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

胡澄

聚散

胡澄

離散

沒有經(jīng)歷過離散，不會知道“離散”何義。我中學(xué)時讀《紅樓夢》，只挑寶玉與黛玉的章節(jié)看，那時，我在《紅樓夢》里看少男少女的愛情。

父母亡故時，兄妹們?nèi)找故亟K、又守靈。平時天各一方，那時大家重回出生地，圍著父母團(tuán)成一團(tuán)，雖然悲傷，卻沒有深切的離散感。父母走后，我有了要做繩子，將全家人串在一起的責(zé)任感，兄妹間相互的問候一時多了起來。妹妹寄來了保暖褲，我私下里得意，說：“父母走了，她只能疼我了?！蔽覀冃置昧耍舜讼鄲?。平時礙于各自的工作不常聚，但過年和清明，大家非常默契，不管在哪兒都要趕回家里。過年，回到出生的村莊，那里有我們當(dāng)農(nóng)民的二哥駐守。我和弟弟肩并肩往兒時常玩的地方走，邊走邊笑邊說話。我說：“日子多好??！我們要好好珍惜！平時要注意身體?！钡芎雒俺鲆痪洌骸拔掖蟾挪粫L命?！彼f話的表情像是在說一件喜事，喜滋滋地。我呵斥他：“別瞎說！”他嘿嘿嘿笑著。他總是嘿嘿嘿地笑，經(jīng)常亂說著玩，仿佛從來不曾有沉重和忌諱的事。他說的話大家都不在意，都覺得他有趣、溫暖。過年之后，直至3月5日，接到他亡故的通知，期間我再沒有見過他，電話倒是經(jīng)常打。放下電話后，我的心總是久久地蕩漾著難以言喻的親情。弟一直信賴我，大事小事都會問一聲，碰到有趣的事也會說給我笑笑。他是醫(yī)生，我們算得上同行，心性方面我們也特別相投。在他

走后，他的朋友一群一群地來到我妹家里看我們。他們大多會抱著我哭，叫我“大姐”。我知道他們是在替他叫，言下之意是“你沒有失去他，他活在我們身上”。他經(jīng)常在他們中間稱頌自己的姐姐，像是世上只有他擁有姐姐。

接連兩月，我不接電話，不出門，不納客，專心地悲傷、處理他的后事。兄妹們匯聚在妹妹家里，商討葬禮等相關(guān)事宜。嚎啕聲、抽泣聲不時地響起，但我們誰也不會去勸阻。我們相互不打擾彼此的悲傷。嚎啕和抽泣似乎具有特別的尊嚴(yán)，我們相互尊重。我們最需要的是親人們呆在一起。我的愛人，常常是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走，他也走，我坐下來，他就在我身旁坐下來，從不制止我哭。我覺得自己是最有理由哭的人，但我此前并不理解類似的痛苦，我最要好的閨蜜失去弟弟時，我感覺像是幾點悲傷的雨打在皮膚上。

人，必得經(jīng)歷過，才能真正體會所經(jīng)歷的含義。這是人的局限。

時光終于讓我平靜下來。我終于回到了讀和寫的狀態(tài)中。然而，我足下的平地，時常會突然變成懸崖，人世刀削般陡峭，心內(nèi)亦無比嶙峋。

疼痛既經(jīng)久又尖利！一想起他，心就像在鐵錘下，或被鉆子鉆著。

如果可以談判，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交換他。如果拿我的不行，我愿意拿他自己的一切，只要不拿他的命。哪怕讓他變得懶散、愚蠢，讓全家養(yǎng)他，我們都簽約。

深深的離散感，茫茫的。母親彌留之際，我與弟徹夜守著她。我們坐在她床前的沙發(fā)上。母親年事已高，又患絕癥，醫(yī)治無望，我們對她的死有充分的準(zhǔn)備。我們不再與死抗?fàn)?，只是陪伴，多給母親些溫暖，讓她走完塵世最后的時光。我與弟，內(nèi)心沉潛，無喜無悲卻有溫暖。我們當(dāng)著母親的面，回憶年少時光，回憶母親吃的苦和給予我們的無盡的愛。我們說：“要是沒有母親，就沒有我們兄妹們的今天，沒有胡氏家族現(xiàn)在的興旺?！蔽覀兓貞浤赣H的一生，并非為了說給母親聽，我們是說給我們自己。鄉(xiāng)村的夜晚幽靜清涼，星辰葡萄串般，風(fēng)帶著植物縷縷的清香。我們?nèi)硕冗^了難忘的長夜。我們姐弟倆深情地看著母親，直至母親的呼吸慢慢停下來。

