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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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宴潭
沈洛羊
讀完本地日報當天的副刊,老祈的心像被貓撓了一樣。御宴潭,又是御宴潭,這個問題何時是個終結呢?他找出副刊唐編輯的電話,撥了過去。
“唐編輯嗎?”
“請問你誰呀?”
“我老祈,寫御宴潭的老祈?!?/p>
“你好!”
“嗯嗯!這個,御宴潭。我看到了今天的副刊。高爾雅教授的文章,主張御宴潭在鹿境。要是有人主張御宴潭在附城,你也給他發(fā)?”
“老祈,你這就不對了。你主張御宴潭在你家鄉(xiāng)魚仔鷹眺潭,我發(fā)了。高爾雅主張在鹿境,我為什么不能發(fā)?只要言之成理,我都發(fā)。你又不是這方面的權威,不能終止別人的發(fā)言呀!”
“可是,御宴潭三字就刻在我們村前的石頭山上……”
“問題是,石頭山上面造了一座墳墓。你的主張死無對證?!?/p>
放下電話,老祈在陽臺上走來走去,問題沒有解決,反而更復雜了。小時候,在老祈土生土長的魚仔鷹眺潭村,從家門口走出來百余步,有一座石頭山下臨深潭,狀似奮翼展翅的魚鷹仔蹲踞著,盯著潭中的動靜,仿佛隨時準備一頭扎入水中,啄起活蹦亂跳的魚蝦。站在石頭山上探身前望,一灣潭水晃晃悠悠。膽大的孩子助跑幾步,以鳥般的優(yōu)雅跳了下去。膽小的矮著身子,抓著野草,慢慢地走下鑿石小道,來到潭邊,這才一頭栽了下去。在潭底游泳,無論采用何種姿勢,都能看到石頭山上的摩巖石刻,上刻“御宴潭”三個顏體大字。仰泳的話,御宴潭占滿了視線,兼直插云天。狗爬的話,可以看到御宴潭的下半邊。有的孩子小平高,雙腳踩水,高出水面半身,像走路一樣游水,基本上也能看滿那三個字。對孩童時的樂園,他怎會記錯呢?
高爾雅的文章讓他想起如今一些所謂的專家,比如說有位專家說,霧霾是大家炒菜炒的。比如說有位專家說,沒人送禮,就沒有腐敗,因此防止腐敗的關鍵不在官員,而在平民百姓。這年頭,阿基諾三世竟然將中國比做二戰(zhàn)前的德國;安倍晉三參拜靖國神社竟然也振振有詞。這年頭,不論什么話,只要敢說出口就是理呀!
老婆看老祈在陽臺上來來回回,知道他又為御宴潭的事煩惱,刺他一句:“御宴潭在哪里?關你屁事?剛剛搬了新屋,你不看電視,就練練毛筆字好不好?”
老祈也算知識分子,高中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當代課教師,每月領十八元,領了五年,可到了轉正的時候沒有他的份。他找到校長質問:“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吧,我比羅芳先代課三年,我的文憑是高中,她的文憑是初中,為什么轉正沒有我的份?”
校長說:“沒辦法,給羅芳轉正是上面的意思?!?/p>
和校長拍了桌子以后,老祈跑到縣城,買了輛三輪車當上了車夫,第一天就和一位客人吵了起來。客人說了個地點,到達之后,卻要老祈曲里拐彎地多走兩條巷。當其時縣城大建設,這兩條曲里拐彎的巷道坎坷不平,又加上雨后初晴,行道難可想而知。老祈不干,客人說:“多給你兩塊錢?!?/p>
看在錢的份上,老祈勉強上路,走了三五十米,過不去了,老祈說:“過不去了,你在這下吧!”
“這滿地泥濘,叫我如何下腳?”
“你才知道滿地泥濘呀!三輪車也過不去啊???”
客人怒氣沖沖地說:“我還沒到,不能還錢。”
老祈氣往上沖:“老子寧可不要錢,也不會載你?!?/p>
“你一個窮開三輪的,拽什么拽?”
“窮開三輪的怎么啦!好過你賴錢的!”
