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上
一
雪下得有些突然。
早晨,范思思拉開窗簾,不由得怔了一下。遠處的山像是抹了一層半風干的白油漆,東一塊,西一塊的。再近些,是一大片均勻的白。細密的雪粉拋灑于高大的樹干上,頗有些霧凇的味道。
樓底下的雪地上,一位父親牽著一個小男孩慢慢走過。那小男孩調(diào)皮地踩著雪,每踩一次,身子便跟著晃悠一下。
范思思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大約五六歲光景,她扎著兩根羊角辮,在大片的雪地里沒命地跑。雪積得有些深,沒過她細瘦的膝蓋,想把腳從雪堆里提出來,需花些力氣。她喜歡這種感覺,尤其是當腳從雪中脫離出來的瞬間。但男人似乎并不理解她所享受的快感,在她后邊不停地追喊,慢點,慢點。男人是范思思的父親,曾經(jīng)的。男人終于追上了她,繞過她的胳肢窩將她抱起,咱們回家吧。她自然不答應,手里還死拽著一小團雪……
這是范思思記憶里,倉州唯一的一次大雪。倉州地處浙江和福建兩省的交會處,西面臨山,東面臨海,整座城市常年被海洋暖濕氣流包圍。也正因為如此,雪對于倉州才顯出特別來。雪,就像個遲遲不肯到來的賓客,惹人惦記。
可現(xiàn)在真的下雪了,她反倒一點憧憬都沒了。范思思把臉貼在窗戶上,任由透骨的冰涼刺激她裸露的肌膚。窗外,幾片雪花正從天上顫顫地抖落下來。雪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像手工作坊里撕扯下來的棉絮,漫無邊際地飄搖著,使得整塊天空都呈現(xiàn)出虛無的黯淡來。
范思思轉(zhuǎn)過身,折到衣柜前找圍巾。范思思有許多圍巾,線的、絨的、絲的,一律掛在架子上。只一條不同,自收到那天起,便被她疊放在大方盒里。圍巾是林肖杰送的,準確地說,應該是寄。林肖杰畢業(yè)后去了廣州,兩人鮮有聯(lián)系,頂多也就通一通電話。所以當林肖杰在電話里問她收到禮物沒時,她一下沒反應過來,倒是電話那頭的林肖杰說個不停。林肖杰說他剛出差去過麗江,那里滿是紅色的燈籠,燈籠下是流動的水,從街的這頭一直淌到那頭。然后,他在一家小店門口看到了那條圍巾,他說他看到圍巾的第一眼就認定了,它像她,太像了。林肖杰說著問范思思,你看像嗎?
范思思打開盒子,抽出圍巾。圍巾質(zhì)地柔軟且老長老長,在她脖子上足足繞了三圈,垂掛下來。站到試衣鏡跟前,透過狹長的鏡子,范思思看到了二十九歲的自己:一副保持得還算可以的身材,下腹略微凸起;一張還算漂亮的臉,下眼角處,幾條細紋分明……
她沉默一會兒,然后沖鏡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鏡子里的她露出個淺淺的笑靨。她記起多年前,她拍過的一張高中畢業(yè)照里,她也是這樣笑的。她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能這樣笑,那笑確乎是發(fā)自內(nèi)心,真實得足以感染任何一個人。她還記得,林肖杰騎著腳踏車帶著她穿梭在倉州的每條小路上,還有他倆手牽著手漫步在倉州的林蔭道上。那許多個已逝的日子里,她就是這樣笑的。
強有力的蜂鳴聲從她的腰部擴散開來,聲音時斷時續(xù),漸漸變成了類似男人嘶吼的粗啞狀。是短信鈴聲,她隱隱有些不快,卻還是從褲兜里掏出手機來。短信是盧建寧發(fā)來的,盧建寧在短信里問范思思:晚上有空嗎?她頓了頓,打上“有空”二字,出了門??斓介T口時,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又折了回去。她把那條圍巾解下,扔進了垃圾桶,頭也不回。
二
蜂鳴聲第二次響起時,范思思正迎著細密的小雪朝文具店走去。文具店就在不遠處,從她租住的房屋穿過兩個十字路口,再左拐的一個小弄堂里。弄堂左側(cè)是個大型的布料市場,后頭還有個小學,無數(shù)個清冷的早晨,她坐在店門口看著孩子一撥撥從她跟前經(jīng)過,又一撥撥地離開,一天便過去了。
愈來愈強的蜂鳴聲伴隨著斷裂的振顫向她的全身細胞傳遞開來,她一個激靈,以為是盧建寧打來的。等拿出手機一看,卻并不是,來電顯示的是她的舅媽。舅媽在義烏小商品市場開了一家文化用品商店,生意好得不得了。范思思開文具店,有一半就是她的意思。當時,范思思立在舅媽那人來人往的店鋪前,看到她邊麻利地收著一張張遞過來的鈔票,邊扯著嗓子喊,開文具店吧,賺錢!要是你開文具店,店里的供貨我全包了。范思思只覺得腦袋一熱,便應了下來。
此刻焦躁截獲了她,她不知該同舅媽說些什么。她大概又將扯謊,講生意還可以之類的蠢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撒謊,那些賣不出去的貨物囤積在架子上,與新進的物品玩著過家家似的游戲,從上頭搬到下頭,再從下頭搬到上頭。
然而這次,舅媽并未提及文具店,舅媽說的是同一個陌生男人的會面,一門同這個男人有關(guān)的親事。范思思心底那隱秘的痛處便被精準地戳到了,她這才驚覺,她情愿和舅媽談談她的文具店的。文具店的生意一直都不好,那些賣不出去堆積在架子上的筆、本子和橡皮,那些成堆路過文具店、卻極少光顧的小學生。她應當坦白,老老實實地坦白,眼下她的處境并不太妙:她要吃,要穿,要上交房租,所有的一切集結(jié)成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在她眼前反復地躍動。
強烈的排斥感充斥著她。舅媽尖細的聲音慢慢變得急促,而她卻仍不得不把耳朵緊貼在手機上,關(guān)心地,至少是裝作關(guān)心地回應。她已經(jīng)二十九歲,正站在一個驟然收緊的關(guān)口上,和著致命的孤獨不可避免地朝衰老走去,難道她不比他們更清楚嗎?可他們——她所謂的親人、朋友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她,一次次地驚擾她,提醒她這個可怕卻又無可挽回的事實?
