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洲
湖北文學通史
竊攀屈宋宜方駕
——主編《湖北文學通史》札記
王齊洲
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組織編寫《湖北文學通史》是一項重要文化建設工程,必將載入史冊。該書描述湖北文學發(fā)展的全部歷史,時間上貫通古今,空間上關注湖北全境,同時注意到行政區(qū)域的歷史變動。其主要描寫對象是湖北籍作家及其作品,因為是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構成了湖北文學發(fā)展的基本面貌,然而,也必須兼顧外籍作家對于湖北文學的貢獻和影響。籍貫問題古今理解差異頗大,應該采取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主編和編撰者有自己的歷史眼光和價值判斷,對作家作品的選擇也會有個人偏好,但這并不排斥讀者有自己閱讀理解的權力,而且真誠歡迎讀者加入到對古代作品的現(xiàn)代解讀中來。楚文化是湖北文學發(fā)展的邏輯起點和堅實基礎,湖北文學一直弘揚著荊楚精神,前賢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獻整理為編撰者提供了良好的條件,這些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永遠值得我們珍惜。
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組織編寫《湖北文學通史》,計劃為四卷本,約我主編第一、二兩卷,第一卷是先秦至五代湖北文學,第二卷是宋元明清湖北文學,實際上包括了整個湖北古代文學。當時,我正應馮天瑜先生和何曉明兄之邀,為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專門史文庫”撰寫《中國通俗小說史》。同時,手頭已經(jīng)結項的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成果《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發(fā)生史》也在計劃申報“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還需要做些補充修訂。然而,我雖有片刻猶豫,但最終還是愉快地接受了省作協(xié)的邀約。之所以愿意承擔這一任務,主要原因有三。其一,我是湖北人,又長期在湖北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湖北文學是我所喜歡并引以自豪的。做自己喜歡做的工作,自然是十分愜意的,苦和累可以忽略不計。其二,1990年代初,我主持編撰《湖北文學史》并撰寫了其中的古代部分,曾系統(tǒng)清理過湖北古代文學。該書由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2000年還獲得了第二屆湖北省優(yōu)秀社會科學成果獎。由于是草創(chuàng),又受字數(shù)限制(全書約45萬字,古代部分35萬字),該書存在不少疏漏,甚至還有少量錯誤,因此一直想對原著進行補充修訂,以盡量減少差錯。主編《湖北文學通史》正是一個絕好的補救機會。其三,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組織編寫《湖北文學通史》,是一項重要的文化建設工程,功在當代,惠及子孫,表明了他們對文學的堅守和對職業(yè)的擔當,在文學已經(jīng)有些邊緣化的當下,這種堅守和擔當尤其難能可貴,我理應予以支持,因為我們是“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
實踐證明,我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逗蔽膶W通史》第一、二卷雖然是在《湖北文學史》古代部分的基礎上增補修訂而成,但字數(shù)上比《湖北文學史》古代部分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篇幅,內(nèi)容上也有許多增補,體例上則更加完善。編撰完成的四卷本《湖北文學通史》,包括了湖北古代文學、近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總字數(shù)達150萬字。