……
和客人吵了一架,老祈覺得縣城雖大,卻容不下自己的七尺之軀。他將油門加到盡頭,狠命往前跑呀跑,突然“嘎”一聲,仿佛車內的某條主要筋絡斷了,三輪車在慣性的作用下往前躥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停在蓮花山腳下。老祈雖然和人類格格不入,可是卻了解自己的三輪車,他知道,三輪車沒油了。從縣城到蓮花山少說也有五六十公里,如果還有油的話才是怪事呢!
老祈下了車,看到山腳下搭著一座木屋,門口掛著一塊木頭牌子,上面有四個字勉強可辯“野生蜂蜜。”木屋門洞開,走進去,老祈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
若干年后,老祈才恍悟自己遇到了一位奇人。這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教會了他采野蜜,教會了他治療蛇毒,還教會他認識了數百種中草藥。尤其是,這位奇人有一位在大城市打工的女兒,后來成了老祈的老婆。
奇人辭世之后,老婆和老祈商量遷居縣城。老祈在大山中如魚得水,不愿離開。老婆對他說,孩子要上學,總不能一輩子呆在無人聲無鳥影的深山吧?老祈罵老婆無知,深山無人聲是真,哪會無鳥影?深山是鳥的世界哩!老婆說,大家不都這么說嗎?老祈說,大家都說的就對嗎?老婆不作聲了。
到底老祈也不希望兒子和自己一樣在無人聲有鳥影的深山呆一輩子,但他也不愿意在縣城謀生,三輪車的記憶猶新,他恨上縣城了。經過幾番折騰,老祈終于在市里開了一間中草藥店,兼賣蜂蜜。老祈把店面交給老婆打理,自己仍然一頭扎入深山。兒子考上大學后,老婆拿出歷年的積蓄,在新開發(fā)的琴音小區(qū)定了一套三房二廳的商品房,首期二十五萬,月供二千五百元,二十年期。
“你的錢是哪來的?”
“還不是你賺的?!?/p>
“啊?”
“這店里的東西不都是你從深山帶出來的?”
老祈張大的嘴巴,再一次發(fā)現自己遇到了奇人。
想想羅芳,因和校長勾搭成奸轉了正,卻被校長老婆發(fā)現奸情,鬧到離婚,校長因此被革了職。羅芳和前校長結了婚,雙雙調離本村在外村任教。前校長風流依舊,羅芳受不了,前校長罵她:“要不是你,我怎會當不成校長?”天天打罵她,羅芳不到四十歲,看起來已經像個老婆子。
聽到熟人說起羅芳的近況,老祈念念有詞:“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p>
要不是這該死的御宴潭,這日子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老祈打電話給唐編輯的時候,唐編輯正在剃頭。放下手機,唐編輯知道,很快又會在編輯部看到這位古里古怪的中年人。
老祈第一次出現在編輯部是三年前,時值酷暑,編輯部里開著空調,幾位編輯各自坐在自己的電腦前處理稿件。門被敲響了。副刊部的門被敲響是常事,幾位編輯一齊說:“進來!
沒人進來,門再次被敲響。
唐編輯站起來開了門,一個粗壯黝黑的中年人站在門口,一雙大眼睛賽過牛眼,眼角滴著汗水,嘿嘿地笑。
“您找?”