弟走后，有一段時間，我心中感覺不到痛，淚卻白水般流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流淚，只是覺得臉邊似有螞蟻爬般，有點癢，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在流淚。

通道

心與心之間，通道無形，只要足夠的靜和專注。

知者知道諸通道遍存；不知者以為，此是迷信。

心無所謂死。我弟身亡之后，許久，我都感覺到他的存在，感到他親自籌備了自己的葬禮。換句話說，他選擇了自己的葬禮的儀式。似乎他通過我，協(xié)調(diào)、安排塵世的事。我聽從我的心，而我的心一直在聆聽他。我專注地朝向他，想著他，凝視自己的心。許多時候，一些聲音跳出來，我不知道誰在說話，但我知道這話是我要遵循的，代表著正確的做法。而我的心通常也比我的腦子聰明，當(dāng)我做對事時，我的心會感到欣喜，反之則疼痛異常。我知道我親愛的弟弟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還有些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我在全心全意的悲痛和懷想中沉浸了兩個余月之后，自知所有該做的事已做完，忽然有一個聲音說：“姐弟緣從此結(jié)束?！贝撕螅业鼙汶x開了，決絕地，再無處尋覓。

還原

“伯母，你能否做以前我吃過的面給我吃？”我高中的閨蜜十多年后再到我家，如此央求我娘。我娘因此遵命還原了“吃過的面”。然而，味卻變了，不再是閨蜜念念不忘的當(dāng)年的味道?！鞍?！以前好像不是這個味。”我娘和她，我們哈哈大笑起來，“是舌頭變了。”娘說。

過年時的肉味，常常令我回想，就是那新鮮的青菜的味也令我難忘。那時，通常吃的只有咸菜，如果娘在咸菜里放了一點點豬油，我們的舌頭會一下子辨出來，并且過節(jié)一樣高興。不知有多少年，飯菜與舌頭碰撞，完全失去了相遇的狂歡，連快感都不再有了?；蛟S，是為了尋覓記憶中那吃飯的欣喜，人們不斷追逐美食，連家常菜也是魚肉翻新、變花樣做。追逐的結(jié)果卻是舌頭越來越麻木。

雖然學(xué)佛多年，但我并沒有下決心素食。這一方面是因為嚴(yán)格的素食會給家庭生活帶來麻煩，主要的原因還是我的胃一直有吃肉的欲望，不曾有一點點稍減。我被食欲推著，一直愛肉。然而，就在那一天，那令全家人撕心裂肺、天崩地裂、弟弟墜崖身亡的一天，我的胃哀哀地疼痛，以至于完全不能食肉。從那天開始，我的胃喜素。不管在什么樣的餐桌上，我只吃一點米飯和蔬菜，這樣吃著便覺滿足。食肉的心突然泯滅了。我說不出緣由。實際上，在那樣的時期，我的食欲完全停滯了，只是出于理性的、活命的需要，我讓自己吃一些易消化的東西。

當(dāng)時光將悲傷醫(yī)治，我的舌頭奇異地恢復(fù)了曾經(jīng)那吃飯時的愉悅。這種因飯菜來到舌上，體驗到的清晰的稻米之香和新鮮蔬菜微甜或微苦的清香，讓人在吃飯之時，十分滿足，并因這種滿足滋生了對食物的感恩之情。舌頭仿佛因洗去油膩而重獲新生，它細(xì)微的辨別各種蔬菜香味的能力，令我驚訝，那感覺難以描摹。忽覺至此時，我才吃出了飯菜之味。

素食以后，身體不覺無力，反而有一種清新感，心和腦子里的思維仿佛也單純干凈些，咽喉炎、腸脹氣之類明顯減少。因為心念單純，心不累，睡眠時間因此減少，閱讀和寫作的時間多了一些。

