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國十七人詩選

西川譯

周邊·西川譯詩小輯

十七國十七人詩選

西川譯

在那個夏季或夏末

[以色列]耶胡達·阿米亥

在那個夏季或夏末，

我聽見你的足音，當(dāng)你最后一次

自東而西地走著。而在世上

你的手帕丟了，還有書籍和人群。

在那個夏季或夏末，

午后還有不短的時間，

你還活著。

你第一次

穿上壽衣。

而你永遠不會覺察，

因為它繡滿了鮮花。

耶胡達·阿米亥（YehudaAmichai，1924—2000），詩人、劇作家、小說家。二戰(zhàn)期間在英軍工作。曾在以色列獨立戰(zhàn)爭和西奈戰(zhàn)爭中作戰(zhàn)，后任教于希伯萊大學(xué)和格林堡師范學(xué)院。出版過的詩集有《耶路撒冷之歌與我》、《阿門》、《時間》等。

沒啥讓我高興

[巴勒斯坦]馬哈茂德·達維什

沒啥讓我高興

公交車上的旅客說——無論是廣播

還是晨報，還是山丘上的城堡。

我想哭

司機說：等你到了站

再一個人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一個女人說：我也是，沒啥

讓我高興。我把我兒子帶到我的墓地，

他喜歡那兒，就睡了進去，連聲再見也沒有

一個大學(xué)生說：也沒啥

讓我高興的。我學(xué)考古但在石頭上

我找不到身份，我是否真是

我自己？

然后一個士兵說：我也一樣，沒啥

讓我高興。糾纏我的鬼魂

我總是與他糾纏不清

緊張的司機說：現(xiàn)在終點站

就要到了，準(zhǔn)備

下車……

但旅客們大嚷：我們要比終點站走得更遠，

繼續(xù)開！

而我自己則說：讓我在這兒下。像

他們一樣，也沒啥讓我高興，但我累了

不想再旅行。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

——你又不是頭羚羊

——不是。但也不是匹母馬

——你也不是只流放的鴿子

——也不是個美人魚

——你是誰？你叫什么？

——給我取個名字，我就會變成你命名的人

——我不能，因為我是一陣風(fēng)

而你是像我一樣的異鄉(xiāng)人，名字連著土地

——那么，我是“無人”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在眾多名字中挑一個最接近

遺忘的名字。給我取個名字我不出今夜就

變成你命名的人！

——我不能，因為我是個

隨風(fēng)而行的女人，而你也像我是個旅人，

但名字連著家人和不同的家

——那么，我是“無物”……

“無人”說：

我會給你的名字填滿欲望。我的身體

從你每一個方向?qū)⒛憔蹟n。我的身體

朝我每一個方向抱住你，讓你成形，

我們就可以去尋找生活

然后“無物”說：和你在一起

生命就美好……美好的生命！

馬哈茂德·達維什（Mahmoud Darwish，1941—2008），被稱作當(dāng)代阿拉伯世界兩三位最受景仰的詩人之一。巴勒斯坦在他筆下成為失落的伊甸園、誕生與復(fù)活的隱喻。他繼承了伊斯蘭詩歌的政治傳統(tǒng)，作品中充滿了流亡與被剝奪的痛苦。