“我找副刊部。”
“請進?!?/p>
唐編輯給來人沏了一杯茶。來人一直嘿嘿笑著,抖索著他帶來的一個透明紙袋,等著唐編輯發(fā)問。
“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御宴潭。昨天的報紙……”
唐編輯連猜帶蒙,終于弄清了來人的意思:昨天的報紙有一篇文章談到御宴潭的地點問題,主張位于麗江浦下游北岸,即梅隴的黃山洞河流出海之處。來人認為是錯的,他主張御宴潭在魚仔鷹眺潭。
來人指著文章作者克尚旨的名字說:“這個人不學無術,亂說話?!碧凭庉嫼涂松兄颊J識多年,克尚旨是位民間文藝家家,在本市德高望重,甚至在省民間文藝界也頗有聲名。聽來人這樣貶低克尚旨,唐編輯有些不快。
提起御宴潭,事關一段歷史。宋末元初,宋室南遷,一路顛簸,進入海豐時,留下進食亭、大膽山、壯帝居、御宴潭、五坡嶺方飯亭等遺址,以及民間故事無數。尤其是五坡嶺,因史載文天祥“方飯”,元兵掩至執(zhí)之而大大有名。明代正德十年(1515年),為贊頌文天祥的浩然正氣,由邑生吳子昌提請廣東提學章樸庵恩準,令海豐知縣杜表、縣丞陳義、教諭林右、訓導萬秉和等協(xié)力同心,于五坡嶺上建立“表忠祠”。不久,惠州守備陳祥又建“忠義牌坊”于“表忠祠”之前(祠之南面),又建“方飯亭”于祠之后?;葜葜使翉钠浼亦l(xiāng)廬陵取得文天祥畫像,勒像于石,并于畫像石碑上題刻其《衣帶銘》:“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石亭兩傍嵌刻“熱血腔中衹有宋,孤忠?guī)X外更何人”的對聯,傳為明代狀元林大欽所寫。亭前月臺還樹一碑刻:“一飯千秋”四字。
進食亭、大膽山、壯帝居等遺址,至今尚存,沒有爭議。唯獨御宴潭的遺址眾說紛紜。據載,宋室南遷時,陸秀夫、張世杰等大臣擁幼主宋端宗(趙昰)及其弟(趙昺),率御舟水軍,抗元寡不敵眾,兵敗南逃,出南澳島,從惠來沿海入海豐,經高螺灣,開鑿宋溪,移師到麗江浦,駐泊休整時,連接宋丞相文天祥收復贛州、吉州等地的捷報,軍心振奮。宋端宗在麗江浦下流的水師大營賜宴與群臣慶賀同歡,是為御宴潭。此后,宋丞相文天祥勤王曾率舟師駐泊于麗江浦,有說百余天,有說三百余天。
由于史志僅說明御宴潭在縣邑東八十里處之麗江浦下流,沒有更明確的記載,因此御宴潭遺址眾說紛紜。
概括起來,御宴潭在何處,有四種說法:梅隴的黃山洞說、附城說、鹿境說和魚仔鷹眺潭說。
而眼前這位中年人,他的主張是魚仔鷹眺潭說。他打開透明紙袋,取出一疊稿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唐編輯暗嘆:這年頭還有人用筆寫稿!
接過稿紙,唐編輯終于知道來人的名字。老祈的筆跡還算娟秀,可是文句有一半半通不通,有一半狗屁不通??磥?,老祈與文字相識不深,所以文字也懶得為老祈表情達意。
唐編輯指出文中最大一個漏洞:據你所說,魚仔鷹眺潭的石頭山上遺有“御宴潭”三字刻跡,可是刻跡上面被修了一座大墳墓,這可是死無對證呀!
經過翻來覆去的討論之后,唐編輯終于把老祈打發(fā)走了。但他從老祈眼中看出來,事情遠遠沒有罷休。
果然,沒多久,主管副刊的劉副總編叫唐編輯到他的辦公室去。唐編輯推開劉副總編的辦公室,一眼看到老祈半哈著腰,向自己打招呼哩!
扯了半天,唐編輯說:“你的大意我知道了,但你的文字詞不達意。修改修改后再交給我。”
這時劉總編發(fā)話了:“唐編輯,你幫著老祈潤色潤色。我們應該保護不同意見嘛!”
唐編輯聽完一個頭兩個大,這是潤色的問題嗎?這分明就是重寫。不,甚至比重寫還難,因為重寫可以就著自己的意思,現在卻先有個意思在前面??墒翘凭庉嬕幌蜃鹬仡I導,既然領導發(fā)話了,他只能照辦。
將老祈領回副刊部后,唐編輯一邊和老祈商量著一邊“潤色”,他強迫自己努力將老祈的話和文稿結合起來,可是,慢慢地,這變成了一場苦刑。他想起那些同床異夢的婚姻,心不在了,徒具形式有什么用呢?他想起自己短暫的打工生涯,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搬大石頭,滿心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因此加倍地辛苦。越是心不在焉,越是辛苦,一直都沒有理出個頭緒來。偶爾一抬頭,時鐘指向十二點,老祈一點都不著急。唐編輯看他慢條斯理的樣子,只得提醒他:“我們該下班了!”
