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晶
肖斯塔科維奇密碼(十一)
——第十一弦樂四重奏 op.122
文/王 晶
從1966年開始到1975年,肖斯塔科維奇進入了自己一生創(chuàng)作的最后10年,在這最后的10年中,作曲家寫作了兩首交響樂、兩首協(xié)奏曲、五首四重奏、兩首弦樂奏鳴曲,以及一些聲樂套曲創(chuàng)作。也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暮年情結開始纏繞住作曲家。隨著自身病痛的加劇與身旁好友的逐漸離世,肖斯塔科維奇開始逐漸關注更加深刻內在的人生命題:時間、生命、愛情、背叛、真相、謊言、道德以及死亡的必然。伴隨著思考的逐漸深入,在此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更多內省性的氣質。與1966年之前的創(chuàng)作相比,以往作品中那種深刻的“現(xiàn)實批判性”特質在此后這一時期的作品中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更具內省性的純粹自我寫作。早期中期磅礴的交響式寫作逐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精簡的織體編配。同時從早期一直延續(xù)存在的暗碼式語言在此時期進一步發(fā)展,作曲家的音樂語言更為晦澀、音樂的表意性也更為模糊與模棱兩可。
1966年1月30日,作曲家完成了第十一弦樂四重奏,并將其題獻給了貝多芬四重奏團的第二小提琴手西林斯基。西林斯基在1965年夏天去世,為表示對朋友的哀悼,作曲家創(chuàng)作了這首四重奏。作為貝多芬四重奏團的元老成員,西林斯基參加了以往所有肖斯塔科維奇四重奏的首演,貝多芬四重奏團也成為第一個且是最佳詮釋作曲家四重奏作品的樂團,貝多芬四重奏團見證了作曲家的四重奏創(chuàng)作道路,因此在暮年,作曲家將自己最后創(chuàng)作的四重奏(十一至十四)分別題獻給了四重奏樂團的每一位成員,以感謝四位藝術家對其創(chuàng)作的支持。
同時,作曲家自身的健康狀況也在這一年惡化:1958年,偏癱的早期癥狀已經(jīng)在手指上有所體現(xiàn),致使作曲家不得不放棄公開演奏鋼琴的活動。1966年5月29日,第十一弦樂四重奏在格林卡音樂廳舉辦的個人音樂會上首演,然而在音樂會之后,作曲家卻因心肌梗塞進了醫(yī)院。作曲家因為這場突發(fā)疾病住院兩個月,自此之后作曲家便一直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人生、痛苦、死亡等概念從此成為縈繞在作曲家心頭的最核心問題。
第十一弦樂四重奏就在1966這個不尋常的年份中創(chuàng)作并演出了。從這首四重奏開始,作曲家徹底地放棄了傳統(tǒng)四重奏規(guī)范的四樂章形式,在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再也沒有采用過。這首四重奏使用了七樂章組曲連綴的形式創(chuàng)作而成,并在每樂章前加注小標題,可將其稱之為“帶有組曲性質的套曲結構?!边@種結構會令我們想到類似的兩部作品,一部是1962年創(chuàng)作的《第十三交響曲》,這部五樂章的聲樂交響曲將聲樂套曲與交響音樂的形式融合,從而形成了獨特的交響式組曲連綴形式,完成了作曲家在交響樂結構框架與歌劇寫作模式之間的創(chuàng)作融合。另外一部則是早期的《第二弦樂四重奏》,這部四重奏采用帶標題的四樂章組曲連綴的形式,在室內樂寫作形式中進行了類似歌劇寫作模式的嘗試。這部《第十一弦樂四重奏》正是在《第十三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第二弦樂四重奏》創(chuàng)作模式的基礎上進行的更進一步擴充:
四重奏的七個樂章以前奏曲開始,以終曲結束,中間混合諧謔曲、宣敘調、練習曲、幽默曲、悲歌等不同情緒特質的樂曲。是作曲家在四重奏寫作模式框架內對歌劇寫作模式進行的一次突破性嘗試。雖然1963年《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重新得以上演,而且這部歌劇目前已經(jīng)被評論家們認為是一部偉大的蘇聯(lián)歌劇。然而1936年的重擊顯然給作曲家?guī)砹颂蟮臎_擊,它阻止了作曲家打算要寫的歌劇三部曲計劃,歌劇這種作曲家又愛又怕的體裁始終再也沒有能夠吸引作曲家的注意力。在這之后,肖斯塔科維奇將自己所有的戲劇天分轉移到交響音樂或室內樂等領域,以純音樂的形式散發(fā)出來,于是在其器樂音樂中不僅常常能聽到器樂宣敘調、詠嘆調,甚至可以非常直觀地聽到戲劇沖突、人物情緒的碰撞,而在這部四重奏中甚至更為直接地進行了場景、時空與情感的迅速轉換。
第十一弦樂四重奏從音樂語言方面也具備了典型的作曲家晚期創(chuàng)作特色:這是一種干冷、費解、充滿孤獨與憂思的十分簡潔的音樂語言組織形式。肖斯塔科維奇這一時期的作品均具備這樣的特色,如第二大提琴協(xié)奏曲、布羅克聲樂套曲等,這一系列作品成為肖斯塔科維奇真正后期風格的第一批作品。
第十一弦樂四重奏是一首以哀悼紀念為目的的作品,然而作品卻并未突出哀悼的主題。音樂學家阿倫?喬治認為:“這部樂曲的性質中主要是哀悼式的,但是與人們一般所期待的紀念式的作品有些不同:除了挽歌以外幾乎沒有一點與死亡自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憂郁或悲愴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音樂中那種奇怪的內傾性,幾乎是遐想一般。”全曲7個樂章,以核心主題動機貫穿的方式鋪陳開來,內省性與幻想性成了這部作品的最顯著特征。
第一樂章標題為前奏曲,以一種十分溫柔的姿態(tài)展開,主部主題由第一小提琴奏出溫暖人心的“格言式”旋律,旋律形態(tài)以四五度音程為主。這正是第十弦樂四重奏的繼續(xù)發(fā)展。在第十弦樂四重奏中,四度音程曾經(jīng)作為全曲隱形的控制要素,而在第十一弦樂四重奏中,四五度音程已經(jīng)成為全曲整體結構中最顯性最基本的核心音程之一。主部主題的進行方式是統(tǒng)一的:主要以四五度音程連續(xù)上揚,之后通過二度音程下行緩解。從而形成一種溫柔卻不失剛毅的獨特氣質。副部主題以對答的形式在大提琴聲部奏出具有俄羅斯東正教圣詠特色的音調。主要包含兩個動機形式,一是呆板的重音重復,二是下行三音動機。這兩個動機形式都與主部主題中的上行四度躍進形成鮮明對比。四度音程、三音級進下行、同音反復以及二度波動。這四種音型是全曲最重要的四種動機。將作為最主要的貫穿動機將整首作品融合于一個完整的結構框架之內。
第一樂章以前奏曲為標題,全曲的前奏曲總以一種類似總綱的形式在暗示劇情。而在這首四重奏中,全曲以人的生命為敘述對象。因此,如果對三種不同的音程動機進行不同意義的標示,則可認為第十一弦樂四重奏第一樂章正表述了象征人之命運的四度動機與象征永恒的單音重復以及三音級進下行的悲劇性音調之間角力的過程。人之一生經(jīng)由死亡威脅,雖然在展開時不自主地發(fā)出哀嘆的語調,但最終仍就不免衰敗,終于形成無可挽回之悲劇——人無法擺脫死亡,這是萬物自然的最高原理。無論多具有箴言式的命運宣誓最終也將歸于寂靜。
在第一樂章以簡要的筆墨敘述了生與死之命題后。隨后的幾個樂章并沒有繼續(xù)延續(xù)這種哲學史的思考,而是從不同的側面展示了‘生’的快樂。因此,第二樂章諧謔曲以一種全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聽者面前,呈現(xiàn)出生命的神秘。作為主題的持續(xù)反復的音型動機時時縈繞并與悲劇音調相交織,在樂章的末尾又再次呈現(xiàn)出生命力的強大。同時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樂章的兩個主題均來源自第一樂章。第二樂章是對神秘生命體驗的贊頌,如果說第一樂章以冷靜、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敘述由生至死的必然規(guī)律,第二樂章則從另外的角度,以更為主觀的情感歌頌了由死至生的奇妙體驗,跳躍的主題混合有各種不同的音程結構,而最后逐漸被單音重復音型所同化,并能夠逐漸緩慢,歸于沉寂。也許只有在舊有的一切慢慢終結之時,新的命運與希望才會在其中悄然發(fā)生。
