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梅會

文/安昌河

1

地震過去都六年了，她還是接受不了任何一丁點(diǎn)兒突如其來的晃動，哪怕是車子的突然啟動，或者誰冷不防踹一下板凳，都會叫她屁眼緊撮，接著下身就要塌陷，就要垮出尿水來。志愿者們說這是地震后遺癥，問她還有什么表現(xiàn)。那就是對樓房的恐懼了。高層不敢上，矮層也不敢上，樓梯不敢上，電梯，那就更不敢坐了。那回去看要死的媽。她望望樓和樓頂?shù)乃{(lán)天，老是覺得地震就壓在眼皮上。男人不耐煩，扥她，“快點(diǎn)，搞不好你連最后一面也見不上?！钡艿茉诓》看螂娫?，扯著哭腔，“媽要來不起了?！眿屖堑艿艿挠H媽，她的后媽。后媽也是媽呀，再咋吵咋鬧，再多大過節(jié)，名分?jǐn)[在那兒呀。她要走樓梯，男人一把拽她進(jìn)了電梯。有人問了“幾樓”，接著“噔”一聲輕響，身子一晃，心頭馬上就懸起來，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踩在了薄冰上，緊張得渾身冷汗。男人看出她的狀況，跺跺腳，捶捶墻，“放心，鐵的！”她想靠緊男人，摟住他或者抓住他。男人怕電梯里的人笑話，掰開她的手。她的脊梁抵緊了那鐵的墻皮，趾頭把鞋底板子都快摳穿了。電梯“噔”了一聲，她嚇得叫喚了一聲。這一聲，把一個專心想事的人驚了一跳。那人狠狠地瞪了她和男人一眼，罵了句啥，慌忙出去了。她也想出去，卻被男人拽了回去，“這是三樓！”男人覺得被她丟了面子，很憤怒?！班狻保娞菀换斡?，繼續(xù)上去。她覺得整個人的下半身都空蕩蕩的，接著就癱倒地上去了。當(dāng)男人半拖半扶把她弄到病房前，大家還錯以為她那是悲傷，都來勸慰，“她都七十多了，喜喪了……”眼尖的人瞧見了她腳底下，驚乍乍地叫喚起來，“哎，她那是尿褲子了么？”

“我覺得還是另外選個地方，要不然去她家里也可以的嘛。四合院，全木結(jié)構(gòu)，前后三個天井……非得上那個七樓么？”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弟弟扮可愛，吐吐舌頭，嘿嘿笑笑，摸了手機(jī)出來，因為激動，摁鍵的時候手機(jī)都差點(diǎn)掉地上?！懊方恪?，梅姐……”瞥了一眼她，生怕惹她不高興，拐到一棵樹后，壓低了聲音，“是我，小蘭的弟弟大虎呀……”

也不曉得那個女人跟他講了啥，瞧他高興的那樣兒，咯咯地抽笑，沒心沒肺。弟弟好些年都沒這么高興了吧？她自然就想到了那個河北女人。她是不看好他們那所謂的愛情的，覺得那不般配，假，像演戲，雖然同臺，卻在各演各，相互都不搭調(diào)。但是后媽卻興奮得像只揣了一肚子蛋的老母雞，到處撲扇翅膀嘎嘎叫，就好像那個河北女人是上天派下來拯救他們家的。是啊，河北女人是大城市的人，有錢，帶了幾十萬元錢和一肚腹的愛心跟激情來當(dāng)自愿者，然后一眼就和弟弟對上了，問他缺什么？弟弟說我老婆死了，我缺個老婆，我房子塌了，缺個家。好吧。河北女人簡直爽快極了，沒幾天就跟弟弟扯了結(jié)婚證。他們上了報紙上電視，因為他們是災(zāi)區(qū)第一對扯結(jié)婚證的，還因為女方是自愿者，來自大城市。他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很快就建起了新房，那可是災(zāi)區(qū)第一棟新房。他們的婚禮空前盛大，新娘穿著雪白婚紗，弟弟傻子一樣跟在身后，呵呵，呵呵，嘴巴都合不攏。那會兒她很清靜，弟弟和后媽不再勸她去應(yīng)那個女人的邀約，她成天就像個看戲的，站在一旁。沒想到那么快就謝幕了。河北女人當(dāng)膩了公主，覺得一點(diǎn)都不好玩，開始嫌棄弟弟沒情趣，因為不洗腳都會大吵大鬧。終于，河北女人崩潰了，歇斯底里大叫大鬧一場，回到了大城市。她起初以為弟弟會咋的，結(jié)果他倒看得開，和震前沒啥兩樣，跑摩的，打牌，喝酒，遇到別人提說河北女人了，就尷尬地嘿嘿笑，或者走一邊默不做聲地吃紙煙。等到回過神來，他就開始跟她提說那個女人了，“姐呀，你還是跟人家見個面吧！”

弟弟像只貓似的，輕盈地從樹背后跳出來，蹭蹭手機(jī)，揣在褲兜里，興奮地搓搓手，“姐，明天我背你上去！”

2

幺兒幾天都沒有睡好了。前天她出去摘菜，就那么一會兒時間，大娃就給他喂多了餅干。從黃昏，幺兒就一直哭。男人回來問咋個了。她說沒事。男人說沒事咋個總是哭。她說可能是大娃喂多了餅干。男人不相信，說肯定還喂了別的啥。揪過大娃追問。大娃嚇得直哆嗦。她去阻擋，他的拳頭就落下來了。幺兒哭得越來越厲害。她沒心思對付男人，也開始擔(dān)心，以為大娃真的喂了別的啥。送到醫(yī)生那里，一陣檢查，說積食了。回家，男人還罵，仍然堅持說大娃喂了別的啥東西給幺兒，要不然不會這樣哭，撕心裂肺的。她不想理會他。她覺得很累。

