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飛奔的彩裙
□陳東亮
那個秋天的晚上,老三消失得實在有點怪。這對十里村的人來說,心里好像忽然就空了,個個像丟了什么寶貝。老三似乎帶走了他們對外顯擺的“本錢”,有那么一陣子,外村人問起這事,大家都趕緊擺擺手逃似的離開。
老三是十里村響器班的“名角兒”,主唱山東梆子,反串旦角,真嗓假嗓一糅合,唱腔委婉細膩。他一米六五的個頭,大眼細眉,人也干瘦,化了妝活脫脫一個美人兒。尤其一襲女人打扮,穿身紅綠相間的彩裙,曼妙婀娜,笑翻了十里八村的人,人送外號“白娘子”。
人說,這外號是老三請人起的,他曾背著半袋地瓜干去濟南,找的是當時山東梆子的紅人。他一段《白蛇傳》下來,人家拍腿叫好,說,你長得白,也姓白,就叫白娘子吧。
村里人慢慢就不再喊他的真名,仿佛他本來就叫白娘子。外村人提起白娘子,十里村人就挺胸抬頭,自豪得膀子橫著晃。
老三的女人夏雪后來這樣描述當晚發(fā)生的情況:自個兒起來解手,摸摸他的被窩早就涼了,不知道他啥時候走的。大門開著,天上滿是星星,月婆子不知躲在哪塊云彩后頭了,沒聽見狗叫一聲,雞也沒叫……夏雪反復這樣說,大伙兒就反復這樣聽。
時間一長,就有人開始嘟囔著罵老三,這人啊,良心要是讓狗吃了,出門必遭報應!
夏雪趕緊打斷別人的話,瞪著眼珠說,俺老三這幾天就回來,你那嘴被狗咬了?沒人再言語,看著她祈雨一樣望著村外的小路,都跟著難受。
那是1977年,二十多歲的老三走得很突然,把謎甩給了十里村。這謎像水汽,多年氤氳在十里村的上空。送信的郵遞員后來說,曾給老三送過一封信,郵戳是黑龍江的,老三接到信不久就沒了影兒。有人說,摸不準,老三去找張大嗓了?
張大嗓和老三好,村里人都知道。她是小學民辦教師,大辮子甩來晃去,撓得男人心里癢。她空閑時也偷偷唱戲,是跟老三學的。
老三那回唱黑臉,就是跟張大嗓配的戲。大概是1974年吧,他們合唱了一出《鍘美案》,老三吹胡子、瞪眼睛、跺腳……但陽性不足,咋看咋像個女包公。
戲沒唱完,公社革委會的頭頭陳正美就帶人逮了他們。陳正美黝黑的臉上泛起豬血樣的紅色,他咆哮著:你們公開污蔑領導,反黨反社會主義,拴一起游街去……接著,學校辭退了張大嗓,后來她就不知去向了。
老三從那以后再唱戲,聲音都帶著哭腔。
第二年,夏雪從后村嫁給了老三。人說,這個老三好福氣,個不高,卻討俊女人喜歡。也是,這夏雪皮膚很白,笑起來有對小酒窩兒,走路那屁股扭得讓爺們心里發(fā)慌。老三卻對夏雪忽冷忽熱。
結婚不久,老三又唱了《鍘美案》,別人勸他別唱,老三上了拗勁兒。這回徹底惹惱了陳正美,關了老三,說要判刑、槍斃。
一個月后,夏雪去找陳正美要男人。夏雪磕頭,說了很多好話……村里人說,陳正美終于發(fā)了回善心,放回了老三。
后來,他們有了兒子白豆。老三走的時候,白豆才1歲多。
在隨后的幾年里,夏雪看見響器班在村口路過就嘟囔著罵,白豆靠在她懷里,小羊羔似的。有人勸夏雪,別等了,摸不準老三跟張大嗓那個狐貍精在外面過好日子哩。
夏雪就吐著唾沫說,張大嗓走了好幾年了,跟俺家老三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別糟踐人!俺白豆他爹出去掙錢去了,你這么說你讓俺白豆以后咋做人?還晃著白豆問:孩兒,長大了,出去找爹不?