老祈臉上浮現慍怒,他看看時鐘,無可奈何地站起身:“好吧!我再來找你。”
唐編輯不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有時候領導會交給他一些人情稿,交代他修改修改后發(fā)表。如果碰到懂事的,那還好說,頂多替他重寫一遍就行。如果碰到那些自鳴欣賞,既要保留自己的意思、又要保留自己言辭的作者,那種苦真是難以忍受。送走老祈以后,唐編輯嘆了一口氣,走到街上買了一個盒飯吃下,才稍稍緩過神來。
老祈好象察覺到唐編輯的心情,接連兩個月沒有出現。正在唐編輯暗自慶幸并漸漸淡忘記時,老祈再一次出現在編輯部。唐編輯正在觀看窗外的落葉,打開門看到老祈,不由自主臉就黑了下來。
唐編輯略略翻了翻老祈的修改稿,果斷地合上扔在一邊,對老祈說:“你說說你的文章要點吧!”
要點有三個:第一,縣志記載麗江浦在縣城北八十里,魚仔鷹眺潭剛好吻合;第二,魚仔鷹眺潭的石頭山上原鐫刻有“御宴潭”三字,老祈小時候常見,只是如今上面被造了一座墳墓;第三,附城無水,鹿境無石,梅隴的黃山洞在出??冢ㄅc“下流”無涉),都不能成立。結論:御宴潭只能在魚仔鷹眺潭。
唐編輯說:“你過兩天再來找我吧!”
唐編輯細心閱讀了克尚旨的文章,查閱了史料,又從老祈半通不能和狗屁屁不通的文句中推敲老祈的意思,替他做了一篇文章。
兩天后,唐編輯再次在編輯部接待了老祈,他將文章念給老祈聽,老祈拍了一下大腿:“這正是我想說的話!”
唐編輯帶著老祈來到劉副總編的辦公室,送上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修改稿”。劉副總編讀了以后相當滿意,當場簽發(fā)。唐編輯如蒙大赦,趕緊就發(fā)了。
文章見報還算平靜。唐編輯默念“阿彌陀佛”。
俗話說“踩人牛還要留一個人放草?!崩掀黼m然孤僻,卻還有一個朋友。此人在老祈的中草藥店左近開了間婚紗攝影店,行人在街口就能遠遠望到“點墨婚紗店”的巨大招牌。此人由于偶爾用筆名“點墨”在市報發(fā)表一首半首傳統(tǒng)詩詞,自號“點墨詩人”。
老祈給唐編輯打完電話,又受了老婆的“刺”,下了樓就拐到點墨婚紗店來。透過落地玻璃窗,老祈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和點墨的徒弟比手劃腳說著話,大概在商量怎樣拍婚紗照吧。老祈繞過他們,走上二樓,點墨詩人站在窗前做拈須狀,老祈剛要打招呼,點墨詩人揮了揮手,眉頭皺了起來。老祈將招呼吞入肚中,輕輕地坐在茶幾上,自沏自喝起來。
過了半個時辰,點墨詩人罵了一句國罵:“我明明抓住了一句好詩,又讓它跑了?!?/p>
老祈說起御宴潭的事。點墨詩人作洞悉世情狀:“你沒看新聞?老子、諸葛亮、魏征都有故里之爭。更可笑的是,西門慶,大淫賊,竟然有三個地方爭當他的故里!山東省陽谷縣、山東的臨清縣和安徽的黃山市!”
老祈驚訝:“西門慶不是小說人物嗎?怎會有故里?”
“你太孤陋寡聞了。孫悟空、豬八戒都有故里之爭,何況西門慶?爭到故里,就能辦旅游,辦旅游就能吸引游客,吸引游客,就意味著賺錢。如今國人第一要務就是賺錢呀。賺錢,個人高興、政府也高興?!?/p>
“可是,我只想還原歷史真相。總不能明明知道御宴潭的真實所在,卻任別人胡說八道吧?”