這樣系統(tǒng)地全面地深入地清理湖北文學,不僅在規(guī)模上大大超出了我們原先撰寫的《湖北文學史》(此書不包括湖北當代文學),而且在內(nèi)容上也比《湖北文學史》更為充實和豐富,同時還糾正了《湖北文學史》的一些疏漏和失誤??梢钥隙ǖ恼f,這部《湖北文學通史》即使不是后無來者,至少也是前無古人的。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不會有人再來撰寫《湖北文學通史》。僅此而論,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所組織開展的這項工作,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作協(xié)主席方方女士、副主席高曉暉先生卓有成效的組織協(xié)調(diào),保證了《湖北文學通史》編撰的順利進行;王先霈老師、周賢敏老師的細心指導,為本人主編的第一、二卷減少了失誤,我從內(nèi)心里感謝他們。
《湖北文學通史》,顧名思義是一部描述湖北文學發(fā)展的全部歷史的著作。通者,貫通古今之謂也。因此本書不僅要描述湖北文學在遠古的發(fā)生與發(fā)展,而且要描述湖北文學在當今的生存與現(xiàn)狀。即是說,《湖北文學通史》的時間范圍是貫通古今的。從空間或空域上說,《湖北文學通史》又是通貫湖北省之全境的,她要關注古往今來湖北境內(nèi)所發(fā)生的一切文學現(xiàn)象,描述所取得的文學實績,并探討其對社會的影響。
然而,湖北之稱,本泛指洞庭湖以北地區(qū),真正作為行政區(qū)劃是從北宋時期才開始的,且其轄地與今天的湖北省不盡相同。元置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其江南湖北道肅政廉訪司所轄今湖北境內(nèi)僅有武昌路、興國路、漢陽府和歸州,而河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所屬的湖北道宣慰司則領有今湖北境內(nèi)的中興路、峽州路、安陸府、沔陽府、荊州府、德安府和隨州,余屬陜西等處行中書省及四川等處行中書省。明置湖廣布政使司,其所轄八州,也未竟今湖北全境。清置湖北省,以武昌為省會,領武昌、漢陽、黃州、安陸、德安、荊州、襄陽、鄖陽八府;雍正十三年(1735),升荊州府屬之夷陵州為宜昌府,以舊屬歸州之恩施縣治置施南府;乾隆五十六年(1791)升安陸府屬之荊門州為直隸州,共領10府1直隸州,始與今湖北省轄境大體相同。
一般說來,地方作為行政區(qū)劃自秦定郡縣以來有其歷史的延續(xù)性。然而,兩千多年來中國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分裂與統(tǒng)一,行政區(qū)劃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變更與調(diào)整,除了像臺灣、海南島那樣被海峽分隔開的島嶼外,很難找到一個自古迄今始終穩(wěn)定的行政區(qū)域。地域范圍的游移給湖北文學空間范圍的確定增添了困難,更何況在我們這個多民族的國度里,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和人員交往,以及行政官員的統(tǒng)一派遣是無日不在發(fā)生的事實,因此,《湖北文學通史》所關注的空域范圍如何確定便成為一個頗為棘手又不能不解決的問題。當然,我們可以當今湖北行政區(qū)劃范圍來確定描述的空域,這在宋以后可能不會存在多少爭議;然而,唐以前本不存在湖北的概念,尤其是在先秦,以郢都為中心的楚國曾是南方霸主,燦爛輝煌的楚文化雄絕一世,很難局限于當下湖北的區(qū)劃來加以描述。
從建制沿革和文化淵源考察,湖北為古荊州之域?!渡袝び碡暋贩Q:“荊及衡陽惟荊州?!编嵭J為“自荊山南至衡山之南”為古荊州界,基本上包括了今湖北、湖南全境及四川、廣西、貴州的部分地區(qū)。從周成王時熊繹受封子男之爵于楚,居丹陽(今湖北秭歸),到楚文王熊貲徙都于郢(今湖北江陵荊州城北之紀南城),經(jīng)過十幾代的不懈努力,終于成為可以問鼎于周室的泱泱大國。自公元前689年文王都郢至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拔郢,郢都作為楚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四百余年。在這四百余年間,楚獲得了迅速發(fā)展和長足進步。《淮南子》稱“楚地南卷沅、湘,北繞潁、泗,西包巴、蜀,東裹郯、邳,潁、汝以為洫,江、漢以為池,垣之以鄧林,綿之以方城”,在其疆域最廣之時,轄有今湖北、湖南、安徽、江蘇全境及河南、江西、山東、浙江、四川、陜西的一部分,幾分當時天下之半,以至人們談論楚國要將其分為東楚、西楚和南楚。在春秋時期,楚莊王實現(xiàn)了稱霸諸侯的夢想。在戰(zhàn)國七雄中,楚和秦被公認為是最有希望統(tǒng)一中國的國家。在七、八個世紀中,楚國不僅開拓出廣闊的疆土,而且創(chuàng)造出輝煌燦爛的文化。先秦區(qū)域文化雖各有特色,但楚文化后來居上,其成就之大、水平之高超過了同時的其他任何一種區(qū)域文化。東周文化的精華可以說大半集中在楚文化里。
