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

□王都

一

故事發(fā)生的這座城，與中國很多城一樣，天空是灰色的。

無時無刻不在悲傷的秋風將自己最忠實的馬仔們——枯葉大軍，毫無憐憫之心地卷起來拋向半空，聆聽此起彼伏的驚聲尖叫。再將它們反手拍在地上，觀賞遍地的殘肢斷臂和血流成河的暴力美學。秋風玩得不亦樂乎，似忘卻了自己本該憂傷的心情。

一邊玩樂一邊前進，不覺間，秋風將自己刮進了花園小區(qū)。

花壇邊，少年身上的白襯衫一塵不染，毫無血色的臉上，那雙無神的眼睛可以藏匿在灰蒙蒙的天空之后。

少年蹲下身，伸出蒼白的手，撫摸著慵懶地躺在腳邊的黃貍貓，溫柔似潺潺溪流，自然而然地流露。

“你說，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是什么？”少年揉了揉貓頭頂上的細毛，繼續(xù)自言自語，“是死亡嗎？”

少年從書包里取出一團白色的電線，側了側頭：“我覺得不是。”

將電線輕輕地掛在貓脖子上，繞了一圈，貓并沒有反抗，依然半瞇著眼睛，任由少年捧起自己的臉，鼻尖磨蹭著鼻尖。

“無視，難道不比死亡更可怕嗎？”少年嘴角含笑，寵溺地看著眼前的貓，手上的力道慢慢加強。

黃貍貓的爪子亮了出來，在空中胡亂抓撓，痛苦地蹬腳。

“雖然肉身存活于世，靈魂卻并沒有被人所見，這和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

少年聲線依舊如此溫和，如同玻璃杯里澄澈的水。他站起來，黃貍貓的身子被懸空，窒息令它劇烈地扭動身體，就像被蜘蛛網(wǎng)牢牢纏住的毛蟲，做著無謂的掙扎。不一會兒，它不動了，舌頭無力地滑出來耷拉在嘴邊，身子瞬間拉得好長，像鐘擺一樣機械地擺蕩。

少年松開手，黃貍貓軟在地上，似一攤散發(fā)死亡氣息的黃泥。

少年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黯淡無光的雙眼突然閃爍光芒，希望女神正在瞳孔里面旋轉舞蹈，血色重新占據(jù)年輕的臉龐，手臂上的藍色血管也不知為何明顯起來。

“或許我們的命運，都在這一刻，改變了呢……”

少年喃喃自語，俯下身將點燃的爆竹，塞進了黃貍貓張開的嘴巴里，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二

沙石三像一只變異的巨型龍蝦，蜷縮在網(wǎng)吧的角落里。弓起的身子散發(fā)著酸餿味。沒有營養(yǎng)的頭發(fā)像一團枯黃的雜草，隨著油膩的手指敲擊鍵盤而搖來擺去，激動的時候甚至抖下幾片惡心的頭皮屑。頭皮屑落在鍵盤上，被他沉重的呼吸噴進鍵盤縫里，幾下便不見了蹤影。

過了午夜十二點，網(wǎng)吧里基本上只剩下幾個無家可歸的小流氓，有的在睡覺，有的在看片，顯出少有的安靜。唯獨沙石三這邊跟拼了命似的打字，噼里啪啦的噪音惹來了前桌流氓頭子——龍胖子的不滿。

龍胖子灌下最后一口啤酒，用肥碩的大手捏扁了易拉罐，閉起一只眼睛瞄準，手一送，易拉罐正中紅心，動作一氣呵成，龍胖子不禁被自己麻利的身手深深折服，感動得不能自已。易拉罐打中沙石三的百會穴之后彈到桌子上，自轉了幾圈之后停下來，黑洞洞的開口直指沙石三，仿佛也在嘲笑他。

殘余的啤酒甩了沙石三一臉，他抹了一把臉，手上的油和啤酒混合在一起，被網(wǎng)吧的燈光照得晶晶亮，別提有多惡心。沙石三抬起頭決定像一個男子漢一樣發(fā)火，但是，當他看見雙目噴了火一樣的龍胖子，頓時就萎了下去。

