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側(cè)
我在大雨中行走,懷揣一只失明的魚
它違背性別,逃離審判,流亡于森林邊境
這兒曾是深海區(qū)域,身著長袍的僧侶
踏馬而過,像白帆從水面升起
誤入歧途,砂石間,花園鰻因緊張而死去
樹根在巖層遙相呼應(yīng),鰩魚飛過頭頂
五官像大雨一樣四處濺落,時代的孕婦
同著火的麻風(fēng)病人訕笑著向我走來
開張翕合,大雨中,他們像魚一般聚攏又散開
持鞭的捕魚者,那被舊報紙包裹的信仰
正寄生于干癟的胎盤
蜻蜓點(diǎn)水,大雨未曾折斷它的脊骨
行走的魚類卻無法抵達(dá)臨界地帶
校正一場權(quán)力的巡禮,崇高的石碑之上
是誰的骸骨,鹽粒一樣飛升?
雨中,硫酸將循風(fēng)爬進(jìn)我的眼睛
我摘掉馴服的瞳孔,成為一只失明的魚
你的雙眸,一對哀傷的雷聲,
穿越紫杉和仲冬的泥土,墜落滿地枯葉的清晨。
蒼白的老婦,懸掛在枝頭,
吶喊的蝴蝶,為來往的車馬招魂。
這是絕望又漫長的白天,
仰臥的云瞪著眼,
太陽與飛鳥,已無法治愈疾病。
破繭而出的暗夜,盛開成水,
那奔涌于你頭頂上方的火焰之河。
販夫走卒、拾荒者、盜賊、妓女與孩童,以母豹的瞳孔
一邊流淌,一邊沿途窺伺。
饕餮和霓虹,噬嚙稀薄的耳膜,
紅唇腐蝕蛇液,是誰謀殺了城市?
制造一場來自天堂的雪吧,
覆蓋你所有的罪惡以及潔白。
記住,你是阿佛洛狄忒的斷臂,
遺落在東方的荒原。
回收理智的耳朵,佯裝從契約中剝落。
一些臉孔,磕絆而遲緩,被家族的譜系發(fā)酵。
光線,枯啞、甜澀。人造的器官,接通代際的電流,
烘烤體內(nèi)潮濕的預(yù)言。一只金魚,睡前自慰。
她的眼球隆起,如胎死腹中。儀式,
在卡車的震蕩間悄然完結(jié)?;袒蟮牟y
剪裁牙齒,咬破水面。上升,
祖先于地層更生處,發(fā)出沉重的哼鳴。
一個流派,卸下雙目,揣測黑洞的金魚。
她的尾鰭蓬松,似彌留的瞳孔。干燥,
招安一切獨(dú)身者。面面相覷,抑或,
顧自轉(zhuǎn)離?!敖褚?,我請你睡覺。”一位詩人,
向宇宙貢獻(xiàn)沸騰的孤寂。
正午,賦形她金色的眼睛。光明仍
無處可尋。伸展妥協(xié)的脊椎,將記憶果核
吐成彎曲的泡泡。一只金魚,睡前自慰。
我們沿河而坐,像一排瘦削的古樓
涂上新漆。燭光下,身披蟬翼的夜風(fēng)
打濕陳舊的水面。云喝了山,黑喝了白
酒喝了我們,歷史書喝了歷史
到處是漂亮的表妹
那大醉的不是我,大哭的也不是我
我沒有白馬,也從未走入窮途
棋局將半,是誰攥我在手中反復(fù)摩搓
沉吟不決?朝廷太遠(yuǎn)
異鄉(xiāng)的蟲子放肆,叫出風(fēng)骨
時間,這粗糙的悍婦
如困倦的死水流淌一地
我們像塑料一樣大笑,躺在酒瓶里
洗骨頭,多么空曠的泡沫
也羞于將我們掩埋
房間暗下去
永恒的樂隊(duì)從迷途中蘇醒
布簾后盤著的女人
喉嚨里吐出腫脹的泡泡
她的雙腳勤勞,鉤沉星空的脊背
像仙人球,掌摑風(fēng)的側(cè)臉
舔舐結(jié)痂的芒刺和初生的鱗片
將氧氣與光線折合成
啟齒的空間
磨腮、削骨
擴(kuò)胸、縮腹——
沙啞的泡泡如金魚在屋頂盤旋
鼓手噙著夜幕,擊打新鮮的斑點(diǎn)
喉嚨蕩漾于衣架
歌唱平胸的水面
溺斃的小魚囚禁了肺葉
恥骨的陰影操練著冷血
而她和死亡并無深交,她擰緊脖頸后的發(fā)條
躺到家族的瓷缸里
吐泡泡
手指的倒刺生長在我生命的間歇
如同無性繁殖的花朵 不需要卜問
便在我的心脊上肆掠
一個古老的讖語 敲打靈魂的牙齒
祈求赦罪 當(dāng)我
把這肉皮沿著青綠的河流撕開露出我的骨頭
越冬的玫瑰便從河底醒來 化作時光的闃靜
浸透我萬惡的頭骨 當(dāng)我
佇立在靈魂的缺口 做最后一聲剖白
便湮滅
于無知的褻瀆
長滿軀殼的鐵釬
我銹跡斑斑的脊柱
為葬禮迎賓,時間的炭火
咬住未亡人的腳踵
挑去筋骨,瞻仰一場
輕度憑吊。瓷盤回旋
食客機(jī)警如調(diào)料
是誰,在命運(yùn)的餐桌上淺嘗輒止
是誰,挑選我加入這出眾的哭喪隊(duì)?