體虛、神虛與神育

古人睿智，將生命的虛弱狀態(tài)分成體虛、神虛。大約體虛是物質(zhì)性的、器官性的；神虛則是精神性的、能量性的，要隱秘一些。

去年夏天，因為感冒發(fā)燒，我吃不下飯，我的身體坐起來，又倒下去。但我仍然感到體內(nèi)充實，只要靜靜地躺著休息便可，不需要特別陪伴，也不需開燈。我知道只要假以時日，胃口恢復(fù)，多多吃飯便可以恢復(fù)。

然而，因為極度悲傷所致的神虛，讓我感到身體仿佛冬天的菜園子，內(nèi)中空空洞洞，周邊柵欄稀疏，風(fēng)進(jìn)進(jìn)出出，而且影影幢幢。我似乎在人世的邊界上走，于陰陽兩界之間，生命狀態(tài)半陰半陽，隨時會止息。身體周邊，隱形的東西比有形的要多些。這些隱形的東西跟著我，我不知道他們是誰，要做什么，但他們讓我害怕，讓我想要有人陪伴，讓我對光亮無限依賴。任何沒有光的地方都讓我恐懼。我的體內(nèi)仿佛是個塵封的洞，一絲光都透不進(jìn)去，非常陰寒。為此，我常常在上班時跑到院子里曬一曬太陽。我本能地覺得我需要陽光直接從身上射入心里，射到生命的各個角落。

我因此想到生命的旺盛，光靠體育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體育鍛煉只能讓身體強壯些，一旦神氣耗竭，再強壯的身體也會倒下了。

為什么至今還沒有一個詞叫“神育”呢？或許，人看重體格是有歷史原因的。人類歷史上的弱肉強食，最初比拼的是體力。然而，傳說中，別的生靈看人，卻不會因為人體格強壯而退縮，譬如獅虎食人，不會因為你年富力強而不食你，相反，那些有道之人，譬如菩薩舍身飼虎，虎卻退縮。大概是虎看到的強大與我們所認(rèn)識的不同。

“神育”一詞，我自創(chuàng)自用，不當(dāng)之處請君原諒。對于生命，神育或許重于體育。一個人神育好了，一個生命就有了好的主人。就像一個國家有了好的領(lǐng)導(dǎo)，這個國家能不強盛嗎？

我的眾女友

我有許多心靈相交的女友，她們陪我度過了許多艱難時光，也是這趟塵世之旅中與我相伴的人。男人們或許很難相信：女人與女人相逢，亦能一見鐘情的，此種相投就像藥物，結(jié)合它的親和體，默契、合適，并產(chǎn)生某些療效。它是純粹的友情，通常，比愛情更長久。

A

與A交疊的，是我的成人部分——成熟、理性、穩(wěn)重、善良、母性等，這些東西占了我個性中較大的比重。這是我們共同的部分。然而，真正讓我們成為好友的不僅是我們的相同，更因為我們的相異。我們彼此非常明白我們的不同點。在我們的交往中，相同點占據(jù)上風(fēng)，不同點仆從般一旁呆著，從不發(fā)言。就像兩個書生交談，書童們一聲不吭，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A無限地包容我，無論我跟她說什么，她都是理解并且絕對替我保密的。因此，有時候，我們之間說話顯得多余，沒說的部分，彼此更明白些。當(dāng)然，人都是有傾訴欲望的。實際上誰都不想有真正的隱私。其實人們一直都渴望傾訴自己的隱私。我們彼此成全了這種需要，為彼此的這種需要服務(wù)。無論相隔多遠(yuǎn)，我知道有一個人，她始終相信我、懂我、明白我、包容我。