平靜

[斯洛文尼亞]托內(nèi)·施克亞內(nèi)奇

我平靜非常。紅月亮。它從云朵背后

剛剛飄來。它緩慢，像一個愛打聽的幼童。

電視中，一只小巧華麗的花瓶，中間插著干玫瑰

和暴力。手和槍的殺戮。全都

一閃而過，好像是為了逼真。莫妮卡不知道這一點。

她安靜地睡著。睡著，呼吸淡然得像臺機器。

這是夜晚，但我能聽到不眠的汽車。

還有貓。尖叫著，它們在我的窗下相互追逐。

我也睡不著。我坐著，說不上在思考，只是

看著你的靜脈像河流舔你的手掌。

讓

讓我回到那些蒼硬的樹木

讓我從湖中汲水

讓我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讓我的話語長如片刻

讓親吻有如悶熱的白天過后

一個冷的夜晚

讓我的面色同于綠色

讓我淋漓的汗水滴下鼻尖像顆淚滴

讓鹿和兔子到來

讓藍莓成熟

讓城市只有親切的中心廣場那般大小

讓它永遠如此

讓它有時如此

讓它如此在今天和明天

相信我們說的話

讓有名有姓的人們出現(xiàn)在詩歌中

讓世界期待一個變化

讓綠草舒坦我們的赤腳

讓我們長出乳房

讓詩歌永在

不落下任何人

讓海如天

天如海

感覺如一間親切的小屋

讓樹木枝繁葉茂

讓我們所有人都是夜的水手

緩緩踏動腳踏板

讓超乎想象的眾多顆太陽高掛空中

而交通道路只需兩條

讓人們在乎我們

并且知道為什么在乎

讓小者保持其大

讓皮膚繃緊像恐怖片

手像靜止的兔子

讓眼睛里飄滿云彩。

托內(nèi)·施克亞內(nèi)奇（Tone krjanec，1953—），畢業(yè)于盧布爾雅那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曾短暫教書，之后做過十年記者。出版過六部詩集，包括《秋千藍調(diào)》、《膝蓋上的太陽》（俳句集）、《風(fēng)中塔》、《銅》、《刀子》和《皮膚》。他與音樂家們有廣泛的合作。他也是一位翻譯家，翻譯過保羅·鮑威爾斯、巴羅斯、布科夫斯基、蓋瑞·施奈德、奧哈拉、劉悌摩、雷克思洛斯、杰克·斯拜瑟等人的作品。其詩歌的英譯本《膝蓋上的太陽》2005年在美國紐約出版。

歐律狄刻①

[希臘]阿納斯塔西斯·維斯托尼提斯

沒有掃過平原的

風(fēng)，沒有困倦的裝置

在黑暗中傾斜，

沒有樹木困擾

珀爾塞福涅的幽靈②，

還有那閃爍的水晶、

火的監(jiān)獄、

事物的眼睛。

我將豎起一幢房子

朝向落日，

讓房門迎著夏日開合，

讓大理石雕像敞開胸懷，

為夜的魔法，

為目盲的女巫，

引導(dǎo)她的指令

也安排了群星。

我將最后一次擺舞，

當(dāng)國家下沉。

我將再也聽不到我自己的嗓音，

而這首歌將成為

我最黑暗的夢——

一條絲發(fā)的河流，

一條風(fēng)之羽毛的河流。

我所愛的他將變成我的影子，

變成跟隨我的衣衫。

他的光將覆蓋我的眼睛，

或許將令我看不到月亮的翼龍。

這死亡的門檻，

我半身在內(nèi)半身在外，

讓我停留于此刻：

這里時間變作大理石。

我將不復(fù)存在于人間王國；

我孤單的嗓音，一只黑色的鴿子

將從地上飛起與光明相遇，

在黑暗的封印落下之前，

在我聽到那深水之前。

倘若夢境不虛，

大地和雨水將不再觸碰

我銀色的衣衫，

這上面有刀光

和巖石的永遠。

在此，我將只留下我的名字

它像一個古老卻又永不衰老的標(biāo)志；

在我變作那陰影中的陰影之前，

我將以我的形象烙印這一天，

以我的形象斥責(zé)風(fēng)，

而我拒絕破碎的歌將會留存，

我將豎起一道龐大的光的橋梁，

讓愛我的人從上面躍下

然后回轉(zhuǎn)上升

直達星群。

我，歐律狄刻

逝去事物的形象，

永別了的身影，

一面完美的鏡子。

譯注：

①歐律狄刻，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的妻子，沒能被丈夫救出地獄，因為他們在走出冥界之前他回頭看了妻子，違反了冥王的規(guī)定。

②珀爾塞福涅，希臘神話中宙斯之女，被冥王劫持娶作冥后。

阿納斯塔西斯·維斯托尼提斯（Anastassis Vistonitis，1952—），詩人和報紙專欄作家。出版有十一部詩集、三部隨筆集、四部游記、一部短篇小說集，并且翻譯出版過一部李賀詩選。曾于2003—2007年間擔(dān)任歐洲作家聯(lián)盟副主席。