舅媽那飄渺的聲音又回來了,毫無預兆地扎入了她身體。“如果你母親還在……”,舅媽的拖音如此碎長,猶如拖著一條藏有無盡意味的尾巴。她的思緒發(fā)了瘋似的奔跑起來,如果母親還在,如果母親沒有莽撞地吃下那么多安眠藥,如果母親沒有那么想不通,如果……但如今,這許多個如果都不重要了。母親死了,徹底消失于這個世界,唯有那只被埋在墓碑底下的小方盒,還證明著母親真的存在過。
她突然很想要逃避,逃到盧建寧的世界里去。他們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在很偶然的相遇后,相互交換了電話號碼。接著,就如大多數(shù)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那樣,這個頗有風度的衛(wèi)生局副局長發(fā)短信請她吃飯,她爽快地應了約,并順理成章地建立了關(guān)系。范思思還記得盧建寧第一次握她手時的情景,這個比她大好多歲數(shù)的男人,在官場上縱橫有余,但當他伸出那雙柔軟的、只比她的大一點的手時,她竟發(fā)覺他在顫抖——就像一個從未有過戀愛經(jīng)驗的男孩被情愫挑逗,滿是對未來的興奮和被拒絕的惶恐。那一瞬間,她被感動了。她若大姐姐般地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什么話也沒說,但彼此都被點燃了。他們在狹小的車里擁抱,緊緊纏繞,臉對臉地親吻,直到看不清對方的臉龐。他的手穿過她的一件又一件的衣衫,直入她高聳的凸起,他捏得很輕柔,像是把玩某件古董,難以壓抑的歡愉以及煩躁沖擊著她,她唯有呻吟,不斷地呻吟,進而轉(zhuǎn)化為更加兇猛的吻,他們把整個兒的情欲都轉(zhuǎn)化為舌尖的融合……
很久以后,范思思回想起那個不可思議的夜晚,還會問自己,真的是因為那個顫抖嗎?其實,連她自己也答不上來,因為這種感動本身所能維系的時間是如此地短暫。一次、兩次的激情還可以算作是感動的延續(xù),可后面越來越多次的纏綿使她自己都備感迷茫。她應該談不上愛他,可和他在一起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是安全感,她一直渴望的安全感,那么真實,那么強烈。和盧建寧在一起,永遠不用擔心下一秒地球是否還在旋轉(zhuǎn),他總會巧妙地讓她安心,就像她從不告訴他自己的事,他也從不過問,但偏偏在她經(jīng)濟緊張時,他會拿出一筆錢來。就當給我個機會,當?shù)昀锏墓蓶|,好不好?他輕輕撫摸范思思的發(fā)絲,范思思開始還堅持金錢上的獨立,后來也就不再堅持了。
唯一的心結(jié)是,盧建寧是有老婆的,家里還有個十三歲的女兒。有一回,范思思翻看他的皮夾,不小心看到了他的全家照。照片里的女人看起來很有老底子上海灘里名媛的風范,只是年紀大了,衰老畢竟是藏不全的。范思思呆呆地盯著照片上的女人,心里感慨,這女人年輕時也一定是風光無限的吧。倒是照片中間的女孩兒,笑得嗲嗲的,兩個酒窩不深不淺,一副青春不知何為愁的模樣。范思思忽地就想到了從前的自己,疙瘩了一下,旋即,又不像了,她感覺自己的影像正在飛速地離自己遠去。從此,她再也不翻看他的皮夾。
盡管,范思思不愿承認,但罪惡感確確實實衍生了,也是唯一的一次。范思思從來沒想過要和盧建寧結(jié)婚,因為那是一個極其巨大、復雜的工程。結(jié)婚前,首先要離婚,這背后牽扯到太多太多的關(guān)系,她撼動不了,亦不想撼動。何況,就算結(jié)了婚,她能保證在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生活中,彼此不生厭、不離棄嗎?這么一來,她和盧建寧之間的關(guān)系就更難能可貴了。她是如此珍惜著這種烏托邦似的關(guān)系,平時,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根無限長無限細的直線,而在這條直線的另一邊是另一條無限長無限細的平行線——他的妻子——她倆互不搭邊,永遠都沒有交集。但偶爾,范思思不禁會問自己,這樣的日子究竟可以維持多久?
