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棣
火車來了
□從棣
大年初四,老闞剛一出門便接到剛子的電話:“過年好啊,哥,呵呵,備點酒菜在家等我??!”
“你現(xiàn)在哪兒呢?剛子?!?/p>
“我在路上,正往你那兒趕呢,中午咱哥倆好好喝兩杯……”
電話掉線了,老闞再打過去卻怎么也打不通。
老闞很著急,他想讓剛子改天過來,因為今天臨時接到段里的通知,讓他陪小趙跑一趟。小趙是新手,大過年的領導不放心,想讓他再為小趙保駕護航一次。老闞滿口答應了,畢竟過完年他就退休了,也不差這一回了。
沒錯,老闞是個火車司機,還是開那種山呼海嘯的貨車,很帶勁。
這條專線老闞跑了半輩子,摸得透熟,從未出過什么事,只有一個地界他現(xiàn)在經(jīng)過時還擔著小心,憷得慌……
黑松鎮(zhèn)以北有個無人看管的道口,很邪門,年年都有人被撞死在那里。
據(jù)說,最早被撞死的是個妙齡女郎,紅衣紅裙紅靴子,還有人說連頭發(fā)也是紅色的,總之很妖艷的一個女人。當時她過橫道時前后都有人,火車只遠遠地露了個頭,她走了一半忽然停住了,一開始也沒什么動靜,后來就大喊救命,聲調(diào)都變了,就像被誰掐了脖子。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個鞋跟不知卡在哪兒拔不出來了,火車越來越近,她狠命地拔著自己的那只腳,跌坐踢踏,都快把腿給掰折了。人們沖她大喊,讓她把靴子脫掉,她就像沒聽見似的,仍舊一門心思地拔著那只腳,也怪了,那只腳就像焊在那里一樣,始終紋絲未動。最后她瘋了般用拳頭擂著自己的腿,瘮人的嚎哭甚至蓋過了火車的轟鳴,一陣黑風旋即掀起了她的紅衣紅裙紅頭發(fā)……
從此,這個道口開始頻繁有人喪命,而且都事出蹊蹺。
老闞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格外小心,瞪大雙眼,減緩速度,還有一個挺重要的原因在里面,他家就在這附近,他本就是黑松鎮(zhèn)人。作為一個老司機,老闞不相信鬼神只信邪,想想,十年前他便是在這里意外“撿”了個干弟弟,也就是剛子,兩人相識的場景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仍覺得心驚肉跳的。
老闞臨上火車前又給剛子打了個電話,還是打不通,小趙在一旁討好地問了句,老闞心事重重地“哦”了一聲,隨即又嘆了口氣,這個剛子啊……
十年前,好像也是這個時候,大過年跑車讓老闞的神經(jīng)繃得格外緊,車過黑松鎮(zhèn)時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撲騰起來,遠遠看見前面鐵軌上有東西,一動不動,應該就是在那個橫道口的位置。老闞一邊鳴笛一邊減速,后來感覺不妙趕緊剎車,鋼輪與鐵軌摩擦出的尖嘯聲整個鎮(zhèn)子都能聽到,連老闞自己都感覺到頭皮陣陣發(fā)麻,結果,車頭在距離那人后屁股不足一米遠的地方停住了。那人一直背對著他,前面支著個破自行車,屁股撅起老高,不知在鼓搗什么。老闞跳下車,心里那個氣啊,揪起那人便是一頓大嘴巴,那人被打蒙了,回頭瞥見近在咫尺的火車頭,媽呀一聲就軟成了一攤泥 ……
那人正是剛子,過年串親戚走到這里,自行車忽然掉鏈子了,便鬼使神差地在道口支起車子,也怪了,那車鏈子像在跟他較勁一樣總也上不去。事后,剛子信誓旦旦地跟老闞講:“我就是中邪了,火車拉鳴剎車那得多大動靜啊,我愣是一點都沒聽見!”一說到這段剛子就格外動情,“也就是你,哥,換了別的司機我早就沒命了,死了也白死,所以說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親哥!”
剛子人很實在,此后一到年節(jié)便會拎著東西來看老闞,后來老闞拗不過,也就認下了這個干弟弟。還別說,真挺投脾氣,時間長了不見面都彼此掛念。
這幾年,剛子有了自己的買賣,整日開著小貨車東跑西顛的不得清閑,即便這樣他也沒忘了老闞這個干哥哥,每年大年初四都會雷打不動地趕來,這讓老闞很感動。這不,剛子才從外地進貨回來,家也沒回便直奔老闞這兒來了,之前在電話里好一頓激動,“想死我了,哥,咱哥倆有大半年沒見了吧?其實我就是想見你一面,要不也不能這么著急往回趕,嘿嘿……”
車準時啟動了,老闞不開,只是在一旁坐著,小趙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火車轟隆隆地向前行進,越來越有節(jié)奏。黑松鎮(zhèn)是近郊,出城不遠就到了,老闞想提醒小趙一句,身上的手機忽然劇烈震動起來,嚇了他一跳,是剛子。噪音很大,剛子說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老闞背轉了一下身,喊道:“說話大聲一點,我聽不清,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呀?”
