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怪男孩舒爾邗
徐漢平
舒爾邗會講話時將物事搞亂檔了,把頭頂上的天當作地,把腳下的地當作天。這是阿媽李青梅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后她就慌里慌張地拿起兒子舒爾邗的小手說,手,舒爾邗說,腳;她指著自己的腳說,腳,舒爾邗說,手。李青梅是個柔弱女人,骨架子小小的,有點弱不禁風,在偌大庭院里的桃樹、梨樹、杏樹、葡萄架、海棠樹、石榴樹下面款款行走,步履輕飄飄的,像貓咪一樣。李青梅指著石榴樹說,紅花綠葉,舒爾邗說,紅葉綠花。李青梅就很生氣,也很擔憂,還有些害怕,不知兒子舒爾邗將來會變成什么玩意。
其實,這種擔憂和害怕從舒爾邗出生時就開始了。
舒爾邗實在太奇怪了。他從母體掙脫出來睜開眼睛見著世界就哭開了,接連哭了三聲之后卻又笑了起來,望著阿爸舒克達咯咯咯地傻笑起來。嬰孩一出來就啼哭不奇怪,奇怪的是笑。當時,產(chǎn)房內(nèi)除了舒克達、李青梅夫婦,還有接生婆許氏。許氏聽到咯咯咯的笑聲,悚然地倒退了一步,她迎接過嬰孩無數(shù)多,卻從未見過一落地就會笑的,而且咯咯咯地笑出聲響。舒克達也訝異,可瞬間便沉靜下來,他說我操,一來到這個世界就高興,將來高興一輩子呢。接生婆許氏好像見著怪物一樣,急忙收拾工具,神色不安地匆匆走了。庭院海棠樹上有十幾只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許氏碎步走到庭院大門口,那匹大狼狗無所謂地吠叫了幾聲。產(chǎn)房里李青梅的耳畔仍縈繞著嬰孩咯咯咯的笑聲,她擔憂這樣的荒唐事傳揚開來將成為天下奇聞,要丈夫舒克達快去跟接生婆許氏吱聲兒,不要說出去。舒克達豪情滿懷地說,我操,笑有什么不好,我要讓全村人都知道我的兒子一落地就開懷大笑!
開始,村人并不相信,篤定是接生婆許氏故意把村長舒克達的兒子說得離奇、神秘、與眾不同。傳說上說,天上一些天神和凡間某些英雄好漢剛出生就顯得很特別、很與眾不同,接生婆許氏見多識廣啦,必定借此拍村長的馬屁,企圖謀得一些好處。后來,村長舒克達自己也說了,他的兒子確實一落地就笑了,咯咯咯地大笑。村長舒克達是個正經(jīng)的人,他向來不會無中生有。
村人就很好奇,絡(luò)繹不絕地去村長的庭院看稀罕。
村長舒克達的庭院是全村最好最大的庭院,一派果樹蔥郁、花草茂盛景象。西北角蔥郁垂陰下面有個八個角的亭子,里頭置放一架雕花搖籃,雕刻著四季花卉,也不少吉祥動物,透著富貴氣。可是,看稀奇的村人并沒有看見躺在雕花搖籃里的男孩的笑容,那男孩非但沒有笑,還呈滿臉的苦相。不過,還算是開了眼界的。搖籃里那顆腦袋太新奇了,太好看了,大大的,圓圓的,如同滾圓的西瓜。而且,頭蓋上那攤又濃又密的頭發(fā)也圓圓的,像墨黑的湯罐蓋子。那中央有個發(fā)旋,也是圓圓的。圓圓的臉龐上那雙眼珠也是圓的,玻璃珠子也似滑溜溜轉(zhuǎn)動。眼睛上面的兩抹眉毛,兩端垂下來,垂成個半圓樣子;眼睛下邊的嘴巴,倆嘴角也下垂著,也成了個半圓兒。搖籃旁邊觀看的人覺得好笑,但都忍住,忍得痛苦了,就急忙含糊不清地說,乖,這孩子真乖,便向村長夫婦告辭了。
