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暉
野蠻的讀者和姥姥的笑聲1
■高暉
在通常情況下,我們會在某一個時期集中一整塊時間看天。我看天的時候是在少年。那時候,我讀初中,中學(xué)離我的村子有18華里,據(jù)說,這段距離是由那位駝背的郵遞員測出來的。他測量的辦法比較笨拙,在自行車的擋泥板上放個小鈴鐺,車圈每輪一圈兒,就響一下,他騎在車子上,手里捏了一大截扒光了皮的高梁桿兒,每響一下,他就用大拇指甲在上面勒一下印兒,然后到我們村子?xùn)|頭的老榆樹下邊停下,拿出滿兜兒被他勒了印的高梁桿進行一系列的四則混合運算。我無意中聽大人們說出這種測量辦法,當(dāng)時心情不好,我后來知道,那是由于體會了距離概念而產(chǎn)生的煩惱。
那時,我只去過兩次縣城,離我們村子70華里,坐馬車去的,夏天早晨4點鐘出發(fā),12點到達??上У氖?,我都是一上車就睡著了,下車的時候正好醒來,這樣我就失去了體會路程的機會。盡管這樣,那時我早就知道,我所居住的地球有邊有沿,而地球周圍的天空是沒邊沒沿的。
我們騎自行車上學(xué),早晨上學(xué)時帶飯盒,下午放學(xué)一般就沒事干了。我不愿意一放學(xué)就回家,特別是除了冬季以外的其它季節(jié)。上學(xué)的路,都是極普通的鄉(xiāng)路,下雨的時候在泥濘中推自行車是讓人鬧心的事情,你推幾步遠就得蹲下,用樹枝摳車圈兒上的泥巴,而且有時光摳是不頂事的,車子也要騎你的。整個初中生活顯然是不下雨的日子更多一些。在那些陽光正常的日子里,回家的路就變得漫長一些,走一會兒,玩一會兒是少年人走路的特殊方式。整個鄉(xiāng)路兩邊是樹,高高瘦瘦的穿天楊,平平蕩蕩的路面,這在北方也是常理之中的事。一般來說,大家玩的時候?qū)ν怀龅牡貏萏貏e敏感,好在整段路中間有座烽火臺,那座廢棄的臺是毫無疑問的古跡。當(dāng)我第一次登上那臺子的時候已經(jīng)掌握了一些歷史知識,這樣,我有理由期待登上臺子的瞬間會產(chǎn)生一些和平時不一樣的感覺。然而,沒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只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和古人的距離近了一些。那時,這類東西還不能影響我的情緒和心情,我畢竟還是個孩子。接下來的情形就是常常在回家的路上把車子放在路邊,一溜煙兒跑上去,跑到頂上,仍然挺開心的。我想,那是由于少年人占領(lǐng)制高點帶來的快感,和時間及空間沒什么聯(lián)系。
直到后來有一天,那是個初春的黃昏,站在上面時恰好太陽要落到另外一邊去,太陽被遠方的一條線分割成半圓,紅紅的半圓被我看在眼里,沒有一點遮攔,世界里的光線第一次讓我感到溫順或者說當(dāng)時我確實考慮了光線溫順和不溫順的差別。我知道,那條線就是地平線,就認(rèn)為那是天地的邊界,太陽就在那里出來或進去,那是幕前和幕后的分別。我想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候,也許會有一個孩子像我這樣在這樣的時刻看著那半個火球以及火球身上的線。我有點害怕。在那段時間里,我常常害怕沒有聲音的世界,當(dāng)時就是這個樣子,我努力傾聽太陽接觸邊界的剎那間與那條清澈的界線之間的摩擦聲,我認(rèn)為應(yīng)該有那樣的一種聲音。實際上,我沒有聽見任何一種聲音,那條邊線這邊有人的煙火,那邊是什么實在是看不見了。
在那樣的時刻,我生出了一種明確的渴望,我想湊到那條線的近旁看個究竟,至于在什么時候,那肯定是等我長到和我的幾何學(xué)老師一樣大的時候。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那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而且,那里會和我有關(guān)系。人在那個年齡時常會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急迫地知道一些不知道的東西,但時間一長些,有時想法自然也就淡化一些,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想法會幸運地留下來,這個想法就是其中的一個。