中華文化是由眾多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融會而成,楚文化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楚國的青銅冶鑄獨步一時,處于當時世界的領先水平;楚國的絲織刺繡領袖群倫,馬山楚墓絲織刺繡品令人嘆為觀止;楚國的木竹髹漆風神卓異,兩千多年后出土仍然流光溢彩;楚國的美術樂舞浪漫神奇,已知的先秦帛畫全出自楚墓,隨州出土的曾侯乙編鐘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規(guī)模最大、組件最多、性能最佳、鑄造最精的一套,被譽為“世界第八奇跡”;楚國的哲學義理精深,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楚學成為中華民族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重要思想源泉;楚國的文學驚采絕艷,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用愛國主義激情和浪漫主義方法,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的新局面,成為與《詩經(jīng)》并駕齊驅的文學經(jīng)典。戰(zhàn)國中晚期的楚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是能夠與秦抗衡的東方第一大國。楚人發(fā)跡于湖北,成長于湖北,輝煌于湖北,在其八百年歷史中,絕大部分時間也是以湖北作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因此,所謂楚文化,其實是以湖北為中心的先秦南方文化。楚文化的源頭在湖北,鼎盛時期的楚文化的中心也在湖北,湖北文學濫觴于楚文化的肥沃土壤,并在荊楚精神的灌溉下茁壯成長。《湖北文學通史》理應把楚文化作為自已的邏輯起點,把楚文學作為自己的第一期成果。這既符合湖北文學發(fā)展的實際,也體現(xiàn)著作為地方文學的湖北文學的優(yōu)勢與特色。
誠然,我們不能因為楚文化的源頭在湖北,其鼎盛時期的中心也在湖北,就把幾乎半分天下的楚國境內(nèi)的一切文學現(xiàn)象都作為湖北文學史的研究對象,從而無限制地擴展湖北文學的外延。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能因宋代設置的湖北路未及今湖北全境就不去關心湖北路以外的屬于今湖北境內(nèi)的文學現(xiàn)象,從而縮小湖北文學的外延。合理的辦法是,以當今湖北省所轄區(qū)域為參照,無論其在歷代政區(qū)中有何變動,在此區(qū)域內(nèi)的文學現(xiàn)象便是《湖北文學通史》的研究對象;由于先秦地域文學特別是楚文學地域特色鮮明且地域范圍較難劃斷,故可將楚文學作為湖北文學的源頭,以見其文學發(fā)展初期階段的整體面貌。當然在論述時可以有詳有略,屬于今湖北中心地區(qū)的文學人物和文學現(xiàn)象則詳論之,屬于今湖北轄區(qū)以外地區(qū)的文學人物和文學現(xiàn)象則略論之。
在確定《湖北文學通史》的時間、空間的基礎上,我們自然應該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文學作家、文學作品、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等文學現(xiàn)象的描述上,以確定《湖北文學通史》的主要描寫對象。按照地域文學史的慣例,《湖北文學通史》首先需要關注的是湖北境內(nèi)出生并在湖北成長起來的作家,是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構成了湖北文學發(fā)展的基本面貌,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無疑是《湖北文學通史》重點關注的對象,他們理應成為《湖北文學通史》論述的主體。