三
雪下個不停。從文具店的窗口往外望去,天雖還未全然暗下來,但漫天拋灑的紙屑卻也將天空遮去了一大半,冷意就倏地又躥了上來,范思思的身體毫無征兆地抽搐了一下。她下意識裹緊了棉衣,卻仍感覺不到絲毫的熱氣。她看了看表,才四點,此時走無異比平常早一個多小時。走,自然是可以的,積雪使店里的生意更冷清了,整整一天都沒做出一單生意。
她看了下短信,盧建寧說他有點事,六點半,老地方等。她像是確認了,心里空蕩蕩的。盧建寧所說的老地方在遙馬寺巷,距離這里不過三四百米,步行也只要十幾分鐘。眼下,她可以獨自在這個大雪天里坐上公交車同他碰面,又或者無所事事地守在這間屋子里,一直等到六點??傊?,在與他見面之前,所有的事件都無不顯現(xiàn)出一種單調(diào)、乏味的固有形態(tài)來。她想了想,還是決定繞條遠路走去遙馬寺巷。一來,當作打發(fā)時間,二來,她突然想看看她未曾見過的雪天里的遙馬寺。
遙馬寺巷還算寬闊,幾棵尚未掉光葉子的梧桐樹在路燈下,呈現(xiàn)出黑黝黝的晃影。再過去是一大塊廢棄的工地,部分倒坍的外墻內(nèi)殘缺的磚塊、木條隨處可見,被拆得不成形的建筑物怪異地立在上頭,依稀還能看出之前的鴿子籠式樣。這一帶原本全是七八十年代的民居,據(jù)說開發(fā)商買下地皮是要打造倉州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又停了工。
她加快腳步,把工地拋到了后頭,好快點看到遙馬寺。
幾朵零星的雪花飄飄悠悠落到了她的前額,她用手一撣,左前方遙馬寺的一角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頂端為最常見的懸山頂,呈琉璃色,不過現(xiàn)在天色正暗,加上散落的雪花,只能分辨出其大致輪廓。懸山頂下便是寺廟的主體部分,亦是它唯一的部分,約三十來平方。據(jù)說,遙馬寺在明朝以前盛極一時,除主殿外還一并設(shè)有鼓樓和鐘樓,燒香求佛之人極多??上х姌?、鼓樓早在明末清初被一場大火燒毀了,唯有一小部分主殿因搶救及時得以幸存下來。遙馬寺至此衰落,現(xiàn)今的遙馬寺就是民眾在此基礎(chǔ)上自發(fā)修建的,面積只占原先的三分之一。大概由于經(jīng)費不足,四周也不筑墻,看上去就不像寺廟了。
根據(jù)選定的處理方案,首先,按1.0m(縱向)×1.0m(環(huán)向)梅花形布置在缺陷部位鉆孔。其次,將3.5m的φ28mm中空注漿錨桿逐個打入孔位。再次,進行壓力注漿,封孔,表面處理等,如圖1所示。
踏上幾級寬大的石階,再跨過朱紅色的門檻,便是寺廟的主殿。主殿中央是個石佛,正凝神端坐,石佛四面均是白墻,上頭不乏留有些黑色的污漬。除此之外,再無別的什么可關(guān)注的東西。林肖杰曾在此查看了很長時間,林肖杰是學歷史的,對于歷史文物小有研究。林肖杰還說遙馬寺理應成為文物保護單位,主殿左邊那角的年份至少能追溯到元朝。
可遙馬寺畢竟不是文物保護單位,它只能算是個被人遺忘的小寺廟。同任何一座香火稍稍興旺的寺廟比較,遙馬寺都顯得寒酸和蕭條。
逛玩遙馬寺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自林肖杰走后,范思思就再也沒來過遙馬寺。這座本就清凈的寺廟如今越發(fā)寂寥了,石階仍在,只是朱紅色的門檻變得越發(fā)淡了,雪下在院子里,院子里唯一的那棵桂花樹上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廟里的老和尚不見了蹤影,范思思記得過去林肖杰曾和他討論過一些佛法上的事情,她聽了,嘴上雖呵呵地笑,但卻由衷佩服林肖杰學識的淵博。
范思思走了一圈,都沒碰到一個人,直到在門口遇見了一個清潔工,才曉得,老和尚圓寂快一年了,新和尚遲遲都不肯來。你看看這種地方,一年都來不了幾人,哪來的香油錢?現(xiàn)今的世道啊,佛要是沒了金裝,他也就不是佛了。清潔工說著,在門檻上用掃帚隨便劃了幾下。范思思的心里便新添了一種悲傷,她沒有拜見那座大佛便出了門。她對自己說,她是情愿看看那個老和尚健在時天天擦拭的大佛的,大佛下,林肖杰依舊不食人間煙火,而不是跑去南方那個叫廣州的城市,做了某個山寨保健品公司的推銷員。
四
尖銳的喇叭聲刺破空曠的路面幾乎與車同時抵達至她面前。是白色寶馬,透過半開啟的車窗,范思思看到駕駛座上的盧建寧。他著一件銀灰色的休閑服,頭發(fā)理得極為板正。他們幾乎不打招呼,范思思便朝后面走去。后門很輕松地就被拉開了,范思思彎下身子,縮了進去。等了很久?盧建寧轉(zhuǎn)過半個臉來問她。沒多久。冷嗎?他也不等她回答,便去摸她的手,她的手正互相交叉著放在膝蓋上。有點冷呀。他摸了一會,轉(zhuǎn)回身子,又把車內(nèi)的溫度調(diào)高了幾度。
車慢慢開動起來。范思思把臉朝向外邊。窗外黑黢黢的,道路兩旁的梧桐樹不斷重復、機械地往后退去。飄散的雪花有時會粘附在車窗上,結(jié)成一個個淡淡的、稀疏的小白點,同梧桐樹共同構(gòu)成一組單調(diào)的畫面。她無心觀賞,索性把頭靠在車廂后背上。今晚去哪?漁家飯店。盧建寧說,范思思沒有異議,盧建寧的選擇總是對的。
漁家飯店他們?nèi)ミ^好幾次了,用倉州人的話來說,漁家飯店的菜很落胃口。其實,對于范思思和盧建寧來說,飯菜可不可口、服務到不到位都不是重點,關(guān)鍵是地方夠僻靜,能不被人打擾。菜很快上來了,筍干燉老鴨煲、蔥油鱸魚、清炒蘆筍……都按著范思思的口味來,一律比較清淡。吃飯的時候,盧建寧要了瓶紅酒,打開,給自己和范思思斟上。范思思咪了一口,她平時并不大喝酒,但今天的酒似乎特別醇香。她把那一小口酒在嘴里含了一會,慢慢地,滑過食道,進入到胃部。她曉得今晚盧建寧是不回去了,并不是所有的約會,盧建寧都不回去。有時,他們僅僅是吃個飯,他便急匆匆地驅(qū)車回家,但喝酒例外。不知道為什么,范思思竟是如此期望著他能留下來,所以,她把那杯滿上的酒一口一口地咪完了,又給自己倒上。今晚,我要把自己給灌醉。她對盧建寧說。