詩歌

[馬耳他]安托萬·卡薩爾

何謂詩歌，你問我。

透過升起在我們之間的

咖啡的熱氣，你的大眼睛

美麗閃爍。

我該怎么說呢，呃，

很難解釋——

詩歌是一張寬廣的地圖，

行星運行的空間；

它是被扔進海浪的護照，

被撕扯，被鹽浸透。

或者，詩歌

是灌下了四五杯

烈性伏特加的

龐大女人的面孔，

但當(dāng)我走出

辦公室的

四壁，

在一整天糾纏在逗號和落下的句號之后

伸個懶腰，

即使第三棵樹上

夜鶯的歌唱

也不能打動我。

親愛的，我不知道，你沒法簡單地定義它。

為了回答你，我不得不

踱步到陽臺上。

原諒我，你的花已經(jīng)死了。

我忘了澆水，當(dāng)你出門在外的時候。

然而我得說，這已被螞蟻據(jù)為己有的

傾斜著的枯萎的石竹，

傳達出某種東西，

震顫了我的鉛筆。

別發(fā)怒，對不起，我忙著。

親愛的，你咬手時漲紅了臉。

你令我想起我姑姑

——這就是詩歌，比如說——

不，別舉起你的手，別打，

哎喲！

你打疼了我，我怎會不叫喊？

我把一塊冰貼在臉頰上，

用它的冰冷貼住我灼熱的皮膚，這就是詩歌。

別在意，會過去。

現(xiàn)在我們在這里，

我的胳膊

完美地攬在你的腰間；

你溫暖的嘴唇、你的呼吸

愛撫著我的脖子。

是的是的，

親愛的，這也是

詩歌。

鉛

他們從桌子底下鉆出來，拿上

幾件衣服，再拿上幾只橘子，抱著

他們手抓無頭玩具熊的男孩，

去他們田野里的小棚屋。

清真寺爆炸，死去，

他們被燃燒的玻璃碎片灼傷。

她從棉絮般的濃煙里走來，

面紗后面回蕩著丈夫的沉默

綠色的煙塵撲染了面紗，兒子

的血在冰涼的床單上燃燒

他無力叫喊，也無力張嘴，

在醫(yī)院混亂的走廊上。

如此地浪費時間，如此地浪費生命

如此地浪費被無情推遲了的悲慈

從廣闊的天空，在廣闊的海灣

鉛彈頭被如雨地投下。

一場無用的戰(zhàn)斗；復(fù)仇，沒有終結(jié)

煙裹著煙，污跡蓋著污跡

（寫于2009年1月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鑄鉛行動”期間）

安托萬·卡薩爾（Antoine Cassar，1978—），生于倫敦，父母均為馬耳他人。在英國、馬耳他和西班牙長大，就學(xué)和工作于意大利、法國、盧森堡和西班牙，從事馬耳他語和跨語種詩歌寫作。曾獲“地球團結(jié)寫作競賽”大獎。其最近作品為跨語種長詩《護照》，以反護照的形式出版于馬耳他、意大利、法國、英國和盧森堡。

青蛙之歌

[土耳其]白江·瑪突爾

每處河口都是該被祝福的地方

是等待之地

是休息之地。

每處河口都是埋葬幸福的地方

它們回到水中

品嘗水的陰影。

在每一座山谷，在夜晚

唯有作為神殿的軀體變化

沉入水中。

這一刻太短暫

就像往昔一座黑暗的深淵。

風(fēng)暴卷走了童年

風(fēng)暴卷走了童年。

留下了骨頭。

浸在水中如同浸在愛里

你懂。

現(xiàn)在我記得

你的貼近當(dāng)你說，

你瘦了，要照顧好自己。

于是我想起

我已是德尼茲的母親。

我必須養(yǎng)護她的童年，

給她看我的心。

我必須解釋我如何從未發(fā)瘋，

如何保持了我的才智

在我身體之中。

白江·瑪突爾（Bejan Matur，1968—），庫爾德族女詩人，生于土耳其東南部馬拉什西臺古城，現(xiàn)居伊斯坦布爾。其詩歌在土耳其廣受關(guān)注，充滿異教、巫術(shù)的神秘氣息，脫離當(dāng)下，回向過去。土耳其文學(xué)批評界認為，不知道她詩歌的來源。她另著有關(guān)于庫爾德人生存狀況的著作，在土耳其行銷四十萬冊。

母親與我

[印度]瑪姆塔·G·薩迦

我很像我的母親

——清瘦、細手指

眼下是黑的眼袋

軀體內(nèi)，一顆沉重的心

充滿憂慮；頭腦中

盡是我承擔(dān)不了的

想法，但對外

是我的笑臉

我和母親一模一樣

她的淚水滾動在我的眼里

雨

抽泣！雨在抽泣！

仿如抽泣的抑郁的心

一抽一泣即是落雨

大雨

仿如冰雹爆出絕望

傾瀉悲哀

織補心靈破爛的衣裳

我的歌植根于

綿綿無絕期的雨

一首詩，一根不絕的

詞語之線

詞語，詞語

瀉下雨

流出歌

濕遍地

雨中的孩子，雨孩子

尋找我

渾身濕透

浸在我的歌中

有濕漉漉的

笑臉

他們的嘴唇上

流溢著我的詩句

雨又下

水再流

一滴一滴

一字一字

串起于

歌之流

瑪姆塔·G·薩迦（Mamta G.Sagar，1966—），以卡納達語寫作的印度女詩人，出版有三本詩集、四部戲劇作品和一本討論性別、語言、文學(xué)和文化的論文集。她任教于班加羅爾大學(xué)卡納達研究中心，同時在印度一些地方指導(dǎo)面向婦女、兒童、邊緣群體的戲劇和詩歌工作坊。

