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哲珠
1
那天,阿芝進門就說:“阿爸,給你買架揚琴吧?!?/p>
老獨正刮著鋤頭上的泥,猛地抬臉,表情又茫然又怪異。
阿芝說:“剛剛去鎮(zhèn)上,幾個老人在公園奏潮樂,那曲揚琴敲得真好……”
秋紅一碗菜頓在桌上,阿芝轉頭看阿嫂秋紅,秋紅臉色鐵青,阿媽惜霞立在一旁,眉目愁苦,阿芝避開阿媽的目光,想把后半截話說下去。
老獨還僵著,目光卻軟散成煙。
秋紅扭過身,扭得腰背咔地一響,朝灶間走去,抹布啪啪在腿邊拍打。
“吃飯?!崩溪氄f。
飯菜擺在小圓桌上,五歲的阿虎和六歲的阿聰吃著鬧著,桌子顯得局促,阿芝人插不進去了,立在兒子阿虎后面,惜霞抱了兩歲的阿成,一手端碗,從桌邊退開:“阿芝,你來這,我去門檻邊喂阿成?!鼻锛t刷地起身:“阿成,阿媽喂你?!鄙焓职寻⒊衫н^去,惜霞只感覺阿成雙腿被抽出的力度和速度,半圈著的胳膊空了,碗也被秋紅接走,阿成錯愕地哭了幾聲。
老獨看了秋紅一眼。
因為搶湯勺,阿虎和阿聰打成一團,掃掉了碗,碎瓷片和粥在地上白花花一片,秋紅揚起掌在兒子阿聰肩上狠拍兩下,阿聰張嘴大哭,她追加幾掌:“再哭,再哭,讓你鬧。”阿聰哭聲尖利了,阿成也哭了。阿虎躲在阿芝身后,目光畏畏縮縮,阿芝也想揚起的掌突然無力了。
飯后,阿芝抹著桌子說:“我和阿虎想搬去老屋?!?/p>
秋紅把阿成放在涼席上,說:“阿姑盡管沖我來,不用說這樣的話?!?/p>
惜霞扯阿芝的袖子:“阿芝……”
阿芝面對秋紅:“阿嫂,不是氣話,在這長住不是法,我從小在老屋長大,再說老屋一向收拾得干凈敞亮,環(huán)境不差?!?/p>
“老屋好,這個家環(huán)境差?!鼻锛t的話有了棱角,“我不賢慧,委屈了阿姑?!?/p>
阿芝咬咬唇:“阿嫂是好媳婦,大寨哪個不知。”這是實話,秋紅嫁進家后,阿兄出門在外,這個家她操持得條條理理。
秋紅說:“哪個當得起好媳婦,阿姑都要出門另起爐灶了,一家人起兩灶?!?/p>
“是我要清靜,再說,我本就該是另一戶……”
老獨咳了一聲:“阿芝。”
“寨頭寨尾起兩個爐灶,知道的說阿姑自重,不知道的說我這當阿嫂的沒理?!鼻锛t話一突一突地。
“要我怎樣么?”阿芝有了哭腔。
“別這樣說,外人聽見了,以為我這阿嫂使了什么手段……”
“夠了!”老獨喝了一句。
秋紅捂住嘴,沒能捂住哭聲,跑進里屋。阿芝手按額,跌坐藤椅上。惜霞抱了阿成,默默進灶間。
秋紅躺在床上,把被角塞進嘴,她也覺得委屈,上個月回娘家,她跟阿媽提阿芝的事:“要是做客,想住多久住多久。這樣回來,算什么事?我腰背又疼了,這能忍,阿聰他阿爸在外行走,要的就是順,無運怎么順?”
阿媽只是皺眉,嘆氣,嫁出去的女兒,是另一家的事,沒法多嘴的。秋紅明白了,娘家不是她的了,她的家在大寨,系在另一家子身上??砂⒅ツ兀?/p>
阿芝回娘家了,帶著不滿五歲的阿虎。
2
蟲鳴蛙聲把初夏的夜晚叫安靜了,屋里靜得粘稠發(fā)悶,老獨蹲在天井角,煙頭一閃一閃,燃在銀白的月光里,阿芝出來了,立了片刻,走來蹲于老獨身邊。
“阿爸?!卑⒅ナ种冈诘厣蟿潄韯澣ィ帜_邊有一小堆煙頭,都是卷煙,他還是不抽自己和阿兄買的香煙,劃了一會,她抬起頭,覺得中午半截話還是吞不下去,說,“阿爸,買架揚琴?!?/p>
老獨嚇了一跳的樣子,扔掉煙頭:“怎么突然提起這個,我不敲揚琴。”
阿芝看看阿爸,月光里,他眉頭心事重重,她很奇怪,一提到揚琴,阿爸就這樣,而他明明是會敲揚琴的,要不,她也不會有買琴的念頭,這念頭起了不是一天兩天了。
是阿芝高中時的事。
阿芝考進縣重點高中,禰補了阿兄不愛念書的缺憾,老獨親自帶她到縣城報名。下了汽車,老獨站住了,目光牽扯在路對面一家樂器店上。
“阿爸,過去看看?”
老獨直直走進那家樂器店,阿芝疑疑惑惑地隨著,喚:“阿爸……”樂器店里擺的掛的,有阿芝認識的二胡、笛子、洞蕭、古箏、電子琴之類的,還有很多認不得的,不知阿爸要看什么,阿爸不回頭不應聲,在樂器店中間站下了。
看店的女孩走過來:“阿伯,想買哪樣?”
老獨不答話,手上的行李落下,行李袋撲地蹲在地板上。阿芝湊上去,想尋找阿爸的目光,老獨往前走,阿芝和看店的女孩明白了,他的目光在一架揚琴上。
鄉(xiāng)里祭祖請潮劇團演戲時,阿芝到后臺耍,看過揚琴,看潮劇時聽過混在潮曲里的揚琴聲,除了這個,她的日子和揚琴毫無關系,在她印象里,阿爸和揚琴就像后山的樹和金河溪的魚,沒法往一塊湊。
老獨立了許久,手指試探性地伸出,輕觸了下琴弦,受驚嚇般地縮回手,然后,又伸出??吹甑呐⒄f:“阿伯試試,琴是調好的?!?/p>
老獨在揚琴前的椅子坐下,掂起琴竹,眼皮微閉。
阿芝喚:“阿爸……”阿爸沒彈過揚琴,別弄壞了人家的琴。
琴聲起了,輕輕,一聲,兩聲,像隔夜的雨水,從瓦間滑到檐邊,風拂來,飄落,咚地在石階邊散開。水醒了,回憶醒了,憶起曾經于山泉涌出,繞石而過,叮咚向前,或急或緩,或嬉戲于草間,或淺睡于河面。
老獨糙硬的手靈活了,雙頰的褶皺柔軟了,頭微點,身子輕晃,雙臂揚起、收縮。阿芝呆了,看見阿爸身體里有什么東西飄出,升騰、飛揚,想喚阿爸,喚不出,她不確定這還是不是阿爸。
阿爸是老獨,獨自下田,獨自回寨,不和寨里的男人湊堆抽煙,湊堆談收成。寨里哪個喊幫忙,他幫,事完了便走,話不說一句,水不喝一杯,就是笑也不扯一絲,謝他,他不推,惱他,他無謂的樣子。寨里人說,這老獨,生就獨個的命。
小時,阿芝的伙伴來家里,都怕老獨。阿芝說:“我阿爸就這樣,不愛說話,不愛笑,可不兇人。”除了抽煙,下田,阿芝不知道阿爸還喜歡做什么。
現在,老獨彈揚琴,眼神消散于樂聲中,身子在樂聲里充滿彈性。阿芝不敢用力喘氣,阿爸身體里飄出的東西那么輕,她怕吹散了。
阿芝意識到琴聲結束時,曲子已經終了一會兒,老獨坐定在那,琴竹在手,眼神隨樂聲失落在什么地方。掌聲,一下,又一下,慢慢熱烈起來,樂器店的女孩驚嘆:“阿伯彈得太好了,比我們老板都好?!?/p>
老獨雙臂抖了一下,琴竹失落,在琴弦上落出兩點叮咚,他木木轉過頭。
“阿伯一定是識貨人,這是好琴,買下吧。”樂器店的女孩笑語如琴聲。
老獨又抖了一下,筆直地立起,離開那張琴,踉踉蹌蹌走向行李袋。
“老伯,你細看,這是好琴……”
老獨半拖著行李,急急出門。
阿芝追出來:“阿爸,那琴要是好,先問問價錢?!?/p>
老獨說:“阿芝,學校還有一段路,叫輛三輪車吧?!?/p>
“阿爸會彈揚琴!沒見你彈過?!卑⒅トソ有欣畲溪氈还芡凹弊?,行李袋的帶子被他攥得緊緊的。
阿芝急步跟上,和老獨并肩:“阿爸,我想知道……”
“我們先吃碗面,一會報名還要排隊的?!崩溪毘患颐鏀傋呷?。
后來總是這樣,阿芝稍稍提起揚琴,老獨的話就風馬牛不相及。但阿芝忘不掉阿爸彈揚琴的樣子,好多年,她沒和他提揚琴,買揚琴的念頭卻埋下了,一年一年發(fā)著酵。
現在,阿芝又提到揚琴,阿爸的話讓她歡喜,她第一次聽到“揚琴”從他口里出來,不管怎么樣,他提到了。阿芝說:“早就想買,我想阿爸也是想買的?!彼敝笨粗溪?,也就她能和老獨這樣對話了。
老獨看看阿芝,一會兒,說:“現在,還不合適?!?/p>
阿芝心里一喜,總有合適的時候,接著鼻頭又一酸,不合適多是因為她。
3
阿芝沒想到,自己第二天又提了揚琴。