“快到了……又熄火了……怎么……怎么就發(fā)動不著了呢……”
“你車是不是壞了,壞在哪兒了?”
小趙在鳴笛,老闞抬頭看了一眼,腦袋嗡的一下大了,語無倫次地大叫:“停車!停……我不是說你剛子,剛子你趕緊跳車,跳車啊,混蛋!”
老闞推開被嚇傻了的小趙,緊急剎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沖前方那個趴窩的小貨車咆哮著:“混蛋,你睜大眼睛看看!看看!”
電話已掉落在地上,還在通話中:“哥,你說什么我聽不清……大聲點……啊,啊——”
已經(jīng)來不及了,火車帶著巨大的慣性呼嘯而至——
老闞看到了剛子,剛子一抬頭好像也看到了老闞,那一瞬間,兩張近在咫尺的臉,都因為極度驚恐而變了形……
從記事那天起,我的手里便握有一把軟軟的鞭子,人走到哪兒鞭子便甩到哪兒。
我有一群的羊,每天早上我都要把它們趕到山腰上吃草,我從不抽打它們,它們都很乖,從不亂跑。我可以安心地躺在草地上睡覺,我好像總有睡不完的覺,有時再睜開眼太陽已經(jīng)快下山了,我的羊正在不遠處等著我,等著和我一起回家。我的家就在山腳下。
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不出意外,這也將是我生命的全部內(nèi)容,直到有一天……
那個午后,空氣中竟漂浮著一種淡淡的酒味。我的羊還在一邊安靜地吃草,我仰躺在山坡上卻無法安睡。天空很藍,天上的白云像另一群自在的羊,正在向山外飄散。我又看到了那個突兀的山頭,視野中僅有的一處懸崖,面目猙獰,與周圍的景致格格不入。母親生前曾告誡過我,不要靠近那里,不要問為什么。我也曾向我的羊群傳達了那種擔憂,我和我的羊都很聽話,這么多年,一直也沒再向上攀爬過。對于山后的世界我一無所知,其實也勿需知道什么,只是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抬頭望望,那天似乎還多看了兩眼,直到我看到了變化,看到山頂上冒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一個人。
那個人在懸崖上沖我這里揮舞著雙臂,我甚至能聽見他怪異的喊叫。我的羊也聽見了,都愣怔在那里,那一刻,連天上的流云也為此停滯了下來。
我揉揉眼睛,他已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近在咫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來的。我剛想問他點什么,他便用山外的口音塞過來我想知道的一切,那幾乎就是沒完沒了的哭訴,我無法打斷他。我也無法阻止他近乎于瘋狂的舉動,他沖向我的羊群,追著我的羊下跪,所有羊都被他嚇壞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最終他還是逮到了一只剛出生不久的羊羔,死死地抱在懷里,淚如雨下,仿佛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
他說:謝謝你。
他又說:我會好好待它的。
他還說:回去后,我一定要好好地活。
他最后說:我再也不來這兒了。
說完這些,人便消失不見了,只有那只羊羔凄愴的叫喚還久久在我耳畔回蕩……
從那以后,我便不得安生了,因為不斷地有人從山頭上冒出來,在崖邊躍躍欲試。我不知道山后的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都是一些絕望的人,都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好像只有我的羊能夠救贖他們。相同的情境反復在我面前上演著,我已有些麻木。我的羊越來越少了,身邊卻多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是他們留下的,有可吃的,可穿的,可打發(fā)時間的。為此,我又丟失了我的睡眠,即使是在漆黑的夜里,這些山外的東西還是會編織出眩目的光環(huán),在不知不覺中吞噬了我……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過了,那種寂寥讓我無所適從。我的身邊空空的,山坡上也是空空的,我的羊群已離開我很久了。一次,我在湖邊洗手,一低頭卻看到一張老態(tài)龍鐘的臉,正一臉悲戚地與我對視,嚇得我只想馬上跑開,誰知一抬腿卻險些跌倒。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是個步履蹣跚的老人了,抬頭望去,那積雪的山頂也已變得遙不可及,幾近失真。
我最終還是爬了上去,幾乎用盡了一生的氣力。我終于可以看看山后的世界了……
只一眼便讓我跌坐在地上。
我看見許多房子被摞在一起,越碼越高,懸崖一般,又如同怪物的長腿,正在向這邊行進著。我還看見,密密麻麻的人匯成黑色的河流,同時跟著涌動,沿途摧毀一片片樹林,一個個村莊,一道道山梁也正在為他們斷開……
先行的人已經(jīng)到了山下,正在向我這邊鋪設臺階,他們身上的腥膻味兒是我所熟知的。果不其然,他們看到我了,老朋友一樣向我揮著手,我認出了他們,也認出了他們身上的羊皮坎肩。一瞬間,我感受到了那種鳥瞰的暈眩,雪花如同沸沸揚揚的往事,沾了我一身。我聽見自己咩地一聲,淚水瞬間模糊了天地。
是的,最后我還是像片羽毛一樣松開了自己,誰也無法阻止我,向下旋落……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