1985年夏天,我平生第一次登上了最高的地方,千山。我登上的那個地方不是千山中的最高峰,原因是我弄不清哪個山峰更高些,我不問,也沒人主動告訴我。登上那峰,下邊都是有高有矮的另外的山峰,看不到寬闊的土地以及那條神秘的界線,這確實讓人沮喪。那是我生命中一段不明不白更應(yīng)該容易觸景生情的時間。那一年,我十八歲。站在那座山峰上,我類似莊嚴(yán)地想起了自己18歲生命中的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愛情、理想什么的,我還沒有能力更多地關(guān)心我自己的內(nèi)心以及那個少年的黃昏。那時,我發(fā)現(xiàn)確實有一些東西離我遠了一些,甚至沒有了蹤影,看著眼前雜亂的山頂在云霧之中朦朦朧朧的樣子,我哭了,主要是悲痛這種糟糕的視野還來不及擔(dān)心自己的命運。我有理由認(rèn)為,從那時開始,我的青春距離我的內(nèi)心遙遠起來,甚至是我的青春在行進中停頓了一下。后來,我用很長一段時間討厭任何一種山。
1987年秋天,我和中專的同學(xué)去了一趟叫塔子溝的山,來到山腳下的時候,我便不想再上去了,我決定在底下給他們看衣服。我躺在那里吸煙,想著我的春春里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挺入神,入神的后果是我燒著了身邊的雜草,若不是我撲救得及時,恐怕那座野山早就草木皆無。我用自己的衣服撲滅了周圍的火苗。我獨自一人重新躺下來,聞著草木余灰濃烈的氣味,我覺得自己正實實在在地活著,特別開心。我投入一種并不盲目的沖動中:我想就這樣活下去,就這樣活下去。我當(dāng)時認(rèn)為,這樣想并沒有什么錯。又有一些東西離我遠了,同時也又有一些東西離我近了。值得慶幸的是,那時,我又記起了那個少年的黃昏。我想感謝那塊荒墟剛劫的土地,它支持我躺下來,這是一種可以看見天的姿態(tài)。我在看書的時候,常常在書頁上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
我常常是這樣:用整整一個晚上或者更多的時間來收拾書,我那一排排地擺在書架上的書。程序大體上是,先一摞摞地將書從架子上抱下來,放在寫字臺上,一本本地翻。這時,我能集中幾乎全部的精力盯著書上面的字。字幾乎都看不大清,心在忽閃忽閃地動,只有一個念頭:這本是什么時候買的?當(dāng)時是什么情景?我看過沒有?我喜歡這樣的時刻,這種時刻我呼吸的聲音與書頁的稀疏聲混合在一起,讓我感受著一種難得的踏實。
拿下來的書多了,架子上的書就少了。直到我差不多被書埋在里邊了,才慢慢地站起來,生怕弄倒四周聳立著的書,然后一本一本地往架上放。放的時候沒有什么規(guī)矩,都是隨手之間的事,偶爾會突然蹦出一本想看的時候找不見的書?;蛘撸l(fā)現(xiàn)了一本別人沒有的,也沒有談?wù)撨^的書。這時,我會在心中涌起一陣不應(yīng)該的興奮,像守財奴私藏了什么寶貝未被人發(fā)現(xiàn)那樣。我一遍遍地?fù)崦ず蜁?,想法變得單純明朗:有這些書讀,還要別的干什么?甚至,寫作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讀書原本是和寫作沒什么直接聯(lián)系的事。我知道,有些書的高度,我是永遠無法企及的,這不是單靠勤勞就可以弄懂的,這需要造化和天份,在好書面前,我無數(shù)次地脫帽致敬。也只能這樣。其實,對于一些書,用幾十年時間能讀懂就不錯了。這樣想的時候,就對自己的寫作產(chǎn)生了絕望,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然而,充滿希望的是我發(fā)現(xiàn)并且讀到了一些真正的好書。