其次,某些作家雖然不在湖北生活,但在湖北境內(nèi)出生或祖籍湖北,其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湖北文學傳統(tǒng)的明顯影響,或匯入湖北文學流派,這樣的作家作品,也應為《湖北文學通史》所關注,以豐富我們對湖北文學發(fā)展的認識。再次,非湖北籍作家旅居湖北,或在湖北宦游期間創(chuàng)作的作品,其創(chuàng)作對湖北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過不同程度的影響,同樣也應該得到《湖北文學通史》的重視,以肯定他們對湖北文發(fā)展做出的積極貢獻。
需要說明的是,籍貫問題,古今人的理解不盡相同。古人重視籍貫,他們所謂籍貫其實多為郡望,那是他們這一宗族所依存和發(fā)跡的故土。尤其是那些大家望族更重視郡望,因為郡望往往涉及他們的身價地位。例如,趙郡李氏是山東世族,歷代多有聞人,因此許多李姓者往往以趙郡為籍貫。唐高祖李淵本來起于隴西,應該是隴西李氏,但貴為皇家的李淵后裔也要說自己是趙郡李氏。著名史學家陳寅恪便指出:“總而言之,據(jù)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李唐先世若非趙郡李氏之‘破落戶’,即是趙郡李氏之‘假冒牌’。至于有唐一代之官書,其紀述皇室淵源間亦保存原來真實之事跡,但其大部盡屬后人諱飾夸誕之語,治史者自不應漫無辨別,遽爾全部信從也?!雹佼斎唬湃朔Q籍貫有時也指祖籍,即他們這一家族始祖所居住的地方。后世流傳的家譜往往立一始祖,這一始祖居住地便是這一家族的籍貫,故籍貫就成了祖籍的代稱。而我們今天所說籍貫,又與郡望和祖籍不同,籍貫常常指其出生時戶籍所在地,或者指其父親、祖父出生和居住的地方。
然而,政治的變化,生活的壓迫,常常會讓一些家族甚至宗族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遷徙,如果以郡望或祖籍來定其籍貫,確定其是否湖北作家,一定會鬧出許多笑話。例如,晉室南渡,許多中原望族隨晉室南遷,定居于湖北境內(nèi),但如果查閱他們的郡望,卻多在中原。如柳悅、柳惔兄弟是南朝有一定影響的作家,其父柳世隆在蕭齊時官至尚書令,其伯祖柳元景在劉宋大明中也為尚書令,都是很有地位的人物?!端螘ち皞鳌分^柳元景為“河東解人”,《齊書·柳世隆傳》也謂柳世隆為“河東解人”,而實際上從柳元景的曾祖父柳卓起就從河東解(今山西運城)搬遷到襄州襄陽(今湖北襄陽),到柳惔、柳惔兄弟,已在襄陽歷經(jīng)七世,居住了一百多年,還說他們是河東解人,實在沒有道理。再如庾肩吾、庾信父子,也是南朝文學的代表作家,史稱他們是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而實際上,自庾肩吾的七世祖庾滔隨晉室南渡遷居江陵(今湖北荊州)后,庾氏便在江陵定居下來,庾肩吾、庾信父子自然應是江陵人。陳朝的重要詩人陰鏗,祖籍本是武威姑臧(今甘肅武威),其高曾祖父陰襲隨宋武帝南遷至南平,至陰鏗已歷五世,陰鏗應為南平人。陰襲遷居之南平在今湖北公安縣境內(nèi)②,陰鏗自然是湖北作家。這些都是不能以郡望和祖籍定其籍貫,而應該以其出生地和家族實際所在地定其籍貫的例子。當然,在確定作家的籍貫時,也要考慮約定俗成的因素,尊重作者本人和多數(shù)人所認可的籍貫。例如,東晉末年,“詩圣”杜甫的十世祖杜遜隨北伐的劉裕南遷襄陽,為襄陽杜氏始祖,如果按照遵從祖籍的慣例,說杜甫是湖北襄陽人未嘗不可,民國年間沔陽盧氏編輯的《湖北先正遺書》便將杜甫的集子收入,也是有歷史依據(jù)的。不過,杜甫的曾祖父杜依藝終鞏縣(今屬河南)縣令,舉家遷往鞏縣,杜甫在鞏縣出生、成長,世人都以杜甫為河南鞏縣人;盡管杜甫的祖父杜審言一直說自己是襄陽人,他也的確是在襄陽出生和成長起來的,然而,《湖北文學通史》也不必將杜甫視為湖北作家,以遵從約定俗成的慣例。
應該指出,湖北文學并非都是湖北籍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湖北是楚文化的發(fā)祥地,是誕生偉大詩人屈原的故鄉(xiāng)。因此,一些外籍作家來到湖北,無論其是流寓、貶謫,還是做官、旅游,往往都會被湖北留傳的楚文化及其所反映的荊楚精神所吸引,所感動,所激發(fā),從而創(chuàng)作出極有特點的文學作品,從而擴大了湖北文學的外延,豐富了湖北文學的內(nèi)涵。