是時,老獨依然去守那幾分煙田,阿虎和阿聰在巷頭耍,惜霞、秋紅和阿芝三個女人在客廳看電視。電視放的是潮劇,阿成在潮曲里安然睡著,一個花旦緩緩唱一段有關心聲的曲子,一嘆三回,配樂里沒了鼓點,消了鑼聲,只一曲揚琴如泣如訴隨著,婉轉如絲,一進三退,客廳里的女人都有點呆。
曲子到一段落,鼓聲起,電視前的女人得了安慰般,舒了口氣,阿芝朝惜霞偏過臉:“阿媽,揚琴真好聽,阿爸會彈?!?/p>
惜霞眼皮睜了一下,極快地垂下去,稀疏的眉往下掛。
阿芝說:“怪,我聽不進唱曲,就聽到揚琴聲,我想給阿爸買架揚琴?!?/p>
惜霞說:“阿芝,你怎么的,這兩天無緣無故老提這個。”
阿芝看住阿媽:“阿爸揚琴彈得好,你不知?現在阿爸有些閑時間,彈彈揚琴倒是很好的,阿媽在一邊聽著……”
“好了?!毕即驍喟⒅ィ曇羧彳?,阿芝立即住了嘴,她不記得阿媽插過話,或打斷過別人的話,記事以來,阿媽的話多是附和某些話的尾巴。
惜霞轉臉看電視,她對著那個花旦,用側臉說:“現在操心的是你的事?!?/p>
阿芝要張開的嘴合上了,越過阿媽看秋紅,秋紅腰背僵著,鼻子嘴角僵著,阿芝甚至看得出她目光也是僵著的。
秋紅咬緊牙齒,咬住要出口的話:是的,她想說,操心的是你的事。昨天已半撕了臉,再撕一次便沒了臉面,她不想阿芝再提搬去老屋的事,當初去就去了,在家里住了大半年后,再不能提搬的話。
大半年前,阿芝來的時候,秋紅迎在門邊,把阿虎的手捏在掌心,她顧著歡喜,沒看見阿芝很差的臉色,也未意識到她不同以往的沉默。秋紅和阿芝是高中同學,阿芝邀秋紅到家里耍,讓她和阿兄阿銳見面,秋紅來得愈來愈勤,直到嫁給阿銳。在男人阿銳那受了委屈,秋紅說給阿芝聽,阿芝敢說阿兄的不是。阿芝有私話也跟阿媽說,單單湊在秋紅耳邊喳喳半天。
八九天后,阿芝和阿虎仍住著,秋紅才看到婆婆眉頭遮遮掩掩的憂色,發(fā)現阿芝臉上那層灰色很濃重了,她原以為阿芝來了月事,以前阿芝來月事臉色就很差,現在才發(fā)現,灰色已浸到阿芝目光里。老獨那里是看不出來的,他一年到頭總無悲無喜樣子。秋紅才知道,阿芝要住下去了,沒人說得準日子的。
阿芝和男人鬧了。秋紅勸阿芝回去,不關住的事,阿銳前兩年把“下山虎”的伸手房都疊了兩層,有的是房間,她說:“發(fā)發(fā)氣就是,難不成要真鬧?”秋紅和阿銳鬧氣時,阿芝說了阿兄后,就是這樣勸秋紅的。
“是真鬧?!卑⒅ヮ^垂下去,鼻子一抽一抽地。
秋紅知道事重了,先不問,只把手搭在阿芝肩上。
阿芝說:“阿嫂,這次我和阿虎要住一段。”
“這話要你開口?住回家里,我正好有伴,阿聰也有伴。到時他來接人,就算阿爸阿媽點頭,也要過兄嫂這一關,得給個說法。”
惜霞只嘆氣,嘆得小心翼翼,秋紅不指望婆婆,她就是不明白公公,不吭聲,阿芝的事像和他無關,她不知道老獨最近費煙絲了,每晚在天井邊燃出一堆煙頭。
阿芝偶爾醒來,蹲到老獨身邊,老獨一口口抽煙,一支一支卷煙,阿芝抽泣一會,抹抹眼皮,說:“阿爸,我去睡了,你也睡吧,我能安排好自己?!庇袝r,是惜霞睡不著出來,坐在灶間門檻上,看著老獨說:“怎么辦,阿芝的事……”
老獨說:“去睡吧?!?/p>
惜霞搖搖頭,緩緩站起,緩緩進房。
那天,上圩買菜前,阿芝給秋紅塞了一疊錢:“阿嫂,湊著家用?!蹦钳B錢數目不小,阿芝是有幾個錢的,嫁的那家是隔鎮(zhèn)大戶,辦著廠。
秋紅眉眼拉上一層黑,雙頰飛出赤紅:“你弄這些也不怕笑話。”秋紅真生了氣,不知阿芝怎么就見外了。再說,她不需要這些,阿銳給的用度足夠的。
阿芝喃喃說:“要住一段日子的?!?/p>
“自己家里,管多久。”
阿芝的男人一直未來接人,像阿芝說的,真鬧了。大半年間,她回了一次,去和男人離了,那家子給阿虎分了挺大一筆錢,他們想要阿虎,沒敢開口,是他們兒子不爭氣。阿芝和阿虎很長一段時間吃用不愁,可阿芝的家沒了,只有娘家。離婚后一個月,阿芝又去了一次,男人被抓了,她被警察喚去的。
秋紅蒙了,她怎么想得到阿芝那個有錢長得又好的男人會吸毒賣毒,阿芝不是回娘家而已,是住下了,避到這里,帶了不明不白的前景。那一天起,秋紅的臉色就不好了。
離婚那天,阿芝很晚才回,老獨立在寨外竹蔭路邊等她,她的腳步一絆,哭出來,“阿爸,我當初沒聽你話……”
老獨搖搖頭:“是我蒙了腦子,沒攔著你,你那點年歲,懂什么?!?/p>
4
直到揚琴進門,阿芝沒提過揚琴,因為琴一進這個門,就顯得突兀而尷尬。
飯菜晾在桌上,阿虎和阿聰已吃個半飽,惜霞喂過阿成,哄他入睡了,黃昏在天井一層層暗下,時間突然靜下,拉扯得那么長,阿芝還未回,她去找工作。
老獨說:“吃飯?!?/p>
秋紅端起碗,聽見外面一陣說話聲和腳步聲。老獨抬頭,惜霞起身,秋紅朝阿芝,或朝一個消息迎出去。秋紅迎到門檻邊往回退,進來幾個人和一片呼喝聲,他們搬著什么東西,大聲說話。幾個人放下一些紙箱后走了,阿芝端起碗半涼的湯一口喝下,抹著嘴角說:“阿爸,看看。”
阿虎和阿聰朝紙箱奔去,阿芝喝?。骸皠e碰,那不能吃不能耍,我這有奶糖瓜子。”阿虎和阿聰沖過來搶袋子,跑進里屋瓜分。廳里安靜了,箱子在廳另一角,老獨站在藤椅邊,阿芝說:“我去了縣上,回來晚了?!?/p>
“我去熱菜——阿芝,那是什么?”惜霞朝那些長形箱子張望。
“揚琴,阿爸,一架好揚琴。”
秋紅的碗放下了。
惜霞說:“阿芝,你怎么買這個東西?”她臉上現出哭相,驚慌地看看老獨,又驚慌收回目光。
“給阿爸買的。”阿芝尋找阿媽的目光,疑惑愈深,“阿爸愛彈揚琴,阿媽……”
惜霞喃喃說:“怎么能買這個?你阿爸要買的?買這個做什么……”她坐下,忘了熱菜。
阿芝轉臉看老獨,他安靜在廳另一角,半側了臉,捏著半截煙。阿芝不相信阿爸不喜歡揚琴,那年的琴聲她記得太深了,怪自己出嫁后一直未想這事,她走近前,老獨嘴邊那截煙是滅的,捏煙的手指抖得厲害,半截煙揉得歪歪扭扭。
“阿爸?”
老獨猛抬起眼,滿臉罩著霧狀的東西,阿芝看見這層霧狀物嘩嘩散去,散去后是什么,她看不清了。老獨垂下頭,掏煙絲,卷煙,阿芝只看到他額頭幾道皺紋。第一支煙卷散了,第二支煙紙撕壞了,第三支終于卷起時,阿芝幫他劃了火柴,火光后,阿芝看到他雜七雜八的表情掩蓋得很好了。
“阿爸,把琴架組裝起來,上弦試試音?!?/p>
老獨木木看著阿芝,聽不懂的表情。
秋紅說:“飯菜全涼了。”話里的怒氣一突一突地。
阿芝端碗扒飯,說:“阿爸,吃了飯就裝琴,我第一個想聽?!?/p>
“倒有閑心,忙這樣的正事。”秋紅話低低的,卻有硬度,扔到阿芝面前。
阿芝啊了一聲,一口飯急吞下去,說:“昏了頭,忘記說了,我找到了工作,在鎮(zhèn)上,得搬過去住?!?/p>
幾張臉揚起來,秋紅的臉亮在燈下:“什么工作?別太重的。”
阿芝笑了:“去鎮(zhèn)小學當代課老師,校長知道我進過縣重點高中,很快點頭。以后,邊教書邊函授,爭取拿大專畢業(yè)證。”
秋紅笑:“函授費是你阿兄的事了,有住的地方?”
“有教師宿舍,環(huán)境挺好,以后阿虎上學也方便?!卑⒅フf,“要開學了,我這幾天搬過去,也好收拾收拾——阿媽,你吃飯,老轉著做什么?”
“好,好……”惜霞還是轉著,“那邊有鍋爐?有桌被?有……”
阿芝和秋紅對視而笑。秋紅坐進竹靠椅,背不疼了,一陣風從鼻孔和喉頭拂進胸口,通透了胸口那團堅硬的悶氣。飯后,她擋住阿芝:“我收拾,你讓阿爸把琴裝好,我也見個新奇——阿虎,阿聰,看阿公裝琴啦?!?/p>
惜霞直直走到老獨面前:“真要彈揚琴?”