也有頗具定力的人跟男孩舒爾邗逗會兒的。低聲笑道,乖,笑一個,乖,笑一個。男孩舒爾邗似乎被展示得疲了,耷拉下眼皮,眼角餳澀起來。逗樂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神色有些尷尬,趕緊搭訕道,孩子想睡覺了,他要睡了。
村人返回的路上小聲嘀咕,美麗的李青梅那樣纖瘦、那樣窈窕、那樣虛弱,能生產(chǎn)出這么個龐大腦袋,太偉大了。有時,李青梅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不過她具有自知之明的優(yōu)秀品質(zhì),幸好那腦袋是渾圓的,若是有些個棱角,不可能順利生產(chǎn)出來。當時,李青梅委實極端地費勁兒,掙扎了三個多時辰才出來。出來之后的四五天,李青梅的下體都很有些空落落的感覺。
男孩舒爾邗不喜歡笑,是李青梅察覺的。也許不是不喜歡笑,壓根就不會笑,都幾個月了,自從出生時咯咯咯地傻笑了一陣子,舒爾邗就再沒有笑過,成日里一副苦臉相,連笑的意思也未曾有過。李青梅端詳那張圓臉龐,從左臉看到右臉,又從右臉看到左臉,從額頭看到下巴,又從下巴看到額頭,想捕捉到什么,可基本上沒丁點表情,更沒有笑的意思。曠日持久地端詳,李青梅終于有了個發(fā)現(xiàn),那一副苦臉相是那半圓形眉毛、半圓形嘴巴弄出來的,要是眉梢、嘴角不那么下垂,就不會那么苦臉相了。于是,李青梅就異想天開地用無名指按住眉梢往上挑,再往上挑,又按住嘴角往上挑,再往上挑,癡心妄想地把它們矯正過來,變成正常人的眉毛、嘴巴??砂朦c兒效果沒有,無名指一松開,眉梢和嘴角就都立刻垂了下來,復歸原位。
李青梅說,出生時笑了一通,也許一輩子的笑都笑完了,造孽呀。
舒克達說,不笑有什么不好,男子漢就該嚴肅,嬉皮笑臉的像娘們啊。
李青梅說,還是個屎團,他知道什么呀。
舒克達說,我的兒子什么都知道,他出來時放眼一看,這世界多稀奇,就咯咯咯發(fā)笑了;可仔細瞧瞧,也不怎么樣,就不笑了。
李青梅說,成精了,真成精了。
舒爾邗這么離奇古怪,卻又說不明白,就神秘起來,就不可捉摸起來,阿媽李青梅隱隱地有些擔憂和害怕。晚上,她躺在床上給他喂奶,那個圓圓的球狀腦袋不安分了,右奶吸吮一會又去左奶吸吮,可過會兒卻又轉(zhuǎn)至右奶了,讓李青梅覺得有只西瓜樣的球兒在自己柔軟白皙的胸部滾過來,又滾過去,再滾過來,時不時地滾動。滾動的腦袋終于疲憊了,睡著了。李青梅想起白天說過“成精了”的話,心里就慌慌的。次日早晨一醒來,她就拿手去摸那腦袋,生怕那顆奇離古怪的腦袋一夜之間變成了別的什么,只有親手摸了才放心。
阿爸舒克達深愛兒子舒爾邗,盡管他的腦袋那樣的古怪離奇,而且嘴角下垂的嘴巴又不會笑,但仍舊愛著兒子。他抱著兒子在庭院果樹下以閑庭信步的心情轉(zhuǎn)悠,望著兒子的圓臉龐說著很好聽的話語,逗著兒子玩兒。不會笑總歸不好,舒克達也巴望兒子咧嘴嬉笑。他拿左手在兒子咯吱窩撓撓,又用絡(luò)腮胡子在兒子圓臉上撩撥,可舒爾邗始終不肯笑,一點發(fā)笑的感覺都沒有。不過,舒克達不言放棄,一有閑暇就逗兒子玩兒,想方設(shè)法讓兒子笑起來??墒沁@樣的事情真的很難,憑他一村之長的智慧,想盡了一切辦法,終究無法讓兒子開口笑起來,直至兒子牙牙學語了也未曾露出一絲一毫笑容來。