塞恩之夜

[塞內(nèi)加爾]雷奧波德·賽達-桑戈爾

女人，把你寬厚的手掌放在我的眉毛上，

你的手掌比羽毛還要輕，還要輕。

高大的棕櫚樹在夜風(fēng)中晃動，

聲音微弱，甚至弱過了搖籃曲。

那有節(jié)奏的寂靜搖蕩著我們。

聽它的歌聲，聽我們黑色血液的跳躍，

聽那消失的村落中非洲幽暗的脈搏搏動。

現(xiàn)在疲乏的月亮滑倒在靜靜的水面上，

現(xiàn)在歡笑的呼喊也已入睡，那些行吟詩人們

擺動他們的頭顱像母親背上的兒童；

現(xiàn)在舞蹈者的腳步沉重了，

歌唱者的舌頭僵硬了。

這正是星宿與夜色的時辰，

夢想倚向云翳的山丘，披上它乳色的大氅。

屋頂默默地閃著光，

它們在滿懷信心地向星空敘講些什么？

爐膛內(nèi)又苦又甜的、親密的火苗熄滅。

女人，點上純凈的油燈，讓孩子們

像他們的父母那樣躺在被窩里談?wù)撟嫦龋?/p>

聽伊萊莎時代先輩的聲音，如我們這些被放逐的人。

他們不想死去，除非生殖的洪流在沙地上消逝。

讓我在煙熏火燎的小屋內(nèi)傾聽悲慈的靈魂影影綽綽的造訪。

我的頭顱伏在你的胸口上發(fā)光如一個球體騰出火焰。

讓我呼吸死者的氣息，

讓我沉思并重復(fù)生者的聲音，讓我在下沉前

學(xué)會生活，然后比潛水者下潛得更深，直到睡夢的淵藪。

給卡拉姆琴的歌

一

我和你漫步，直到脫粒機旁，夜的門口，

在你的微笑那金色的謎前我默默無語。

一片霞光掠過，落在你的臉上，像上界變幻。

下弦月下小丘上，我看見你閃爍的纏腰布發(fā)白，

你頭發(fā)上的飾物像太陽落進稻田的陰影。

當(dāng)不安感追蹤我的足跡，黑豹的憤怒、祖先的恐懼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靈魂無法把那種感覺驅(qū)下地平線。

難道這是最后一個夜晚，永遠分離的時刻？

我將在黑暗中流淚在地球母性的虛空里啜泣，

我將在安靜的淚水中沉睡，

直到你嘴唇上乳白色的黎明再一次舔著我的前額。

二

不要驚恐，我的愛，如果我的歌調(diào)有時濃黑，

如果我悠揚的蘆笛聲變成卡拉姆琴或塔姆琴的節(jié)奏，

如果稻田綠色的氣息忽然有了塔巴拉琴飛奔似的隆隆音響，

你聽那老巫師的恫嚇、天神雷鳴般的憤怒！

啊，也許明天，你的作歌者紫色的喉嚨會永遠喑啞，

所以今天，我的歌聲如此迫切，我的手指在卡拉姆琴上流血；

明天，我的愛，也許我會倒在戰(zhàn)斗著的土地上，

看不到你入睡的雙眼，聽不到告別的咚咚鼓聲，

那時你將在霞光里想念我如火的歌喉贊美你漆黑的美麗。

雷奧波德·賽達-桑戈爾（Léopold Sédar-Senghor，1906—2001），非洲杰出詩人，生于塞內(nèi)加爾，在法國巴黎索邦大學(xué)完成學(xué)業(yè)后，任法國高等師范學(xué)校非洲語言及文化教授。1960—1980年任塞內(nèi)加爾總統(tǒng)，又是非洲第一位主動退職的總統(tǒng)。1983年當(dāng)選為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出版過多部詩集，并被世界各國廣泛譯介。