“再他媽打字跟哭喪似的，老子干死你！”龍胖子裝模作樣地揮舞了一會兒拳頭，滿意地看到沙石三的頭快埋到褲襠子里去。

“你個慫貨！”龍胖子罵罵咧咧，轉過去轟隆一聲坐下，椅子吱嘎吱嘎地慘叫。

沙石三嚇得心臟差點沒驟停，手指哆哆嗦嗦地繼續(xù)落在鍵盤上，頻率慢下來許多。

沙石三是個三十多歲的無業(yè)游民，整日無所事事，閑出了一身老年病。前幾日刷微博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一條虐貓視頻，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虐貓地點居然是自己住的小區(qū)，并且虐貓人居然是自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沙石三立馬發(fā)了一條微博，聲稱自己認識虐貓人，可以幫助憤怒的網(wǎng)友們將此人人肉出來。一時間，“白衣少年虐貓事件”登上熱門排行榜的第一位。沙石三的粉絲一下子從二十幾個瘋漲到好幾萬，幾萬人都在坐等他扒出虐貓少年的真實身份。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粉絲的沙石三，感覺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名人。這股膨脹感驅使他去打聽了白衣少年的身世，并且連夜發(fā)布了微博。

深夜幽幽，龍胖子活不起似的呼嚕聲使得沙石三耳膜都在震顫。

沙石三的面頰赤紅，紅得好像臉蛋上糊了兩只煮熟的螃蟹殼。他不斷地刷新微博頁面，回復粉絲的留言。沙石三感覺自己越來越燥熱，如果不是龍胖子在前面睡覺，他真要拔拔嗓子吼上一曲。

1樓：“這肯定是個變態(tài)狂，把貓勒死不說，還用鞭炮給炸爛了！流浪貓就不值錢嗎？媽的，要是讓我碰見，打得他媽都不認得！”

2樓：“嗚嗚嗚，太殘忍了，我都沒敢看完，虐貓人一定得遭天譴！”

3樓：“你媽到底造了什么孽，生出你這么個玩意兒！”

4樓：“這孩子明顯是有暴力傾向，這么小就慘無人道，長大以后殺人放火什么干不出來？博主好人，把他人肉出來了，希望家長和老師趕快教育，把犯罪扼死在萌芽當中?！?/p>

5樓：“樓上唧唧歪歪些什么？這種畜生還有教育的意義嗎？抓著直接咔嚓掉變太監(jiān)！”

6樓：“小哥長得這么俊俏，簡直是小鮮肉??！一定是家庭原因導致，快來阿姨的懷抱，讓阿姨疼疼。”

7樓：“回復6樓：樓上賤人有多饑渴？讓小鮮肉拿電線勒死你，然后給你炸飛唄！”

8樓：“同意7樓，6樓欠干，約嗎？但哥不給錢！”

9樓：“樓主人肉他小心報復！”

沙石三飛快地滑動鼠標，滿眼都是愛心人士代表正義的吶喊，即使是不堪入目的臟話，都顯得那么的正氣凜然，妖氣不侵。沙石三抬起頭瞄了一眼熟睡的龍胖子，該死的流氓龍胖子總是欺負自己，他幻想著網(wǎng)友們正在替自己伸張正義，對龍胖子群起而攻之，罵得他以后連小弟弟都抬不起來。想到這里，沙石三忍不住笑出聲來。

三

早上六點半，沙石三便蹲在距離虐貓少年家十米左右的一棵大樹下面，一副猥瑣的樣子。

約摸過了十五分鐘，少年推開門走出來，沙石三摸出手機偷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布了一條微博。

“虐貓的小畜生照常去上學了，這件事對他半點影響都沒有！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貓咪死不瞑目！”沙石三打出一連串發(fā)怒的表情。