點墨詩人打開壁櫥,取出一個金屬盒子,打開來,拿出一疊古舊的本子遞給老祈,老祈數錢一樣一本本數了一遍,全都是《烈屬撫恤證》。
“真相,狗屁的真相……”點墨詩人憤激起來。
話說大革命時期,點墨詩人赤貧的曾祖父揭竿而起,追隨“中國農民運動大王”彭湃鬧革命。百鄉(xiāng)攻打碣石城時,點墨詩人的曾祖父沖鋒陷陣,立下赫赫戰(zhàn)功。革命低潮時期,點墨詩人的曾祖父被白軍捉住,在碣石城凌遲處死,據說為了增加受刑者的痛苦,每切下一片肉都要灑上鹽水……阿彌陀佛。解放后,點墨詩人的曾祖父被追認為烈士。點墨詩人還在玩泥巴的年齡,政府上門給點墨詩人家發(fā)了“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爭取更大光榮”的鐵對聯,春節(jié)到了,別人家貼上五花八門的對聯,點墨詩人的祖母、接著是母親總是一年一年將鐵對聯擦干凈。伴隨著鐵對聯的,還有政府的撫恤金、撫恤品。在“越窮越光榮”的年代,這些撫恤金、撫恤品帶給點墨詩人一家的,不僅僅是“根正苗紅”的自豪感,不僅是鄰里羨慕的目光,更是實實在在的腹中食、身上衣。老祈剛剛數錢一樣數過的本本,就是當年政府撫恤的證明。
點墨詩人從小受到革命教育,初中畢業(yè)后報名參軍,到部隊去“爭取更大光榮”。三年后退伍回家,點墨詩人發(fā)現童年的家不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泥石流將一個百年的村莊夷為平地,好在家人都健在。母親說:“泥石流之前是暴雨、洪水。家里的水缸都漂起來了,你爺爺還不舍得走,護著兩缸米。你父親不由分說將他背出屋去?!崩霞椅ㄒ坏臍埰罚f來也傷感,竟然就是這十幾本《烈屬撫恤證》。泥石流開辟了一條新溪,爺爺在新溪下游撿到的。
此后,年年都會出現的政府撫恤官員消失了。起初,點墨詩人一家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等到幾年后點墨詩人從一位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朋友口中得知,點墨詩人一家已經不算烈屬時,全家都驚呆了。點墨詩人責無旁貸地走了上訪之路。
事情忽然變得詭異:鎮(zhèn)政府民政那本記載本鎮(zhèn)烈士的名冊上確實找不到點墨詩人曾祖父的名諱。新任民政官員說他接手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建議點墨詩人去找他的前任。前任已榮升縣民政局副局長,點墨詩人在某住宅小區(qū)找到前任時,發(fā)現前任正為即將到來的退休而苦惱,根本沒有理會點墨詩人的請求。點墨詩人以曾祖父的在天之靈發(fā)了脾氣,前任最終透露了一個信息:1984年全縣烈士名錄重新登記了一次。此后堅決地閉嘴,不再發(fā)一言。
點墨詩人在這個朦朧的信息的指引下,前往縣民政局查閱了1984年重新登記的厚厚的烈士名錄,沒有發(fā)現曾祖父的名諱。點墨詩人要求查閱重新登記前的全縣烈士名錄,遭到拒絕。民政局官員說,之前的全縣烈士名錄的下落,他也不知道,如今全縣只有這本1984年的名錄。
點墨詩人拿出那些剛剛被老祈數錢一樣數過的本本,甩在桌頭上:“如果我曾祖父是假冒的,怎會有這些撫恤證書?”
官員叫拿過去瞧了一遍,輕蔑地說:“上面沒有名字的?!毖韵轮?,誰知是不是假冒的?