三、四、五樂章同樣以不同的姿態(tài)展示了在生死輪回這一必然規(guī)律中人生命運的種種,與第二樂章的神秘體驗不同,這三樂章更加現(xiàn)實,每一樂章均對應某一類不同的特性畫面,各樂章之間是一種平行的關系,雖然存在主題的承繼性沿用,但在音樂的內容上并無明顯的先后承繼性。而是分別呈示了生與死的不同側面。這既可說是對個人生活的緬懷,也可以說是對之前逝去歲月的截段式回憶。而在這不同的特質呈示之后,作品第六樂章將陳述拉回現(xiàn)實,這個樂章中,葬禮式的音調一直持續(xù)著。之前持續(xù)的同音反復音型終于化身成了悲戚的送葬進行曲,向上的四度動機也隱藏至葬禮音調之中,死亡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最后的第七樂章是采用拼貼技術創(chuàng)作而成的終曲樂章,在這一樂章中,之前的音樂素材不斷閃現(xiàn)。作曲家在此樂章對之前第一樂章提出的生—死的哲學命題進行簡單的總結。這種末樂章回顧之前素材的做法也是肖氏晚期創(chuàng)作最典型的創(chuàng)作特征之一。
第十一弦樂四重奏是作曲家晚期創(chuàng)作“內省”風格的開始作品。在音樂語言方面作曲家也采用了更為獨特的音樂創(chuàng)作技法,全曲同樣采用統(tǒng)一主題元素進行貫穿,七個樂章的主題全部來自于第一樂章主部主題的內部音型框架與副部主題的形式變型,并通過不同的變形方式展示出不同的音樂性格,從而更好地從整體上凝聚著作品。這首作品通過不同音程動機之間的相互關系完成了一次音樂敘事,然而卻又不是簡單的傳統(tǒng)敘事作品。雖然帶有標題,但這首作品顯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敘事或戲劇敘事。作品采用7個樂章的敘事并非線性排列,而是以一種平等的順序并置在一起,樂章與樂章之間并沒有任何必然的聯(lián)系。這種平等排列的結構手法很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電影藝術中的蒙太奇手法。音樂作為單純的聽覺藝術自然無法如影像藝術那樣細膩迅速地轉換畫面用以展現(xiàn)情感的置換,但是通過不同段落的并置,同樣可以改變傳統(tǒng)的線性的發(fā)展模式,從而完成不同音樂性格的多角度刻畫。
在第十一弦樂四重奏中,除了第一樂章具有明確的樂章收束外,其他的樂章均處于前后懸置的狀態(tài)之中。正如電影畫面一般,每個段落均可表現(xiàn)一個含義,但當將他們拼接在一起,則可表現(xiàn)出遠遠大于部分蘊含的內涵意義。作曲家采用了新式的音樂敘事手段,構架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結構形式。同時,在作品中出現(xiàn)的四度/五度動機、環(huán)繞波動動機、下行三度級進動機、同音重復動機分別可以劃歸為具有明顯的意義信號,在樂曲中發(fā)生著意義。從而完成了作曲家通過音樂技術手段呈現(xiàn)生命現(xiàn)實,對“生與死”這一永恒哲學命題進行思考陳述的構想。
第十一弦樂四重奏是一部哀悼性的作品,在第六樂章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哀悼氣息與之前第八弦樂四重奏末樂章極為相似。第九、十、十一這三首四重奏從音樂氣質上完成了對第六、七、八三首四重奏的進一步深化。陽光——平靜——哀悼的模式在九至十一這三首四重奏中進行了又一次輪轉。不過這次輪轉拋卻了之前較為表面化的戲劇性,而轉向了更為深邃的內心世界,無憂無慮的陽光變?yōu)槁詭б蓱]的輕松,隱藏不安的平靜成為歷盡苦難的期許,而最終深深的哀悼則變?yōu)閷Α吧c死”這一永恒命題的深度思考。
(責任編輯 張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