我有些疑惑,對那許許多多個沒有讀書的日子,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過來的呢?沉下心來讀書只是近兩年的事。我只能這樣解釋,那些時候,我并不需要讀書,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什么是需要呢?就像人對于水、陽光和空氣。更確切地說,我當(dāng)時沒有能力發(fā)現(xiàn)這種需要。最簡單的道理往往都是最后才認(rèn)清的。
我不愿意忘記自己讀的第一本書。那畢竟是開始的時候,盡管重新開始距離第一次開始的時間跨度讓人難以接受。
我第一次讀的東西算不算是書呢?應(yīng)該是書。那是1977年冬天。有一天早上,家里沒人,他們干什么去了,我至今也不清楚。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常常是早上我一個人躺在炕上,陽光從窗子透過來,照在炕席上,炕席上有我,還有一只老貓,黑的或花的,這樣,我和貓身上也常常是有陽光的。那天早晨的陽光下,還多了一個物件,就是那本書。我想,一定是爸爸臨走時落下的。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我從炕席上拿起那本書,發(fā)現(xiàn)里面有圖片,就開始一頁一頁地翻,先挑畫片看。圖片上有吉普車、有各種槍械,更讓我心馳神往的是,那輛吉普車是水陸兩用的,開到水里就是船。在以前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夢想自己能駕駛那樣一輛車,車?yán)锓诺氖悄嵌迅魇礁鳂拥臉?。我在地上飛也似的跑,后邊得有敵人追,當(dāng)然敵人是越多越好,然后是,他們剛要追上我,我一下子把車開到水里。圖片畢竟在那本書里有限,不一會兒就看完了,這時,我才考慮到看一看圖片以外的東西。書上說,那輛美妙的車是林彪那個著名的兒子林立果的,有一堆上邊帶電臺的槍也是這家伙的;而另一堆長槍,也叫獵槍是王洪文的。為了搞清楚,他們怎么有這么多好東西,我準(zhǔn)備從頭開看。就這樣,我大約花了兩天空閑時間看完了那本書。這本書比一般的書大許多,沒皮兒,只是幾個鮮紅的大字“中共中央文件”。我第一次閱讀的經(jīng)歷是疲憊的,疲憊得喪失了對這本書的理解和記憶。看過幾行還會遇到幾個我不認(rèn)識的字,只能硬著頭皮念下去。那次,我是帶著問題閱讀的,所以我十分在意車和槍這樣的字眼兒,似乎從頭到尾只是那幾幅照片的周圍有這樣的字眼兒,其它的話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讓我無法理解。我只能獲得一些單純的印象,比如說:江青寫的連筆字比我們老師寫得還好呢!張春橋看起來就像壞人。王洪文長得挺好。林彪的眼眉特別黑。就是這些人,想把毛主席整死嗎?
那兩天,我的情緒相當(dāng)復(fù)雜,晚上的時候,老半天睡不著,想著書里的片言只語。這本書給我提供的刺激以及設(shè)下的疑問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能自拔。它給我的童年平添了許多抽象的概念,比如陰謀、迫害、斗爭……“571工程紀(jì)要”。后來有一天,爸爸回家急沖沖地找那本書,我在一邊看著,拿不準(zhǔn)主意是給他還是不給他,那時我12歲,已經(jīng)想了兩年“陰謀”這個詞的涵義。我說:我沒看見,真沒看見。就這樣,這本書沒有被繳上去。我因為藏錯了地方,直到我17歲那年搬家時才在倉庫里找到它,已經(jīng)被老鼠吃得差不多了。那次,我不大在意,現(xiàn)在想來,怪可惜的,畢竟是我讀過的第一本書啊。關(guān)于讀書,我太不走運,我的第一本讀物竟是中共中央文件,這是中國人所能接觸到的讀物中最深奧難讀的一種,別說當(dāng)時,就是現(xiàn)在我也很難讀懂。