饑餓的穴墓,僭越我
我夾生的胴體,停止了
對死者的恐嚇
我們都是這世間的吊謁者
在力比多的左側(cè)胸腔
哀悼自己明亮的靈魂
將死者的暗血
崩裂乳白色的生殖器
我以上帝之手召喚你額上的冰原
當(dāng)煉獄之火將你灼燒成天堂
原諒我這個沉默的異教徒
所有的悲哀都流向了大海
我的胃里有一只小魚在燃燒
它吐著火辣辣的氣泡
魚腥味兒混著羊膻味兒
麻醉我的胃黏膜
將我灼燒成另一只魚
在宇宙的胃里燃燒
我大口大口
吞下水吞下沙吞下冰
魚大搖大擺
在水中游在沙里潛在冰上滑
我吞下磨鈍的明鏡
卻看不清它的模樣
似乎沒有魚鱗
又仿佛長著鷹爪
我吞下霧靄中飄飛的長發(fā) 想把它纏繞
我吞下長江上漂流的塑料 想把它包裹
我吞下?lián)尳俜笓羲榈牟A?想把它割傷
然而它還在燃燒燃燒燃燒
我吞下三聚氰胺、地溝油、老酸奶、PM2.5和眼鏡
蛇的唾液
想把它毒死
然而它還在燃燒燃燒燃燒
我吞下一個赤裸的男人
他倒立在我的胃里
我趴在自己的肚子上
聽見嚼骨頭的聲音
從頭顱到腳趾
從眼睛到眼睛
小魚粉碎了我的男人
帶著煙草味兒和腳汗味兒
在我的胃里燃燒燃燒燃燒
于是
我吞下另一條小魚
它锃亮的盔甲像個將軍
浸淫在我混著魚腥味兒和羊膻味兒的血液和胃酸里
咯吱窩鉆出一股仙氣兒
將軍小魚吞下了燃燒小魚
我大口大口 吞下水 想把將軍小魚淹死
我大口大口 吞下沙 想把將軍小魚悶死
我大口大口 吞下冰 想把將軍小魚凍死
然而它終究還活著
它從我的胃游到我的腸
游出我的雙唇游回我的子宮
水和沙和冰凝成一團(tuán)火
在我的胃里燃燒
我將在臨死前誕下一只小魚
一只燃燒的小魚
它帶著魚腥味兒和羊膻味兒
煙草味兒腳汗味兒
復(fù)活在這個干旱的海洋
繼續(xù)在宇宙的胃里燃燒燃燒燃燒
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七月,北京的夏日午夜
你騎一輛二手單車載我
穿行于蟬噪的街道和胡同
我以一個孩子的姿態(tài)
雙手抱緊你
就像抱緊自己的父親
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七月,北京的夏日午夜
我騎在你的肩頭
就像騎一輛二手單車
奔馳、轉(zhuǎn)彎、急剎
我的尖叫是你清脆的鈴鐺
你以一個父親的臂膀
雙手托住我
就像托住自己的孩子
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七月,北京的夏日午夜
你教給我一首兒時的歌
“我夢見擁你入懷,醒來卻發(fā)現(xiàn),
是場錯誤,抱頭痛哭。”
當(dāng)父親告別黑夜
你奔跑,成為太陽
我揮手自燃,做一顆流星
即使永遠(yuǎn)錯失,也甘心為你墜落
我從未為一個男人哭泣
如果你仰頭星空,望見我的淚眼
你是否會像父親一樣,為我擦拭
而我竟不能像孩子一樣撲進(jìn)你的懷中了
是多大的勇氣,讓我拿起電話
又是多深的思念,讓我在冬夜撥出
像男人一樣,僵硬又赤裸
我們的語言有諸多障礙
然而你的沉默終于讓我明白
我愛你(我竟寫了出來)
就像父親愛自己的孩子
我曾是一個災(zāi)民,以后仍舊是
在愛情——這場偶然的災(zāi)難里
傾家蕩產(chǎn),遍體鱗傷
請允許我在冬日黎明以前
再一次,輕喚你的名字
就像呼喚自己的父親
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七月,北京的夏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