舒爾邗口齒不清地咿咿呀呀了許多時日,終于吐出清晰的字音了。
這就愈加奇怪了,舒爾邗準確無誤吐出第一個字音不是“媽”,也不是“爸”,而是“天”,第二個則是“地”。這是李青梅聽見的。舒爾邗說,天,然后又說,地。在個把禮拜里,舒爾邗“天、地,天、地”說了無數(shù)遍,重來復去就這兩個字兒。李青梅驚詫地發(fā)現(xiàn),舒爾邗把“天”、“地”弄相反了,把頭頂上的天說成地,把腳下的地說成天。李青梅指指天說,天,舒爾邗說,地;李青梅踩踩地說,地,舒爾邗說,天。李青梅驚恐萬狀,后來測試了“手”、測試了“腳”,接著又測試了“紅花”、測試了“綠葉”,舒爾邗全都弄顛倒了。李青梅覺得舒爾邗奇怪得不可救藥了,就哭起來,她撫摸著那顆西瓜樣的怪腦袋哭說道,這里頭哪根筋搭錯了呀,造孽呀。
李青梅憂心忡忡地告訴了丈夫舒克達。
舒克達說,操,有這樣的事?
李青梅說,你去試試吧。
舒克達抱起兒子舒爾邗指著自己的鼻尖說,叫阿爸,舒爾邗說,阿媽;舒克達指指妻子李青梅說,叫阿媽,舒爾邗說,阿爸。舒克達愣了一瞬,忽然大笑道,大丈夫男子漢就應該與眾不同,然后將舒爾邗放下來,望著庭院大門口那匹大狼狗長時間不說一句話。
李青梅就又哭起來。她邊哭邊說,養(yǎng)了個傻瓜兒子了呀,天地不分、手腳不分、紅綠不分、爸媽不分,是個大傻瓜呀。舒克達很愛妻子,他摸出白底藍花手帕拭干妻子的淚水,然后安慰道,不會的,長大了就不會了。
舒爾邗一天天長大起來。
他并沒有因長大而改變什么,依舊那樣的圓腦袋,圓臉龐,圓眼珠,圓圓的臉龐依舊那樣的苦相,說出的話依舊那樣的顛三倒四,把天說成地,把白說成黑,把白鴿說成烏鴉,把高粱說成玉米,把桌子說成矮凳,把羊說成牛,把樹說成草——而且喜好爭辯了,舒爾邗說,為什么叫白鴿而不叫烏鴉呢?阿媽李青梅說,它本來就叫白鴿,不叫烏鴉。舒爾邗說,它本來為什么不叫烏鴉呢?阿爸舒克達說,古人就叫它白鴿,自古至今都叫白鴿。舒爾邗說,古人錯了,如果古人沒有錯,不叫它白鴿,叫它烏鴉,它就是烏鴉了。舒克達夫婦有些懵了。李青梅說,兒子有點道理哎,要是最早給白鴿命名的人不取“白鴿”而取“烏鴉”,那它就叫“烏鴉”了。舒克達說,我操,第一次聽到你表揚兒子呢。有一只白鴿從一棵杏樹上拍打著翅膀飛起來,飛過他們的頭頂,飛到葡萄架上去了。舒克達望著那只白鴿,若有所思地說,它是烏鴉還是白鴿啊。
舒克達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覺得情況異常嚴重。不會笑不是大問題,可世界上的物事紊亂了,世界上的物事在兒子的思維、認知、眼目里這般的紊亂不堪,肯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舒克達便以村長固有的影響力和號召力,讓村上的孩子來自己的庭院同舒爾邗玩耍,以此影響、矯正兒子關(guān)于世界物事的混亂荒謬認知。舒克達便牽走庭院大門口那匹大狼狗。
村上的孩子巴望去村長舒克達的庭院玩耍,只是那匹鎮(zhèn)守大門的大狼狗太嚇人,口舌血紅,白森森的牙齒尖利無比。庭院里確實很誘人,樹木成蔭,果子飄香,還有兩個很好看的亭子,還有一個池塘,塘里有荷花,花下有鯉魚,都非常好看。那匹氣勢洶洶的大狼狗消失了,孩子們就紛紛地往村長的庭院走。沒幾天,那些果樹下池塘邊的草地上熱鬧起來,整個庭院就像一個幼稚園。