不過,這種超前行為讓我養(yǎng)成了讀各種文件的癖好,關(guān)于共產(chǎn)黨的一切我能見到的文件資料以及政治教材、領(lǐng)袖傳記之類讀物,我都能讀下去并能留下印象。比如,北京開了什么會,我就找報紙上的講話看,記不住也看,喜歡受那種抽象詞語的刺激。我常常只是從文體意義上產(chǎn)生一些想法。我覺得,現(xiàn)在的文風(fēng)時常被人們忽略,官樣文章寫得太愚蠢缺少應(yīng)有的力量,像我這樣有較好閱讀訓(xùn)練的人看著都費勁,很難讓更多人讀懂。那些事關(guān)國計民生的大報告是玩不得現(xiàn)代派的。我讀過一遍《毛澤東選集》,話說得明白,有勁。真正的口語方式必須得有節(jié)奏,有適度的停頓。文風(fēng)是個大問題。我對一切語言形式都比內(nèi)容本身更感興趣,看來只可以暫時這么說。后來的情況也許就不同了,形式本身隱沒了,只凸現(xiàn)著內(nèi)容在記憶深處,觸摸不到任何形式感。
我的第二本讀物是本小說,那時我們稱之為大書。書的封面是胖墩墩的一個男孩的半身像,我記得是穿著藍衣裳。整個封面構(gòu)成和我前年讀到的《白鹿原》相似,只是沒什么太沉重的東西。書的名字叫《新來的小石柱》,誰寫的我早就記不清了。講的是一個體操隊員小石柱的故事。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一個會翻筋斗的鄉(xiāng)下孩子,偶爾被教練選中,來到少年體操隊。這孩子是新來的,功課、生活還有專業(yè)都跟不上,于是他就刻苦適應(yīng),贏得了小伙伴的佩服和教師的夸獎,最后在一次大型比賽中拿了冠軍。他是做了一個相當(dāng)有難度的動作才拿了冠軍的。似乎還有一個孩子,被安排成有些資產(chǎn)階級生活習(xí)慣的孩子,愛吃一些小食品,后來他沒比過小石柱。③
就是這么一本普通的故事書,很多人也許記不得書名和情節(jié)。我記得這本書在我的童年乃至少年生活里舉足輕重。當(dāng)小石柱在集體中孤獨的時候,常常到一片小樹林里,在這小樹林里想家、練功,其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我始終難忘:這片小樹林里有一棵筆直的小樹,小石柱每隔一段時間,就在上面劃一道痕,盼望自己能快些長高。這成長的愿望讓我迷戀了許久。其實,這是多么普通的愿望,對于我卻成了某種象征,它象征著我童年和少年積極向上的那一部分生活。想來,這本書不過是極普通的一本文學(xué)兒童讀物,也只能做到通順易懂,肯定不是深沉博大的那一種書。不過,這沒關(guān)系,這本書誘導(dǎo)了我對自己生活中向上那部分東西的理解,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特別是我當(dāng)時那個年齡。小石柱成了我那一時期生活中的一個榜樣,單純、善良而勤勞的榜樣,特別是能自己默默地承受一些東西的榜樣。也許,我必須對沒有在應(yīng)該讀到的時候讀過《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和《騎鵝旅行記》而遺憾,那確實是兩本不同尋常的書。但又一想,這兩本書大人剛好看懂,我那個年齡是不會看懂的。我也只能這樣想。
其實,這類書籍對人的啟示常常在于誘引,誘引出與自己當(dāng)時精神契合的一種場物質(zhì),這種場物質(zhì)會籠罩或長或短的一個時期的個人心靈生活。剛開始的時候,是一種臨摹般的人格仿真,這樣的仿真久了,也就逼向到心靈深處。在以后讀書的歲月里,那是我一點點才發(fā)現(xiàn)的方向:文學(xué)的意義應(yīng)該是朝內(nèi)的,是向心,而不是離異的。同樣,中共中央文件也暗示了我涉世之初所發(fā)現(xiàn)的神奇,那是一塊很多人共同擁有的魔方,只不過我至今也沒興趣去觸摸。