這條微博到了中午被轉載八千多條，評論一千多條，沙石三似乎又將“白衣少年虐貓事件”推向了一次高潮。

1253樓：“臥槽！這還有王法嗎？有沒有人來管一管啊？”

1254樓：“看不下去了，人都扒出來了，還等什么呢？打死他，以慰貓咪在天之靈啊！”

1255樓：“我和閨密打算下午放學去拜祭可憐的小貓咪?！?/p>

1256樓：“回復1255樓：世界上還是好人多，瞬間溫暖了許多。”

1257樓：“你們那里的新聞媒體是干什么吃的？為什么不曝光他？整天除了溜須拍馬還會干什么？”

1258樓：“國家什么時候能出臺個動物保護法？看看人家美國、日本，虐待動物都得抓起來！”

1259樓：“回復1258樓：呸！傻逼洋奴，滾出中國，跪舔你美國爹和日本爹吧！”

1260樓：“回復1259樓：五毛滾！看見你們就反胃，跟虐貓那傻逼一起下地獄去吧！”

下午四點多，上網(wǎng)上得頭暈眼花的沙石三，搖搖晃晃地從網(wǎng)吧走出來，不小心撞到了死敵龍胖子，龍胖子手里剛點著的中華煙被撞掉，煙嘴上有口水，沾了一圈土。

龍胖子一把揪住沙石三的衣領，扯到自己跟前來，咣咣咣扇了三個大嘴巴子，口水噴了沙石三一臉：“你他媽眼睛是不是瞎了？看沒看見老子是誰就敢撞過來？”

沙石三顧不得眼冒金星，臉蛋子火辣辣地疼，忙給龍胖子賠不是，滿臉堆笑，擠出一臉老褶子。

龍胖子還想動手，剛好網(wǎng)吧里有人提醒他刷副本的時間到了，這才松開大手，將掉在地上沾了泥土的煙撿起來，插進了沙石三的嘴里：“賞給你抽！”。

等龍胖子鉆進網(wǎng)吧，沙石三將煙拿出來，往地上吐了好幾口唾沫。

“龍胖子你他媽不得好死！千萬別落我手里，我他媽整死你！”沙石三壓低聲音，忿忿地罵著，又惡狠狠地吐口水。

“嗯？”沙石三停止咒罵，轉眼看看自己手里的煙，“我靠，中華??！”

他連忙拍掉煙嘴上的土，重新放在嘴里，一臉享受。

沙石三回到花園小區(qū)，看見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生，她們正在從口袋里拿出一些零食和水果擺放在黃貍貓被虐死的花壇上。

頭發(fā)長一點的女生跟同伴說：“我擺零食的時候，你注意抓拍，要自然一點。還有別把我的臉拍得那么大，手抬高一點，對，就這樣，拍吧！”

沙石三抱起手臂，納悶這兩人到底是來祭貓的還是來春游的。

長頭發(fā)的女生拍完站起來，另一個女生將她趕到一邊：“該我了，該我了。”

只見她醞釀了一會兒，打了一個哈欠，眼眶瞬間有了水汽。她一只手屈起食指擱在眼睛下面，好像在抹眼淚的樣子，嘴巴嘟起來，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另一只手舉起手機，一口氣來了個九連拍！

沙石三回想起來，自己微博下面好像有評論說要來看望貓咪的，恐怕就是這兩個人。

兩個女生拍完照片，都坐在花壇上，安靜地發(fā)微博。發(fā)完后將零食收拾收拾裝回袋子里，正欲走。

沙石三走過來，裝作路過的樣子。

“網(wǎng)上有人說要來看望貓咪的，就是你們嗎？”沙石三看出兩個女生神情中的詫異，解釋說：“我就是人肉出虐貓少年的那個人?！?/p>

長頭發(fā)的女生率先反應過來，忙給旁邊的女生遞了個眼色，走過來笑著跟沙石三說：“原來就是你扒的那個壞人啊！你真有愛心，謝謝你！可以跟我合個影嗎？”