男人回來得很晚。也不曉得又灌了多少貓尿，又聽了多少鬼話，進(jìn)門就開始發(fā)酒瘋。她不答聲。他就像失去了目標(biāo)的瘋狗，瞎叫喚一陣，摔了幾樣?xùn)|西，就坐在床沿上栽起了瞌睡。盡管如此，他還是嚇住了幺兒。幺兒的肚子又開始疼了，不敢哭，輕聲哼哼，往她懷里鉆。她給幺兒喂了點(diǎn)兒藥，輕輕拍打，想要哼個曲兒哄他入睡，又怕驚醒了男人。幺兒懂她的心思，那瞧她的眼神，無辜，可憐……伸出細(xì)嫩的小手像新出的柳條，輕輕拂她的臉，要她把眼睛落到自己身上，照亮他不知深淺的睡夢。她把臉貼在幺兒的臉上，眼睛卻看著別處，墻上的縫隙，角落里的黑，窗角上的蛛網(wǎng)，白得炙人的電燈……她后悔、怨恨、自責(zé)，她竭力用沉默挖坑打洞，以掩埋不斷生長的憤恨。

幺兒終于扛不住了，迷瞪兩眼，昏昏欲睡。

男人猛然一驚，就像突然記起了啥事情，站起來，掏著口袋。他掏出了一疊錢，甩在她跟前，訕笑兩聲，罵了句粗話，“我夢到落路上了……”男人酒醒了大半。她沒理那錢，也沒搭理他。男人悻悻地，嘟囔了兩句啥，去廚房喝了水，坐回到床沿上，靠近她，接著把她摁倒，手探進(jìn)她的衣裳里。她感到惱怒，扭動身子。他也不管，他曉得她在生氣，他認(rèn)為自己有辦法叫她服帖。他一手捉住奶子，一手剝開她的褲衩，腦袋鉆她兩腿間。他從來都認(rèn)為她是一塊冰激凌，無論有多大的怨氣，只消舔舔，她就化了，就甜了。她也總是當(dāng)這是一種告饒，是一種示弱，所以，她也不準(zhǔn)備在這個晚上改變原則。但是當(dāng)她正準(zhǔn)備叉開雙腿，一眼瞥見幺兒那不知道啥時候睜開的大眼，一驚一乍之間，羞恥涌上來，兩腿不由自主地一合。猛了些。男人揉著耳朵，嘶嘶吸涼氣，然后默默地看看她，看看幺兒，歪倒床上，和衣而臥。就在她哄著幺兒一起入睡的時候，眼門前像是有個黑影游動，一驚，醒了。是大娃。大娃裸著下身，站在床前揉著眼睛，“我睡不著，媽?！辈还馐晴蹆罕惑@醒了，男人也被驚醒了。他坐起來，惱怒地看著大娃，看著她，拍拍床沿，咬牙切齒地嚷道，“背你媽萬年時喲，明天我還要去給人家上梁的嘛！三層樓的活！”她摟抱起幺兒，拍拍大娃的腦殼，說，“走，媽和弟弟陪你睡！”

這叫男人沒辦法接受，當(dāng)成是向他挑釁。他一拳捶在床沿上，粗聲大氣的叫嚷把她和兩個孩子都驚得老高，“我看你硬是想生事呢！”

她看著男人那被惹毛了要啃人的樣子，輕輕一句話就叫他蔫吧了，“約好了，明天跟她見面?！?/p>

大娃很興奮，在睡屋里跑前跑后，向她展現(xiàn)他收集和制造的玩具。幺兒拉了一通稀，小蛋蛋掙得通紅，發(fā)著“咯咯”的酣暢的叫聲。她指揮大娃撮了灰過來打掃，大娃很樂意做這些事，但是他做不好。她給幺兒擦干凈屁股，將屋子收拾了一遍，該掃的掃，該抹的抹。幺兒肚子一松，人就快活起來了。大娃喜歡這個弟弟，帶著他在被卷里鉆來鉆去，玩藏貓貓，耍獅子。

男人不曉得啥時候靠在門枋上，盯著她。

“要我明天陪你么？”

“你忙你的?！?/p>

“你弟弟陪你？”

“一個都不要！”

男人聽出了她話里的硬性，不再言語，靠在門枋上看她。

她疊著大娃的衣裳。生怕虧欠了大娃，她給他買了好多衣裳。她舍不得穿也要給他買，幺兒穿差點(diǎn)也要叫他穿好點(diǎn)?？墒撬粫?，他分得清四季，但是他不懂四季的配著。她花了好多時間來教他，只是這娃兒太隨性，想咋個就咋個。難得他開心，想咋樣就咋樣吧，只要穿出去的衣裳干凈。于是她花了好多時間來清理，春天了，就把夏冬的收揀起來。冬天了，就把春夏的鎖進(jìn)箱子……去年，他突然就搞懂了春夏之分，不會在冬天穿涼鞋，也不會在夏天穿羽絨服了。他也突然就明白了穿著的重要性，每天早上會花好長時間挑選衣裳。而她，一有時間，就得去收揀滿地的衣裳，把干凈的疊起來，把弄臟的拿去洗。

這兩年大娃長得快，好些都穿不上了。她挑揀了些出來，看看沒破，覺得丟掉又可惜，就又塞進(jìn)去。

“人家不會要你娃穿的這些破爛的……”男人說。

她沒搭理他。

“道理你比我們都清楚，早下決定，對你，對他，都有好處的！”男人進(jìn)了屋，看樣子他是想跟她好好擺擺，交交心。只是她不想理會他。男人呆了一陣，也找不到話說，上前將掉在地上的一只襪子揀起來丟在床鋪上，說了句“早點(diǎn)睡”，悻悻地走了。

大娃的床有些小，她想摟著他睡，一手大娃，一手幺兒。大娃也想靠近她，但是總覺得不自在，翻來覆去尋找舒適的姿勢，后來不得不擺脫她的手，爬到床對頭，身子縮成一團(tuán)，像只擔(dān)驚受怕慣了的貓。她看得心酸，揩了幾把眼淚。