書讀得漸漸多了一些,就不免寫些讀后感類的東西,我倒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是在做什么評論。我的想法大都是感性的。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些人稱為是評論家的時候,才看看以往自己寫的那些東西。那的確不是什么嚴(yán)格意義上的評論,盡管有些篇章發(fā)表在文學(xué)評論刊物上。我?guī)缀蹩床煌戡F(xiàn)在市面上的評論文章,有的文章看了幾眼之后,就發(fā)現(xiàn)這個家伙根本就沒有細看人家的原作,在那里“自成體系”地瞎蒙,直寫到連他自己也看不清的時候,才肯停筆。由于沒有自己的感受,才制造一些高難的理論,用概念推倒概念,最終呈現(xiàn)出高高在上的面貌,將個人應(yīng)有的審美鑒賞力模式化了,就是這些程式化的東西將巨大的概念變得神秘莫測。我真的想推倒那些艱澀的概念,把一些東西向每個有一般理解力的、20歲左右的文學(xué)青年解釋清楚。我始終認(rèn)為,所謂的評論,必須對單個的文本下一個單個的定義,否則就會遠離這個文本本身——所有的思想系統(tǒng)都應(yīng)該建立在個體讀者的感受之上。我還認(rèn)為,理想的讀者就是野蠻的讀者,是那些沒有“預(yù)設(shè)概念”的讀者,把文本當(dāng)做一個封閉的世界閱讀,又把它放在開放的同類整體中去“系統(tǒng)”。
蘭德爾·賈雷爾,這個英國詩人,在1853年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讀者,真正的讀者,幾乎同作家一樣是野蠻民族,而大多數(shù)批評家則屬于――似乎建立了種種制度的馴順民族。在這個意義上,我愿意相信自己是野蠻的讀者,努力與自己所關(guān)注的每一位作家相和而又保持雙方的個性。我始終喜歡那些野蠻而理智的批評。
現(xiàn)在,嚴(yán)格意義上的評論已經(jīng)成了朋友間的竊竊私語,到底是評論缺少了什么,還是讀評論的人缺少了什么?喜歡讀書的人根本不用讀什么評論,然而真正喜歡讀書的人肯定會寫一些讀后感的。評論和讀后感不是一檔子事兒。也許,好的評論就出現(xiàn)在讀后感里呢。
說胡話了。我愿意這樣推測——姥姥是想起了村子里一些人的行為或者是自己以前的一些想法。不知怎的,看完這本的清樣,想起了姥姥的笑聲。想著、想著,我自己也想跟著笑。
這只是一本關(guān)于閱讀方面的書,并不特別,只是出現(xiàn)的時間有些不尋常。這些年,我在省里參與官樣文章的寫作,幾乎每天都被那些沒有靈性更沒有水分的文字縈繞著,“艱于呼吸和視聽”,也順勢用繁重的體力勞動疲勞身心,努力不再尖銳和細膩。這期間,我甚至和一些朋友失去了聯(lián)系,不大知道文學(xué)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每周翻翻《南方周末》——這張時好時壞的新聞紙險些成為我的惟一讀物。這是一段游離時光,我知道自己是在用創(chuàng)作生命換取生存資料。有的時候,我開始懷疑文字本身對我應(yīng)有的張力。
1991年冬天,我在遼北的一個小村子2里住了將近一年半——社教——名詞也是動詞,總之是突破語法規(guī)則的詞匯。我住那家有一個孩子,喜歡在本子上寫字,他爸爸是該村的民兵連長,問我:這孩子好擺弄文學(xué)兒,咋辦?我當(dāng)時就認(rèn)為這是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不知道怎樣回答。離開小村的這些日子,我偶爾會想起那個孩子——深夜里——在昏暗燈光下寫作的樣子。前些天,村子里有人給我打了電話,問起那個孩子,那人答:還沒娶媳婦,成天喝酒,寫,也沒見寫出啥。文學(xué)真是個使人不安的東西,它會在某一個夜晚降臨到一個人的心里,然后慢慢地生些根莖,結(jié)果的只是少數(shù),注定無法成為活命的工具。我常常能想起那次電話,還有那個人打電話時怪異的語氣,于是,就常常聯(lián)想起自己的一些事情,同時會默默地為那個青年人祈福。在我家鄉(xiāng)的村子里,也有一個年青人,也是這樣的情形,常年默默地寫字,幾乎不與人交往。