在轉(zhuǎn)移到賓館之時,范思思果然把自己喝醉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胃液在一陣陣地往上翻騰。盧建寧也醉了,是微醉,但他們的大腦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渴求著對方的身體。很快,她的嘴唇咬住了他,而他亦反過來咬住她,死死的。她開始親吻他,從唇部釋放的舌尖很快嗅到了男人舌部的馨香,然后互相舔舐、交纏,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氣。熾熱感一經(jīng)蔓延,就如被點燃的荒野一般,她的手順著毛衣往下游移,在胯下處她摸著了他堅挺的想要沖破牢籠的器物,此刻,它如同溫順的綿羊,任由她擺弄。她拉開褲鏈,往里跟進一層,隔著柔軟的棉布,她盡量用力地來回搓揉。他呻吟了一聲,聽上去更像是種哀求,繼而,他爆發(fā)出了男人應有的本能。他把她壓在身子底下,不斷地進行著男女間的歡愉,她一度覺得自己快要被吸干了,可事實上卻沒有,就連剛才難受的胃也不再那么難受了。她就這樣享受著男人對自己的宣泄,直至他體內(nèi)的熱流一窩蜂似的涌進了她的身體。
范思思一度以為這個夜晚就跟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他們一直相擁到天亮,然后,盧建寧開車送她去她的文具店,他則繞道去局里上班。要是恰好碰到雙休日,盧建寧則會一直陪她到中午,再駕車離開。但那天晚上,就在盧建寧均勻的呼吸聲下,快要入眠的范思思聽到了聒噪的手機鈴聲。是盧建寧的手機。鈴聲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停了,沒過多久又再次響起。范思思只好起來,她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老婆”二字,她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不去管它。所以,鈴聲就這樣一直響著,直到盧建寧蔫蔫地從床上坐起,接了過去。
整通電話的時間不長,總共也就兩三分鐘。范思思聽到盧建寧小聲說著“嗯”、“好”之類的話,他的左手不停地揉捏著自己的太陽穴,仿佛在緩解酒精帶來的疼痛感。范思思突然就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幾分鐘后,她的預感得到了驗證。我得回去一趟。盧建寧說著,穿起了衣服。非得要現(xiàn)在嗎?什么事這么急?范思思看著收拾整齊的盧建寧,有些錯愕。女兒發(fā)高燒,都快40度了。她,盧建寧停頓了下,道,我老婆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說完,盧建寧已經(jīng)拎好了公文包,并低頭去吻了下范思思的臉頰。這是種歉疚的,更確切地說,是那種走過場式的吻,在盧建寧低頭吻她時,她一下就覺察出來了。她本來還想說些什么的,譬如她不想他走,她希望他能夠留下來。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無論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原來,在他的女兒、家庭面前,她是如此地蒼白無力。然后,范思思聽到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她和她在床頭燈映照下孤零零的影子。她木然地坐在床上,看著褶皺的、凌亂的床單,一對微微斜擺的枕頭,活像一個笑話。就在前一刻,他們還在這里交纏,好像彼此的精力永無休止,他身體的溫度還存在于她的每一寸肌膚之中,也就是這份溫存,現(xiàn)在卻毫不憐惜地刺痛了她,她所能感受到的除了冷,還是冷。
范思思起身去開空調(diào),她把溫度調(diào)得很高很高,然后,她把自己一層一層地裹在被單里。她終于覺得暖和了一點,在蠶繭般嚴實的溫暖中,她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她開始做夢,夢時斷時續(xù),巨大的斷面出現(xiàn)在她跟前,不斷有東西從她身邊飛過去,一個儲蓄罐、一罐橡皮泥,她還記得那是她父親從前送她的禮物,它們像飛行器般嗖嗖地飛往不知名的地方。她想抓住它們,但是一個女人卻硬生生地擋在了她的面前。這個女人長著一對很好看的杏仁眼,這對很好看的杏仁眼把她父親的魂給勾去了,從此,父親就不再是父親了,而是一個負心漢,一個害妻子吞下安眠藥的罪人。即便后來,這個女人去了外省,從此再無音訊,但父親再也回不來了,他才四十五歲,可他的一生早已隨著這兩個女人的消失而提早結(jié)束了。
一條狗朝范思思跑來。范思思記得,那是父親和她一起養(yǎng)過的狗,叫毛毛。她想去夠它,不料身子一傾斜,掉入了那個巨大的斷面。她一驚,醒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條手機短信,上面寫著“別怨我,寶貝。”她突然很想哭,之前的被拋棄也好,夢中的驚嚇也好,都沒有能讓她痛哭一場,可此刻的自艾自憐反倒令她變得脆弱無比。她突然間很想知道那個長著一對杏仁眼的女人是否也像自己這樣哭過。她從前只知道恨她、怨她,直至重蹈這個女人的覆轍,才驚覺,恨是可以蒙蔽住人的眼睛的。說真心話,如果拋開女兒的身份,她甚至會可憐起她和父親來。范思思很早就曉得父母之間沒有愛情,母親對父親也不過是被拋棄的那種憤怒。所以,那天晚上,范思思哭著問自己,沒有愛情的母親,拿一條命,換來了情人的分離和生者下半輩子的痛苦,這真的值得嗎?