笛子吹奏者

[馬達加斯加]讓-約瑟夫·拉貝阿瑞維羅

你的笛子

是從龐大的牛脛骨上截下，

在太陽擊打的山丘上打磨光滑。

他的笛子

截取自蘆葦。微風(fēng)中的蘆葦

傍立于月下陶醉奔騰的溪流。

他在蘆管上挖出小孔。

你們一起

在傍晚吹奏樂曲，

就像撈回那即將在

天空的岸上覆沒的圓舟，

改變它的命運：

但是那風(fēng)之神、土地之神、

森林之神、沙土之神，

是否在傾聽你們哀傷的曲調(diào)？

你的笛子

排出節(jié)奏有如憤怒的公牛

向著沙漠奔走——

但它又跑回來，

被饑渴烘烤，

被疲乏打垮，

在一棵沒有影子，

沒有葉子，沒有果實的樹下。

他的笛子

就像一支蘆葦折腰，

壓著蘆葦，一只鳥飛過，——

那不是一只被孩子捕獲

又被輕撫的鳥，

而是一只離群的孤雀，

流水映出它形單影只，

它只有自我安慰。

你的笛子和他的笛子

在你們二人悲哀的曲調(diào)里

后悔當(dāng)初不該奏響。

讓-約瑟夫·拉貝阿瑞維羅（Jean-Joseph Rabéarivelo，1901/1902/1904？—1937），1924年以詩集《一抔塵土》步入詩壇，此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他在36歲（？）時自殺。

在空氣中

[南非]彼得·克拉克

五個閃光的烏鴉

有

大而黑的輪廓

五個黑色的烏鴉

那

飄浮的生物

五個黑色的生物

飄浮在

大氣之中

五個閃光的輪廓

以其

黑色飄浮

五個閃光的烏鴉

黑色飄浮

在大氣之中

小羊倌洗腳

動著的

只有那雙又短又寬、腳趾張開的腳

那雙腳踩過

松軟的泥土

沙子

開墾過的南非草原

和山巖

它們沿著印在冬日泥土

和夏日道路塵土上的

車轍

踩過……

那雙腳又短又寬，腳趾張開

移動著

進進出出……

粗壯的腳趾張大

張大

又并在一起

又張得更大……

在歡喜中

彼得·克拉克（Peter Clarke，1929—），曾用筆名庫瑪羅，居南非開普敦省西蒙鎮(zhèn)。當(dāng)過碼頭工人，后主要從事繪畫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其畫作曾在開普敦國家美術(shù)館展出。非洲和歐洲許多國家出版過他的詩歌和小說作品。

小曲

[菲律賓]費德里科·埃斯皮諾

我的愛人英俊正直如一株蘆葦，

他的收獲來自大海，

因為他是海的耕耘者，

被勁風(fēng)吹打被太陽烘曬。

在他那堅實的小漁舟里，

他手持漁網(wǎng)。

在那菱形的網(wǎng)孔之內(nèi)

擺動千百片鰭千百片鰓。

他收獲無垠的大海，那黑暗的子宮

也是他晃動的小床和墳冢！

??！我怎能把他忘記？

他將回來，

越過波濤，

跳過海藻，

而我將等候。

我的愛人英俊正直如一株蘆葦。

他的收獲來自大海，

因為他是海的耕耘者，

死在水與風(fēng)的盛怒里，

在水與風(fēng)的盛怒里他不再回來。

費德里科·埃斯皮諾（Federico Espino，1939—），生于菲律賓帕力提。1959年畢業(yè)于圣桑托·托馬斯大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系。能用英文、西班牙文、他加祿文、伊洛卡諾文寫作。1977年獲西班牙詩歌獎，1979年獲菲律賓索貝爾文學(xué)獎。著有詩集《第十九號病房的啟示及其他詩作》、《發(fā)抖的琴鍵》、《黑暗經(jīng)典》、《逆時針方向》、《文字和夜曲》等。

SPQX＊

[加勒比海]愛德華·布拉思韋特

漢尼拔笨重地翻過阿爾卑斯山

甲胄鏗鏘，堅冰喧嚷

咆哮的巖石，鐵青的尖塔

掠奪

漢尼拔笨重地翻過阿爾卑斯山

迷戀著榮名，把他的活力

下賭在滾動著大象雷霆之聲的

斜坡

什么樣的女巫使他面對冰川

在他的庭院里他怎樣夢見征途的坎坷

他故鄉(xiāng)窮人的樹有多高被他劈砍

他的父親是否生來跛腳：

被機器咬嚙，被神祇壓垮

黑人巫師的擊掌對他可有用處

他的戰(zhàn)鼓是否夢見了那些帝國的裁判

漢尼拔笨重地翻過阿爾卑斯山

他父親亦即我父親，是否已乘精神之舟出發(fā)