我知道,文學(xué)折磨的不是我一個人?,F(xiàn)在,能堅持的人不多了,我不愿意去探究這些文學(xué)人出了什么問題。如果因為自己文學(xué)了,就使自己和別人割裂開,那應(yīng)該是一種遺憾。文學(xué)的初衷和歸宿都不應(yīng)該是這樣,她應(yīng)該是一種和普通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姥姥臨走前有些日子,常常一個人躺在炕上想心事,想著、想著,就笑了,嘴癟癟的,還念念有詞:真招笑兒呀!這時,我舅母總會說:瞧,你姥姥又的東西,是教人站在人的立場上如何說話的,盡管有些人不需要這樣。
前些日子,我和幾個朋友說:勇敢,其實是——知道真相后仍然深深地?zé)釔?。這是一句上不著天兒、下不著地兒的話。現(xiàn)在,人們?yōu)榱松?、也為了擺脫恐慌,忙忙碌碌——開始的理由總是充分的,大約是證明自己最好。這樣,就很難有時間安靜地想一想自己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自己真的需要什么。最后,我們甚至很難判斷什么是最好的生活。于是,需要另外一種東西來平衡自己也平衡世界。我常常有這樣的經(jīng)驗——有些東西,對于一些成熟的民族,已經(jīng)成為常識。對于我們,卻需要修煉——這怪不得我們,我們一直缺少這些——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并不想知道。有些人不懂,有些人已經(jīng)喪失了懂的機會。
“我必須學(xué)會放棄以前的一些想法”,1995年初春的一天,我對自己說。那是一個很特別的晚上,我剛剛從一家酒館出來。從那一年開始,對友誼、對政治、對家庭、還有對愛情……比如,我知道了愛情不是宗教,宗教是人和上帝的關(guān)系,愛情只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些,都不知不覺地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那時,我把會把自己擁有的時間按著五年為界進行人為的劃分:第六個五年、第七個五年和第八個五年。這是一段尋找理由的時間,在沒有充足理由的時候,我依靠夢想、祈禱和努力工作生活。第二年,姥姥走了。那一刻,我似乎長了10歲。姥姥活著能為我的生命放哨,姥姥不在的時候,我依靠另外一種方式——我開始領(lǐng)悟懺悔的力量。幾乎是同時,我知道了自己的生命最后將指向虛無。真有些,真有些像姥姥的笑聲。
2000年夏天,我去了北極村。在夏天,去北極村是讓成年男人羞于出口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在邊界上遇到的那個孩子,軍人、18歲的軍人。那天,他的任務(wù)是——在邊界的崗樓里,向我們介紹對面的自然情況,解說詞的大意是:各位首長,請看,對面就是………(他說了一個俄羅斯小鎮(zhèn)的名字,是吉斯開頭的,由于他有些口吃,說了兩遍也無法繞過這個字,于是,他哭了。)他的首長生氣了,大聲訓(xùn)斥。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我也有些結(jié)巴,沒關(guān)系!以后,你可以把口吃當(dāng)作特色。他的首長笑了。他的臉通紅、通紅——緊閉的雙眉展開了、抖動嘴角平復(fù)了,他笑了,更像個兒童。那一刻,我希望他日后成為將軍。其實,也是可能的事情,在北極村,有極限與極致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可以產(chǎn)生單純,單純可以產(chǎn)生真誠,真誠本身就是一種精神資源,是全世界的通行證。
有一種東西最簡單也最復(fù)雜,那就是堅持。堅持著一種東西,始終站在人的立場上對日常生活做出判斷——這不需要技巧和靈活,只需要稟賦和倔犟,有了這樣?xùn)|西就不怕喪失。其實,堅持的另一個結(jié)果就是喪失,喪失那些不屬于你的、你不需要的東西。