孩子們喜歡舒爾邗,那樣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龐,圓圓的眼珠,惹人歡喜。舒爾邗也喜歡小伙伴們,他用竹竿把青青的棗子打下來,把紅紅的石榴勾下來,把桃子、梨子、杏子摘下來,讓他們品嘗。不過,在吃果子之前,舒爾邗都要顛倒錯亂地跟小伙伴說教一番,把棗子說成石榴,把桃子說成梨子。舒爾邗說,記住沒有?伙伴們說,記住了。然后開吃,個個吃得臉頰生津。
他們吃遍庭院所有的果子,便走出庭院去村上玩兒了。在庭院里玩耍、吃果子這個時期,舒爾邗樹立起崇高的威信,對同伴們已具極強的感召力。舒爾邗說一聲,小伙伴們就列隊尾隨著他屁顛屁顛走出庭院大門。
村上好玩的去處也很多。
村子周邊有三座山,南邊那座叫蜻蜓山,山上有很多很多蜻蜓;西邊那座叫蝴蝶山,山上有很多很多蝴蝶;北邊那座叫猴桃山,山上有很多很多獼猴桃。這三座山模樣差不多,下面大大的、上面小小的,山頂平展展的,看起來像村長庭院儲藏室里的酒壇子。有個傳說,傳說里這三座山叫天柱山,南天柱、西天柱、北天柱,就叫南、西、北天柱山。傳說很神秘,也很神圣。要是一座山被挖掘、開采,天就傾斜;要是兩座山被挖掘、開采,天就塌陷;要是三座山都被挖掘、開采,天就整個兒壓將下來,弄得村破人亡。因此,村上筑溪壩,不會去取土、采石;村人蓋房子,也不會去取土、采石,三座山保護得完好如初。村上除了三座山,好玩的還有一道小溪。那小溪清凌凌地從西天柱山后面繞出來,嘩啦啦流過村子中央,流向村口。村口那兒有兩座相向而立的小山丘,構(gòu)成了山門。那小溪穿過山門,繼續(xù)嘩啦啦東流去,流向非常遙遠非常遼闊的大地方。
舒爾邗領(lǐng)著小伙伴們?nèi)バ∠献ヴ~、捉蝦。抓來的魚捉來的蝦,先歸攏來然后均分,舒爾邗自己一條魚、一尾蝦都不要。舒爾邗領(lǐng)著小伙伴們?nèi)カJ猴山摘獼猴桃,又領(lǐng)著小伙伴們?nèi)ヲ唑焉讲厄唑?,去蝴蝶山捉蝴蝶。舒爾邗把阿媽的綠絨線撕來,縛住捕來的蜻蜓尾巴,一串串掛在果樹下;舒爾邗把阿爸透明的瓶子搬來,放進捉來的蝴蝶,一瓶瓶擱在池塘沿。舒爾邗指著一串串蜻蜓說,這是什么?小伙伴們齊聲說,蝴蝶;舒爾邗指著一瓶瓶蝴蝶說,這是什么,小伙伴們齊聲說,蜻蜓。舒爾邗在捕捉蜻蜓、蝴蝶時就調(diào)教好了,把蜻蜓教成蝴蝶,把蝴蝶教成蜻蜓。
村人本以自己的孩子能夠去村長舒克達的庭院里玩耍、能夠成為村長公子舒爾邗的玩伴而深感榮光,可發(fā)覺自己孩子的頭腦出現(xiàn)了問題,問題很嚴重,凡事跟大人抬杠,你說魚,孩子說蝦;你說太陽,孩子說月亮;你說獼猴桃,孩子說羅漢果。似乎也不是有意抬杠的,一個家長有回叫兒子去拿碗,不料拿來了勺子。兒子似乎真的把勺子當作碗了。許多家長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出現(xiàn)類似現(xiàn)象,有個女孩把手套當成了襪子。
村上有幾個德高望重的白發(fā)蒼蒼老者得知孩子們出現(xiàn)這種怪象而焦慮不安。如果全村的小孩都這樣子,那么村上物事的名稱就混亂了,顛倒了,不好交流了,亂象叢生了,弊端百出了,長此以往,整個世界就變得一團糟了。老者覺著事態(tài)相當嚴重,事關(guān)全村的傳統(tǒng)習慣、固有秩序和前途命運。于是,決定向村長舒克達面呈,希望村長大人對這種亂象予以制止并扭轉(zhuǎn)當下亂七八糟的局面。
