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刀
男人皮軍
□夏一刀
這是一九八九年的事情,我和皮軍在同一個建筑工地上做小包工頭。
當(dāng)工程走上了正軌之后,我們消停起來,便經(jīng)常邀在一起喝酒、打牌、釣魚、唱歌、洗腳、按摩。我們的人生哲學(xué)是: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日有酒今日醉。
皮軍除了喝一點點酒,其他一概不沾。
我們打牌的時候,出去唱歌、洗腳按摩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一個人溜掉了。
一定要把他拉下水。我們都這樣相互開玩笑說。
一天晚上,我們喝了酒,皮軍破例喝了一杯。
我們前呼后擁、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橫走。一路嘻嘻哈哈地笑著,你推我搡,眉來眼去。走到湘情發(fā)廊門口,突然一拐,大家一窩蜂就拐進去了。皮軍醒悟后想逃,被我們硬推了進去。
皮軍一直扭扭捏捏地坐在沙發(fā)上。到我們從包房出來時,皮軍還坐在沙發(fā)上。
這應(yīng)該是皮軍第一次走進按摩房吧。
皮軍,你簡直不是男人!回去的時候,大家把皮軍調(diào)侃了一番。
可就是不是男人的皮軍,傳說居然和湘情發(fā)廊的香兒小姐好上了。
有人找我證實,我說,皮軍是個很傳統(tǒng)、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這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一天,在工地前面的通道上,香兒挽著皮軍的手,皮軍摟著香兒的腰。兩人昂首挺胸,面帶著幸福的笑容,從從容容、大大方方地踏著碎步走了過去。那架勢宛如一對走在教堂紅地毯上的新人。
天??!簡直晴天霹靂啊!
事態(tài)很嚴(yán)重,我要找皮軍談?wù)?,好生談?wù)劇?/p>
我心情沉重地說,皮軍,你玩得太出格了!
皮軍說,我們不是玩,是當(dāng)真的。
簡直是癡人說夢!我激動地說,人家是什么人?小姐!懂嗎?戲子無大小,婊子無感情。這種人只能逢場作戲,玩玩!玩玩而已!
你不要亂講,她不是!皮軍居然很生氣。
我說,你別鬼迷心竅了,她不可能對你動感情,一切都是沖著你的錢而來。
不是,我們是真心的。皮軍堅定地說。
我痛苦地搖頭,皮軍啊皮軍!你已經(jīng)走火入魔、無可救藥了!
皮軍沒有聽進我的勸,也沒有聽進其他任何人的苦口良言。他越陷越深,居然和香兒租房同居了。
大家痛心疾首,皮軍啊皮軍,你怎么就這么糊涂呢!
我和皮軍關(guān)系太不一般了,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學(xué)。那天我邀請他和香兒去看電影,想從旁邊感覺一下他們倆人的關(guān)系,然后對癥下藥地進一步勸說。電影散場,香兒要到她姑姑家去睡。我和皮軍租了一輛敞篷人力三輪車回他租住的地方。香兒打了一輛車走了,皮軍回頭久久地望著香兒消失的街頭。待三輪車搖搖晃晃拐過一道彎,皮軍轉(zhuǎn)過臉來,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我本來有很多話要對皮軍講,但看到他那無限深情的樣子,已經(jīng)不好開口。我只能在心里哀嘆,幼稚啊,幼稚!
皮軍準(zhǔn)備和自己的老婆離婚。
我傷心欲絕地說,怎么能離婚呢!你屬于過錯方,財產(chǎn)分割會對你非常不利。就這樣吧,做情人。
皮軍說,這對于香兒和我老婆都太不公平。離與不離,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仔仔細細地一遍一遍地想過了,孰輕孰重,我自己最清楚。我要給香兒,給我老婆,也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我說,離婚非常麻煩,你有家產(chǎn),有兒子。你的老父老母、兄弟姐妹都堅決反對,你將眾叛親離。這對你來說不亞于一場唐山大地震。
只能這樣,皮軍堅定地說。
皮軍的老婆當(dāng)然不肯,她甚至都容忍了皮軍的過錯,只要皮軍回心轉(zhuǎn)意。但是皮軍竟如同荊軻赴死般,義無反顧。他放棄了所有的財產(chǎn),凈身出了門。
從司法所出來,皮軍坐在我的車?yán)?,他看見抹著淚走遠的前妻,緊緊地咬著嘴唇。我看見淚在他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說,你后悔了?
他搖了搖頭,說,她一直非常信任我,愛家,我背叛了她,辜負了她,真的對不起她。
我說,是不是給香兒打個電話?
他突然變得表情茫然,好久沒有作聲。
多年后我才知道,皮軍離婚之后,沒有給香兒打電話。他一個星期沒有回他們租的房子,晚上就蜷縮在工地上的工棚里。香兒到工地上找到他,兩人才重新住到一起。
皮軍和香兒同居了兩年,但兩人一直沒有傳出來要結(jié)婚的消息。
后來我去了廣州,有一天皮軍的電話突然打不通了,從此之后,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
兩年后我回到家鄉(xiāng),有一天無意間在一建筑工地上看見了皮軍。他穿著一雙沾滿灰漿的舊膠鞋,彎著腰流著汗在砌墻。
我們坐在小酒館里,我問,香兒呢?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了八九分。
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皮軍平靜地說。
我嘆了一口氣。
皮軍說,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想重新爬起來實在太難了。我無法給她買一套容身的房子,不能讓她過上好日子,甚至連好一點兒的衣服都買不起。她比我小十歲,那么年輕,她自己想走了,就走吧,我不能誤她。
可是你呢?你太不值了!我憤憤不平地說。
其實我很值得,她讓我體會到了真正的、刻骨銘心的愛。有了這一次,我從此有了非常美好的回憶,你不知道那種感覺是多么美好,多么美好啊。皮軍說。
我突然想到了皮軍的淚水,不再說什么。
后來,皮軍的前妻徹底原諒了他,一次一次地要求復(fù)婚。
我說,皮軍,你就復(fù)吧,對你有好處。
但皮軍拒絕了。
皮軍說,對于我來說,那已經(jīng)是一種施舍;對于她來說,是一種殘忍。算了吧。
一直到現(xiàn)在,五十歲出頭的皮軍還一個人生活著??吹贸鰜?,他過得很開心,很滿足。
(原載《百花園》2014年第11期 河南李金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