?題目含意不詳。本詩所寫漢尼拔（前247—前182）系迦太基黑人將軍，曾北征羅馬，公元前216年大捷。

愛德華·布拉思韋特（Edward Brathwaite，1930—），生于巴巴多斯橋城，曾就讀于哈里森學(xué)院、劍橋大學(xué)、薩克斯大學(xué)。在加納、圣盧西亞島工作，任教于牙買加西印度群島大學(xué)歷史系，是加勒比藝術(shù)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1967年獲英國藝術(shù)協(xié)會獎學(xué)金和倫敦卡姆登藝術(shù)節(jié)獎，1970年獲圣蒙德利獎，1972年獲古根海姆獎。著有詩集《通行權(quán)》、《面具》、《抵達者》、《另一些流民》、《日與夜》、《黑+怨曲》、《索韋托》、《文字造人》等。編有《第三世界詩選》。

認定雪萊的十種方式

[比利時]雨果·克勞斯

1

他的身體擱淺在沙灘上。

當(dāng)黃金退向山谷，他繼續(xù)

躺在那里。

只有蛆蟲蠕動

在他黃色的褲子里，在他白色的襪子里，

在他兜里裝著的濟慈的詩歌里。

哦，強勁的西風(fēng)，

秋天的氣息。

2

海獸

嚼爛了他的面孔。

他那長著眼睛、嘴唇

和鼻孔的幽魂

看見了夢中的大地，

舔到她

聞到她那同時既毀滅著

又保全著的芳香。

3

瘦削，痙攣著。

（在啞劇中，他理所當(dāng)然地

扮演者巫師。）

刺耳的噪聲。雞眼。

腳邊的姑娘們。

而他呢，只是叫喊著

雨的天使、閃電的天使，

今夜他們將降臨

到這藍色的星球上。

4

他仇恨肉醬、

圣徒、崇拜和國王。

但他最為仇恨的是

男人和女人

那一夫一妻式的擁抱。

黑的雨、火的冰雹

降落在他扣在

自己頭上的

女崇拜者的假發(fā)上。

5

在叢生的荊棘和灌木中

他摔倒并且血流如注。

但他總是隨身帶著耗子藥。

因為誰知道

你要不要比詞語的變格之美

活得更長久？

誰知道你要不要

不辭而別，沉入

海草，凜然不服？

6

有一次他向管家拉克先生

放火。在意大利

他跟著森林大火舞蹈。

再后來，在暗影中，一切如此

蒼冷，冰柱般的時辰過后，

他低語道：“聽，哦，聽，

天空和大海的柯枝

盤結(jié)在一起。”

7

他尖叫著跑出他的房間，

他的眼睛撞上了乳頭，

他看見了

哦，肥胖的蘇塞克斯女人。

而在往常，在他冬日的床鋪上，

他看到的是一個赤裸的孩子

從紫色的大海上升起。

哦，托舉我，像托舉起海浪、

樹葉、云朵。

8

早點和午餐他吃的是巧克力。

鴉片使他便秘。

兩腎和膀胱俱已受損。

他的重音和節(jié)奏

卷過霜凍的大地。

到處是諸神、黑鳥的回聲

以及瀆神。

9

他不肯穿毛襪。

黃油使他干嘔。

他把浸過紅酒的海綿

送入哈莉特、瑪麗、克萊爾等人的身體

以免她們生孩子。

他想要放逐自己

在一個個圈子的邊緣。

他沉思在龐大的標(biāo)志中，

在世界的拒絕里。

10

當(dāng)他的碎片死去，

當(dāng)他像頌歌和傳單一樣被銘記，

《郵報》寫道：這異教徒已經(jīng)淹死，

現(xiàn)在他知道了有沒有上帝。

他顛著他膝蓋上

悅耳的娼婦。

他的異教信仰：這救治

乘西風(fēng)而來的冬天的

良藥。

雨果·克勞斯（Hugo Claus，1929—2008），比利時弗萊芒語詩人，生于布魯日。青年時代熱衷現(xiàn)代派繪畫，后轉(zhuǎn)向詩歌創(chuàng)作。1950年出版詩集《獵野鴨》引起轟動。其主要詩集有《烏斯泰克之詩》、《桑格里埃先生》、《聽說》等。除詩歌外，克勞斯還從事電影、戲劇編導(dǎo)和小說、評論寫作。其劇本曾四次獲得比利時國家大獎。