老獨突然扔了煙頭:“怎么不能彈?人半埋進土了。”他沒表情的臉現出了激動。
揚琴亮出來時,家里笑聲朗朗,琴弦上響出的第一個琴音,聽起來透亮發(fā)脆,除了惜霞。
為了工作,阿芝得搬去鎮(zhèn)上。秋紅參與了宿舍的布置,腰疼胸悶的毛病全好了,沒有離婚的阿姑住家里,霉運一掃而光,男人阿銳在外包工程,她操持這個家,日子會好好的。阿芝在的大半年,秋紅被日子揪住了,她相信大輩人說的,男人進了監(jiān)獄的阿芝是活寡,是團黑氣,繚繞于日子之上,不知哪天就會兜而下。
5
掂起琴竹,老獨整個人變了,褪皮般褪去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琴架前的他成了月下的煙,渺遠、神秘,目光蒸騰,表情游離。琴竹扣出第一個音,音閃閃一亮,裊裊出長長的尾巴。第二個音響起,曲子就起了,他蒸騰的目光收聚成點,閃爍在曲子深處,渙散的表情一掃而光,面皮浮起光彩,隨曲子起落而明暗。
阿芝立于琴邊,思緒紛飛,回到那家樂器店,她看到另一個阿爸。她一直認為,那個才是真正的阿爸,比平日見到的更真,也更假,那個阿爸是片林子,密而深,她和所有人都進不去,她相信,林子里有了不得的風景。慢慢地,阿芝想起自己某些事,時而緩和時而急促的曲調勾起她雜亂的情緒,這些情緒她平日壓得很緊,好讓日子老實一點,現在,她任這些情緒流淌。
秋紅站在灶間門檻邊,半張了嘴看老獨,她不相信阿芝說的,不曾見老獨練過揚琴,這曲子明明是從指頭流出來的。她暗想,鬼才信這是幾十年不沾琴的手,要不就是每晚在夢里練琴了,她??闯眲。牭贸銮偈菑椀煤玫?,曲子耐聽,能入心,她猛然想起阿銳三個月未回家了,胸口莫名地一陣柔軟。
阿虎和阿聰含著糖,望著老獨的頭低下?lián)P起,胳膊起起落落,有些發(fā)呆。他們不愛潮劇,可阿公兩把小竹棍敲出的曲子比電視里好聽多了。
阿芝后來才發(fā)現阿媽不在的。老獨掂起琴竹時,惜霞走到天井沿,曲子響起時,她一只腳跨出大門門檻,只有出去,走到巷尾,才聽不到琴聲。在門口立了一會,她退回天井,她不知曲子結束后怎么回,怎樣解釋對琴聲的回避。無人注意她進出,她沿墻退進里屋,疊阿成的尿布,收拾屋子,給阿成縫頸兜……
一曲終了,老獨默坐半晌,給揚琴蓋了塊布。
阿芝看見阿爸像猛然想起什么,環(huán)顧大廳,阿媽早不在了,他低下頭,伸手掏煙絲煙紙。阿芝撫著琴架想,總有一天,會知道揚琴的故事。
夜深,月光從窗口進來,透過帳子,惜霞在被單下小心地呼吸,老獨想拍拍那個躺不安穩(wěn)的肩膀,手懸了一會,落在自己身上。晚上,老獨進屋時發(fā)現她在發(fā)愣,他剛進門,她手里的針線就慌慌拉動,她想心事也想得這樣小心,老獨要開口的話吞回去。
惜霞后悔了,今晚本要讓阿聰過來和自己睡的,可阿聰偏要和阿虎阿芝擠一床,她怕再堅持,反讓人多想,便隨阿聰去,要再哄哄他就好了。惜霞相信,若聽著阿聰微微的鼾聲,心就會靜,現在感覺老獨那么靜地醒著,她就聽到那些聲音,從遙遠的歲月?lián)涿娑鴣怼?/p>
那些年,過節(jié)真像過節(jié),潮劇總會演的,不單鄉(xiāng)里的潮劇班,縣里的潮劇團也要盡量請來的,惜霞抱著三歲的阿銳,每夜湊在戲臺邊。阿銳喜歡臺上臺下的熱鬧,她喜歡潮劇悲悲喜喜之后總會來臨的皆大歡喜,更重要的是老獨,他會在戲臺一側,配合演員的一開口一舉手,敲那架揚琴,她有時忍不住擠到前面一角,看老獨頭的胳膊、神情隨琴竹飛揚。
后來,她來了。
四鄉(xiāng)八寨的人都來了,為了看她,縣潮劇團最有名的花旦。她有著比金溪河更清爽的嗓子,比報春蘭更耐看的面孔,比三月的風更柔軟的身段,特別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怎樣?說的人嘆口氣,說不出來。老校長說,深到像起了霧,又清到要滴出露,一直說著什么,又什么都沒說。說得人一頭霧水。如果請到她,四鄉(xiāng)八寨幾天前就傳,花旦映嬋會來,就都要早早去占好位。
花旦映嬋來了。那次,她指著揚琴說:“我登臺,讓王揚琴來。”王揚琴是老獨,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記得他,直接喊王揚琴。這話很快傳出去,花旦映嬋專門點名老獨的揚琴伴奏,雖說縣潮劇配樂隊是隨了來的。
她竟認得老獨。上次她來時,配樂隊被借到某地,那次演出由鄉(xiāng)潮劇班配樂隊配樂。戲演過后,人們記得她的精彩,誰記得配樂隊?沒人知道她記下了老獨。
王揚琴,老獨突然有了新名字?;ǖ┯硧纫鯎P琴給她配樂,隨來的揚琴手當晚就回縣城了,那幾場演出都是老獨敲的揚琴。
讓王揚琴來。人們記得這句話,惜霞更記得,她抱著阿銳立在田園中,遠遠看著戲臺,花旦的聲音在月夜里柔情萬轉,老獨的揚琴隨了她的一聲一唱,也柔情萬轉。
讓王揚琴來。惜霞知道,老獨一定記得這句話,可從未表現他記得,這是惜霞最害怕的。因為這句話,當年四鄉(xiāng)八寨編了多少故事,關于老獨和她的。那些故事或依著她唱的故事編,或依著老獨的揚琴編。故事惜霞記不清了,那句話卻愈來愈清楚,以風的姿態(tài),從幾十年前呼呼回來。惜霞忍不住想,對老獨說這話時,她那雙說不透的眼睛是怎樣的?老獨看那雙眼睛時表情又怎樣?
惜霞很清楚,老獨的心事也被今晚的琴聲扯回去了。今夜真靜,靜得無著無落。
6
花旦映嬋說:“走,一起走。給我敲揚琴?!崩溪氂致牭竭@句話,在歲月里跳彈,滾磨成發(fā)亮的珠子,他仰躺,讓月光澆了滿頭滿臉。當年,也是這樣的月光,她一身長裙,銀輝爍爍,說這句話時,她手在月光深處揚了一下,撩起的裙裾沾滿月光,老獨突然產生錯覺,覺得她還在臺上,著了故事里的衣裳,用故事里的靈魂在說話。
老獨呆了一會,說:“你怎么來了?鄉(xiāng)里有請戲?”他還想問,怎么這樣巧,他突然想出門走走,就碰到了她。要不是惜霞那樣安靜和小心,他不會半夜出門走走的。
她說:“一起走,給我敲揚琴,你的揚琴知道我唱的東西?!彼吡藘刹?,看老獨沒動,便站住了,稍稍伸著一只手。那只手伸成一朵蘭花,老獨恍惚想著,這次她唱的又是怎樣的女子,怎樣的人世。
老獨說:“現在去?戲什么時候開始?哪個寨,你言語一聲,我明日過去。”老獨想,她這次是沒帶揚琴手,還是又把揚琴手氣走了。
她搖晃了一下,仰臉,好像月光是雨絲,能清洗眉眼。一會,她低下臉,直望著老獨:“不是現在,不是明天,一輩子,到處去,你彈揚琴我唱悲喜。走么?”
老獨呆了。
她仍伸著手,整個人是臺上的姿勢,故事里的表情。
老獨后退,被路邊的草絆了一下,說:“我就是彈揚琴……”
“一起走?”她又問了一句,聲音是飄的,像夢囈。
老獨望著她,月光在她周圍爛燦開放,他抹了下臉,拿開手掌時,只看到她一個背影,又輕又遠,月光正一點點融掉那個背影。背影消失在月光深處后,老獨周圍只剩下靜這種東西,月光也像尾隨著那些個背影去了。
老獨立在那里,想起當時也是這么靜的。他琴竹下去,眼睛抬起,她一聲長嘆,轉身,眼睛偏向這邊,目光與目光相對時,一切靜了,包括面前敲著的揚琴,她唱著的一段獨白,臺上臺下所有聲音都凝成一點,停止了。老獨感覺所有東西刷刷往后退,空出圓大的空間,她人隨周圍的東西消失了,只剩下一雙眼睛,伊伊呀呀地唱,或急或緩或干脆或委婉。老獨認定,她是用眼睛唱的,自己的身子也退在那個圓大的空間外,也只剩下眼睛,琴聲從他的眼睛出來,或平柔或起伏。唱腔和琴音變成兩股柔韌的煙狀物,追隨,纏繞。后來,老獨聽到噼噼啪啪的響聲,這兩股東西爍爍發(fā)亮。
老獨抖了一下,所有的東西歸位,圓大的空間消失了,他的琴竹之下,錯了一個音,忙低頭尋找音符,她轉身,對著臺下狂起的掌聲輕唱。
老獨的感覺里,為她的戲配樂過程中,充滿這樣的靜點與空白,戲結束后,他回憶,整出戲被她和他靜成一段一段的。老獨恐慌起來,第一次想起當時臺下四鄉(xiāng)八寨的人,戲散場后,怯怯問了戲臺下的人:“今晚戲怎么樣?”
那人奇怪地盯住他。
老獨腳底涌起虛弱感,轉身要走。
“你沒聽見掌聲?少有的好身段,好唱腔。你的揚琴也配得好,難怪這花旦映嬋專找王揚琴,哈哈!可惜,揚琴不露面,只有老戲迷才聽得出——也不怕,有她那句王揚琴,你老獨的名聲出去了?!?/p>
老獨發(fā)呆,他不知道那些靜點是怎么回事,后來,又一想,那些靜點只是她和他的,無人知曉,他胸口痛疼起來。
現在,那雙眼睛背過去,消失在月光里,痛疼劇烈起來,在骨頭里四處爬蔓,他彎腰蹲下,疼得瑟瑟發(fā)抖。
沒了月光的靜里,老獨一直聽見她說:“一起走,走么?”而自己說:“我就是彈揚琴……”老獨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只這么想,他對惜霞也是這樣說的。
那晚的戲熱鬧得有些過份,加了場,老獨回家時已經很晚了,惜霞坐在床前,見他進去,慌慌撿阿銳一件上衣疊著,她說:“太晚,阿銳早睡了,怕沾了夜露不好,抱他先回?!币酝?,鄉(xiāng)里潮劇班演戲,她總等到散場,老獨從側臺走下來,接過阿銳,兩人并肩回家,一路說說當晚的戲。
“會加場,我事先也不知,你也不先睡?!崩溪毜怪f。
默了一會,惜霞說:“你和那個花旦認識?”