終于,她哭累了,只覺得渾身愈加無力,遺留的酒精刺痛著她的腦袋。范思思決定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可是她越是這樣想,腦子里越是跳出盧建寧的影子來。盧建寧和她一起蕩馬路的樣子啦,在前頭開車的樣子啦,還有他提前從國外回來,慶祝她生日時的樣子啦……這些記憶疊加在她腦子里,怎么也抹不去。她聽到表盤上的秒針滴答滴答穩(wěn)穩(wěn)地走過,她看了看手表,才四點二十分。是該結(jié)束了。她對自己說。
五
第二天早上,范思思沒有去文具店,而是徑自去了相親。地點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廳里,范思思和那個陌生男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從落地玻璃里折射出男人的影子來。男人長得還算端正,不高也不矮,戴一副黑框眼鏡。他才坐下五分鐘,就點起了一根煙,范思思注意到煙的包裝盒上寫的是“中華”。范思思是不反對抽煙的,盧建寧就喜歡抽煙,盧建寧抽煙的姿勢很程式化,總是吸一口,再吐出來,再吸一口,再吐出來。他吐的那玩意叫煙圈,先是一個圓形狀的東西,隨后便散開了,立時周圍都沾染了煙的氣味。范思思總說盧建寧的抽煙姿勢很奇怪,完全不像四十多歲的男人干的,但她心底里卻迷戀上了這樣的盧建寧,迷戀上了盧建寧抽煙時的樣子。范思思還憶起,他倆第一次見面,盧建寧問她,介意抽煙嗎?范思思搖搖頭,他這才點起了一根煙,這種煙范思思過去沒見過,她后來才知道,它有個很不著調(diào)的名字,叫作“熊貓”。因此,當陌生男人沒有征求她的意見便抽起了他的中華時,范思思把臉別向了窗外,寬大的落地窗外,雪正悄無聲息地降落下來。范思思瞅著窗外的雪下得紛紛揚揚,她在紛紛揚揚的雪天里想念一個叫盧建寧的男人。
男人似乎并未察覺出范思思的異樣,他慢慢吸幾口煙,又把煙灰彈落在煙灰缸里,訴說起他的發(fā)家史和感情狀況來。在他的絮叨中,范思思了解到男人在一家外企做銷售,年收入大約有十來萬元。范思思還了解到,男人在遙馬寺巷那帶有好幾套房子,前些年因為更換開發(fā)商,房子還保留著沒拆?,F(xiàn)在基本上定下來了,但凡是拆遷房內(nèi)的戶口,每個人可以分到五十平方。五十平方,什么概念?男人舉起他的左手掌,如果能趕在戶口凍結(jié)前結(jié)婚,再添個孩子,一百五十個平方就穩(wěn)賺了??赡苁桥路端妓悸牪欢腥擞盅a充了一句,孩子作為獨生子女是算兩個人的面積的,所以是一百個平方。在男人講了許多話后,他們在咖啡館門口分別,分別前,男人遞給她一張名片。有空打我電話,男人說。范思思點了點頭,背過身去,在下一個紅綠燈前,她看了一眼名片上的信息,將它丟進了垃圾箱。
那天下午,當范思思匆匆趕回文具店,她并未想到還有一場葬禮在等待著她。她看到店門口的路被圍得結(jié)結(jié)實實。一輛警車閃爍著紅的、藍的光停在馬路當中,刺耳的警笛聲正肆意穿透她的耳膜。人群亂糟糟的,到處是哭聲、喊叫聲、爭吵聲。一個穿黑衣服的中年婦女告訴她,對面布莊的小老板死了,是被車給撞死的。他騎著他那輛改裝過的摩托車在高架上飛馳,結(jié)果撞上了迎面而來的汽車,腦袋當場就裂開了,血濺了一地,同雪混在了一起,據(jù)說,環(huán)衛(wèi)工人今早處理路面都處理了好幾個小時呢。中年婦女說完,努了下嘴,又和其他人說笑去了。范思思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中年婦女所說的小老板,范思思是知道的,盡管只是幾面之緣。他通常理著個小平頭,頭發(fā)中間用發(fā)膠固定了,梳出個凸起的樣式來。他不?;貋?,偶爾回來,多半也是問他母親要錢。這一帶的人都曉得他的花銷很大,不是去夜店瘋玩,就是和他的那些麻友們賭上幾圈。他母親給了他好幾輛汽車,但他很少開,騎得最多的是輛黑紅色的摩托車,這輛摩托車的發(fā)動機聲響特別大,有次他經(jīng)過范思思的文具店時,摩托車的突突聲更像是直升機在屋頂上盤旋。也是那一次,范思思看清楚了他,理著個小平頭,中間的頭發(fā)翹起。他甚至根本不用頭盔,剎車、立定,輕輕一跨,就從摩托車上下來了。所以,這樣的人出了事,范思思并不以為怪,范思思擔心的是小老板的母親,也就是晴姐。
晴姐的身材有些微胖,為人很是客氣。她常常搬張椅子,坐在布莊門口。范思思就看到一卷卷豎立齊整的布料邊上坐著一個頗為豐滿的女人,蹺起二郎腿。進來坐坐。她時常這樣招呼范思思,聲音細軟,帶著南方女人特有的腔調(diào)。范思思有時會進去坐上一會,一來二去,她倆就熟了。后來,在一次次的閑聊里,范思思知道布莊在倉州還有好幾家分店,晴姐只管這家,另外幾家由她老公打理。這個晴姐嘴里的老公,范思思沒見過,只聽說他這兩年為了把生意做大,都做到倉州外頭去了。
范思思想要去看看晴姐,她無法理解,為何她和晴姐的命運都會如此地不濟。她緩緩地走進布莊,看到晴姐還是坐在那張椅子上,只不過,不再蹺起二郎腿。晴姐的邊上立著兩個人,一個年輕女子挽著一個中年男人,似乎在等她開口。那個中年男人的眼睛范思思一下就認出來了,是小老板的眼睛,范思思頓時明白了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后來,她看到晴姐在用家鄉(xiāng)話和那個男人說著什么,她一句也聽不懂。男人好像低聲罵了句,走了,年輕女人尾隨著他,范思思聽到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汽車軋過雪地發(fā)出的嘎嘎聲,再無任何聲響。