誕生

[羅馬尼亞]加布里埃拉·麥林內(nèi)斯庫

讓我們拿出那些

沉甸甸的象牙骰子。

讓我們將它們砸進濕濕的土地

直到它們在錘擊下碎裂

噴出吉祥好運。

無人知曉它們變成了什么：

也許是一群可怕的野獸，

也許是一團蒸汽在緊張的神經(jīng)上盤旋。

我跪坐著，幻想那些

模糊的生命從象牙里誕生，

幻想一群小象尖叫著沖來，

用它們的長牙搶劫我們的宮殿

加布里埃拉·麥林內(nèi)斯庫（GabrielaMelinescu，1942—），詩人、兒童文學(xué)作家、畫家，生于布加勒斯特，現(xiàn)居瑞典。23歲時出版第一本詩集《冬天的儀式》。其他著作有《抽象的生命》（1966）、《來自神圣源泉的疾病》（1970）、《貧困的詛咒：貞潔與屈從》（1972）等。

十月，下午四點半

[匈牙利]安娜·哈吉諾

晚霞?，F(xiàn)在黃昏宜人的海水

舔著窗戶。漲起的大潮

帶走了懸鈴木，帶得又高又遠。

在那波狀浮動的天穹之上，

一只大雁揮動著綢緞般的翅膀消逝。

我們聽見它的清唳，一聲，兩聲，

直到黃昏的浪頭遮沒了它。

它將何往？它和它堅強的同伴

將飛向南方的什么地方？

而那秋天的暮色又在怎樣的

深淵里翱翔？深于大海，

那里，藏紅花紫色的海星星開放；

光滑的鼴鼠在地窖里放心大膽地

辛勤工作，同幼小的鼴鼠生活在一起，

在死葉叢中毒蛇打盹的地方出沒。

黃昏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劃動著翅膀，

像魚劃動鰭，了無聲息；

雙眼如燈的鷹飛過，長耳朵的魚游過，

蝙蝠的皮膜蠕動如慢慢滑動的冰鞋。

我們也變得困乏，但不能

整個冬天倒掛在懸鈴木上——

我們懂得怎樣才能更好地生活。

安娜·哈吉諾（Anna Hajnal，1907—1978），生于匈牙利西部的捷普律策，在維也納大學(xué)學(xué)習(xí)過英文。1930年代中期她曾干過一段時間的雜志編輯工作。她出版過十三本詩集，翻譯過莎士比亞的戲劇。

請不要給我全部真理

[挪威]奧拉夫·H·豪格

請不要給我全部真理，

請不要給我大海讓我止渴，

請不要給我天空，當(dāng)我吁請光明，

只給我一線微光、一滴露水，一點點，

像浴后之鳥身上的水珠，

像風(fēng)中的鹽粒。

你看，我站著

你看，我站著。

你看，我去年也站在這里。

你看，我還是會站在這里。

你看，我受得了。

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看，你一定是剛來的。

我們需要在這里站多久？

你看，我們應(yīng)該吃飯。

你看，我吃飯的時候也站在這里。

把盤子向墻上摔去。

你看，我們應(yīng)該休息。

你看，我們應(yīng)該睡覺。

你看，我們也應(yīng)該撒尿和拉屎。

我們需要在這里站多久？

你看，我站著。

你看，我受得了。

你看，我還是會站在這里。

奧拉夫·H·豪格（Olav H.Hauge，1908—1994），生于挪威烏爾維克，在那里以種植蘋果為生。他一生生活簡樸，詩作深受中國古代詩人影響。從1946年到1980年他出版過七本詩集。此外他還將不少西方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翻譯成挪威語。他從1924年到去世前所寫的七十年日記已在他身后分五卷出版。

耶路撒冷十四行詩（選五）

[新西蘭]詹姆斯·K·巴克斯特

1

棲息在我胡子里的灰云色的小虱子

并不像某些人所說，是“上帝的珍珠”——

不，它是個易怒的折磨人的家伙

在凌晨兩點或差不多這個時候

把我弄醒，這時村子里的房屋

還亮著燈光，我走過雨水淋濕的

茂盛的草地，雙腳冰涼；

我走到教堂神龕搖曳的燈光下長跪

達一兩個小時——我只好猜測

上帝在我散漫的腦海間看到了什么——

一個瘋子，一個非人，一個他可以開開玩笑的

滿肚子奇聞的人——“主啊，”我問他，

“你要我容忍虱子嗎？還是相反？”