白豆嗲聲嗲氣:找爹。
白豆就抬頭看著娘,黝黑的小臉上滾下兩行淚珠,娘倆就開始抱著哭。夏雪臉上白光光的,她哭聲不大,嚶嚶嗡嗡的。夏雪一直未改嫁,忙時干活,閑下來就靠在村口的一棵榆樹邊,等老三回來。這種情景烙在村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痛。
村里的老人一茬茬死去,小孩子一撥撥出生。20年以后,白豆長大了,他禁不住娘一次次地罵,就真的出去找爹了。白豆走的時候,和老三當年走時年齡差不多,大概是2000年左右吧。夏雪嗚嗚哭著說,孩,你爹是死是活,給我個準信兒。
白豆各個城市打工,尋摸著找爹,北京,上海,哈爾濱,煙臺……他每年回來兩趟,回時都帶著衣服、吃的,啥都有。夏雪卻往白豆身后尋摸,看不到老三的影兒就罵白豆,你個王八羔子,不會忘了找爹吧?
幾年后,白豆領回一個南方姑娘,個不高但是很精神,黑頭發(fā)整齊锃亮。夏雪就笑,臉上開花一樣。從那以后,白豆就每年過年回來一次,說是在南方做了上門女婿。
白豆來接過夏雪,她不走,抱住樹,死活擰著不走。夏雪說,我走了,你爹就找不到家了。白豆走后,夏雪常在村口那棵榆樹邊上蹲著,有時還對著村口的路磕頭。她常自個兒絮叨著說,我走了,你爹就找不到家了,聽得村里人心里流淚……
前年夏天,頭發(fā)花白的老三終于回來了。
他在鄉(xiāng)敬老院找到夏雪—據(jù)說,原來革委會頭頭陳正美的兒子當了副鄉(xiāng)長后,聽十里村的村支書匯報了這個事,就特批把夏雪送進了敬老院。
夏雪這時已經(jīng)糊涂了,不認得老三了,死活不跟他回家。好說歹說弄回家后,還死活不離開屋子,怎么拽也不出門。村里人都躲著老三,仿佛他是個瘟神。有好事的問他:你這些年跑哪兒去了,回來干啥?老三搖著頭說,大嗓在東北出車禍了,埋了。想不到媳婦夏雪還等著俺。
你那邊沒個孩兒?
老三搖搖頭,啥也沒說。
大伙兒心里就罵,報應??!你咋不出車禍哩?
后來,夏雪竟然出門了。老三穿了當年的那身紅綠彩裙,夏雪跟著他就出了門。
再后來,大伙兒??吹嚼先桓鶚渲Γ瑖遄优?,樹枝過后,路上有道清晰的劃痕。不諳世事的小孩兒,蹦跳著跟在旁邊,很是滑稽。
夏雪在后面緊緊跟著,眼睛盯著彩裙,像蜜蜂在盯著鮮艷的花朵。有時候,她坐在村口的那棵榆樹旁歇會兒,老三就自個兒拉著樹枝在她面前來回飛奔,還常扭頭對夏雪說,笑一個!她卻不看老三,一直盯著來回飛奔的彩裙,流著口水,拉著長長的絲,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微笑。她的頭發(fā)全白了,像落了一層雪。
老三跑累了就歇會兒,嘿嘿笑著看著媳婦。他常常滿臉是淚,村里人不知道為的啥。有一次,村支書請老三喝酒,兩個人都喝多了,支書就罵:老三,你他娘的,撇下娘倆不管,不是個爺們。
老三忽然淚流滿面地說,我不是個爺們,我沒有生育能力。
那白豆?白豆恁黑,俺兩口子都恁白,白豆是誰的種,我當初就明白了。老三說完,村支書登時酒醒大半。
夏雪的兒子白豆,再沒回來過。
(原載《小說月刊》2014年第10期 遼寧吳德寶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