3

男人頂著一頭的鞭炮紙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了。看樣子還是喝了幾杯，臉紅彤彤的，張嘴就是一股酒氣。“來，幺兒，爸爸抱抱?！彼呛切χ?，伸出手，幺兒不肯，把臉藏進(jìn)她懷里。他摸出一大把糖果，遞給大娃，大娃不敢接，往她身后躲?！疤悄?，你都不要哇？硬是瓜的么？”他打著哈哈。她把大娃扯出來，叫他接下了那些糖果。

弟弟過來，抽著鼻子，“喝早酒了？”

“秦三殼子，找先生看的，卯時上梁，忙了一早上。三殼子大方，早中晚三臺大酒?！蹦腥丝税延凸夤獾淖彀停蛄藗€嗝，“有大事，沒敢敞開喝?！?/p>

“你還是要把嘴巴管著點(diǎn)！”弟弟說。

男人輕嘆一聲，“咋個選那個地方呢？”

兩人湊到一起，發(fā)煙點(diǎn)火，咬了一陣耳朵。她蹴在邊上，給幺兒把屎尿。大娃不吃糖，卻把指頭塞嘴巴里，吮得津津有味。

等他們起身，像是已經(jīng)有了啥好主意。只是這個主意有些不好出口，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的樣子叫她厭惡。她踮起腳，從褲兜里扯了紙巾，給幺兒擦了屁股。幺兒拍著手要糖。大娃挑了顆大的，剝了塞進(jìn)幺兒嘴里。糖大嘴巴小，口水直流。她摳出來，咬碎了，嘟給他個小塊兒。嘴甜，話卻硬，“跑來干啥，都滾起走，沒你們啥毬事！”

好主意梗在脖子里，兩人的脖子又紅又粗。

“你把他們兩個都帶去，鬧騰起來了，還咋個談呢？是不是把兩個娃兒都交給我，我來帶他們？”

男人小心問話的聲音，叫她想起了他們的初識。那會兒他就是這樣跟她講話，小心翼翼地像捧著個熱油缽缽。

“不消！”

男人蔫一邊去了，看著弟弟苦笑。

“我陪你嘛?！钡艿苌蟻恚倚χ?，“我背你上去，在上頭帶兩個娃兒……”

“我說了不消！”

“你兇啥嘛！”弟弟笑嘻嘻地過來，“有話不能好好說么？”

她不言語了，她突然覺得不該使臉使色。男人頭上頂著鞭炮花子，衣裳被炮炸了幾個窟窿眼……他是掌墨師，一手絕活。最絕的就是過梁。她親眼見識過，心驚膽戰(zhàn)，覺得那是玩命——梁架墻上，不要人扶，他提步上去，手提金斗，金斗裝滿五谷雜糧和錢幣糖果，每走一步就向下拋撒一把，大聲念一句贊詞，“一祭梁頭，萬里封侯；二祭梁尾，寶貴到底；三祭梁腰，彩帶飄飄；四祭梁肚，千年萬富。一祭祭上天，祭了魯班祭神仙。二祭祭下地，祭了觀音祭土地。祭得土地咪咪笑，觀音送福，打封爆竹……”這時候鞭炮四起，有好事的用竹竿高舉鞭炮到他腳底下去炸，或者干脆拿煙花彈子射。主家也鼓勵這么干，圖喜慶。他也樂意，在爆炸聲里打著哈哈，“加官加官，加封加封！”一身煙火下了樓梯，扯住主家，趁著興致要封賞。主家給少了，他是要冒火的，“你當(dāng)我這個掌墨師是耍猴戲的哇？跟你講，我要兩腳不穩(wěn)，你就災(zāi)禍臨門，曉得啵？”

她把大娃推到男人跟前，“你跟大伯去耍。”

大娃看了看男人，低下頭，不肯上前。男人招招手，“走嘛，跟大伯說，想吃啥想耍啥？”大娃抬頭掃了一眼他的神情。男人上前，大手蓋在他腦袋上，摸了幾下，捉過他的手，牽著。

“你也去吧?！彼艿苷f。

“我送你上去?！钡艿苷f。

她擺擺頭，抱起幺兒。

弟弟從褲兜里摸出兩頁紙，要她看看。

“搞了半晚上整出來的，還喊譚律師看了，說莫得問題。有沒有問題，還得你拿主意，你看看，看還有哪里需要修改補(bǔ)充的?！?/p>

她一把抓過來，捏成個團(tuán)，丟了。

4

她把幺兒緊緊摟在懷里，幺兒小手不停地摸她的臉?！皨寢尳o你唱個歌子好不好？”沒等幺兒應(yīng)聲，她就唱起來，“抱雞婆，下個蛋，拿給幺兒下稀飯，幺兒不吃臭雞蛋，拿在鍋頭鏟兩轉(zhuǎn)，你一碗，我一碗，爸爸回來舔鍋鏟……”

樓梯可真長，真陡，每一步都要下好大氣力。她氣喘吁吁，身子發(fā)軟，腿腳也晃蕩起來?！皨寢屧俪?，媽媽再唱?！彼吭趬Ρ谏?，閉上眼睛緩了口氣，起步，繼續(xù)開唱，“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來學(xué)木匠，嫂嫂起來打鞋底，婆婆起來舂酒米。酒米舂得噴噴香，敲鑼打鼓接婆娘。婆娘下河點(diǎn)高粱，高粱不結(jié)籽，扯了高粱栽茄子。茄子不開花，扯了茄子栽冬瓜。冬瓜不生毛，扯了冬瓜栽紅苕。紅苕不牽藤，家中幺兒是個小懶人！”

也不曉得這是到了幾樓。幾個姑娘迎上來，試探地問她是不是“方小蘭”，她剛應(yīng)聲，她們就親熱地?fù)渖蟻?，叫“小蘭姐”，叫“蘭姨”，要從她懷里抱過幺兒。這咋行呢？她擋開她們，“哪個？你們搞啥？”