現(xiàn)在,布莊里只剩下了范思思和哭腫了眼睛的晴姐。范思思站在晴姐的左邊,她想不出任何安慰晴姐的話語,她就一直這么默默地站著,站著,她想她無須多說什么,晴姐會懂她的。晴姐看起來老了十多歲,但動作依舊麻利。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包煙來,問范思思,你要不要來一根?這是范思思頭一次看到晴姐抽煙,這種煙以前是給看貨的客人抽的。范思思看到晴姐把煙點燃了,死命地吸進,再翻搗出來,她的喉嚨因受不了刺激而不停地嗆著。她終于把自己給嗆出了眼淚,她邊拭淚水邊對范思思說,你曉得我剛才和他們說什么嗎?我告訴他們,這是我兒子,我兒子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六
盧建寧的短信是在四天后收到的。當時,范思思正坐在文具店里,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若雨點似的小雪。這種雪,倉州人俗稱雪卜子,它落在地上的響聲若雨點般清脆,又比雨點略微滯重。雪雖小,天卻越發(fā)冷了,范思思給自己泡的熱水添了又添,也沒能把她捂熱。從盧建寧把她丟在賓館的那一晚起,她的心就被凍冷了,她想過千萬種方式去回絕乃至挖苦那個男人,可男人卻銷聲匿跡了。整整四天,他沒有發(fā)來只字片語——換作過去,要是范思思生氣了,他甚至會在第二天跑去文具店討她的歡心——只留下范思思,獨自在一陣冗長而又沉悶的雪卜子里等待一個不屬于她的消息。
范思思這才察覺,在這場博弈里,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盧建寧或許已經(jīng)不要她了,就像丟掉他身上的某樣多余的器物,毫不費力??墒?,她卻陷進去了。她還在等,等他的歸來,等他所謂的解釋。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她已經(jīng)習慣了有他的蔭蔽,習慣了有他的生活,她甚至覺得,只要盧建寧給她個不太離譜的說法,她的心便會奮不顧身地回到他的身邊。所以,當盧建寧發(fā)來“晚上六點,羊湯面館見”的時候,范思思本能地回了個“好”。等回好短信,范思思又重新翻出那幾個字,她把那幾個字讀了又讀,然后對自己說,什么解釋、什么分手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見他,必須見他。
羊湯面館建在高銀街上,這是條老街了,據(jù)說這條街的歷史能追溯到元代。自從倉州城打造國內(nèi)一線旅游城市以來,整條街便被保護了起來,一律是老式的房子。整條街通長約有四百米,一路上可以看到宋、清兩代以及民國時期的建筑,街的盡頭是一個四岔路口,往北是倉州城有名的鼓樓,往南是另一條步行街,只有東面相對不那么繁華。羊湯面館就在這四岔路口處,從外面看上去,是民國時期的復式小洋樓,中間掛著塊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用隸書寫著大大的“羊湯面館”。老倉州人都知道這家面館,里面的羊湯面和小籠包最為有名,新來倉州的也要吃上一口,倉州人管這叫“接風”。
范思思也曾吃過羊湯面,不過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而今,她立在四岔路口,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挨過自己的身體,又經(jīng)過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布滿了麻木,步履匆匆,她突然很想透過他們的瞳孔看看自己的臉是不是也同樣布滿了麻木。人潮依舊。范思思涌進擁擠的人流,在一波又一波的挨擠、交錯中走進了面館,在靠近角落邊的一個位置坐下。她坐了足足有二十分鐘,其間,面館的服務員好幾次來問她要點什么,她都微笑著搖頭,我在等人,等人到了,再點。最后一次說的時候,她感覺到了服務員的不滿,在這個客流量如此大的面館里,是容不下她這樣光坐卻不吃的人的。但范思思顧不得那么多,她占著位子,把頭舉得高高的,好在穿梭的人群里一眼看到盧建寧。
盧建寧還是沒來。范思思看到鄰桌的一個小孩,拿著一瓶醋,不小心潑灑到了他媽媽的身上,他媽媽正在訓斥他。斜對面的兩個情侶不知道為什么吵了起來,他們扯著嗓門,說著些她完全聽不懂的話??磥?,他倆是外地人。范思思等得有些不耐煩,她拿出手機,撥通了盧建寧的電話。電話通了,發(fā)出嘟——嘟的鈴聲。真好,范思思在心里說,可之后,電話就一直嘟——嘟地響著,無人接聽。范思思只得把電話摁掉。就在她摁掉電話的那一剎那,她看到面館門口站著個女人,女人挽著個發(fā)髻,露出一段長長的、很漂亮的脖頸。這個女人看上去很面熟,范思思心想。等女人走近,她才明白過來,這個女人她真是見過的,就在盧建寧皮夾的那張全家福上。與此同時,她也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處境,她被騙了,盧建寧根本不會選擇在這種熱鬧得過了頭的地方同她約會,約她來的是這個女人。