東漢末年,一些客居湖北的外籍作家,便寫出了不少有分量有影響的文學作品。其中最為突出的是禰衡和王粲。禰衡客居湖北時,作有《鸚鵡賦》,后于宴會中頂撞黃祖,被黃祖所殺。湖北武漢的漢陽原有鸚鵡洲,即因其賦而得名。著名的“建安七子”代表作家王粲客居荊州十幾年,寫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作品,其最著名的《七哀詩》(荊蠻非我鄉(xiāng))和《登樓賦》,歷來膾炙人口。
唐代湖北文學更離不開外籍作家的貢獻。他們的作品內(nèi)容十分豐富,舉凡游覽山水,詠懷古跡,感嘆時事,酬唱贈答,都有佳作名篇傳世。這些作品不僅豐富了湖北文學寶庫,而且推動著湖北文學的發(fā)展。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非湖北籍作家在湖北留下作品的就有90余人,其中包括陳子昂、王維、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杜牧、李商隱等著名作家。“土風從楚別”,湖北特殊的歷史傳統(tǒng)和人文環(huán)境給予外籍作家強烈的外部刺激,激發(fā)起他們巨大的創(chuàng)作熱情,不少作家在湖北的創(chuàng)作成為他們一生創(chuàng)作中最富有特色或最重要的部分。陳子昂的《感遇詩》受到過湖北山水的洗禮;張九齡黜為荊州長史時的創(chuàng)作,代表著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李白以安陸為中心的十年壯游,開闊了視野,壯大了胸襟,磨礪了筆鋒,成為其攀登詩歌巔峰的堅實基礎;杜甫晚年漂泊荊南,留下了最成熟最凄婉的樂章;元稹被貶江陵府士曹參軍,“負氣入江陵”,其間的創(chuàng)作是他一生中最有個性和最為成功之作;杜牧受宰相李德裕排擠外放為黃州刺史,他在黃州期間的憂時感事詠古抒懷之作,形成了其豪艷宕麗的風格特色,如此等等。像崔顥這樣偶一路過湖北的作家,也寫下了千古傳唱的不朽七律《登黃鶴樓》。當然,這些著名作家來到湖北,并不是被動地接受荊楚文化和湖北文學的熏陶,他們的文學思想和文學風格也對湖北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由于他們一般都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或文學地位,他們的文學活動對湖北作家的影響尤為直接。他們或是與湖北作家結為詩友,互相切磋,促進地方文學的交流;或是對湖北作家獎掖提攜,以擴大湖北文學的社會影響。前者如王維、李白之于孟浩然,杜甫、高適之于岑參,劉長卿之于陸羽、張繼;后者如張九齡之于孟浩然、綦毋潛,杜甫之于戎昱等。這些交流與合作,對于湖北文學的繁榮與發(fā)展無疑具有十分積極的作用。
宋代湖北文學也是如此,非湖北籍作家在湖北的創(chuàng)作,不僅豐富了湖北文學成果,而且?guī)雍痛龠M了湖北文學發(fā)展。尤其是那些當時領袖文壇的著名作家們,他們在湖北的文學活動,往往成為湖北文學發(fā)展和文學風格轉變的重要契機,王禹偁、歐陽修、蘇軾都起過這樣的作用。王禹偁是開北宋詩文革新之先河的重要人物。他以平易暢達、簡雅古淡的文風,吹開宋初文壇上的陰霾,帶來變革的清新氣息。晚年在湖北寫作的文章,更體現(xiàn)了這種革新的意愿和氣息。歐陽修4歲喪父,家貧如洗,不得不隨母親鄭氏從江西廬陵(今江西永豐)投奔在隨州(今湖北隨州)做推官的叔父歐陽曄。他在母親的教育下刻苦學習,從隨州城南李姓大戶的藏書中發(fā)現(xiàn)《昌黎先生文集》,因乞李氏以歸,從而產(chǎn)生傾慕之情,滋生了變革文風的思想,甚至激發(fā)起與“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相比肩的宏偉抱負。歐陽修的文學革新思想奠基于湖北,如果沒有湖北這方熱土的滋養(yǎng),沒有湖北文化的沃灌,很可能就沒有歐陽修文學思想的這般面貌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般成就。蘇軾的情況與歐陽修有異,他43歲時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在湖北黃州度過了四年零兩個月的貶謫生活。他的東坡居士的雅號也是在黃州起的。謫居黃州是蘇軾生活道路和創(chuàng)作道路的轉折點。反映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的代表作大多是在黃州所作,如[念奴嬌]《赤壁懷古》、《東坡八首》、《寒食雨》、《記承天夜游》、前后《赤壁賦》等詞、詩、文,無一不是精品杰作。究竟是湖北成就了他的文學事業(yè),還是他成就了湖北文學的發(fā)展,恐怕誰也說不清楚。