“我們是這里的服務(wù)員?！彼齻冃σ饕鞯兀H熱勁絲毫沒減。

她抱緊了幺兒，在她們的簇?fù)硐拢狭藰琼敗?/p>

樓頂活像個公園，有假山，有水池，有草地，草地里頭有石板小路。還有茂盛的花草樹木，花草樹木中間擺著涼亭子，小棚子，涼亭子和小棚子當(dāng)中是厚實(shí)的木桌，椅子是藤椅?；▋洪_得很艷，香噴噴的，引得蝴蝶蜂兒上下亂飛……

除了跟前幾個服務(wù)員，別處一個客人都沒有。

“咋個這么清靜呢？”她納悶。

答案在幾個女娃子那笑吟吟的臉上。她們都圍著她轉(zhuǎn)，請她坐。她哪里肯依從她們的安排。她們叫她坐邊上去，說那里可以看見愛河和愛城，空氣也最好。她哪里敢看。她得離那兒遠(yuǎn)點(diǎn)兒。她進(jìn)了亭子，因為亭子有欄桿遮攔，四周還有樹木和花朵。“好，這里也好，這些花前兒個還沒開呢，曉得貴客來，昨夜就放了……”這些女娃子的話真好聽，聲音脆格噔噔的。她們給她端茶遞水，“竹葉青還是檸檬或者菊花？”她說隨便?？蓻]那么隨便。她們端上了瓜子和水果，一大盤接一大盤，鮮靈靈，水丟丟。

“你們是陳冬梅手里的？”

“我們哪里有那個福氣呀！”幾個女娃子咯咯笑，“她要看得上我們就好啰?！?/p>

一個女娃子的電話響了。接起來一聽，馬上掛了，跟那幾個使了個眼色，“來了?！?/p>

留下兩個，其余的都下去了，高跟鞋踩得樓梯嘎噔亂響，她的心頭就像在崩炮。過了好一陣，她上來了，扶著墻壁，喘著氣，一臉汗珠，“蘭姐，久等啰?！彼`著笑臉，推開攙扶的手，一瘸一拐地過來，進(jìn)了花木叢，進(jìn)了亭子，把牢椅子，輕輕挨過去屁股，然后緩緩地將整個身體沉下，如釋重負(fù)般舒口氣。

她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她。聽著她粗重的喘息，看著她一額頭的汗水，看著那端正的五官，突然想，要是當(dāng)年把那瓶硫酸潑她臉上……接著又想，不說埋了五天么，咋個就沒在這張臉上留下點(diǎn)痕跡呢？

她知道她在打量她。她慢慢抬起頭，看著她，莞爾一笑。

她保持著鎮(zhèn)靜，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面無表情。

她看著她懷里的幺兒，幺兒也看著她，她跟幺兒笑笑，“小朋友好，叫什么名字呀？”幺兒怯生，小腦袋一扭，扎進(jìn)她的懷里。

那幾個女娃子過來了，親熱地喊她，“陳總，您喝點(diǎn)什么呀？”

“跟蘭姐一樣吧?！?/p>

“哎——”招招手，幾個女娃子趕忙回來。

“有熱毛巾么？”

“餐廳才有?！?/p>

“去拿幾根?！?/p>

“好的。”

茶水先來，熱毛巾后到。她擺擺手，不要。

“給娃兒擦擦嘛，你看他蹭了你一身……那是糖吧?！?/p>

“兒不嫌母丑，母不嫌娃臟。”她親吻了一下幺兒的臉蛋，捧起那張小臉來，嘟著嘴，“是不是，幺兒，來，親媽媽一個……”幺兒很聽話，親了一個，見她還嘟嘴，又親。

曉得這是她故意做出來給自己看的，她絲毫不介意，微笑著，看著，很欣賞的樣子。手卻不空，揉著左腿。揉了幾下，雙手搬著，往前挪了一下，讓它伸展著。這樣還是不舒服，她又把那條腿收起來，架到右腿上，翹了個二郎腿。仍然不舒服。見她看著自己，笑笑，“才換上的，還說是美國貨呢?！?/p>

“咋回事呀？”她這是明知故問。

“剛才崴了，不對卯了。”她呵呵一笑，捋起褲腿，露出假腿來，雙手抱著，一扭兩扭，就將假腿取了下來。她用指頭彈了彈，錚錚響，“還說是智能的呢?！?/p>

“都沒人說背你上來么？”

“有?！彼恍?，抱著那條假腿，這里弄弄，那里弄弄。

“你咋不叫背呢？”

“我是來見你呢?！?/p>

她一時沒搞明白，這跟見自己有啥關(guān)系。

“我得走著來，”她將假腿像木匠投榫卯一樣，安裝在身上，然后站起來，跺跺腳，感覺不錯，“我走著來，是為了向你表示尊重和誠意呀?！?/p>

她“哦”了聲。幺兒瞌睡來了，直往懷里鉆。睡著也好，不用分心，正好專心致志地跟她談?wù)劇?/p>

“你終于懂得尊重啦？”

“如果我現(xiàn)在跟你講對不起，你會原諒我么？”

她認(rèn)真地想了想，認(rèn)真地?fù)u搖頭，“不會?！?/p>

“我還是要向你道歉！”她扶住椅靠站起來，要向她鞠躬。

“快坐著，莫搞這一套！”她伸手去擋，沒擋住，她偏過身子，不肯接受這深深的一躬，“現(xiàn)在搞這些，晚了，早先在做啥呢？”

她在起身的時候，不小心被桌沿磕著了腦殼，踉蹌幾下，差點(diǎn)摔倒。她慌忙起身搭手，抓住了她，把她塞回到椅子里。幺兒被驚醒了，小手慌張地抓撓，她趕緊輕撫后背，“哦哦哦”，幺兒安定下來，又睡著了。