面館的喧嘩聲蓋了過來。范思思本可以逃跑的,趁著面館人多、眼雜。但她轉(zhuǎn)念一想,逃跑是不是就等同于她間接地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承認了自己做的是件齷齪的事?她不想承認失敗,尤其在這個女人面前。何況她想,如果盧建寧沒法聯(lián)系上自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緣故,那她范思思會義無反顧地原諒他。這么一想,范思思便沒有起身,而是直挺挺地坐著,看著女人像一條姿態(tài)優(yōu)雅的游魚,游過喧鬧的人群,來到她面前。
你是范思思吧?女人在范思思面前停下,坐了下來。范思思終于得以近距離地看她。平心而論,女人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在她淺咖色的眼線下,長著一雙不算太大卻很有神的眼睛。除卻眼梢處的幾根粗細紋外,面部其余的地方均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不等范思思回答,女人又說,你應該猜得出我是誰吧。不過我想,你可能還不知道,我丈夫,也就是盧建寧,他死了。女人輕啟紅唇,淡淡地吐出了這句話,好像死的不是她丈夫,而是一縷隨便可以吹散的輕煙,又或者是一片無足輕重的落葉。
范思思的腦子一下子蒙了,她想不到可以用什么詞來形容,她只能呢喃地重復女人的話:他死了?是的,死了。女人一字一頓道,四天前的那個晚上,他開車回家,同一輛逆向行駛的摩托車撞上了。范思思的腦袋里就蹦出了那個理著小平頭的小老板,她還記起圍觀的人曾說起過小老板撞的是輛私家車,但她怎么也沒能把這個和盧建寧聯(lián)系起來。女人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著,撞到的是肺部,安全氣囊大概出了故障沒彈開,總之沒能搶救過來。交警后來從他身上測試出了酒精,是酒后駕車。女人說著,從皮包里掏出兩張鈔票,揮手招呼起服務員來,兩碗招牌羊湯面,女人說。
范思思無法想象眼前的女人怎么可以在丈夫死后還能饒有興致地吃起羊湯面,她想哭,她太想哭了,但她告訴自己必須忍住,尤其在這個女人面前。羊湯面很快上來了,高湯的熱氣四散開來,很快,連綠盈盈的蔥花、切片的羊肉都看不清了。吃吧,我請客。女人用筷子夾起一撮面,細細地嚼起來。她吃過半碗,又抬頭看了看一動也不動的范思思,你怎么不吃呀?范思思依舊一動也不動。女人終于停下,把筷子架在碗上,再從皮包里拿出紙巾,把嘴上的油抹凈了。原來,你們兩個的感情也不過如此么。女人把紙巾丟進了吃剩的面里,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哭一場的。你可能不知道,在曉得你——范思思的存在以前,我有多么心痛。我以為,他真的是在辦公事;我以為,他是為了孩子才出的車禍;我恨自己,恨自己打電話給了他,恨自己讓他在這樣一個雪天濕滑的夜晚趕回家來。直到,我看到他手機里的短信,才發(fā)現(xiàn)害死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和他自己。他這么一個精明的人,怎么會想到,自己發(fā)了條短信,就把命都給搭進去了?女人竟然笑出聲來,在她尖細的、令人發(fā)顫的笑聲里,范思思好像真的聽到了盧建寧的聲音,盧建寧穿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穿的格子襯衫,笑著朝她走來。他把他的嘴輕擱在她的耳畔,柔聲道,別怨我,寶貝。范思思的眼淚就下來了,止都止不住,她看到自己的淚水滾落在那碗沒動過的羊湯面里,結(jié)成了一大塊一大塊的黃色油漬,臟兮兮地漂浮在上頭。
女人就這么一直坐著,看著范思思,看她哭得稀里嘩啦,把臉上的妝都哭花了。等到范思思的哭聲逐漸轉(zhuǎn)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女人才再次開口。女人說的是,你還可以哭,可我呢,我連淚水都流盡了。女人說著把頭望向了窗外,街上依然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兩個女人。女人又說,你其實真的應該吃掉這碗面的,這里的羊湯面很有特色,我和他第一次約會來的就是這兒。那時候,他才剛?cè)バl(wèi)生局上班,什么都不是,可卻硬要帶我來這里吃,他說他最喜歡吃這家店的羊湯面,所以,他要把最好吃的留給我吃。就因為這句話,我嫁給了他。可惜,這兒的羊湯面太貴了,一碗就要八塊,那個時候的八塊多值錢哪。我就想到去弄個湯方,在家里也好熬給他吃。湯方是弄到了,可是味兒卻不是那個味兒了。后來,他一步步做到了副局長,我也索性辭了職,在家?guī)畠?,再煲,他也總是挑這個挑那個。我總以為是自己煲得不夠好,現(xiàn)在才醒過味來,男人啊,再好吃的東西,吃久了也是會膩的。他們有了羊,還想著魚,好湊成一個“鮮”字,你說我說得對嗎?