她看我，像俯看田地她將莊稼看得清清楚楚，而將雜草忽略掉。我看她亦然。

B

與B在一起，我是另一副面孔。她逼著我抽煙、喝酒、罵人。當(dāng)然罵的是男人，罵男人的移情、負(fù)心、朝秦暮楚、虛情假意。我們邊笑邊數(shù)落男人的可鄙，但我們正無可救藥地愛著男人。罵人時，我們又高興又憂傷。我們彼此爭著表演骨子里的傻，似乎我們面前有個舞臺，讓我們輪翻上臺表演傻勁，越傻越受歡迎。實際上，我知道她又傻又聰明。真正令我喜歡的，是她傻的這一部分。她那種雖經(jīng)世俗，仍然停滯的過去、過時、陳舊，那種純粹，無關(guān)乎學(xué)識、修養(yǎng)、地位、利用等。我喜歡她身上某種與聰明抗衡的東西。對于她聰明的一面，我亦聽之任之。

C

我喜歡C的敏銳，她匕首般的鋒利、不近人情的即時解剖，快速地剝開我話語中薄薄的偽裝和因著人情的原故，我不能說破的曖昧語氣。瞪著眼，她說：“這樣包著干么啦？”我哈哈哈笑著。我欣賞并享受被她剖開的淋漓。我知道我與她相交的是鋒利的部分，但她的鋒利是刀劍，我的鋒利是麥芒、草葉的刃。盡管鋒利不同，但我們都喜歡鋒利，喜歡將事物切開來看，一刀到底。

D

D的直率令我欣賞。她那種上秒鐘下決心保密、下秒鐘決定公開的率性，令我滿心歡喜，就像在看一幕喜劇?！斑@個我不能跟你說”，“唉，我跟你講，事實上……”她總是稍加掩飾，又立馬推翻此種掩飾。坦白的那個總占上風(fēng)，就像幼童往自己臉上蓋一塊布，半秒不到又拿下來。而我對她往往連這樣的掩飾也省略掉了?！坝惺裁纯杀Ｃ艿?？”我不解地問。

彼此說話不用設(shè)防，就像心不必藏在胸腔里，心里話不必藏在心里。這樣的聊天，比喝酒更能令山水青翠。

E

E妹子永遠(yuǎn)都是少女。她數(shù)度被愛情拋棄，然而，她整個的生命依然為愛情活著。除了愛情，她似乎不知道有別的世界，也不知道時鐘已將世界帶往何處。她整顆心全被愛占滿，沒有怨懟。見到她時，我忍不住想疼她。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將“一個愛情”作為禮物送給她?？墒牵页伺闼黄鹌诖?，就沒有別的可為了。并且，我明白這樣的期待意味著什么，但我不忍心說破。

她讓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是少女。這個少女仍在我的生命里活著，那樣清純、無辜，我瞇著眼睛瞧這少女，希望她永遠(yuǎn)存在。即使我死了，我心上的少女不死，她是種子，活到下一世，繼續(xù)尋找愛情。與E妹子不同的是：我決定在愛情中犯錯，在錯覺中，走向婚姻；在醒悟后守著婚姻，生兒育女。

H

感覺生命中最深遠(yuǎn)的部分與H重疊。我們倆面對面聊天，但我們最核心的部分，在遙遠(yuǎn)的某處，遠(yuǎn)得如同已經(jīng)出世，到了世界的背面。她們像一雙鞋子那樣相伴。鞋子里裝著的，是空靈，是纖塵不染、從未入世的心，是我們最難以觸及的精髓。別人不知道我們身上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但我們彼此知道。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就像瞧著深遠(yuǎn)的隧道，直至隧道的出口，那出口處微微的光亮。

我一直希望自己，最后能從那出口處，離世。

S

我的S友，與我相向而行，或者側(cè)身而過，但我們知道我們曾經(jīng)交疊著。誰說來自背部或側(cè)面的溫暖不是溫暖呢？盡管方向不同，但我們珍惜相交的部分。我們知道彼此給予的溫暖是真的。就像棉花而不是化纖。有這一丁點的真就夠了，我們這樣想著，彼此祝福。

Z

或許，我還有幾個未曾謀面的女友，她們是我愛人或情人的情人。根據(jù)A=B，B=C，因而A=C的推理，我們有共同喜歡的人，有共同的愛，我們的心性也一定相投。實際上，你已間接地進(jìn)入了我的生活，影響了我的情感甚至生活空間。在這塵世，我們是相關(guān)的人、有緣的人，我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