黎明時分他那寧靜的笑依然搖撼著小丘。

4

高大的綠色山丘，我管它叫卡瓦里山

也許只有一百英尺高，

它卻填滿廚房的窗戶。告訴你們，今天我跑上

羊跡斑斑的山頂，發(fā)現(xiàn)山頭三根標(biāo)桿

醒目地聳立。標(biāo)桿后面有一小片松林，

樹干好似——嗯，我想到椽木、房頂上的樹

和航海的獨木舟，我沒有拾撿

一顆松球一根松枝，我想：“它們屬于塔瑪神①，

在他的胸腔內(nèi)世界安睡?！薄?dāng)我在

回返的路上步下溪谷，一頭小野牛的

暴凸出來的眼睛

在白毛環(huán)繞的眼眶中抽動，

它從我身邊猛然躥開——聰明地，聰明地

嗅著統(tǒng)馭眾生、變幻莫測的塔瑪神的氣息。

10

黑暗的夜空——或不如說，只有星星，

人稱它們是“天空的螢火”——

想一想上帝，我感到寒冷——我穿過

小牧場，為著另一項使命；

牛群在大門外行動遲緩，

它們半夜就睡在那里——然而我走來，

我走來就像我偶爾跨進教堂

又一次跪在神龕下。

人呵，那是上帝的屏障，他的思想并不寒冷！

我不敢說出是什么火在我的胸肋下燃燒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但他與我一同

回到我的房間；讓這個瘋子填飽肚子，

分享我愚蠢的祈禱，攜帶我飛升，

如同母鷹用翅膀托起她的雛鷹。

27

在我衣服的襯里中我摸到

一小段樹枝，上有三枚黑蓓蕾，三位一體，

我在福爾坎巷盡頭R.S.A.大廈對面的

一棵樹上折下它，然后把它忘記。

那里是我丟下風(fēng)衣坐在草地上

盤腿沉思的好地方；

有一個姑娘坐到我身旁；

當(dāng)樹上的枝條發(fā)黑，然后慢慢地重新吐綠

她會手持一朵藍色的花

站立在斗牛場中央——她很年輕——

如果我說：“我的衣服我的錢，統(tǒng)統(tǒng)拿去。”——

她本來會走開，但因為我什么都沒給她，

她便一次次回來，回來分擔(dān)我的赤貧，

像一只在張開的手上筑巢的小鳥。

38

“我正在死去因為我還沒死”——

掛在樹上的盜賊這樣唱道。

“我出生的房間有七扇窗戶，

但那房間的門已對我關(guān)閉。

我已忘記了我是否偷竊過什么，

我的死亡已將我牢牢控制。

有個女人曾遞給我一杯葡萄酒，

她的眼睛里充滿悲慈。

在那不容我選擇的目的地

不會有人將我的案情重新審理。

我也沒法掉過頭去看一看

是什么人掛在我身旁的樹上。

就讓那站在樹下的女人

為我們祈禱吧，為他和我的離去?！雹?/p>

譯注：

①毛利語Te Tama。

②本詩化用了耶穌受難的事跡。據(jù)《圣經(jīng)》，被釘上耶穌身旁兩個十字架的是兩個盜賊。

詹姆斯·K·巴克斯特（James K.Baxter，1926—1972），新西蘭詩人，為二戰(zhàn)后新西蘭作家中的主要人物。生于杜尼丁，曾就讀于杜尼丁的奧塔戈大學(xué)和惠靈頓的維多利亞大學(xué)，當(dāng)過體力勞動者、學(xué)校校長、記者和社會工作者。于1944年出版第一本詩集《柵欄那邊》，贊揚了青年人的抱負。隨后出版的詩集有《吹著，豐收之歌》（1948）、《坍塌的房屋》（1953）、《鐵案板》（1957）、《豬島書信》（1968）、《巖石的婦人：詩選》（1969）。身后出版的詩集有《秋之書》（1972）、《耶路撒冷十四行詩》（1973）、《迷宮》（1974）、《骨制風(fēng)笛》（1976）等。還著有文學(xué)評論集《目前新西蘭詩歌的傾向》（1951）、《新西蘭詩歌概況》（1968）。此外他還從事過戲劇創(chuàng)作。

欄目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