村長舒克達原本希望讓村上的孩子來影響、矯正兒子舒爾邗對物事的錯亂認知,以回歸正常,誰料非但沒能得以矯正,反而影響了傳染了其他孩子。舒克達村長不是一個特別自私自利的村長,素來顧全大局,以全村為重。因此,在老者們尚未向他面稟就主動作出決定,隔離兒子舒爾邗與村上孩子的來往,于是放出那匹不可一世的大狼狗,鎮(zhèn)守在了庭院的大門口。
可是,不久舒爾邗要上學了。
舒爾邗上學沒幾天,學館里的先生就有些把持不住局面了。先生說,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舒爾邗說,白白的天空藍藍的云。讓先生頭疼的是其他學子也跟自己唱反調(diào)了,你說人之初性本善,學子就說人之初性本惡,你說子不教父之過,學子就說子不教母之過。讓先生更加頭疼的是小小的舒爾邗在學子中具有很高的威望,簡直超過了自己。先生束手無策,覺得應該跟村上那些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商榷,然后通過老者向村長舒克達稟報,以求解決的妙計良策。
先生是具有一定學識的,自己直接向舒克達稟報不妥。辦事如下棋,得想三步。可是那些老者也不是愣頭青,聽了先生的滔滔言辭,就捋捋白花花的胡須說,學館是先生主持的,出現(xiàn)了此等亂像,先生親自跟村長稟報為好,況且先生那一番言辭,老朽也說不明白。予以婉拒了。
先生只得親自登門造訪了。
先生說村長的兒子舒爾邗是個怪才,是個鬼才,只是村子太小,學館太小,再加上鄙人學識淺薄,疏漏寡聞,擔心將他教成歪才。先生嘮嘮叨叨一通之后,話鋒驀然一轉(zhuǎn)說道,憑舒爾邗這孩子的奇稟異賦,要是去大地方、大學館研習鍛煉,將來必定成為人物,要是遇上好的先生、好的教誨、好的環(huán)境,舒爾邗將來極有可能成為丞相那樣的大人物。
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深思熟慮,舒克達決定把兒子舒爾邗送出村子去打磨、鍛造,弄出個人物來,以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那天,太陽光普照大地,全村喜氣洋洋。蜻蜓山上蜻蜓翻飛,蝴蝶山上蝴蝶飛舞,獼猴山上獼猴桃黃光打亮;村中央的小溪,柳樹弄姿,水波嬉笑,錦鱗游泳。大街小巷,房旁屋后,阡陌田野,雞鴨齊歡,牛羊同樂,蛙鳴鳥唱。全村人走出屋子,夾道歡送舒爾邗前往大地方深造。八成村人沿著小溪的堤壩笑靨如花意氣風發(fā)地向村口走去,一直把舒爾邗送到山門,然后分立在兩座小山丘目送舒爾邗父子走出山門,走向非常邈遠非常遼闊的大世界。學館先生立在小山丘一塊石頭上,臉部表情極其復雜,高興里頭似乎又有許多的不舍。接生婆許氏遙望天際恍惚間產(chǎn)生了幻覺,看見舒爾邗衣錦還鄉(xiāng)的景象,鑼鼓喧天,旌旗招展,整隊地浩浩蕩蕩開將過來。
舒爾邗離開之后,村子平靜下來了。