姥爺愛洗澡,喜歡泡在熱氣騰騰的水里,現(xiàn)在92歲了仍然有這個習(xí)慣。在我印象里,姥爺?shù)囊簧褪窍丛璧囊簧?。進入這個冬天,他開始了孩子般的生活,主要表現(xiàn)是愛吵架、愛笑、愛說一些沒頭兒沒腦兒的話,有時挺氣人的。我知道,這是一個男人到了最后的時刻,他又回來了,他或許把整個世界當(dāng)成了可以無遮攔游戲的大澡堂子。我也推測,他對自己的一生只會留下一些不連貫的印象。這時,他不會愛、也不會恨了,恢復(fù)一些童年習(xí)慣,許多事情,許多事情在時間的縫隙里變得可笑了。
姥姥是個愛講故事的人。在她的一些故事中,有一個我記得最清楚。有一個陰陽先生,就是運用周易理論預(yù)測事物的人,現(xiàn)在叫大師。說是三伏里的一天,他急匆匆走過一個村子,口渴,到一戶人家討口水喝。這家人給了滿滿的一碗水,上面放了一些草棍兒。這先生愣了一下,但還是邊吹草棍兒、邊將水喝了下去。恰巧這戶人家要蓋房子,順便讓他看了房宅地。過了好些年,陰陽先生又路過這村子,順便到了這戶人家。他見這戶人家過得豐衣足食、人丁興旺,就問:那回,我向你家討水喝,你們放草棍羞辱我,我給你們選了一塊兇地,你們怎么會后來,敘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開始是八九歲時從收音機里聽小說,在那些日子,我?guī)缀跏菫椤渡胶艉[》3這個小說生活。成年時候,我常常被敘述牽引,嘗試著講一些歪歪扭扭的故事,也就是這些故事,模糊了我的年齡界限,使自己愿意在歲月叢林里穿行。不寫作的時候,我大都依賴閱讀生活,沒有書籍就無法安定入睡。我讀那些我喜歡的文字,想在平淡的生活里尋找些詩意,期盼可以飛翔,哪怕就那么一下。
過得這樣興旺呢?那人說:當(dāng)時是夏天,你走得氣喘吁吁,放了草棍兒,不是拿你當(dāng)牲畜,是怕你急得喝傷了肺。姥姥的故事應(yīng)該是說,好心必有好報。這是簡單的佛學(xué)輪回理論。也正是因為簡單,我30多年都沒有忘記。
11月1日是北方的取暖期,這一天,我又拿起過去讀過的一些書,有一本叫《了不起的蓋茨比》4。翻了幾頁就發(fā)現(xiàn),原本自己沒有看懂這個故事。當(dāng)時是怎么了?也許是由于大量的閱讀,自己的心靈在一種局限里屏蔽了。也許閱讀形成的是經(jīng)驗,而不是粗礪的本能,常常會和想象力鬧別扭。在今年這個取暖期,我感到了寒意。也就是在我和文學(xué)疏離的這兩年,文學(xué)卻在慢慢地接近我,甚至在不讀書的時候,常常有文字進入我的內(nèi)心,特別是一些形象在我的心里突兀起來,我知道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況。
我的評論集里都是我自己帶著情感閱讀的文字,現(xiàn)在看這些文字,我都感覺甚至有些異樣:那些傾注過自己情感的書,我未見得讀懂。當(dāng)然,別人讀我的書時,肯定也會是這樣。
那么,為什么還需要這樣一本書呢?為了給一段時光留下些紀(jì)念。我對自己這樣解釋。其實還是一種功利——有時我可以擺脫利的糾纏,但還是很難擺脫名的誘惑。這時,我知道自己笑什么了,也許懂得了一些姥姥的笑聲。
注釋:
①《原始閱讀》(增訂版),遼海出版社,2014年12月第一版,此文為該書的前言和后記。
② 遼北的滿井鄉(xiāng)滿井村。
③ 曲波著,中國青年出版社,1977年8月第一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放應(yīng)早于這個時間,黎汝清講述。
④ 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中篇小說。
(作者系遼寧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時代文藝出版社、遼海出版社特約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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