沙石三笑著擺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不上相，也不想暴露身份?！?/p>

長發(fā)女生滿臉遺憾，吐了吐舌頭。

沙石三的到來讓兩個女生很窩火，顯而易見，零食和水果就是用來拍照的道具，他這一來，東西肯定是拿不走了。

目送兩個吃癟的女生離開，沙石三心里笑開了花。確定兩人已經(jīng)離開，沙石三提起裝滿食物的袋子，哼著小曲往家走。

四

過了兩天，“白衣少年虐貓事件”便被“韓國某組合成員遭遇車禍”這個話題擠了下去。前幾天還在網(wǎng)上揚言要弄死虐貓少年的網(wǎng)友，紛紛被別的話題吸引，虐貓少年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風光過后的沙石三又開始百無聊賴起來。

沙石三這幾天都在有意地避開龍胖子，基本上四點鐘左右就往家走。

路過花壇的時候，沙石三瞥見上面又多了幾袋東西，于是興高采烈地走過去，打算順手牽羊，可是走近一看，居然是幾袋貓糧。沙石三氣急敗壞，起腳將貓糧踹飛。鼻子里哼了一聲，正在這時，他看見了放學回來的虐貓少年。

少年的鼻梁、嘴角，均有不同程度的淤青。

沙石三突然靈感閃現(xiàn)，連忙躲到樹后，掏出手機對著少年狂拍。今天微博就寫“虐貓少年被愛心人士痛扁泄憤，滿臉傷痕無人可憐”吧！沙石三心里暗道。

令沙石三沒有想到的是，手機屏幕里原本背對著自己的少年突然停住腳步，緩緩地轉過身，眼睛看向自己。

沙石三嚇了一大跳，手一抖，手機摔在地上，電池都滑了出來。沙石三慌慌張張地將手機拾起來，這個時候，少年已經(jīng)走近。

他溫雅一笑，好像扯痛了傷口，微微地皺了一下眉。

“可以請你去一下天臺嗎？”少年歪頭問道。

“干、干什么？”

“我知道你在關注我的動態(tài)，我馬上就要跳樓了，你不來發(fā)布一手消息嗎？”

沙石三掐了一下胳膊，別不是在做夢吧！這個17歲左右的少年正在笑吟吟地告訴自己：“我要跳樓了，快來拍我呀！放到網(wǎng)上讓大家知道呀！”

沙石三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轉身要走，少年拽住他，語氣絲毫沒有波瀾：“我知道是你把我的身份公布到網(wǎng)上，好人做到底，把我的死也放上去吧！”

少年沖他微笑，沙石三感覺自己的天靈蓋都要鼓了起來。

鬼使神差地，沙石三跟著這個仿佛擁有魔力的少年登上了天臺。天臺上的風凜冽，沙石三一連打了好幾個冷顫。

“準備好了嗎？我要跳了哦！”少年走到房檐邊，回過頭來問道。

沙石三腿有點發(fā)軟，磕磕巴巴地說：“等、等等，你、你不是、不是真的要跳樓吧？”

少年搖搖頭：“當然是真的。全世界都知道我虐死了那只貓，全世界都要我去死，我為什么要與全世界為敵？我死了，他們不就解氣了嗎？”

沙石三快哭了，撲通一聲跪下來：“祖宗，你是我祖宗，我把你人肉出來，是我對不起你。你快過來，你掉下去的話，他們會以為是我害死你的！”

“他們只會以為我是因為虐貓，受不了同學打罵，受不了輿論壓力，才選擇跳樓。而你又可以第一時間發(fā)布微博，再火一把??！”

“你父母呢？你不管你父母了嗎？你死了你父母會傷心死的！”

“沒關系，自從我的成績下降，他們已經(jīng)有三個月不和我說話了。”

沙石三絞盡腦汁，帶著哭腔說：“那學校里的朋友呢？你死了朋友會很寂寞的！”