雖然,一些孩子仍舊顛三倒四地說話,習慣性地把雞說成鴨,把紅色說成綠色,但這種現(xiàn)象隨著時間的逝去,漸漸消失。不過,也不單是時間的因素,學館里曾經(jīng)動了武力。那個頑劣的學子不該不屈不撓地跟先生頂嘴,弄得斯文掃地。學子說,野草莓是綠的,先生說是紅的。學子說,如果古人一開始就認為野草莓那種“紅”的顏色是“綠”的,那就是“綠”了。先生說,哪有那么多如果呀?你詭辯???先生有些老羞成怒,就操起篾片抽打這個學子的手心,啪啪啪地打,打得通紅通紅,中指和食指之間冒出的血點慢慢洇開來。就這么著,舒爾邗離開村子三個月之后,孩子口中的混亂不堪現(xiàn)象終于得以徹底地撥亂反正,學館里毫無雜音,只有先生統(tǒng)一的聲音,很純粹很和諧的樣子。先生正襟危坐搖頭晃腦地說,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學子齊聲說,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學館灰暗的墻壁上趴著三條褐黃色壁虎,紋絲不動;挑出墻頭去的老樹枝條上有只菜鳥,清脆地叫一聲,又叫一聲,一派安詳靜好。
可是五個月后舒爾邗回來了,是阿爸舒克達把他拽回來的。
舒克達說,兒子舒爾邗要是繼續(xù)呆在大地方怕是性命不保了。舒爾邗確實變得異常消瘦,簡直皮包骨頭了,似乎剛從十八層地獄里放出來一樣。圓圓的腦袋小了一圈,圓圓的臉龐小了一圈,圓圓的眼睛卻大了一圈,如同聚光渙散開來,空洞蒼白,黯然無光。尤其是那圓圓臉龐的皮肉,打褶了,掛了下來,看起來不像個男孩,倒像個小老頭了。
阿媽李青梅非常心疼,也非常傷心,她顫抖著雙手在籠子里抓出一只白鴿來,殺了燉好讓兒子舒爾邗補身子??墒鏍栚醪怀曾澴尤猓缓攘巳鬃影坐潨蜕洗菜X了。
次日,舒爾邗失蹤了。
這是阿媽李青梅發(fā)現(xiàn)的,床上空空如也,庭院里也沒有兒子舒爾邗的蹤影。村長舒克達就去村上尋找,全村人都參加尋找了,學館里的先生也加入進來,可找遍全村都不見舒爾邗的蹤跡。于是就像尋找失聯(lián)的飛機一樣,拓展尋找范圍,村上半數(shù)以上的人都走出山門去大地方尋找了,也包括接生婆許氏、學館先生,他們在大地方上找了七天七夜,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只好垂頭喪氣地返回村子。
沒有返回的是學館先生,發(fā)現(xiàn)者匆忙向村長舒克達稟報,舒克達卻并不上心,他仍舊牽掛兒子舒爾邗。清晨,他爬上蜻蜓山,站在平展展的山頂上大喊:舒爾邗,可只有山脈的回聲;正午,他爬上蝴蝶山,站在平展展的山頂上大喊:舒爾邗,可只有山脈的回聲;黃昏,他爬上獼猴山,站在平展展的山頂上大喊:舒爾邗,可只有山脈的回聲。
舒克達沮喪地返回到村子,夜幕掛下來了。庭院里,李青梅穿著白的衣裳、白的裙子在果樹下草地上飄過來,又飄過去。她發(fā)現(xiàn)丈夫舒克達出現(xiàn)在庭院大門口,便停頓下來。她哭喪著臉說,要是兒子舒爾邗沒了,她也不想活了。舒克達就很失紳士風度地提起右腳,狠狠地踢了一下大狼狗,大狼狗立刻聳起一身的狗毛,但瞬息就伏了下來,很無所謂的樣子。
次日上午,村子中央小溪上漂下一具尸體。村長舒克達接到報告,立刻邁開大步跑出來,沿著小溪堤壩大步流星地奔跑,將到山門才追趕上,打撈上一看,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