老獨轉過身,惜霞疊著阿銳的衣服,還是剛才那件,他說:“不認得?!?/p>
“你的琴好,她耳朵也好,專門點你的揚琴。”
“上次縣潮劇團配樂隊有事,才用了鄉(xiāng)配樂隊,這次換我這個揚琴手,或是縣戲班的揚琴手有事吧?!崩溪氄Z調極平。
“都說那揚琴手原是來了的……”惜霞聲音低了。
“我就是彈揚琴……”老獨聲音也低了。
那后半夜就一直靜著,靜得空氣粘粘稠稠。
靜驚醒了老獨,背影早沒了,月光隨去了,四周黑乎乎,剛才那一幕比夢還虛幻,老獨轉身往家里走。屋里靜靜的,老獨希望惜霞未醒過,但他掀開帳子時,知道她醒過了,睡姿變了,面朝里,他躺下時,湊近枕邊,摸到枕頭有一片涼涼的濕意,他想扳過她的肩,給她擦擦淚,告訴她,他就是出去走走。他終沒有做,他用力地想,半夜出去走走做什么?走走就回了?他無法圓滿這些問題。
這些年,老獨一直想說:“那晚,就是想出去走走?!苯K沒有說,他知道,那一夜的靜已經結成一塊,硌在惜霞心里某個角落。
今晚,再次敲出揚琴之后,老獨知道,他該說:“那晚我就是想去走走,不知道會碰到她?!边€是沒有說,幾十年后,他對那句話更沒有把握了。
7
早粥剛過,前巷四老叔就來了,接著后巷大烏伯也來了,奔老獨而去,秋紅愣在門邊,嫁過來這么些年,幾乎沒見過哪個人找老獨的,偶爾來了人,找阿銳的多,偶爾有找婆婆的,慢慢地,多是找秋紅的,這座“下三虎”里的日子是她握了軸轉著的。
又陸續(xù)來了兩三人,都是老輩,都找老獨,老獨努力扯了下雙頰,扯不出像樣的笑意,只用心煮水、洗杯、沏茶,茶沏好,惜霞說:“喝茶,喝茶?!?/p>
幾個人附和:“喝茶,喝茶?!睆d里只有喝茶聲,都喝得很小心,不自在了。
大烏伯突然指住廳一角:“揚琴,老獨,昨晚聽到揚琴聲了?!?/p>
惜霞兩頰浮起層灰白,她起身添水,手指微微抖,終究躲不過。
“是,聽到了?!币黄胶停瑤讉€人圍在揚琴前面,掀琴上的布。
“老獨,來一曲?!?/p>
“來一曲,昨晚細聽了,這么多年沒聽見你的琴聲,一點也沒走樣。”四老叔嘆著,他家的后窗正對著老獨家大門。
琴被輕輕挪出,站在廳正中,幾個人轉頭看著老獨,他們幾乎記不清老獨說話的樣子,但記得他的揚琴聲,雖然隔了這么多年。老獨的琴聲代表了某段日子,某種生活,聽著這琴音,這些老輩人的記憶突然有了某種依托,柔軟而溫暖。
老獨望了下惜霞,她的臉還有點白,但望著他的目光突然放松了,是放下什么,任其自然的樣子。老獨朝揚琴走去,坐下。
琴竹揚起,落下……
幾個老人眼皮微垂,他們看見金河溪水在日光下閃,晃得人睜不開眼;看見溪邊竹子被風拉扯著一波一波往遠處伏過去,風被染成綠色;看見著花衫的女人斜挎整籃的衣裳,在堤上一扭一扭地走;最后看見戲臺上哭著笑著的人世……他們聽見溪邊女人們刷刷拉拉的洗衣聲和嘻嘻哈哈的閑扯聲;聽見夜里田間水車咕咕的吸水聲和男人的喘息聲;最后聽見花旦映嬋彎彎轉轉的唱腔……
琴竹停下,老獨余音一樣靜坐琴前。
良久,有人嘆:“還是那個味,這么些年什么都變了,老獨的琴聲還是那樣?!?/p>
“這么多年鋤頭,也沒把老獨的手指磨硬?!?/p>
“我看老獨心里那把琴一直敲著?!崩蠟醪f。
“不愧是當年金河鄉(xiāng)一把好揚琴。”老四叔說,“可惜鄉(xiāng)里潮劇班散得太早?!?/p>
秋紅想,原是這樣,真想不到不言不語的公公還曾是鄉(xiāng)潮劇班的。
“還用說,當年金河鄉(xiāng)哪個不知,王揚琴!”
這話幾乎隨口而出,客廳猛地靜了,老獨伸手摸煙絲,秋紅看見婆婆猛地立起又坐下,腰背哧地像漏了氣,直到那幾個老輩離開,才勉勉強強起身相送。
關于王揚琴,秋紅沒問公婆,一個是探聽長輩的事不合禮儀,另一個是她想,過日子便過日子,直通通過下去最合適,什么王揚琴李揚琴,最好什么事也沒有。她要的是四平八穩(wěn),日子沒必要拐里拐彎,弄什么花花俏俏,阿芝的事有了著落,這個家的日子就該妥妥當當走下去。但關于“王揚琴”的閑話與故事還是迎面撲來,零零碎碎,像風,躲都躲不掉,像味道,拂都拂不去。
聽到老獨的揚琴曲,很多人想起他幾十年前的琴音。當年,四鄉(xiāng)八寨看戲的都知道他,因為花旦映嬋那句王揚琴,看戲的人用耳朵找過老獨的揚琴聲。
最特別的不是配戲那段,是戲散后的揚琴聲。
戲早散了,戲班的人回臨時搭的棚舍歇下,戲臺靜靜睡在池塘前,揚琴聲突然響起,水一樣在空蕩蕩的戲臺上漫流,接著花旦映嬋的唱腔起了。沒人聽得出揚琴敲的是什么曲子,也沒人聽出花旦映嬋唱的是哪出戲的片段,琴音和唱辭一應一和,像兩個人說話,一會兒是閑話的和緩,一會兒急急地像爭著什么,一會又低低的帶點莫名的哀軟。棚舍里的人醒了,躺在帳后不出聲地聽,聽來聽去明白了,琴曲是即興起的,唱辭也是即興編的。
王揚琴和花旦映嬋半夜琴歌對和的事傳出去了。兩個名字提到一起時,人們的口氣和眼神就扭來扭去,扭出彎彎繞繞,由此衍生出的想象和故事,已無人能說清。
有人把想象拉到幾十年后的今天,當年花旦映嬋如果沒有離開,她和王揚琴的琴唱相和會一直纏繞下去,直到現今么?會是什么樣?想象到這,有些無能為力了。當年,花旦映嬋到金河寨這樣的小寨唱戲,每請必到,全是因為王揚琴??h團的名旦,是什么規(guī)格,鄉(xiāng)鎮(zhèn)都得三請四請的。金河寨她來了,戲臺一開便來。
有人說,花旦映嬋親自要求來金河寨唱戲,說想在王揚琴的琴音里唱。這樣的話是真是假,已無法根究,只是又有新故事枝枝蔓蔓地生出來,開滿叫“花旦映嬋”和“王揚琴”的花。
8
揚琴的琴弦再沒有松開,老獨每天必彈。
開始,琴曲敲起時,秋紅或掃著屋子,或燒著水,或搖著水,她當放了錄音機,或是開了電視節(jié)目,聽聽也還好。可那些故事被一點點剝開時,就不行了,秋紅莫名煩躁,她在琴曲里洗碗,手上隱忍了極大的力氣,碗撈出來時,灶間里扣出很響的聲音,但很快后悔了,阿芝搬走那天,她就想好了,這個媳婦要當像樣點。秋紅對日子是有安排的,揚琴這樣的事,是在安排之外的,她喃喃叫著男人阿銳,說當個媳婦怎么這樣難。
秋紅極不喜歡那些故事,看著沉默如生鐵的老獨,她無法把那些軟綿綿的故事搭到他身上,那些老輩人說,老獨還是“王揚琴”時生得好,比花旦映嬋搭檔的小生還好,秋紅不喜歡聽這個,公公眉眼周正,利利索索的皺紋,是正正經經的面相,家長的樣子,不是什么小生。但秋紅擋不住別人的嘴。還有,婆婆惜霞也讓她生疑,揚琴聲一起,她就像暗夜丟了手電,慌慌張張,走得又磕碰又小心。婆婆含著什么話,沒對公公說,對公公的不言不語她簡直沒法,可惜不是阿芝,要是的話,秋紅早扯她去公公面前說透透的,虧得阿銳是另一個性子,要是承了他阿爸的悶,她都想撞墻了。
秋紅走出灶間。老獨的琴竹還在起起落落,惜霞抱著阿成,木木坐在客廳,秋紅想起被她扣掉一個角的碗,頰邊熱了一下,她對公婆笑了一下,沒人看見,她突然涌出莫名的委屈,腰背又疼了,連續(xù)幾夜睡不好。她不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人家嘴皮一張,她就感覺會漏出“揚琴”兩字,然后,話題就會浸漫開去。
晚飯后彈幾曲變成固定,碗筷一收進灶間,揚琴聲就響起。阿聰看動畫片,把聲音拼命擰大,讓老鼠和貓用蓋過琴聲的聲音追逐。聲音在客廳里擁擠、翻滾,阿成在聲浪里有時歡喊,有時哭叫,老獨的琴音絲毫不亂,耳朵像能過濾,除了琴音,聽不到其它聲音,秋紅甚至懷疑他連琴音也聽不見,沉在某些她弄不明白的東西里。
那天,秋紅端著碗筷進灶間,琴音隨后響起,她站住了,急走出灶間,抱過阿成,轉身出了門,像趕一件耽擱不得的事。出了門,秋紅急走過好幾條巷,直到聽不見琴音,她進了秀麗嫂的門,和秀麗嫂閑話,喝茶。幾天下來,這成了習慣。秋紅把碗筷收進灶間,帶阿成竄門,回來時揚琴已經蓋了布。
那晚,老獨放下碗,蹲到天井邊,湊著門檐下的燈泡,細細切起煙絲。秋紅把碗搬到天井洗,廳里只有動畫片的聲音,簡單又歡樂。阿聰湊到老獨身邊:“阿公不打琴啦?”
“阿公切煙絲?!?/p>
第二天晚飯后,老獨蹲在天井邊他最喜歡的角落用心地卷煙。
阿聰走到揚琴邊繞了一圈,蹦跳過來:“阿公,你又不打琴?”