“不管你原不原諒，這個歉我是一定要向你道的。被埋的時候我就想，如果能出去，我一定要向你道歉?！?/p>

“道歉管啥子用？于事無補(bǔ)！我倒想問你句實(shí)話，如果回到以前，你是不是還會那樣干？”

她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會?！?/p>

“我就曉得你是鐵心的?！彼龂@口氣，“他有哪樣好？值得你這樣……”

5

她跟她講了個事情。說她是很想跟她談?wù)劦模撬ㄗh她最好收起這個想法，說他對她是很清楚的，脾氣倔，性子硬，是敢動刀子的。她很堅持，她覺得追求愛情和幸福是每個人的權(quán)力，只要把話擺明，把道理講透，她是能夠理解他們的。如果能夠再理性一點(diǎn)，搞不好還會給他們祝福呢。第二天，他一身傷痕地站在她跟前，尤其是肚子上的那道刀口子，叫她暫時收起了要跟她談?wù)劦拇蛩恪?/p>

“你幸好聽了他的。”

她點(diǎn)頭，表示理解。

“他沒還手。”她跟她講了當(dāng)時的情形，“如果他敢還手，我可能就真的捅進(jìn)去了?！彼f，他一直舉著兩手，像個投降分子，放棄了任何抗?fàn)?，?dāng)看到她拿起刀子，他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水長淌。我心一下就軟了，丟了刀子，喊他滾?！?/p>

“縫了八針?！彼龑Ξ?dāng)時的情況記得很清楚，說自己被嚇傻了，覺得哪里有這樣心狠手辣的人，差點(diǎn)就要命了。她要打電話報警，他不準(zhǔn)。他們?nèi)チ酸t(yī)院。他捂著肚子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頭，他們保持著一步的距離。他一再交代，莫要亂說話。她覺得很憤怒。他跟醫(yī)生講，說那些傷口是他自己不小心搞上的。醫(yī)生不相信。當(dāng)然，誰見了也不會相信。于是他就編，編，編到最后，他竟然說自己有嚴(yán)重的心理疾病，自虐。她就更憤怒了，說一個男人咋個能這么窩囊，被人傷害成這樣，差點(diǎn)連小命都丟了，還如此忍氣吞聲。

“哈……”她發(fā)出聲怪笑，搖搖頭，伸出根指頭，指著她，“跟你講，我當(dāng)時也是這樣想的?？此掏痰仉x開家門，我把刀子照他背影摔去。我想那是個啥樣的女人啊？為了這個女人，這么戳他都不還手！他脾氣也倔啊，性子也硬啊，我們談戀愛那陣，有個家伙沖我吹了個口哨，他都跑過去甩人家?guī)锥浮?dāng)時我就想，無論如何我也得見見這個女人！”

“他把我藏起來了?！彼π?。

“幸好藏起來了，我可給你準(zhǔn)備了好東西呢?！绷蛩帷Ｋ钢璞?，說起碼要裝那么滿滿兩杯，是她逼著弟弟去化工廠搞的，濃度很高，只消一滴，就可以毀掉一個人。

“你是嚇嚇我，還是真的要下手？”

“你覺得呢？”她直瞪瞪地看著她。

“你是真的要下手？”

“我是敢下手的！”盡管過去這么多年了，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心頭難免還是抽搐，難受。她眨巴眨巴眼睛，嘆口氣，一時還是無法從往事抽身。那會兒真是覺得天塌下來了，苦心經(jīng)營的家馬上就要破碎了，圣潔的神圣的愛情成了狗屎，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散發(fā)著惡心的腐臭……“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有多絕望！”

“我知道?！彼c(diǎn)點(diǎn)頭，“我當(dāng)時不知道，我是好多年后才體會到的?！?/p>

“你知道的跟我體會的不一樣，那不是一個味道的?！彼读藦埣埥?，輕輕擦拭眼角的淚水。

她想想，覺得她說得對。

“如果我當(dāng)時把他變成了丑八怪或者殘廢了，你還會跟著他么？”

“這個么，呃，我不知道。”

她知道她說的是實(shí)話，她也告訴了她實(shí)話，“我把瓶蓋都旋開了，就在要下狠心的時候，大娃在我背上喊了一聲……”

她看見她的眼淚水再次淌出來，她想探身扯幾張紙巾遞過去，或者說兩句啥，道歉？安慰？她覺得還是啥也不做的好，安靜地看著，聽著。

“他叫了聲媽媽。等了八年，他終于再次喊媽媽了?！?/p>

這件事情，她是知道的。他跟她講，他得回去一趟，去看看娃兒，說娃兒又喊人了，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激動，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恨不得馬上飛到那對母子身邊。她突然就懷疑起了他們的愛情，懷疑起了自己的執(zhí)著。對那對母子，內(nèi)心也突然生長起了歉疚。她也似乎看見了自己犯下的錯誤，看見了對他們造成的傷害。她回到房間，站在鏡子跟前，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感到了陌生。

他在身后抱住她，親吻她的耳垂。他是個敏感的人，覺察到了她的變化，輕輕呢喃著“對不起，我愛你”之類的話語。這些話語很有用，吹散了她心頭的困惑和迷茫。她覺得這是那個女人耍的伎倆，這樣的情節(jié)，影視劇都演爛了。他以為自己的安定起了作用，交代了幾句就要匆忙離開。她牽住他，領(lǐng)他去了商場，買了好些玩具和糖果，細(xì)聲叮囑，“好好兒地待他們，替我親親那個孩子。”他感動得眼眶都濕了。

“我一眼就看出來那些東西不是他買的，他從來都是個大大咧咧的家伙……”

“他回來說了，你都給扔了?！?/p>

“是啊，我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彼龘]舞著手，好像還沉浸在當(dāng)時的快意中。

