度”、“死亡”、“相會”、“命運”、“記憶”都具有時間的概念。在這種高強度的隱喻當中,詩歌出現了。陳超的寫作是對時光與記憶的復述,呈現出樸素、親切的情感姿態(tài),他在寫作中完成了自身的情感塑造,他的詩篇中包含著自己真實的影像,無論悲喜——“家中曾有或正在經歷的磨難/我們承擔得起。心靈的需要是這般簡樸單純/一片微響的竹林會輕拍并安頓一家人老派的心扉”。他的詩歌中最可貴的精神就是直面自己,直面人生。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