“阿公吸煙,阿聰去看電視?!?/p>
晚飯后再沒響起琴音。
那段日子,秋紅吃吃喝喝招呼公婆,極用心,話里臉上都是笑,要不是那件事,她真覺得日子沒有揚琴什么事了。
那天,老獨從鎮(zhèn)上回來,突然從門檻邊撲進廳,伴隨著一聲斷喝,不單是秋紅和惜霞,揚琴邊的阿聰和阿成都沒反應過來,因此,阿聰依然拿著琴竹在琴弦上敲打,阿成從椅轎里半立起身,抓另一支琴竹胡亂勾扯琴弦,另一只手握成拳,很歡喜地捶打。老獨撲到揚琴前,奪過孩子手里的琴竹,把他們扯開,動作之快之粗,兩個孩子一時忘記反應?!斑@是玩得的么?”老獨吼,阿聰哇地哭了,阿成的嗓門也打開了。兩個孩子的哭聲突兀極了,后半聲粘在喉嚨里,兩張臉立即青紫了,惜霞撲過去抱住,摩挲兩個孩子的胸口。
秋紅看著老獨,瞪大了眼。
“你做什么,這么嚇孩子?”惜霞疑惑地看老獨。
老獨看看琴竹,對自己像也疑惑,喃喃說:“琴要毀了的,我交代過的?!?/p>
“小孩子懂什么?!?/p>
老獨在琴前頹然坐下。阿聰和阿成還在哭,不依不撓的,秋紅默坐,不言一語。老獨突然提起琴竹,輕輕落下。一聲,兩聲,曲子緩緩而來。
9
老獨的揚琴一般在早上響起。
大烏伯和老洪兄吃了早粥就過來,老獨洗茶杯,換茶葉,默坐一陣,老四叔也來了,仍抱著那把老二胡。聽老獨彈了好幾天楊琴后,他想起閣樓角不知哪代留下的老二胡,說:“老了老了,閑下來時無處抓撓,我也弄點消閑消閑?!彼褦嗔讼?、滿是灰塵的二胡拿到鎮(zhèn)上修好,讓老獨調了音,無事便拉鋸一樣來回牽扯,來老獨這,二胡是必帶的,說要跟老獨配樂。
老四叔這樣說,大烏伯鼻子哧哧噴著笑:“我們這些老家伙來這,就是要聽聽他的琴音,清清心,你弄這鋸石板的聲音,像貓抓心。”
老四叔說:“誰生來就會,我的二胡跟著老獨的琴,孩子學步一樣,跟著跟著總能邁幾步,邁著邁著路就走起來了?!?/p>
現在,老四叔進門就沖老獨說:“還是來一段?”
老獨拍拍衣襟的煙灰,在毛巾上抹了手,朝揚琴走去,老四叔在木靠椅坐下,二胡置于大腿上,擺出好看的姿勢。
流水樣的揚琴曲中,摻了老四叔磕磕碰碰的二胡聲,像豆腐摻了沙,大烏伯和老洪兄牙疼一樣滋滋吸冷氣??偸歉藥讉€音節(jié)就跟不下去,老四叔手亂了,一牽一扯急切了,二胡吱吱尖叫,他嚷:“停一停,老獨,給我說說這一節(jié)?!崩溪殢奈赐O拢僦褚簧纤氖?,琴音響起,旋成圓深的洞,他咚地掉進去,再不知琴音以外的聲音和人事,老四叔嚷得再用力,老獨的琴音沒一絲猶豫。老四叔抹抹額角,別別扭扭拉下去,怪異的二胡聲讓阿成興奮,他的小鼓敲打起來,啪啪啪咚咚咚……二胡聲不像配琴音,反配著阿成的鼓點。
一曲終了,從老獨的表情看出他只聽到自己的琴音,大烏伯和老洪拍著腦門,說:“老四,你這二胡能要人命。”
四老叔摸摸二胡,神色黯然:“我不是這料,要是老建兄還拉得動就好了。”
“老獨這揚琴他怕是和不上了?!崩虾閲@。
走到茶桌邊的老獨又回到揚琴邊,用琴竹若有所思地扣出一個音符,接著,曲子緩緩開始,這一曲是給老建的。
老建灰舊的帳子掀開一半,老獨坐在床前,高窄的窗口進來灰朦朦的亮色,蒙在老建臉上,那張臉又黃又灰,表情模糊。卷了幾支煙,老獨始終像蒸騰的煙霧般靜默,不說病,病人自己早說過,躺一年多了,只望躺的日子別太長。那天,老獨扔掉第五個煙頭后說:“我有揚琴了,阿芝買的?!?/p>
老建灰蒙蒙的臉面浮起些亮色,頭抬了一下,說:“好,早該買了。早買的話,前些年我的二胡也不必那樣單音單調的,可惜現在……”
老獨點了第六支煙,老建眼神迷蒙了。
老獨的揚琴和老建的二胡配起來了。戲前戲后,鄉(xiāng)戲班的人朝他們兩人點下巴:“來一段。”老獨望望老建,老建點點頭。一個清朗溫婉,一個柔韌纏綿……聽的人說,他們的合曲能讓六月天的日光清爽,大冷天的北風溫軟。寨里在鄉(xiāng)潮劇班的就老獨和老建,戲班的人說,有這兩雙手,才算認得金和寨了。
閑來無事,或老建喚:“老獨?!被蚶溪殞辖c個頭。老建的二胡置于腿上,老獨的琴竹同時掂起。他們極少對話,別人說他們的嘴長在手指上,聲音長在二胡和揚琴上,曲子一響,就是嘩嘩啦啦一通話,比哪些人說的都多。
后來,她來了,說:“王揚琴給我配曲?!笨h潮劇團來演戲時,鄉(xiāng)潮劇班就坐到臺下去,除了老獨。老獨說:“老建兄,你的二胡也來吧?!?/p>
老建說:“點了你的揚琴已經是了不得,縣劇團二胡手在的?!?/p>
老獨默默走了。
后來,有關花旦嬋映和王揚琴的故事枝蔓叢生,老獨和老建配曲時,老獨曲子敲得憂色重重,老建停了二胡,看老獨。老獨說:“事情怎么這樣?!?/p>
老建說:“別人的嘴別人的念頭別管,要緊的是你?!?/p>
老獨說:“我就是彈琴?!?/p>
老建說:“那就彈琴?!?/p>
老建有半句話沒說,我的二胡該和你的揚琴說說話。那時,老獨和老建都想不到,二胡和揚琴會那么多年說不上話。
10
這次,老四叔的二胡擱著,阿成咬著小鼓,很安靜,老獨的琴曲清清透透。
老獨和老建多少年沒合奏過了。
那年元宵,戲一演完,花旦映嬋就走了,縣潮劇團的人回去時臉都灰灰的。老獨紅包沒領,放在縣劇團那架揚琴上,當夜回了金和寨。
后來,鄉(xiāng)潮劇班有戲,老獨便配曲,閑時少動那架揚琴了,就是老建朝他點頭,他琴竹下敲出的曲子也總若有所思,老建的二胡聲也變得心思重重。
再后來,鄉(xiāng)潮劇班解散,老建把二胡帶走,他說:“老獨,揚琴也該跟著你?!?/p>
老獨搖頭。
老建閑來拉一曲,聽起來總落落寞寞,四鄰那些年輕媳婦對老建的媳婦說:“老建伯的曲子怪里怪氣,聽著瘆人。”老建的媳婦把這個意思和婆婆說了,老建的二胡就一天天拉得少了。老建躺倒幾年前,二胡幾乎擱置了,有時,他想拉一曲,調著弦,咳嗽就一聲緊一聲,老伴說:“別拉了,傷神?!蹦敲葱┠辏辖ɡ鷷r,老獨從來不在。
現在,老獨的揚琴彈起來了,老建不在,但老獨覺得在。
一曲了了,老四叔嘆:“還是得老建兄的二胡,才配得上老獨的揚琴?!毕氘斈辏镬籼闷饺占雷?,請不上潮劇團,也不唱戲,單單是老建的二胡和老獨的揚琴和一段,黑壓壓一祠堂的人就能靜得像入了定。
“花旦映嬋的唱腔更配得上?!崩蠟醪匝宰哉Z,花旦映嬋的唱腔突然從幾十年前一唱三轉地到面前來。
老四叔點頭:“那真是少見的好唱腔,好身段,要一直唱下去,不知會唱成什么樣的名角?!?/p>
惜霞離開茶桌,老獨沏茶,眼皮垂著。
人都在外國了,這么多年,孫子該成堆了,還有什么不能說,老烏伯揚高聲:“可惜一走就沒回過。什么海外華僑,回鄉(xiāng)做了什么好事我不知,只知帶走了個好角,潮劇這些年都敗成什么樣了?!?/p>
老四叔說:“也不能怪人家華僑,那樣的人, 能輕易碰得上的?再說,潮劇早淡了,金嗓子也拉扯不住的,現在后生哪個還聽得進潮劇?老獨的揚琴和老建的二胡就是有機會再合奏,迷的也就我們這一輩了。”
這是實話,沒人接腔。
秋紅剛好踏著這段靜默進廳,她發(fā)覺,那些故事已經爬蔓進家里,落滿灰塵,從幾十年的年月里牽扯出來,在眼前的日子里一截截抖落開,騰起嗆人的塵霧。
老獨突然說:“我搬去老屋。”
秋紅看老獨,看惜霞,看幾個阿叔阿伯,然后才聽清老獨那句話。
“我搬去老屋。”老獨又說。
秋紅眉梢和嘴角微抖著,不知在控制哭泣還是努力把哭泣擠出來,她說:“阿爸……”肩背聳拉下去,年輕壯實的身子有了疲軟的樣子。日子怎么了,這個家怎么了,秋紅不知道。
惜霞看著老獨,小心又抑制的眼神。
老獨說:“揚琴搬去,有閑了在那彈琴,老屋空著也是空著?!?/p>
秋紅說:“阿爸,這客廳闊闊敞敞的……”
老烏伯拍手:“早該想到了,吃過飯,下了田,閑閑走過去,閑閑敲一曲,日子過到這份上也就足了?!?/p>
老四叔附和,話對著老獨,臉沖著秋紅:“老屋清靜又干凈,我們這些老家伙湊那里正合適,專門作為一個閑點。等我的二胡拉順了手,再扯上鄰寨個把會吹竹笛,會拍小鐃的,說不定就湊成配樂隊了?!?/p>
“老了老了,就指望點樂子了……”老洪說,“明日去打掃,我有茶盤?!?/p>
老獨按滅了煙:“就是這意思……”
惜霞坐下,秋紅嘴角努力掛著笑意。
“秋紅,怎么不用家里電話?壞了?”阿銳問。
秋紅轉身,背對雜貨鋪的李嫂,壓低聲:“阿爸要搬去老屋。”
“出什么事了?”
“阿芝前段時間買了架揚琴,阿爸要把揚琴搬去老屋,說閑時去彈?!?/p>
“揚琴?阿爸會彈揚琴?老了想學這個?”