“我想到你就會扔?！?/p>

“你曉得我要扔，你還買？還買那么多！那些東西都夠我們兩個月的花費(fèi)了?！边@叫她感到驚訝。

她微笑著，看著她，“我知道，我專挑貴的好的買?！?/p>

“你太壞了！”她指著她，“嘖嘖”感嘆，“你這一招太狠毒了！”

“我也是被你逼的呀?！彼龂@口氣，搬起那條腿，換了個坐姿。

“我當(dāng)時也狠毒。”她攏攏幺兒，也換了個坐姿，“我曉得他會回來的，我可給他準(zhǔn)備了好招待呢！”

那天晚上，她準(zhǔn)備了好些個菜，都是他愛吃的。還燉了一大鍋骨頭湯。當(dāng)然有酒，酒是土鎮(zhèn)唐家的地窖老酒。她還準(zhǔn)備陪他好好喝幾杯。

“最后的晚餐？”

她再次感到驚訝，“他看出來了？”

“我不知道，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是想，如果換我，我會那么干的?！?/p>

“敵鼠強(qiáng)?！彼似鸩杷蟠蟮睾攘藥卓?，擱下杯子，“我摻在湯里。我想等他喝了，再給大娃喂，我最后喝。落得個團(tuán)圓嘛。”

她有些緊張，不過馬上意識到這只是過去的事。她探起身，抓過茶瓶，要給她續(xù)水。

“哪消你呢，”她扭頭要招呼那幾個女娃子，那幾個女娃子湊在一起不曉得正在擺談什么，很熱烈。她沒忍心打斷，就住了嘴。她給她續(xù)上水，又拿了個蘋果。手上削著皮，眼睛看著她，要聽下文。

她說從他進(jìn)門那刻起，就一直在跟大娃玩耍，親近他，要他喊“爸爸”。大娃就是不肯開口。他很著急，她也著急。大娃被逼得有些煩躁了，鉆進(jìn)她懷里，環(huán)抱著她的脖子，不停地嚷嚷，“走，走?！睂τ诖笸薜谋憩F(xiàn)，他有些失望，慢慢從地上直起身來，看著她，笑著說，“沒事，他早晚會再喊的?！彼溃趹岩勺约?，得證明給他看看。她摸摸兒子的腦袋，親吻了幾下他的臉蛋，等他稍微安靜一點(diǎn)兒，說，“娃，你喊聲媽媽，媽媽就帶你走?！薄皨寢專瑡寢?。”兒子連叫了兩聲。她幸福地答應(yīng)著。他激動地上前，擁抱了他們母子，他說，“你辛苦了，真是太對不起你了?！彼吹剿壑械臏I光，看到他親吻兒子時嘴唇直哆嗦，她安慰他，“莫著急，會喊你的，搞不好明天就又會喊你了?！彼煲饋恚c(diǎn)著頭，“我知道，我知道?！?/p>

她的手一直在哆嗦，不過這并不影響她削皮。她的動作緩慢，但是下刀卻很有力氣，也很穩(wěn)。蘋果皮又長又細(xì)，一直垂到腳下。她把蘋果遞給她。她搖搖頭。她把蘋果放回到果盤里，撿起蘋果皮，像拈一條死蛇，丟進(jìn)垃圾桶。

6

弟弟上來了，來看動靜。他走過來，招呼她，“老姐，沒啥吧?！彼闪怂谎?，“你指望我有啥呢？”他訕笑，轉(zhuǎn)身跟她打招呼，“梅姐好。”還裝模作樣地伸出手，要跟人家握手。

她扶著椅靠站起來，伸出手，握著，晃晃，道了幾聲感謝。

“梅姐你謝我干啥呀？”

“謝謝你幫我在蘭姐這里美言呀，要不，蘭姐咋可能見我呀。”

“我見你跟他沒一分錢的事?！?/p>

“老姐，給點(diǎn)面子行不？”弟弟打著哈哈。

“你里子都沒有了，還要啥面子？”

“哎呀，梅姐，你看我這姐姐喲，從小欺負(fù)我到現(xiàn)在……”見她就要毫不留情地開腔回話了，弟弟識趣，馬上繳械投降，“哎呀，老姐，我曉得你為我操碎了心，我也曉得我不成器，給你丟了面子，叫你賠了損失……今天你就先放過我嘛，回頭我跪你跟前，隨便你揭我的皮，抽我的筋！”

“你倒是有皮有筋呀！”

她掩嘴笑，覺得這一對姐弟真是好冤家，吵吵鬧鬧看起來惱人，卻里里外外都透露著股子難得的幸福和甜醉。

“看我們笑話呀？”她問。

“我是羨慕呀?！彼瓜骂^。

他們都看見了她神情的變化。

“梅姐，你腿腳還好吧？我聽說你是走上來的呀！”

“忙你的去！”她瞪著弟弟，“在這里瞎摻合啥呀！”

弟弟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那句問候有些冒失了，囁嚅說，“姐哥喊我上來，看幺兒咋樣，還叫我抱下去，怕影響你們……”

她不耐煩地擺擺手，要他快走。

她從往事里抽身出來了，回到了之前的安靜和微笑。

“他的情況你應(yīng)該比我還清楚吧，不過有些話他也是不會跟外人講的。”她是很愿意跟她談?wù)勥@個弟弟的，她曉得弟弟的打算。她說，弟弟是個非常實(shí)際的家伙，而且很投機(jī)。當(dāng)時那個河北女人對他感興趣的時候，他就趕忙回來跟她講。她勸他，最好還是現(xiàn)實(shí)點(diǎn)兒，人家多半是受了情緒感染，一時心血來潮。弟弟說姐姐你眼睛真毒，她就是那么個人，愛裝，還會演。她說既然這樣你還激動啥呢？弟弟說她有錢呀，身上帶著幾十萬，家里還有上百萬呀?？墒悄桥艘膊皇莻€傻子呀，多大的牌場下多大的注數(shù)，精明得很。

她皺著眉頭，似乎對她的話難以理解。

“她真是這樣的人！”