少年聳聳肩，“我沒有朋友，學校里也沒有人和我說話?！?/p>

沙石三癱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看著少年越來越逼近死亡，脫口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沒有人告訴你，不可以詢問自殺者的姓名嗎？告訴了你我的名字，我死后可是會回來找你的？”少年調皮地沖沙石三眨眼睛。

下一秒，沙石三眼前便空無一物。

一聲悶響，如同熟透的西瓜摔在地上，沙石三的心臟像坐云霄飛車一樣失重了。

五

早間新聞播報著少年的死訊。年輕貌美的女主播依然笑顏如花地背著稿子。

“昨日下午5點鐘左右，我市一名17歲男高中生從6樓樓頂跳下，當場身亡。記者立即趕赴現(xiàn)場。經(jīng)調查，這位男高中生便是幾天前在微博上瘋傳的虐貓視頻的當事人?！滓律倌昱柏埵录欢鹊巧衔⒉┰掝}熱門排行榜榜首。警方從死者書包里找到一臺DV，DV里面錄有虐貓的視頻，還有一封遺書，上面寫明自己因為受不了輿論壓力而選擇跳樓結束自己的生命。花季少年，本該擁有……”

胡子拉碴的沙石三有氣無力地抓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拿起手機，打開微博。他沒有將摔成肉泥的少年拍下來放到網(wǎng)上，因為自己還是一個人。

“白衣少年虐貓事件”又登上了榜首，但不是因為自己。

沙石三點開評論。

23樓：“我早說會有報應！老天開眼，死得好，死得妙！”

24樓：“大快人心！話說今天早上上班撿到10塊錢，雙喜臨門有沒有？”

25樓：“罪不至死吧！幸災樂禍的人什么心態(tài)？”

26樓：“我放鞭炮慶祝，小畜生不死不足以平民憤啊！”

27樓：“回復25樓：賤人你在這里裝圣母惡不惡心，怎么小男生長得好看你心疼了？特別想讓他上吧！可惜人家死了！”

28樓：“傻逼應該死全家，詛咒他父母跟著一塊去死！”

沙石三丟掉手機，像一具行尸走肉晃進了洗手間?？粗R子里自己濃重的黑眼圈，凹陷的雙眼，呵出的口氣讓自己一陣一陣的反胃。

“呵呵呵……呵呵呵……”沙石三抑制不住地冷笑，雙肩劇烈地抖動。

抬起頭，沙石三的眼神變得從來沒有過的堅毅。

三天后，龍胖子因涉嫌妨礙公務被拘留了15天。

六

有一種灰色，叫做天空灰，永遠那么傲然地盤踞在世界上空，隨時隨地指點人類的生死。

象征圣潔的雪花飄落人間，沙石三踩著結結實實的雪，心里想著圣潔不就那么一回事兒嗎？被永遠也洗滌不掉骯臟的人類踩在腳底下，來來回回幾下就黑得面目全非。

少年死了，他信守諾言，并沒有變成厲鬼回來找沙石三的麻煩。

沒有人再買東西放在花壇，也不會再有人記得這里死過一只黃貍貓。

唯一殘存的記憶就是，當有人要坐在花壇上的時候，旁邊的人會好心提醒：“快別坐，這里慘死過一只貓，聽說很邪門的！”

剛要坐下的人立馬站起來，屁股雖然沒有落到花壇上，也要認認真真地拍掉屁股沾上的晦氣。

這一天，沙石三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聽到身后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出于好奇，他停下來，轉過身，一只拳頭夾帶著冷風迎面襲來。

沙石三被一拳砸躺在地，鼻血迫不及待地噴出來，流進了嘴里。血腥味令沙石三饑餓的胃開始攪起胃酸，馬上便要嘔吐出來。

龍胖子跨在沙石三身上，一拳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臉上，血水染紅了雪地。

他一邊打一邊罵：“你小子還長能耐會造謠了？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發(fā)微博陷害我嫖娼不給嫖資，被女人追到大街上要錢。你他媽想象力還挺豐富??？照片P得挺好啊？”