“你也不知?阿爸是彈揚琴一把好手,有許多關于揚琴的事,一時說不清?!鼻锛t說,“他硬要把琴搬去老屋彈?!?/p>
“隨他,阿爸一向這樣,就圖清靜,老了老了,性子愈加孤僻了?!?/p>
秋紅松口氣:“你知就好,我是想著住了這些年新屋,阿爸反搬去老屋彈琴,說出去不好?!?/p>
阿銳笑了:“什么不好,又不是分開過。你持這個家,我放心?!?/p>
聽到阿銳后句話,秋紅耳邊烘烘地有些熱。
揚琴搬去那天,老屋很熱鬧,老輩的說,有耳福,又能聽王揚琴的曲子。小輩地問,王揚琴是什么?他們纏老獨立即彈一曲。
老獨彈了極輕緩的一曲。
后半段時,有小輩打起呵欠,說聲音倒是好,就是沒詞,聽久了困。他們拿琴竹好奇地碰碰弦,聽叮叮咚咚響一陣,終覺得不如四大天王歌喉的百分之一,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
有老輩就嘆:“現在的后生人懂什么,坐也坐不住,多少好東西就這么扔了?!?/p>
老獨眉目散淡,靜靜沏茶,日子早變樣了,老輩也不定聽得下去了。他沒說出口,就算說出來,恐怕老輩人自己也不承認的。他想,揚琴是我自己的事。
后來,金河小學的校長說,揚琴不只是老獨個人的事。
11
幾十年的沉寂后,王揚琴的名聲再一次張揚了,如一個聲響脆亮、籠著煙霧的物件,又引人又神秘。金河小學將有一場大型文藝表演,校長要老獨的揚琴上表演會,為文藝表演增色。
老獨搖頭,他低頭點卷煙,校長遞來的過濾嘴香煙放在桌角。燃了煙,老獨說:“喝茶。”伸出的手掌心朝上,很恭敬了。校長雖是小輩,畢竟是金河學校一校之長,代表了四鄉(xiāng)八寨最黑亮的墨水。
校長也伸了手,也掌心朝上:“請。”老獨是長輩,曾經是“王揚琴”,代表了某段歲月的輝煌,敬他就是敬禮節(jié)。
校長說:“王阿叔,揚琴是現成的,曲子任你選,你就當是在這屋里彈。”
老獨說:“揚琴是閑來耍著的,是我自己的事,不去眾人面前現眼了?!?/p>
校長立起身,他四十來歲,比一般人高點壯點,站起來時不知覺帶了一股豪氣,他目光揚上去,下巴隨著稍稍抬起,一只手也揚上去,話有些滔滔了,他說,老獨不單單代表他自己,他代表的是一種回憶,一種文化,代表了歷史的某個片斷,某些讓懷念的東西,讓他去文藝表演會彈揚琴,已經不是單純的彈琴,而是一種傳承,是對文化的獻禮,特別對幾乎不認識揚琴的孩子們,是一種最好的教育,一場高雅的熏陶。
年輕的校長雙眼燃燒著一種叫激情的東西,雙手搭在桌面上,朝老獨傾過身子:“王阿叔,建校三十周年,你也算見證人,這段歷史和記憶由你的揚琴來訴說,還有什么更合適的?!?/p>
這些話,年輕的校長還對別人演說,一次比一次激情,老輩人想起當年老校長述說花旦映嬋眼睛那些云里霧里的話,說,老校長會說,后生校長更會說。
面對年輕校長的激情,老獨吐出的煙霧安安靜靜,他說:“校長,喝茶?!蹦贻p校長出門時,在門檻邊轉過頭,看看屋里蓋著花布的揚琴,看看喝著茶的老獨,說:“我喊一個人來,王阿叔就會去了?!?/p>
老校長來了。
年近九十的老校長站在老屋門邊,老獨撲出去迎。老校長搖晃著爍爍發(fā)白的頭,聲調清朗:“去,彈一曲?!?/p>
老獨說:“怎么要煩老校長專門來?!?/p>
老校長揚起爬滿老人斑,但斯文如指揮家的手:“嫌我老了?我兩條腿還行,怎么叫專門?我閑時都要來聽聽的。彈琴?!彼拢恢皇执钤诖笸壬?,準備打節(jié)拍,老獨掀開揚琴上的布。
老獨琴竹停下時,老校長眼微瞇,朗朗作聲:“清風明月,泉語河聲,急緩自如。好,還是那個味,若再配上當年那個唱腔,那個步法身段,就絕了。”
老獨說:“閑來耍耍?!?/p>
老校長猛睜開眼:“怎么是耍,是精神財富。三十年前,金河小學第一次開學典禮有你的揚琴曲,建校三十周年文藝表演,你的揚琴曲能少?三十年前聽過揚琴曲,還在人世的,會來。”
老獨將在三十周年表演會上彈揚琴,呼應三十年前那場演出。消息很快傳開了,小輩的好奇和老輩的期待讓老獨的揚琴未彈先成曲,在無數人的想象里幻化出無數曲調。
老獨坐在臺中,琴竹掂起。臺下,孩子們探長脖頸,由坐著變成半蹲、半跪,老師們守在四周,用威嚴的眼神把一個個躍躍的脖子身子瞪老實了。嚶嚶嗡嗡的聲音響起:那個就是揚琴?聲音很怪么?我知道,潮劇里就有。騙人,我在潮劇里沒看過。傻呀,是聽的,躲在幕布后敲,戲子在臺上唱。阿公說彈琴的王揚琴,把人也彈成揚琴了……
咚——
叮咚——
臺下寂然無聲,呼吸靜在胸口,孩子們的臉仰起一片,微張了嘴,像片開放的牽?;?。琴音緩緩走了一陣后,有些仰起的小臉低下了,等琴聲猛地急切起來,那些小臉又閃過一絲興奮,往臺上仰探,琴音再次和緩,這一次,緩到極點,拉得特別長,有孩子細聲說:“怎么總這樣?”很多孩子這樣想,東張西望起來,老師們站起,目光掃過一片又一片,但喳喳喳的聲音已經蔓延,像成群的老鼠在啃東西。
老獨被琴音帶著,急速后退,退回三十年前的開學典禮,她舞著,唱腔和水袖舞動飛揚,琴音和唱腔扭成一股,以煙的形態(tài)變幻繚繞。
琴音又急,孩子們的喳喳喳聲愈來愈密集。
三十年前,老校長親自寫的唱詞,老獨配的曲子,她親自設計的唱腔、身段,從那以后,他們便即興配曲了,曲子以柔緩為多,一嘆三回。
琴音變得淡而慢,孩子們坐姿和聲音都凌亂了,老師們目光無能為力了。前排是有頭臉的長輩和建校那年出了力并一直出著力的華僑,他們中有些臉往后轉,老校長桌面上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年輕的校長起身,繞全場轉,目光很凌利,掃過學生們,也掃過教師們,一圈下來,喳喳聲沉淀下去,但他一坐下,喳喳聲又一層一層地浮起,細細碎碎。
琴音靜下。
松了口氣,包括兩代校長,包括老師們,包括所有的孩子。
琴竹仍掂著,老獨看到她擰過腰,淺笑著:“再來一曲?!崩溪毜那僦裨俅翁崞?,另一首琴曲響起。
所有的嘴巴張開了,前排的嘴很久沒合上,后面孩子們的嘴控制不住了,揚琴曲被吵鬧聲弄得零零落落,碎片滿地。
12
那天,阿芝從鎮(zhèn)上回來看表演,她在老獨第二首揚琴曲接近尾聲時,隨報幕女孩上臺,把老獨扶下去。她本來有個想法,“六一”讓阿爸到自己任教的小學也彈一曲,扶老獨下臺時,這個想法消失了,甚至想,當初給阿爸買揚琴或許是不該的。她看見阿媽遠遠站著,縮著脖子縮著肩,秋紅早不見了,阿成被她抱走,阿聰和阿虎也被她帶開了。
老獨在老屋彈,老輩人陸陸續(xù)續(xù)隨了來,除了原大烏伯他們幾個,又來了一些,空落多年的老屋熱鬧了。老校長沒再來,他躺倒了,文藝演出后,他不出聲地走回家,抖抖顫顫爬上床,說:“教育,三十年的教育!還不如當初在幾間豬棚里學到的?!?/p>
年輕校長垂頭立于床邊,說:“那年要不是老校長牽頭,動員四鄉(xiāng)八寨有華僑的人家,金河小學立不起來,那幾間豬棚不定還立著羞先人。”
“學校就建了個殼!帶出這樣的孩子?!崩闲iL指關節(jié)在床沿咚咚響,混濁的老眼溢滿自疚的濕潤。
老屋有阿芝備的茶葉、香煙、新茶盤茶杯,她說:“阿爸,這才是彈揚琴的地?!崩溪毱悴?,彈琴,幾乎不說話。來老屋的人多了,人們間總有些招呼要打,有些事情要打聽,有些心事要訴說,他們說他們的,老獨靜著。老屋好,都是同一輩,暫時沒有煙煙火火要操心,沒有小輩要顧忌,自在了。
后來,老獨的揚琴曲彈到緩淡的一段時,有人問了句日子里的話,有人低聲接嘴,話題就一言一語地撩撥起來,說得很投入了。老獨的琴音猛地拉高,湊得很近的幾個頭猛地錯開,呆愣地看看老獨,尷尬地擤擤鼻頭,他們突然悲哀地感覺到,“王揚琴”的揚琴曲再好,還是忍不住要散,老了老了,反沒了后生時那份沉靜。想到此為止,他們不再細想,特別是當某個人提起“六合彩”時,那絲悲哀已經沒了痕跡。
特碼,連碼,散碼,賠率……這些詞鼓蕩著人心,他們細數那些一夜暴贏的人,由一些數字推算出的某種規(guī)律,從某些預示里猜測出的生肖,在對上一次失誤的痛心疾首中對下一次滿懷信心……
揚琴音淡成背景。
老四叔端著茶,對老烏伯搖頭,不象樣。但放下茶杯時,他鬼使神差地想,特碼一賠四十,確實驚人,他嚇了一跳,偷眼看老烏,老烏簇著眉,也走神了,老四叔感到某種無能為力。
幾個月前,老獨的琴音還讓人癡了一樣,才幾個月,“六合彩”已勻勻攪在日子里,幾個月的東西擋在幾十年歲月前,又霸道又理所當然。談到興起,互相招呼,喝茶,喝茶。有人朝老獨招手,你也歇歇,喝口茶。
琴音不斷,老獨不抬頭,不歇,不回應。談話尷尬地靜了片刻,琴音清朗片刻,但很快化解了:“他魂散在琴聲里了,別管他?!?/p>
談話聲又熱烈了,最炙熱的部分依然是關于“六合彩”的。聽到某人昨晚用一只豬仔的錢贏回兩頭肥豬時,大烏伯徹底忘記了琴曲,拍著大腿:“現今的日子是燒著過哪,哪個坐得住?!?/p>
隔壁老珍嬸來了,抱著兩歲的孫子,孩子哭得只看見嘴巴。
“怎么哭成這樣?老珍嬸,也不哄哄。”老四叔兩掌扣出極響的聲音,逗著孩子,孩子身子亂扭,哭得愈用力。
老珍嬸說:“哄不住的,找老獨伯想想法?!彼郎惖綋P琴前,暗影和哭聲朝老獨兜頭罩去,老獨終于抬起臉,表情未及從某處歸位。
“老獨兄,勞神了,想想法,孩子從未這么哭的?!崩险鋴鹋闹⒆拥募绫?。
老獨放下琴竹,說:“老珍嬸,怎么?”伸手想探探孩子的額頭。
老珍嬸閃了一下:“老獨兄,托你福天天聽揚琴曲,可耳朵也該有歇歇的時候,孩子在夢里翻來翻去,躲不開這聲音,剛歇一會,孩子眼總算合上,琴聲又飛了,哭哄不住了,除了老獨兄,哪個有法呢?”