點墨詩人氣壞了,和官員拍了桌子。
在漫長的上訪路上,唯一可圈可點的亮點,是點墨詩人見到了縣委副書記,縣委副書記答應過問一下??蛇€沒來得及過問,就高升到鄰縣當縣長了。
點墨詩人還逐一走訪了歷任鎮(zhèn)民政官員,分析他們的祖先和自己的家族在歷史上、現實中有沒有結過怨?有位官員被找煩了,給他出了點子:“請你曾祖父的戰(zhàn)友做個證明,只要有兩個以上的戰(zhàn)友證明,就能恢復烈屬地位。”
點墨詩人起初還真動了心思,細想之后才知道官員在調侃他,試想,曾祖父若在世的話已一百多歲了,雖然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曾祖父確實有些戰(zhàn)友活得很長命,可是要找到兩個活到一百多歲的老戰(zhàn)友,恐怕也難。他知道曾祖父有位老戰(zhàn)友在中央任職,可是未等他決定是否進京時,報上發(fā)布了這位領導的訃告。
上訪期間,點墨詩人打過零工,開過飲食店,又選擇開了婚紗店。然而恢復烈屬的希望卻一天比一天渺茫,這時候,點墨詩人信起佛來,佛不是說一切皆空嗎?翻一翻二十四史,不外是帝王將相的家譜,生存過的人不知幾何億,入譜的能有多少?入譜的讓人記住的又有多少?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當他們叱咤天下時,世界是多么小,只須一揮鞭,仿佛都能收入囊中;到頭來誰不是金棺七尺就把他們包裹了?每一個人都曾經鮮活地存在過,能呼吸,要吃飯,在或大或小的舞臺上,上演或好或壞的戲劇。無論輝煌或渺小,總歸成空。然而曾祖父成空了,自己又是從哪里來的?這些哲學念頭折磨著他,把他逼成了一位詩人。
“那么,依你說,歷史真的就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在人世間,恐怕就是這樣。所以人們才會幻想因果報應的佛、不徇私的閻羅王?!?/p>
不出所料,老祈很快又出現在編輯部。讓唐編輯意外的是,同時出現的還有點墨詩人。劉副總編說:“御宴潭的問題討論了很久了,沒有一個結論。看來也不是辦法。剛好這位關心文化的企業(yè)家愿意出點經費,請專家實地考察!”
點墨詩人連連擺手:“我不是企業(yè)家,只是一個好事者罷了?!?/p>
劉副總編微笑道:“這樣吧,唐編輯,你聯系一下民俗專家克尚旨和大學教授高爾雅,和這兩位一起去實地考察,寫一篇報道回來?!?/p>
出發(fā)那天,按時序已是深秋了,但在南方這片紅色土地上,樹木依舊葳蕤。陽光有時候照在右車窗上,有時候照在左車窗上,等車沿麗江行駛時,太陽一直斜照在右車角上。
小車停了下來,眾人魚貫跳出車身,置身于廣袤的田野中,江風瑟瑟,蘆葦索索。遠山、近水,藍天、綠地,在今時今日的中國,還能看到一片蔚藍的天空,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克尚旨指著遠處一座山說“那就是鹿境山,也是個出名的地方?!?/p>
