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再紅
笑容
◎方再紅
那時,我睡眠不好,總在夜半無端地醒來,在空氣擠壓空氣的嗡嗡聲中,想一些永遠(yuǎn)也想不出答案的心事。
朋友推薦我去汗蒸。睡眠不好主要是因?yàn)樾那?,汗蒸能管什么用?但最終我還是拗不過朋友。
去了一次,回來效果立竿見影,沒到九點(diǎn),人就開始發(fā)蒙,一挨枕頭便入睡,并一覺到天明。
從此一星期一次,雷打不動往汗蒸房跑。
她是汗蒸館的老板娘,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從第一眼見到起,她的笑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用幸福滿溢這個詞來形容她,我想一點(diǎn)兒都不為過。
她的汗蒸館開得比較早,朋友說以前生意很火,今年巴掌大的小縣城一下子新增加七八家汗蒸館,于是她的生意就開始清淡下來了,除了以前充了卡的老客戶,少有生面孔來。
那天,我和朋友又去汗蒸。
推門進(jìn)去,她的笑又如春風(fēng)撲面而來。她說幾個客人剛走,汗蒸房她已經(jīng)清理過了,很干凈,你們放心去蒸好了。
我們從她手里接過一小包沐浴露,洗澡,換上汗蒸服。一個小時后,當(dāng)我們汗蒸結(jié)束來到休息室休息時,她正從洗衣機(jī)里把剛洗好的汗蒸服拿出來堆在休息室的皮沙發(fā)上,然后一件件整理捋平,再套上衣架,最后拿到陽臺上晾曬。
我說,大姐,這些活都你一個人干?。空Σ还蛡€幫手呢?
她笑容滿面說一個人忙得過來,雇人也是多余。
大姐太能干了。一旁的朋友說。
能干啥呀,我是粗人,要文化沒有,要力氣有的是。說完,她咯咯地笑起來。
接著,她又說,小時候,我家條件差,兄弟姐妹又多,作為老大的我,輟學(xué)在家,幫媽喂雞喂豬割豬草,閑了還要抱弟弟妹妹。我媽脾氣很暴,小時候,打罵對我是家常便飯。
你知道我媽用什么打我們嗎?她問。
用什么呀?
撣子,就是那種用一把細(xì)竹捆扎的撣子,那家伙傷不了筋骨,但落在身上,像針刺像刀割像火燒。我媽心狠,她一買就十個,放在家里專門用來對付我們。我最大,挨揍的次數(shù)自然最多,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那撣子被打破在空中四散的情形。記得有一次,我偷吃了老媽用來招待客人煮湯用的半根油條,被她追打得屋前屋后跑。老媽一邊追,一邊嘴里還咬牙切齒地喊:你們這些死也死不上(就是輪不到的意思)的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死你!
后來我想,我們兄妹四個能熬過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時代平安活到現(xiàn)在,真虧了老媽整天罵我們是死不上的小兔崽子,我媽多有預(yù)感呀。說完,她又咯咯咯地笑開了。
我們說,大姐你真幽默,你媽媽現(xiàn)在不會打你了吧。
現(xiàn)在她也打不動了,她又笑,我媽現(xiàn)在快八十歲了,由我們兄妹四人輪流照顧,輪到誰家,誰都會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生怕照顧不周讓其他兄弟笑話了去。她愛吸煙,我們不是一條條給,而是一箱一箱給她批,她愛搓麻將,輸了我們給錢。你們不知道,我家老太太還會撒嬌呢,平時總是沒精打采的,叫她吃飯,她下樓梯是:咚——咚,倆腳步之間尾音拖得長長的,但只要一有人喊她搓麻將,她立馬就像換了個人,咚咚咚!跑得比猴子還快。
大姐咧著嘴咯咯咯地又笑開了。
你媽真是苦盡甘來,難得你們兄妹幾個這么孝順,老人家真是好福氣啊。我們不由得嘖嘖稱贊。
其實(shí),我當(dāng)時恨死她了,我曾暗暗發(fā)誓,等她老了,我絕對不會待她好。
看到我們詫異的目光,她又補(bǔ)了句,真的,那時我真這么想。我感覺自己小時候一點(diǎn)快樂都沒有,總有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罵,挨不完的打。如果那時我有學(xué)上,我的日子肯定比現(xiàn)在過得要好。只是后來長大了,自己也當(dāng)了媽媽了,特別是我那腦殘的兒子來到世上后,我才深深體會到作為一個母親的艱難。骨肉連心,哪個做母親的會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只是許多時候,力不從心罷了。
說到這里,她的笑容悠然而逝,竟無語凝噎,淚水嘩地從臉上淌下來。
看著判若兩人的大姐,我們不知怎么安慰,真沒想到,整天笑哈哈的她,竟背負(fù)著這么多的東西。我突然覺得,自己所謂的心事,不過是無病呻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