老獨拉布蓋上琴,抓了把奶糖放進孩子懷里,撫撫孩子頭頂:“老伯不像話,以后不會了?!?/p>
老珍嬸抱著哭聲漸小的孫子出門時,屋里極安靜,老獨端起一杯茶,不出聲地喝。老獨一來,話題就散展不開,大家談了一半的話擱在半空,梗在齒間,開始有擤鼻聲,清喉頭的咳嗽聲。老獨是屬于揚琴的,談話不屬于他,他不買“六合彩”,金河寨極少數不買的人之一,兒子阿銳包工程,他有幾個錢的,但不沾“六合彩”,也不談,這就讓人覺得出了尷尬?,F在,誰碰到誰都要談談“六合彩”的,談得自在又投入,因為彼此彼此,只有老獨不彼此,他們在他面前說不出“特碼一賠四十,中三連碼賺大錢”之類的話。
13
老建走了,躺了兩年之后。
接到報喪時,老獨下田剛回,肩上的鋤頭滑下來,灰發(fā)零亂,目光零亂。
幾天前,老獨坐在老建床前。
老建說:“前兩天去學校彈琴了?”
老獨搖搖頭:“別提這個?!?/p>
老建極輕地呼了口氣,他想得出是怎么回事。
老獨說:“過去的東西了?!?/p>
“過去了?!崩辖ㄕf,“對了,三仔前些天讓木匠陳做張木椅,到時安上輪子,閑時推我去曬曬日頭,我第一個想,到時推我去老屋,聽聽揚琴曲?!?/p>
老獨在病床前轉圈,然后猛地停下,低頭湊近老建:“椅子什么時候到?”
“多不過十天八天吧?!?/p>
那天起,老獨就想好了,彈哪些曲子,到時讓老建想想,用二胡怎么配,他一次次擦揚琴,調弦,但老建沒捱過這十天八天。后來,椅子來了,上了清漆,老獨手搭在椅背上,對老建的三仔說:“去的前幾天,和他說話還好好的?!?/p>
三仔哽咽:“阿爸腦子一向是清楚的,就是身子壞了,這么躺著才是受罪?!?/p>
老獨的揚琴進祠堂時,整個金河寨的眼睛都睜大了。老獨要在老建靈前彈揚琴。回過神后,老建的兒女把揚琴放在白帳布外,對老獨彎腰點頭,阿爸和老獨伯的淵源,阿爸生前的心愿,他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老獨這么做,他們想不到。老獨搖搖頭,他要把揚琴放在白帳布后,棺木旁邊,看著老建彈。
所有眼光木愣在老獨身上。
老建的三仔最先走過去,幫老獨搬琴。
老獨家的“下三虎”大門緊閉,阿聰被規(guī)定在客廳看電視,秋紅在里屋,趴在梳妝臺上,背對惜霞,話帶著怨怨的哭腔:“阿爸這是做什么,又不是喪事鑼鼓隊的?!彼龑嵲谌滩蛔。懿涣讼眿D身份了。
惜霞搓著手:“你阿爸就和老建伯走動得多,以前同在鄉(xiāng)潮劇班配樂隊……”
怨不得婆婆,秋紅的怨艾還是很明顯:“阿媽也不說說。”
惜霞手掌捂住臉,抹了一遍,好像這樣就把事情抹掉了,一輩子都這樣,她不知還能怎么樣。
秋紅抽泣響了:“好就好,上個香,叩個頭,多包點禮金,就是學孝子孝孫狠哭一陣,還是好名好聲,做什么去靈前彈揚琴?!?/p>
揚琴響了,輕、緩,從白帳布后出來,人莫名地感覺琴音帶著灰色的涼意,灰涼的琴音變成絲狀,在大熱天里滲進皮肉,讓人發(fā)顫。守靈的子孫也出來了,白帳布內只有老獨和老建,加上揚琴曲。這一首揚琴曲真長,反反復復,彎來繞去,絮絮叨叨,老獨和老建低低的言語,又像老建的二胡和老獨的揚琴相和相纏,老獨把老建的二胡調好,和揚琴一起帶到白帳布后了。
老獨用琴竹說,老建,都走了,你走了,她也走了。
老獨看見她站在面前,滿身月光,說:“走,一起走……”或許,老獨那時真沒想到她走得那樣徹底。老獨說:“老建兄,比你還徹底,以后清明還能給你彈一曲,要給她彈都不知朝哪個方向?!?/p>
元宵戲最多,那年元宵,花旦映嬋的唱腔和王揚琴的揚琴曲成了最炫眼的煙花,在四鄉(xiāng)八寨上空啪啪開放。在鄉(xiāng)里配完最后一場戲,老獨就回了,花旦映嬋隨縣潮劇團回,有個華僑沒有回,這是一個老華僑的兒子。
老華僑的兒子一頭扎進花旦唱的故事里,在她的目光里無法回神,他跟住縣潮劇團,跟到縣上,一直跟到花旦映嬋家,對映嬋的阿媽說:“把她嫁給我?!蹦贻p的華僑斯文修長,癡醉的表情讓他與眾不同,映嬋的阿媽竟無法搖頭,只是看著映嬋,然后看那個年輕人,做阿媽的突然想,太遠,可這樣的女婿少見……
不久,老獨就聽說,花旦映嬋嫁了,嫁給某個華僑的兒子,去了遙遠得無法讓人相信其存在的外國。再后來,又聽說花旦映嬋的阿媽也走了,去她所在的外國,那個家就像憑空消失了。
當年,如果走……想到這,老獨就很努力控制自己,人世能指望什么如果。
白帳布后的琴音一度低緩得要停下了,但始終不斷,緩淡一段后重新變得柔婉。幾乎整個金河寨的人都來了,或坐或站,琴音織成巨大的網狀,把人們網住,他們感到壓抑,做阿媽的把小孩趕開,讓他們遠遠耍去,愈遠愈好。老建的兒女幾次想走到白帳布后,終沒有進去。老獨的琴音綿綿不盡地繞出來,日光從祠堂的門檻邊爬到香爐上,再老資格的潮劇迷也聽不出彈的是什么曲子了,有人說是老獨心里的曲子,有人頭皮發(fā)麻了,這個老獨,不言不語,心里裝著這么多東西。
就在人們覺得琴曲無窮無盡時,琴音嘎然而斷,靜默一片,外面的人呆了呆,老建的兒女怯怯探頭進去,老獨半伏在琴架上,琴竹在手,隨手指微微顫抖,他對老建的三仔說:“扶我過去看看。”
“好,老建兄笑了?!崩溪毘撞睦锟戳艘谎?,說。
老建的兒女脊背發(fā)涼,棺材的阿爸,臉上蓋著厚厚的紙錢。
14
老屋很清靜了,老獨獨自彈琴,琴音清朗干凈,這是老獨耳里的琴音,外人聽到的琴音是涼滋滋的,自老獨在老建靈前彈了曲子后,他的琴音就帶了涼意,有人說是灰色的,像缺了日頭的天,有人說是白色的,像祠堂為靈魂掛的白帳布。
沒人來聽老獨彈琴了,愈是老輩愈不想來,琴音一起,他們就看見白帳布在眼前晃,老獨的琴曲是彈給老建聽的,老建在墳里遠遠用二胡和著。
老獨進了老屋就關門、關窗,彈琴。有時,整半天時間,琴音一直沒斷,有些是潮劇唱段配曲,更多的是沒聽過的曲子。潮劇唱段的曲子還好些,老獨一彈那些無人聽過的曲子,人們便說,這是什么東西,掏心掏肺,要把日子挖光了。
那天早上,老獨進了老屋后,琴聲一直響到午飯后,曲子往下落,緩到讓人誤認為要結束的時候,突然又往上爬,愈來愈用心,愈來愈有力。啪啦一聲,后窗碎了,一顆拳頭大的石頭穿破玻璃撞進屋,一聲巨響后是紋絲不動的靜。黃昏時,老獨開門出來,門外沒人,但他知道,身上粘滿成團的目光,都在暗處。他一步步走回“下三虎”,步子歪斜,肩背往前縮,像脖子上掛著重物。
老獨還是天天去老屋,還是關門、關窗——包括失去玻璃的后窗,但沒有琴音了,老屋整天靜著,三餐時間一到,老獨出來,表情淡然,卷著煙或掏著煙絲。
孩子們好奇心被靜撩拔得厲害,那天,他們用肩膀把伙伴托高,扒老屋的后窗。上去的孩子往窗戶一扒,木住了,看了好一會,慢慢往下滑,臉上紛飛著不可思議的表情。一個過路的大人揪住要往上爬的另一個孩子,孩子指指窗口:“看里面?!?/p>
大人搬來兩塊土磚,站上去往里望,一動不動了,藤一樣半吊在墻上。老獨在彈琴,手掂琴竹,沒看到揚琴,琴竹敲打著空氣,眼半瞇,胳膊帶著琴竹或急或緩或起或落,帶著頭臉或點或搖,日光從窗口進去,落了老獨滿身,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夸張地變形著。大人擋了一半日光,老獨沒察覺,寂靜的琴音在他周身繚繞,化成煙霧,罩得他整個人模糊不清。
大人默默下來,孩子們滿眼恐慌:“老獨瘋了?!?/p>
窗口后的秘密都知道了。秋紅又去小賣店掛了一次電話。
阿銳回來了,去敲老屋的門。
老獨說:“工程結束了?不說了這次是大工程?”
“工程做著,還得兩個月?!卑J盯住老獨看。
老獨說:“那你回來做什么?”