他介紹說:在鹿境山最高峰處,有一塊平坦場地,相傳是金龍公主安營扎砦的遺跡。在上面可以鳥瞰麗江佳景,觀賞金龍公主墻基遺跡。墻基是用三合土(蠔殼灰、河沙、黃泥土和少量紅糖、糯米)夯筑而成,非常堅固。只是,歷經千年的風風雨雨,現墻基已被雜草覆蓋,只能隱約辨出筑砦范圍。
相傳宋仁宗年間,北宋名將楊文廣任平南元帥,率師遠征海陸豐地區(qū)“南蠻十八峒”,即現海城埔仔洞,附城金龍洞(鹿境)、番洞,平東九龍洞,西坑下洞,梅隴平安洞、黃山洞,赤石大安洞、明熱洞、明溪洞,鵝埠楊安洞,此外尚有舊屬海豐的五云洞(現屬揭西),西洋洞(現屬陸河螺溪),八苑洞(現屬陸豐八萬),華(貓)仔洞(現屬汕尾市城區(qū)大華),還有仙公洞、璣機洞、九龍洞。宋軍在進攻“鹿境山寨”金龍公主時,曾駐軍海豐縣城東笏楊心墩、楊厝地和鹿境山東側楊古埔(后來建村時,百姓為紀念楊文廣元帥駐軍地點而命名,此三村從來沒有楊姓居住)。楊文廣并在駐地始建媽祖廟供奉“通天神姑”,以保佑旗開得勝。楊文廣與金龍公主交戰(zhàn)時,兩人一見鐘情,只對殺十幾個回合,互相傾慕,不忍下手,一齊下馬行禮言歡。楊文廣遂娶金龍公主為妻,被后人傳為情緣佳話。
克尚旨指著在鹿境南麓,大家看去:麗江的分支之一——西溪自大渡頭繚繞飛鵝嶺至紅墓溪頭時來個急轉彎,奔流的江水頓時變得暴躁了,湍急的激流裹挾著一陣又一陣的漩渦,不停地沖涮淘挖著溪岸河床,使得紅墓溪頭轉折的地方水深流急,深藍的江面難辨其終底??松兄颊f:“我認為御宴潭就在這里。首先,這里江面開闊,能容納多艘船只,而且進可攻退可守;其次,背靠鹿境山,藏風納氣,敵人不容易發(fā)現?!?/p>
高爾雅同意克尚旨的說法:“從地形上看,這里確實具備御宴潭的條件。”
唐編輯插話說:“梅隴的黃山洞、鹿境和魚仔鷹眺潭都在麗江的下游,也都滿足在縣城北八十里的條件。唯有附城無水,不符合條件?!?/p>
克尚旨說:“你錯了,附城原本是近水的,以前附城進縣城要渡江,俗稱‘過?!V钡缴鲜兰o六十年代才填江造地,漸成今日的格局?!?/p>
高爾雅補充說:“你說這三地都在縣城北八十里處,大方向當然沒錯。但宋代時的縣城在今縣城的南部一帶,史載‘方飯亭’在縣城東五公里,如今‘方飯亭’已被納入縣城范圍。今天,這三地離縣城已不夠六十里了。”
老祈說:“既然大家都承認梅隴的黃山洞、鹿境和魚仔鷹眺潭符合御宴潭所在地的條件,為什么老克認定梅隴的黃山洞,老高認定鹿境呢?”
克尚旨反問他:“那你為什么認定是魚仔鷹眺潭呢?”
“因為小時候我看到過石頭山上刻著‘御宴潭’三個字?!?/p>
“字而今安在?”
“上面被修了一座墳墓?!?/p>
“死無對證?!?/p>
話題又回到原點。
眾人回到小車中,繼續(xù)前行。不久,梅隴黃山洞到了。黃山洞修了水庫,眾人站在水庫邊俯瞰,遙想當年未修水庫前,水流該是何等湍急?
高爾雅問:“這里有什么傳說?”
“傳說倒沒有,卻有傳聞。你看,這里的水都污染了。許多梅隴人民正在上訪呢!”