單就詞的發(fā)展而言,北宋早期的柳永和晚期的周邦彥,南宋的辛棄疾、張孝祥、劉過等,都在湖北寫出了他們的名篇,其影響同樣巨大而深遠。例如,現(xiàn)存柳永作品中可以肯定是在湖北創(chuàng)作的有[竹馬子](登孤壘荒涼)和[戚氏](晚秋天)等,這些作品代表著詞由小令向慢詞的發(fā)展。格律派代表詞人周邦彥在荊州任過教授等職,[渡江云](晴嵐低楚甸)、[掃地花](曉陰翳日)、[點絳唇](臺上披襟)、[風流子](楓林凋晚葉)、[虞美入](廉纖小雨)、[玉樓春](當時攜手)、[解語花]《上元》等,都是他滯留荊南時所作。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和[水調(diào)歌頭](折盡武昌柳),則是其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和湖北轉運副使駐鄂州(今湖北武漢市武昌)期間寫下的名篇。婉約詞人周邦彥與豪放詞人辛棄疾,一前一后,在湖北詞壇交相輝映,對湖北文學發(fā)展的推動是毋庸質(zhì)疑的。尤其是與湖北有鄉(xiāng)土之誼和親眷之情的外籍詞人姜夔,9歲即隨在漢陽做官的父親來到湖北,父親死于任所,14歲的他又依伯姊居于漢川(今屬湖北),并在漢川結婚。直到32歲時才離開湖北。即是說,姜夔的青少年是在湖北度過的,他所受的教育,所接觸的文化,多是荊楚文學和文化,因此,他對漢陽、漢川一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懷有深厚的感情。他在許多詞里,如[清波引](冷云迷浦)、[浣溪沙](著酒行行)、[探春慢](衰草愁煙)、[翠樓吟](月冷龍沙)等,記下了他的這份感情。而在南宋,著名格律派詞人非姜夔莫屬。所有這些對湖北文學做出過積極貢獻并對湖北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的作家,《湖北文學通史》是不能不給他們相應篇幅和恰當評價的。
文學史的編撰必須尊重歷史,還歷史的本來面目,地方文學通史自然也不例外。然而,沒有任何一種文學史能夠真正“還原”歷史,它必須有所選擇和判斷,必須有自己的文學觀念和歷史觀念,必須有自己的價值標準和審美理想,甚至還不可避免地有個人的偏愛或嗜好?!逗蔽膶W通史》不打算回避這一點。它自覺地以現(xiàn)代意識去審視湖北文學的發(fā)展歷程和輝煌成就,去追溯湖北文學的浪漫氣質(zhì)和絢麗風采,去尋繹湖北文學的獨特精神和優(yōu)良傳統(tǒng),去重鑄湖北文學的活潑生命和現(xiàn)代靈魂。《湖北文學通史》注重湖北文學的價值和意義累積生成的歷史過程的探討,同時盡可能細致地確定各個歷史時期發(fā)生的文學的基本“事實”,使這部地方文學通史能夠具有理論性、學術性、史料性和現(xiàn)實性品格,為湖北文學的繁榮發(fā)展做出應有的貢獻。
文學屬于感性的現(xiàn)象世界,它所蘊涵的文化信息具有與社會生活一樣的完整性和豐富性。而文學史是對文學發(fā)展的理性描述,反映著編撰者的某種文學歷史眼光和審美價值判斷,這種眼光和判斷不可能窮盡文學的全部底蘊。人們完全可以選用另外的視角來捕捉不同的文學現(xiàn)象,也可以提供其他的價值標準來對同一文學現(xiàn)象做出不同的歷史闡釋,這只會豐富我們對湖北文學發(fā)展的認識?!逗蔽膶W通史》不排斥認識的多樣性和價值的多元化,愿意提供編撰者的意見以供讀者參考和批評,同時很自然地留下了供讀者進一步理解和闡釋的巨大空間,歡迎讀者加入到對湖北文學史的挖掘和重構中來。讀者諸君對作家作品有不同理解和認識,不僅應該得到尊重,也是本書主編和撰者所期待的。因為只有這樣,這些作家作品才能活在當下,活在人們心中。要是誰也不理睬他們,對他們的作品不感興趣,只是我們幾個人在書中自說自話,《湖北文學通史》的編撰也就失去了意義。
任何文學史的編撰都不可能不吸收前人及同時代人已有的研究成果,重要的是要將這些成果消化,形成編撰者的歷史的、文學的、價值的、審美的觀念,在其文學史的理論框架和內(nèi)在的邏輯體系中得到揚棄?!逗蔽膶W通史》在借鑒前人及同時代人的研究成果時,努力將這些成果融入編撰者對湖北文學發(fā)展的整體把握中,以形成屬于自己的理論體系和邏輯結構,全面展示湖北文學發(fā)展的壯麗景觀。為了行文的流暢,也為了雅俗共賞,本書不采用學術著作通常采用的詳細注明每一史料或說法的信息來源和依據(jù)的版本,而是在書后列出所依據(jù)的主要參考資料,以便讀者進一步核實和探討。這也是一般文學史所通常采用的方法,希望得到有關專家和讀者的諒解。
