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飛
天 殺
□劉永飛
真沒想到,十年之后他還認(rèn)得我,只是快半天了我才想起他是誰。
那是三天前,我在大街上被一個陌生人突然抓住了手臂,我本能地奮力擺脫,可他的手鐵鉗般有力,我?guī)缀醪荒軇訌棥?/p>
我正惶恐不安間,“你是劉記者吧?”這個人忽然說話了。
我一愣,然后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問:“你是?”他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了,興奮之情形于臉上。
“我是馬本德呀。”
“馬本德?”
我迅速地把這個名字在我的大腦里搜索了四五遍,卻未能想起馬本德是誰。出于禮貌,我還是笑著對他說:“你好?!?/p>
就這樣,這個叫馬本德的人一句一個“劉記者”地跟我交談,而讓我尷尬的是,此時我依然沒能想起他是誰。
“劉記者,我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jī)會感謝您了,今天真是天意呀,正好擇日不如撞日,我一定要請您吃頓飯,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的?!?/p>
我覺得我不能再裝下去了,于是我滿含著歉意說:“真抱歉,我這人的記憶力不太好,確實記不得我們在哪里見過,煩請你給提個醒?”
這個叫馬本德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半張著嘴,臉上出現(xiàn)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
不過片刻他就調(diào)整過來了,他撓撓頭說:“哎呀,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十年前,馬家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開車撞死了我家的牛,這貨不但不賠我錢,還讓我給他修車,這事兒也不知道您怎么聽說了,就到我家來采訪,說要幫我主持公道,這事兒您總還記得吧?”
“哦,哦?!蔽蚁肫饋砹?,但同時我卻感到十分羞愧。
那還是十年前的一天,在縣委當(dāng)秘書的同學(xué)來找我,求我?guī)蛡€忙,他說,他舅舅駕車撞死了一個農(nóng)民的牛,當(dāng)時他舅舅喝高了些,就說了些“醉話”,偏偏這個農(nóng)民是個“一根筋”,逢事兒總喜歡討個說法。這不,他聲稱要去省里市里討個“說法”,可眼前正是他舅舅升鎮(zhèn)長的關(guān)鍵時期,所以來求我?guī)蛡€忙。
我說,你縣委秘書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這個縣報記者能解決什么呀?他說,你去采訪采訪他,說要把這個事情在報上發(fā)一發(fā),替他主持公道就可以了。
我說見了報豈不是更糟糕?他說哪能真見報呀,我們就是陪他玩玩,拖住他去上訪的步伐,只要過了這個時間點(diǎn)也就隨他了,再說了,再刁的民畢竟還是個民!
以后的事兒我就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馬本德比現(xiàn)在瘦,他當(dāng)時反復(fù)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讓他賠牛錢,難道讓他道個歉都不中?”
我當(dāng)時也是講哥們兒義氣,沒有是非觀念。當(dāng)然,馬本德最終也沒去上訪,而同學(xué)的舅舅也順利地當(dāng)上了鎮(zhèn)長,可謂皆大歡喜。
可是今天再遇馬本德,他口口聲聲要請我吃飯報我恩情,我就羞愧難當(dāng)了。但是我無論如何推辭,馬本德總能給我頂回來,后來,當(dāng)我看到他滿眼的誠懇與祈求時,我決定接受他的邀請,只是我計劃在席間偷偷地把賬結(jié)掉,這也算是我的一點(diǎn)自我救贖吧。
席間的馬本德又說了不少感激的話,每一句都讓我如坐針氈。后來他又自言自語地說:“唉,他出事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他自己?!?/p>
我一聽不覺竊喜,我知道他說的是誰,至于那個鎮(zhèn)長何時出的事兒,出了什么事兒,我一概不知,也許馬本德真以為是我的功勞。
此時,我說話不再唯唯諾諾,頻頻與他碰杯,我邊給他倒酒,邊自作聰明地附和說:“是啊,不過我都不記得他最后怎么樣了?!?/p>
“他死啦?!?/p>
“啊,死啦,槍,槍斃的?”
馬本德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頻頻地自斟自飲,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后來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敢問。
“淹死的。”他說。
“淹死的?”我的臉皮火辣辣的,于是又厚著臉皮自嘲說,“我還以為我的文章起作用了呢?!?/p>
他說:“您能來我家采訪就夠了,這就是我要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是給別人看的,是您給個坡讓我下了驢。您真以為我會去上訪呀,那是氣話,氣話而已?!?/p>
“可,他怎么會淹死呢?”我問。
“唉?!彼偷睾缺茋@口氣說道,“那是他當(dāng)上鎮(zhèn)長半年后吧,不知又在哪里喝多了,結(jié)果把車子開進(jìn)了我家門前的池塘里,我當(dāng)時正恨他入骨呢,根本不想救他?!?/p>
“你,是你沒去救他,他才……”
“咋可能呢,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可當(dāng)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從車?yán)锱鰜頃r,他已經(jīng)喝得肚大如鼓了,我們趕緊撥打120。但120的人說,他們離我們這兒太遠(yuǎn),趕過來怕也耽誤了,就先讓我們按他的方法搶救起來,可是我們都不會。后來,那個人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說,趕緊牽頭牲口來,讓他趴在牲口背上?!?/p>
“那趴了嗎?”
“沒有?!?/p>
“咋啦?”
“咋啦?全村唯一的一頭牲口不是被他給撞死了嗎!”
酒席結(jié)束前,我去買單,卻被告知已有人付過錢了。分手時,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眼睛淚汪汪地盯著我,似乎有什么話要說??粗难蹨I吧嗒吧嗒地落下,我也有些難過,就鼓勵他把傷心的事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
我這么一說,他就真的女人般嚶嚶地哭起來了,他說:“這么多年了,我跟誰都沒有提起過,其實,我當(dāng)時要是不去喊人,而是直接跳進(jìn)塘里,也許他就有救了……”
我的心頭不覺一顫,但我還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這不怪你,是他自作自受。可他還是哭個不停,他說:“你說的話我也這么想過,可他畢竟是個人,不是個畜生啊……”
他的哭聲越發(fā)的響亮了。
(原載《小說月刊》2015年第6期 河南李金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