范思思沒有應答,她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然后,在一片模糊的思緒中,她看到女人掏出一本紅色的存折本來。這是他名下的賬戶,女人把存折本打開,他死以后,我到銀行辦理了手續(xù),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幾筆錢,劃到了你的賬戶。喏,你自己看看。那本紅色的存折本便從半空中掉落,砸了下來。范思思感到自己被侮辱了,她想爭辯,她想告訴女人,誠然,盧建寧是給她過幾筆錢(這些錢加在一起也不過十來萬),但她從來沒想過要依附于他而生活。更何況盧建寧給她的錢都用作文具店的投資了,她原本就打算等生意好轉(zhuǎn)把錢還給他的。但同眼前的女人,又有什么可解釋的呢?一切不過是徒勞,她不過是女人眼中的情婦,隨便弄幾個錢便能被包養(yǎng)的二奶。所以,范思思索性繼續(xù)緊閉嘴唇,什么也不說。
像這樣的情況,女人還在繼續(xù)著她一個人的戰(zhàn)斗,我已經(jīng)咨詢過了律師,完全是他——我的丈夫未經(jīng)得我的同意而濫用我們夫妻的共同財產(chǎn)。所以,若打起官司來,你是沒有任何勝算的。范思思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場毫無意義的對話,她提起僅有的底氣對女人說,用不著打官司,我也會把錢給你。其實范思思自己最清楚不過,她手頭上根本沒有現(xiàn)錢可還。她想,或許她可以把店賣了,這樣就可以湊足一筆錢,又或許她該隱姓埋名去另一個城市。誰知道呢,她倦了,眼下,她只想快點逃離。女人似乎怔了下,那最好不過了。她站起身來,臨走前,她對范思思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已經(jīng)向法院提出申訴了,我不知道他還有沒有給過你其他的款項,有的話,我也會一并要回來。女人說著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全倉州的人都來觀看這次審判。
女人說完,隨即出了面館,在這個被雪掩蓋得有些凄慘的倉州城里,像一只被凍哆嗦的蝴蝶搖曳著尋找屬于她的巢穴。很早以前,范思思還在上初中時,她記得她的數(shù)學老師曾經(jīng)講過:在同一平面內(nèi),永不相交的兩條直線就叫平行線。但此刻,她卻覺得一定是哪里出錯了,又或者,其中的一條平行線不知在哪兒拐了個彎,緊接著,她們就撞上了。范思思望著那條漸行漸遠的平行線的背影,她在心里希冀,從今往后,她們永遠都不再有交集。
范思思決定回家,回曾經(jīng)的家,自她上了大學,便再也沒有回去過。她穿過高銀街,坐上355路公交車。一路上,她看到了自己熟知的店鋪、超市、學校,還有行色匆匆、永不知疲倦的路人。車子在家門口的小區(qū)外停了下來,她思量了會,還是沒有下車。她害怕父親問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一個人住得習不習慣,她害怕她的眼淚會不爭氣地流下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某只被遺棄的寵物,倉州那么大,卻沒有能夠容納下她的地方。
她坐在355路公交車上,一直坐到了終點,下了車,又上了另一輛公交車。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倉州城里游蕩。等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遙馬寺時,夜已經(jīng)深了。整座遙馬寺籠罩在一片無比祥和的柔光之中,雪雖停了,但白茫茫的雪蓋在寺廟頂上、桂花樹上、門前的石階上,使得這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與塵世絕緣。
范思思從包里掏出手機,撥通了林肖杰的電話。電話很快就通了,從電話那頭傳來了快節(jié)奏的電子混音舞曲、焦灼碰撞的啤酒杯以及男男女女的互相搭訕……在嘈雜的背景音樂下,林肖杰扯著嗓門朝電話這頭喊:有什么事嗎?我聽不見—— 范思思笑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笑,她甚至找不到笑的理由。范思思就帶著這種淺淺的笑,對林肖杰說,下雪了,遙馬寺,下雪了,你聽到了嗎?
然后,范思思打開手機揚聲器,把它放在遙馬寺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下,她自己也躺了下來。她能感覺到雪是如此地柔軟,哧,哧,不算太厚的雪經(jīng)過她的擠壓,迅速滲進她的呢子大衣,滲進她的肌膚里。
雪,在倉州溫潤而潮濕的西風的吹拂下,正開始融化。
【責任編輯 張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