一般說來,文學發(fā)展是一個連續(xù)的序列,不像朝代更替那樣有明確的時間分界。然而,從宏觀上考察,文學發(fā)展從內(nèi)容到形式,從題材到風格,仍然存在著明顯的時代差異性。因此,文學史的時代劃分就不僅是敘述上的需要,也是文學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顯現(xiàn)。為了便于敘述,也為了揭橥湖北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我們將湖北文學發(fā)展分為古代部分、近代部分、現(xiàn)代部分、當代部分。不過,這幾個部分的時間長短差別甚大,發(fā)展也不均衡,因此,在描述湖北文學發(fā)展時自然不能平均用力,更不可能各占相同篇幅。我們只能根據(jù)湖北文學發(fā)展的實際情況進行分卷,并使每卷分量基本相當,成為既相對獨立又相互聯(lián)系的文學發(fā)展歷史的一部分,以實現(xiàn)《湖北文學通史》編撰的整體目標。
荊楚人民以其篳路藍縷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有容乃大的開放精神、懷鄉(xiāng)念祖的愛國精神、露才揚己的主體精神、恢恑憰怪的浪漫精神、燭隱洞幽的探索精神、一鳴驚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創(chuàng)造出無與倫比的楚文化。而楚文化又以其強大的生命力沃灌著這片神奇的土地,滋養(yǎng)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千百年來,這里智者云集,英俊輩出,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文學只是這眾多文化遺產(chǎn)的一個代表性品種。我在主編《湖北文學通史》時,常常被祖先們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成就而感動,并為自己是一個湖北人而驕傲和自豪。這不是狹隘的地方主義,而是對這片神奇土地的眷念與摯愛。在我看來,只有先愛其家,才能真愛其國。愛家不只是愛家鄉(xiāng)的山水田園,更要愛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愛家鄉(xiāng)的文化。因為只有文化才讓我們有了與其他地方人們不一樣的風俗習慣和性格特征,讓我們成為了湖北人。如果我們對自己家鄉(xiāng)的文化都沒有敬畏與真愛,如何對得起那些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這樣燦爛文化的先賢?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成了數(shù)典忘祖的不肖子孫了。
湖北文化遺產(chǎn)異常豐富,值得我們珍惜、繼承、弘揚和發(fā)展,不單只是文學。當然,文學在湖北文化遺產(chǎn)中具有代表性和指標性意義,很少有地方文學能夠像湖北文學這樣具有獨特性、整體性、連貫性、引領性特點,幾乎每一時代都有引導全國文學發(fā)展的領袖人物,每逢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關鍵時刻總有湖北文學家參與并推動其變革發(fā)展。湖北文學在先秦的輝煌確實無與倫比,在古代作家的心目中,“屈宋”就是文學的代名詞,是可望不可及的文學巔峰。這一巔峰當然不只是湖北文學的,而是整個中國文學的,甚至不妨說是全世界的。屈原被全世界人民承認為偉大詩人,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問題。著名文學批評家劉勰有“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文心雕龍·辨騷》)的贊美,詩圣杜甫有“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戲為六絕句》)的慨嘆,作為“屈宋”的子孫,我們難道不應該珍惜和自豪嗎?“屈宋”之后,單就具有全國性影響的湖北文學家和文學流派而言,就指不勝屈。而湖北各種學術文化的發(fā)達,也為文學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外部的條件和內(nèi)在的動力。