龍胖子打累了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換了一只手繼續(xù)沖著沙石三的臉掄拳頭：“你他媽絕對不是男人！整不過老子居然想出這么下三濫的手段陰人！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本該幽靜的冬夜里，回蕩著不合時宜的打罵聲。

偶爾路過的行人，好奇地側頭看看，也抵不住寒冷，縮了縮脖子繼續(xù)前行，留下幾串冷漠的腳印。

沙石三原本只是希望看到廣大網(wǎng)友辱罵龍胖子，替自己出出氣，沒想到這條微博居然被警察給留意到。警察來找龍胖子是為了弄清楚狀況，誰知他虎了吧唧地頂撞人家，直接被扭送到了公安局，蹲了15天。龍胖子在兄弟中丟盡了顏面，發(fā)誓要揪出給他造謠的人。找來找去，沙石三浮出了水面。龍胖子牙都快咬碎了，萬萬沒想到跟條臭蟲似的沙石三會來報復自己。

龍胖子的氣出了，心滿意足地走了，留下血呼啦的沙石三躺在雪地里，喘著粗氣。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佝僂著，臉上的血凍住了，變成了黑色。

沙石三吐出兩顆被龍胖子打斷的門牙，放在手心里看了半天，突然張開“血盆大口”，歇斯底里地吼叫：

“怎么了？老子就牛逼怎么了？”

他將自己兩顆門牙扔到雪地上，用盡全力不斷地踢開腳前的積雪，踢累了接著嘶吼：“世界被巨人劈成了兩半，一半是線上的世界，一半是線下的世界。我，沙石三，是線下世界的loser，卻他媽的是線上世界的王。我坐擁千軍萬馬，讓他們咬誰他們就咬誰！我揮一揮手，跟我作對的全他媽的下地獄！怎么樣？老子牛不牛逼？老子就算死，也要死在網(wǎng)上，下葬都風光無比……”

那一天，沙石三在雪地里吼了一夜，被市民舉報，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

七

花園小區(qū)的花壇上，有兩個如同薄紗般若隱若現(xiàn)的幻影，一個白衣少年，一只黃色貍貓。

少年和往日一樣坐在花壇邊，不知道聽見了哪里的音樂，兩只腳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黃貍貓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安逸地窩在少年的腿邊，瞇起了綠寶石一般的眼睛。

“我該說什么好呢？謝謝你成全我嗎？”黃貍貓的臉上浮起笑容，對身邊的少年說。少年微微一笑，沒有回答，眺望很遠的遠方。

“出生的那一天，我本該與兄弟姐妹一起被他們摔死。是你救下了我，還每天給我送食物。我堅強地活下來，卻什么也沒有改變。整日被小區(qū)里的壞人欺負，丟石頭、扯尾巴，他們還在我的食物里撒尿，吐口水。當我真的死了，卻得到了上帝一般的待遇。所有的人都在為我傷心，為我憤慨。我死后，看見了從來沒吃過的美食；我死后，大家都親昵地稱呼我為‘貓咪’，真是不可思議，這難道是世界奇妙物語嗎？”

少年輕柔地拍了拍貓的頭：“謝什么，你同樣也成全了我。學校新轉來的同學被欺凌，我?guī)椭闹罉尶趨s對準了我。全班同學都把我當作了空氣。學校里的不開心影響了學業(yè)，成績下滑，父母可以三個多月不與我說話，看見我便唉聲嘆氣。自從我將你殺死放在網(wǎng)上，父母開始和我說話，同學開始和我說話，雖然是不友好的，但我再也不是透明人。尤其是我死了以后，可笑的專家們開始研究我，全社會都在對我議論紛紛，我卻并不反感，這比無視要來得好受得多。”

黃貍貓閉目養(yǎng)神，輕輕一笑：“或許，我們都是病了。”

“是病了。”

“你說死亡，到底算什么？”少年敲了敲貓的腦袋，叫醒它。

“可能，僅僅是生者的不幸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