天色昏暮,一行人到達最后一站魚仔鷹眺潭。小車慢慢靠近,仿佛慢慢地融入彩霞中。不知何時,江邊搭起了幾間農菜館,將一半伸入江中,仿如吊腳樓。一名身著唐裝的女孩將他們引入盡頭的房間,竹窗撐開,一眼能望到溫柔的江水將幾顆初燈攬入懷中。一桌河鮮,兩瓶白酒,愉快地不停頓地跑入五個跋涉終日的肚子中。
“月亮掉在江中了。”老祈孩童般地指著,仿佛那月、那江都是自家的。
點墨詩人拈須朗誦了一首古詩:
橫波素練水晶鄉(xiāng),萬戶蟾光桂蕊香。何處蘭舟吹短笛,孺歌月下詠滄浪。
誦畢,遺憾地說:“可惜沒人吹笛?!?/p>
克尚旨擊著竹窗,也朗誦了一首古詩:
玉蟾此夜映波間,萬里無塵水自閑。樓外不知人耐坐,一聲秋笛過晚山。
誦畢,嘆道:“你說得對,麗江月色是我邑八景之一??上в性聼o笛,少了精神?!?/p>
高爾雅教授拍拍手掌,在房間里徘徊:“好好好。我記得還有一首描寫麗江月色的古詩。”念道:
蕭疏暮靄垂零露,清質臨流樹影低。共聽風篁聲寂寂,還憐江夜色凄凄。
長空眾宿皆為掩,極目飛鳥未定棲。此夕扁舟乘興好,也應絕勝棹剡溪。
唐編輯極目望去,掉在江中的是一爿上弦月,朦朦朧朧,仿似未確定的愛情。岸邊的翠竹綠林也把些影子掉了進去。微風拂過,水面上搖曳層層波光。據邑人游記記載:中秋之夜,月光如流水一般舒緩地瀉在麗江上,旋即折入水中,照徹江底密密叢叢的貝殼蠔蚌,其中一些銜珠的老蠔貝,更見璀璨耀眼。
當晚,五人就在農家旅館歇了。唐編輯打開手提電腦,記下當日的所見所聞,又玩了一會兒游戲,洗刷了上床睡覺。
唐編輯做了個夢,夢中,他喜歡的一個女子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尾隨。女子在竹林間走,在雜草叢生的山道上走,在懸崖邊走,分明伸手就可觸到,卻怎么也夠不著。忽然,女子隱入一間竹樓中,唐編輯舉手欲敲,卻發(fā)現自己才是置身于竹樓中,女子無蹤無影。唐編輯想找個地方方便一下,門卻被敲響了,敲門聲初如雨打芭蕉,漸如牛群過埔,后來竟然雷霆萬鈞。唐編輯愣了一下,才醒覺房門真的被敲響了。他深呼吸了一下,才下床開門,點墨詩人站在門口:“快穿衣服,快穿衣服。去看看,去看看?!?/p>
“看什么!”
“御宴潭石刻?!?/p>
“石刻?不是被墳墓蓋住了嗎?”
“別多問了。快!”
五分鐘后,唐編輯、克尚旨、高爾雅上了點墨詩人的小車,點墨詩人開得瘋快,恨不得一秒鐘趕到魚仔鷹眺潭。
夜色還未完全散去,四人下了車,遠遠看到老祈站在石頭山上,走近去,才發(fā)現老祈手執(zhí)一把鐵锨,渾身是泥土。
唐編輯驚叫:“你挖了人家的祖墳。”
點墨詩人不停地搓著手,看得出來,他很需要說話:“我剛睡得安穩(wěn),接到老祈的電話,說讓我們看石刻……”
半年后,唐編輯、克尚旨、高爾雅、點墨詩人和老祈再次聚首在魚仔鷹眺潭的石頭山。不同的是,這次多了數十名公安,以及宣傳、文化官員和文物鑒定專家。
墳主發(fā)現老祈毀墳后,把他狠揍了一頓,打斷了兩顆牙。公安局抓走了老祈,并移交法院,法院考慮到老祈作案的目的是要保護文物,從輕判處老祈一年徒刑,緩刑兩年,并處罰金一萬元。墳主也被抓走了,原因是毀壞文物,考慮到墳主不是出于故意,因此判刑半年,緩刑三年,并勒令移墳。
在縣長的重視下,縣宣傳部門專門晉京請來文物鑒定專家,對御宴潭遺址進行鑒定。不愧是文物專家,他們取出專用的毛刷,將狼藉的劫灰清掃得干干凈凈。然后取出專用的紙張,鋪滿整個石頭山,潑上專用墨水后,用專用的器具敲打。幾天后,專家們揭下紙張,拼湊在一起,果然是“御宴潭”三個顏體大字,每個字都有一座四點金的房子那么大。
老祈雙頰發(fā)光,在一旁走來走去嘟嘟囔囔:“有錯嗎?沒錯吧!有錯嗎?沒錯吧!”那樣子,仿佛站在人生的高峰,仿佛站立在萬眾矚目的舞臺。
文物鑒定專家繼續(xù)傳拓落款,唐編輯忽然張大了嘴巴,他依稀看到,落款是:公元一九六五年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