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不僅定義了楚辭,解釋了作品,而且開啟了融合南北文化思想的新紀元;東晉李充《晉中經(jīng)簿》所創(chuàng)制的圖書分類法,奠定了中國圖書以經(jīng)、史、子、集分部著錄的基礎;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是我國最早的一部專門記載歲時節(jié)令的專著;庾肩吾、庾信父子的詩風左右了當時的文壇,轉變了社會的審美風尚;唐李善的《文選注》,不僅是當時士人科舉考試的法寶,而且推動了“文選學”的成立與發(fā)展;唐代詩人中有“山水田園詩派”代表作家孟浩然、“邊塞詩派”代表作家岑參、“晚唐體”代表作家皮日休;唐人陸羽不僅以《茶經(jīng)》創(chuàng)立了茶文化,而且也因此被后人尊為“茶圣”;北宋的宋庠、宋祁兄弟是全國知名的文史大家,著作弘富;米芾的書法獨步一時,成為宋代四大書家之一,其著作在書畫理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神醫(yī)龐安時的《傷寒總病論》是中醫(yī)學的杰作,推動了中醫(yī)學的發(fā)展;元末明初著名回回教詩人丁鶴年,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有重要影響的少數(shù)民族詩人;明代有“臺閣體”代表作家楊溥,政治改革家張居正,經(jīng)學巨擘郝敬,“公安派”領袖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竟陵派”領袖鐘惺、譚元春,以及“后七子”代表作家吳國倫;黃啟瑞的《草廬經(jīng)略》、尹賓商的《武書大全》,在兵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既是中藥學的集大成之作,同時也奠定了其作為“藥圣”的地位;清代則有遺民作家杜濬、顧景星,無神論作家熊伯龍,理學家熊賜履,天文學家劉湘煃,音韻學家李元,方志學家陳詩,兵制學家潘紹經(jīng),金石學家葉志詵,詩學家陳沆;近現(xiàn)代則有古文家兼書法家張裕釗,歷史地理學家楊守敬、曹廷杰,史學家黃大華、劉成禺、馮承鈞,哲學家張純一、汪奠基、熊十力,金石學家劉心源、黃立猷,國學家黃侃,方志學家甘鵬云、王藻心,化學家張子高,教育學家黃建中,法學家石志泉、王世杰,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政治學家鄧初民,中醫(yī)學家蔣玉伯,醫(yī)學家魯?shù)萝?,語言文字學家劉賾,佛學史家湯用彤,心理學家張耀翔,考古學家黃文弼、李濟、馮漢驥,美術史家唐義精,現(xiàn)代戲劇理論家余上沅,文史學家聞一多、馮文炳,經(jīng)濟學家王亞南,氣象學家涂長望,等等。正是這一代代學者的不懈努力,延續(xù)著荊楚文化的血脈,創(chuàng)造著中華文化的輝煌。
自古以來,湖北志士仁人都熱愛荊楚文化,注意收集整理鄉(xiāng)邦文獻。楚人不以白珩為寶,卻以能作訓辭的觀射夫、道訓典的左史倚相為寶,開創(chuàng)了重視鄉(xiāng)邦文獻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時下出土的先秦帛書、簡書多出于楚墓,也證明了楚人對文獻的珍愛。此后,收集整理鄉(xiāng)邦文獻代不乏人,尤以明清學者用力最勤。僅以荊楚或湖北命名的重要文獻整理著作就有:廖道南的《楚紀》,張輔的《楚師儒傳》、陳詩的《湖北舊聞錄》、《湖北金石存佚考》、《湖北詩文載》、《湖北方域志》,丁宿章的《湖北詩征傳略》,葉志詵的《湖北金石錄》,喻文鏊的《湖北先賢學行略》,趙尚輔的《湖北叢書》,盧靖的《湖北先正遺書》,等等。改革開放以來,也有《湖北地方古籍文獻叢書》、《湖北文征》(全本)等的整理出版?!逗蔽膶W通史》從這些文獻中獲得了大量的文學信息,故對這些熱愛鄉(xiāng)邦文獻的賢達充滿敬意。我也真誠希望《湖北文學通史》的古代文學部分能夠為家鄉(xiāng)父老收集、整理、學習、借鑒湖北古代文學提供一點線索,打開一扇文學的大門,讓更多的愛好者進入其中,幫助收集、整理湖北文學遺產(chǎn),為湖北文學的繁榮發(fā)展做出各自的貢獻。這正是我主編《湖北文學通史》第一、二兩卷的初衷。
注釋:
①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陳寅恪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8頁。
②晉改南郡為南平郡,初治作唐(今湖南安鄉(xiāng)縣北),后移治江安(今湖北公安縣東北),劉宋因之,南齊移治孱陵(今湖北公安縣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