“阿爸,跟我出去走走,一輩子沒出門走過?!卑J說。
“出去做什么?!崩溪毧s了縮身子,“我在家里好好的?!?/p>
阿銳笑了:“看看外頭的世界,反而閑著也是閑著。”
老獨有些生氣:“你扔了工程回來,這是做什么?”
“工程上了軌道,走開幾天沒事。我?guī)愠鋈ィ隳闼奶幾咦?,讓阿媽也去。?/p>
老獨卷煙。
“我現在做活的城市是旅游城市,景色比電視上還好看,我包的工程也是一個園林的一部分,工地都有花花草草的?!?/p>
老獨說:“我好好的,你做什么。”
阿銳低下頭,老獨想嘆氣,終把嘆息含在喉頭,只喃喃著:“你們懂什么?!?/p>
15
阿銳走了,阿芝來了,她一進老屋就四處找,問:“阿爸,揚琴收起了?”
“壞了?!?/p>
阿芝說:“鎮(zhèn)上老茂樂器店的老師傅會做樂器,讓他修修。”當天下午,老獨帶了揚琴隨阿芝上鎮(zhèn)子。
老獨在鎮(zhèn)上住了幾天,那幾天,除了晚上回阿芝向男老師借的宿舍休息,其它時間都呆在老茂樂器店,或一件件細看樂器,或看老茂修揚琴,或琢磨老茂那些做了一半的樂器,有時,連中午也買面條和老茂在樂器店吃,說些關于樂器的話。有時,老獨一恍惚,老茂變成老建。
揚琴修好那天,剛好周末,學校大門緊閉,阿虎在操揚耍沙子,宿舍前的走廊一片樹影,清涼地安靜著,老獨說:“阿芝,我給你彈一曲?!?/p>
琴音裊裊,在枝葉間繚繞,葉影微晃,像琴音走動的痕跡。阿芝想,這樣的琴音無法在鬧處落腳,也只有這樣的閑靜才聽得入心。抬眼望去,空曠的操場,旗桿的影子瘦長地橫著,阿虎靠了密密的九里香蹲著,顯得那么小。阿芝思緒飛了,繞著某些事某些人,那些人事與阿芝的命糾纏不清,平日,她把這團糾纏不清的東西塞在某個角落,塞得又密實又隱蔽,以為忘掉這團糾纏,日子就那么過去了。這團糾纏一直在,現在,一線線牽扯出來,四散飄飛,收也收不住。
阿芝要隨那個人走時,老獨不知為什么沒有攔徹底,他知道惜霞看著他,阿銳和秋紅也看著他,阿芝性格硬是硬,但聽他的話,只要他口氣硬一些,好好說一說,她至少會再想一想,至少不會那么急,或許她走的就是另一條路了。
老獨沒有,他看著阿芝,莫名其妙地聽見那句話:“一起走,你彈揚琴我唱腔……”花旦映嬋的眼神暗了,背過身去,一點點遠了,他突然對阿芝說:“真的想隨他?”
“就隨他。”
老獨點點頭:“真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惜霞、阿銳和秋紅都愣了,看住老獨,滿臉迷惑。
那人和阿芝并肩走進“下三虎”時,老獨心就往下一沉,他借口找茶,上了二樓,在窗邊坐下,想理理頭緒,找出不自在的緣由。毫無緣由,那個人對所有人笑著,眉是眉眼是眼,和阿芝站在一起,讓人想起金童玉女。
不單是老獨,家里其它人對那個人感覺都不好,除了阿芝。秋紅說:“不是過日子的人。”秋紅話直了些,老獨卻覺得多多少少說出了自己的感覺。惜霞說:“阿芝,再想想。”阿銳搖頭:“我在外走動,看的人多了,這人目光不正。”
他們看老獨,老獨默了一會說:“我的意思,別走得太近,這事不急。”
阿芝還是和那個人走得很近。那個人又來了幾次,話多了,他話愈多,老獨話就愈少。老獨對阿芝說:“我還是那個意思,這是大事,再好好想想。”阿芝有些沉默,從小到大,阿爸的話極少,她知道阿爸不是隨便說的。
有一段時間,阿芝真和那個人疏了,但那個人靠得愈緊。阿芝那樣把雨當成珍珠的年齡,面前那樣的眉眼盯著你,那樣的嘴巴說著那樣的話,那樣修而壯的胳膊攬著你,能看清楚什么,她對那個人點了頭,隨他走。老獨本該好好說說的,阿芝需要他的幫助,甚至需要他一點強硬的阻攔,他沒有,他竟說出那樣的話:“真想做什么樣就去做吧?!?/p>
阿虎起身跑來,摔倒了,阿芝思緒斷了,高喊:“阿虎,看路!”
曲子漸漸緩淡,老獨停下琴竹,阿芝捧了杯子走過來:“阿爸,喝杯黑豆水。”
老獨沒接杯,說:“我下午回去?!卑⒅ビ辛俗约旱娜兆?,她的日子跟揚琴無關。
阿芝低下頭,她知道,自己聽的揚琴曲和阿爸彈的不一樣,阿爸的音符是片密林,她最多立在林邊,感受翠色,都不敢進林子的,進了許會迷路。
16
最近,金河寨有人半夜聽見揚琴聲,從遠遠的田間傳來,淡得像夜色。日間說起,被人多問幾次,又猶疑了,不知是不是自己胡想,或是做夢,近年來鄉(xiāng)寨很少請人演潮劇了,有也不會在半夜。然而,接連幾夜感覺到這煙一樣的聲音,耳朵不能用力捉,一捉就沒了,半睡半醒之間,那聲音反而真切起來。隱隱聽到琴聲的人有好幾個了,人們很快發(fā)現,這些人大都住在寨子外圍,一點點猶疑的碎片湊一起,愈來愈近事實。
老獨的揚琴修好后仍搬回老屋,但沒聽見彈了,甚至很少見他去老屋了,他仍然下田,去煙葉地,或侍弄幾棵老橄欖樹,人們不知該不該懷疑他。
老獨的揚琴在老橄欖樹下,老橄欖樹長在靠田的斜坡上。夜深,風涼,日間的灰塵重歸地上,煙火氣被葉子吸收干凈,月光極其清澈,老獨坐在揚琴前。掂起琴竹,老獨覺得身子透明了,月光一樣又清涼又潔凈。
琴音起,在風里彈跳,閃爍著低調的亮色。
月光在她的身段和水袖上流動,成了舞。老獨彈新譜的曲子,她聽了一小段,點點頭,兩只蓄滿月光的眼睛漾起一層紋,啟了唇,與曲子相配的唱腔出來了,老獨聽著,若有詞若無詞,他點頭,就是這樣。身段與水袖隨著配起來,月光一樣自然,風一樣柔軟。像早已配過無數次,他們的曲子與唱腔總是這樣隨心而出,有時,是花旦映嬋唱腔先起,輕輕哼幾句,水袖甩出去,老獨的琴音就起了。
彈完一曲,老獨總要呆坐一段,他常常無法確定自己在哪段歲月,月光下的她是真是幻。他們白天配戲里的唱曲,但更喜歡自主配曲配唱腔身段,只能在夜里,遠離所有目光,因為他們無法向任何目光解釋他們的癡迷。
老獨說過,他只是自己彈揚琴,但那種時候,他為自己彈,也為她,或者說為她那樣的人。她也是,為自己唱和舞,也為他,或者說為他那樣的人。當那個年輕的華僑隨到她家,指出日子另一種可能性,她突然梳理起原先的日子,最后剩下的東西是:自己的唱腔,戲臺上的水袖,他的揚琴聲。
日子有了兩種可能性,花旦映嬋當天就離開縣城,對年輕的華僑說,她去證明一種日子,再決定另一種日子。她住在金東寨女戲迷家,和金河寨隔著一片田和兩個池塘。
那幾夜,月一起,花旦映嬋就走過田間小路,走過池堤,在金河寨外那片田間長久站立,她相信王揚琴會來,她有水袖的味道,他有揚琴的味道,這兩種味道是認得的。他出寨走走那天晚上,花旦映嬋已經站了四夜,她幾乎習慣了默站到天半亮,一無所獲地離開,當他驚訝地走近她時,她幾乎反應不過來。
他問:“你怎么來了?鄉(xiāng)里請戲?”
她要說的有那么多,可只說了那句話:“走,一起走,你彈揚琴我唱曲……”
看見他的表情,她突然想,琴音和唱腔配得或者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她知道該解釋的,但不想解釋,如果需要解釋,她的唱腔身段和他的揚琴還彼此需要么?有一瞬間,她胸口極痛,以前的日子正從身上撕離,她得接受另一種未知的日子。
她原先想好了,只要他點頭,她就唱戲,一輩子在故事里唱,在故事里舞,帶著他的琴聲,把這輩子唱成一個故事。他們走,只是唱戲和彈琴,這本身已經是一個故事,她會對年輕的華僑搖頭,說她要故事,不要日子。若他搖頭,她便隨年輕的華僑走,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把故事丟個干干凈凈,遠離所有的唱腔、身段和琴音。
他發(fā)愣,聽不明白么?如果他搖頭,她還知道他明白了。
她背過身。
王揚琴的故事又傳開了,深夜的琴音,橄欖樹下的身影,都是故事極好的種子,在人們的想象里發(fā)芽,長葉……與幾十年前一樣,故事或細節(jié)豐富,或框架模糊,或離奇或悠長,與幾十年前又不一樣,現今主角剩下王揚琴一個,幾十年前的故事與幾十年后的故事碰撞、互補、豐富,變成一出漫長的戲。
聽見老獨出門的聲音,惜霞起身在床沿默坐,老獨的琴音變成絲狀,帶了粘性,整夜在她周身纏繞,纏得她喘不過氣,纏在身上的每一絲都喳喳作響,說著某個故事,沒有一個故事是相同的。她抱住頭,決定和老獨好好談一次,讓他把真正的故事說出來,這事拖了幾十年,她覺得再拖不下去。
秋紅醒了,作為媳婦,能不能問關于揚琴的故事?這個家的日子已經在那團亂麻樣的故事里磕磕碰碰了。
老獨已經分不清楚,哪些故事是真實的,不管是幾十年前的還是幾十年后的,他甚至無法確定是否真有過故事,或者算不算故事。
那晚,天大亮,老獨還未回,他一直沒再回。找他的人看見了揚琴,端放在橄欖樹下,他們找遍四鄉(xiāng)八寨,找到鎮(zhèn)上、縣上,貼尋人啟事,在縣電視臺發(fā)布告,一直沒找到。
據說,現在那架揚琴還在老獨家的橄欖樹下,他的家人還在四處尋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