她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可。

“你也是見過些世面的人！一直有那么些家伙，大老遠(yuǎn)跑來真是救災(zāi)救難么？我覺得他們是來旅游了，來看災(zāi)難電影了，來演戲當(dāng)好人了。等到把慘象看夠了，膩味了，就頂著好人的頭號，掛著鮮花，揣著獎狀，心滿意足地走了。”

她搖頭，皺眉。

“你認(rèn)為我誣陷他們了？你沒碰著？跟你講，我還真遇到幾個。送幾箱方便面，就要我入這個會，進(jìn)那個教。給幾百塊錢，就叫你感謝這個，咒怨那個……我不干，他們就說我不懂得感恩?！阋詾槲以隍_你？”

“我曉得你講的是實(shí)話。是有那么些人居心叵測，但也不能說得那么絕對呀?！?/p>

“我知道你是揀了好處的?！?/p>

她有些忍無可忍了。

她也意識到這話有些傷人，陷入了沉默。

“你弟媳——那個河北女人，現(xiàn)在還和你弟弟聯(lián)系么？”她必須得挑起話頭。

“哪里可能有聯(lián)系，她連空調(diào)電視都拆掉賣了，還跟他追債，說要起訴他……”她長聲夭夭地嘆口氣，“要不是我出面去跟那個女人談，人家恐怕真的把他送進(jìn)班房了。”

“你跟她咋個談的？”

“咋個談的？”她輕蔑一笑，“我把人家捐給我們的那些錢，全部給她了。我說，你要再鬧，我們就開個記者會，我來當(dāng)發(fā)言人，你干的那些，我可都暗中觀察著呢?！?/p>

她笑了。

“所以，我這個弟弟，你別聽他講得天花亂墜，他干不成個啥事！”

她笑而不答。

“我說真的。你可千萬別把他弄你那里去?！?/p>

“我聽你的，蘭姐?！?/p>

“這就好……”再也找不到話了。

一陣風(fēng)吹過，幾片葉子飄過，落在桌子上。她扯起衣襟，攏住幺兒的雙腳，把他往懷里捂捂。

7

“他睡得好香呀?！?/p>

“這些天都沒睡好，積食了，肚子才消停下來。”她忍不住在幺兒的臉蛋上親吻了一下。

“大哥還好吧。”

她一時沒想起“大哥”是誰，見她關(guān)切的神情，明白了?！八?，老樣子，忙?！?/p>

見她不愿意談他，她也就放棄了。叫了聲“服務(wù)員”，幾個女娃子趕緊過來 ，“有毛毯嗎？”

“干啥？”

她指指她懷里的娃兒，“起風(fēng)了?！?/p>

“只有大的……就是床上蓋的那種，又厚又大?！狈?wù)員比了比。

“有沒有——”

“不用?！彼宴蹆和鶓牙飻n攏，“我們幺兒命賤，沒那么金貴?！?/p>

語氣太硬，她被硌住了似的，忘記接下來該說啥了。幾個女娃子也覺得尷尬，看著她。她微微一笑，“去找找吧。”

一個應(yīng)聲而去，剩余兩個給杯子里續(xù)水，將涼的倒掉，斟上熱的。把桌上的水漬擦掉，把落在果盤中的落葉撿去。那只削皮的蘋果已經(jīng)變色。她要留下，她們說已經(jīng)氧化了，吃起來口感可能不是太好，“削皮后如果不著急吃，最好用檸檬水泡一下……”

她看出了她臉上的不耐煩，示意她們下去。

“我從來就沒想到還會嫁人?！彼似鹨槐攘艘豢?，覺得并沒緩解煩躁，又大大地喝了一口。她擱下杯子，擱得很重，水都濺出來了，“我都打算好了，跟大娃相依為命過一輩子……”她沒有接她遞來的紙，在身上蹭干凈手上的水，“他脾氣不好，暴躁——”她捋腦門上的頭發(fā)，顯露了一片青紫。

她皺起了眉頭。

她淡然一笑，“開始不習(xí)慣，恨?，F(xiàn)在習(xí)慣了，三天兩頭不鬧騰點(diǎn)啥，就覺得日子寡淡無味。他也可憐，累！我都不曉得他屁股上有那么多債，后來才曉得他給他那個夭壽的婆娘熬了十年藥罐子呀。前頭那個婆娘的兩個老人，他也背在背上，每個月定額，準(zhǔn)時……咳，他就像頭蠻牛，只是車子太重了。我盡力幫他，不想讓他累死在半路上?！彼L嘆口氣，苦笑著，“都是命呀！”

她突然就動情了，眼里閃爍起了淚光，“蘭姐，你把他給我吧?！?/p>

她看著她，“扯了半上午，總算進(jìn)入正題了?！?/p>

“我會對他很好的，你放心……”說著，她要起身，要坐在她的身旁。

她趕忙示意她，要她原位坐好，“我曉得你的心腸?！?/p>

她怔住了。

“他是個傻子，你要他干啥？”

“他不傻，他只是有病……”

“咋個不傻？他的智力連七歲孩子都比不過！”

“七歲的孩子傻嗎？他那是天真！”

“他不會煮飯，不會洗衣，要不管他，他只有餓死！”她哽噎了。

她堅持起身，挪動椅子。服務(wù)員想要過來幫忙，她搖搖頭，將椅子靠近，挨她坐下，握過她的手，“你說的這些，他會慢慢學(xué)會的?！?/p>

她看著她，嘴唇直哆嗦。

“我會專門給他請老師，送他進(jìn)專門的學(xué)校，他不光能學(xué)會穿衣做飯，還會學(xué)會識字寫字，——他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能認(rèn)些字了么？將來，他還會參加工作，掙錢養(yǎng)活自己。他還能結(jié)婚生子——”見她不相信，她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兩歲不是都還好好的么？都怪那回害病，打錯了針……這就說不是先天的對不對？不是先天的就沒有遺傳，沒有遺傳他的后代就肯定沒問題，會好好的，很優(yōu)秀，跟他爸爸一樣了不起——”

她反手一把捉住她的手，“是不是他要求你這樣的？”

“不……”她倒吸著涼氣。

她知道自己下手重了，捏痛了她，趕緊松手。

她反手一把握住，“蘭姐，他從沒提過這樣的要求?！?/p>

“他就算提過，你也可以不管。”

“他沒提過?！彼难壑虚W起了淚光，臉上卻堅持著微笑，她想起了一些事。

“他從來都沒提說過么？”她別過臉去，看著遠(yuǎn)處，她不想看她那張臉。

她知道她說的“從來”什么意思，她看著她，她需要她的明確，如果她需要，她愿意墜落到那個可怕的空間里，再次忍受重壓和絕望。

她回過臉，看著她，欲言又止，終究沒能忍住，“他們說，你是喝他的血活下來的！”

這是個殘忍的問題，她已經(jīng)面臨不止百次了。以往，她是慘淡一笑，或者置之不理。但是今天她沒有，她看著她的眼睛，“蘭姐，如果換你，你會嗎？”

“不會?！彼幕卮鸷芸隙?，因為她知道，她也不會。

“他傷得很重，我當(dāng)時不知道，只覺得他很樂觀，不停跟我說話?！彼@是第一次跟人講當(dāng)時的情景，她講得很慢，努力控制著情緒，她希望自己能夠講全面點(diǎn)兒，不遺漏半點(diǎn)細(xì)節(jié)。她知道，這對她很重要，對自己更重要。她說，他一個勁地安慰自己，說不過是地震，很快就會來人救他們。他問她咋樣。她說我腿動不了。他問啥感覺。她說啥感覺也沒有。他說就目前的情況看起來，并沒有多糟糕。她哭起來，說都這樣了，還不糟糕？他笑起來，說聽你哭聲中氣還很足嘛。她很生氣，說都這樣了你還說風(fēng)涼話？有說風(fēng)涼話的功夫，你倒是鉆過來幫我把腿拔出來啊。在他們中間，橫檔著一些磚頭和水泥塊。他的動作很小，就像幾輩子沒吃飯，巴掌大一塊磚頭都拿不動。最后他干脆趴下，呼呼喘氣。她也累了，昏昏沉沉地就迷糊過去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突然聽見呼叫我的聲音，我一驚，馬上興奮起來，以為救我們的人來了……”她說她側(cè)耳聽了半天，也沒動靜，以為是幻覺?！笆俏?，我在喊你，我可能要死了?！彼屑?xì)一看，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啥時候已經(jīng)爬到了她跟前，手就在她的眼皮下。

她有些講不下去了。

“就不說了吧。”她說。

“我一直想找個人講講?！彼呀?jīng)平復(fù)了，看著她，淡然一笑，“我當(dāng)時還以為他在跟我開玩笑呢。但是他的聲音很微弱，呼呼的，頭都沒力氣抬起來，她知道，他沒跟自己開玩笑，她大哭起來，要撲過去，將他抱在懷里。但是她動不了，只能摸到他的手指。他輕輕拍拍地面，一下，又一下，她越哭越厲害，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是要你安靜下來，聽他說話?！彼难劭衾锸M了淚水，別過臉，在肩膀上揩掉。

“是的，他要我安靜下來，聽他講話?！彼f，他突然大叫了一聲，“別哭了！”這一聲嚇傻了她。這一聲，似乎也耗盡了他的氣力。他指頭動了動，證明他還一息尚存。她捂住嘴，忍住哭。他趴在那兒，等著氣力蓄積。好一會兒。他說對不起，我不是吼你，我是叫你好好聽我講，不要哭，認(rèn)真聽，都記心里。他先囑咐她，要她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然后說對不起，沒能給她留個孩子。聽到這里，她再也克制不住了，哭起來。她是一直希望有個孩子的，跟他講了多少次，但是他始終推辭，說不忙，先等把事業(yè)做起來再說。其實(shí)她知道，那不是主要原因，他在顧慮他的兒子，他的手機(jī)上，兒子的照片是屏保，兒子的笑聲是鈴聲……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扭臉看著遠(yuǎn)處。那時候他挖空心思地想見兒子，她不準(zhǔn)，她覺得他假，如果真舍不得兒子，為啥又要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她接著講。說她咬緊牙關(guān)，可就是止不住哭。她把手咬進(jìn)嘴里，劇烈的疼痛叫她恢復(fù)了理智。她得好好聽他講，都記下來，因為這將是他留給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的話語。接著，他開始交代賬目，還欠哪些人的錢，欠多少。等交代完一切，他蠕動身子，開始往她跟前爬，終于，她握住了他的手。她使勁把他往跟前拽，可是他很沉。他松開她的手，不要她的幫助，他要自己爬。就那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他終于爬到了她的身邊，他的手摸來摸去，她緊緊握住。他要掙脫，但是他沒有氣力。他的手就那么心有不甘地摸來摸去，她突然意識到，他這是在尋找。

“我放松了手，輕輕捏著。他的手碰到我的臉，一下子安靜了。他摸了摸我的耳朵，我的頭發(fā)，還要蹭掉我臉上血污……”她緊緊地咬住嘴唇，眼淚奪眶而出。

她扯了幾張紙巾，捏成一團(tuán)塞給她。又扯了一團(tuán)，堵住自己的兩只眼睛。

“剩下幾天，我一直在拽他，有點(diǎn)力氣，就拽一把。我把他拽進(jìn)了懷里。我跟他說，我一定會有個兒子，一定會把我們的愛繼續(xù)下去，也一定會把他的生命延續(xù)下去！”她看著她。

她的眼淚淌得很厲害，柔軟的紙巾根本堵不住。滴落在幺兒臉上。幺兒驚醒了，懵懂地看著她，叫著“媽媽”。那幾個女娃子端了一大盤切成牙子的蘋果，畏畏縮縮不敢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