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小輯
藍蓮花
這是自然的夜晚,我能看清你,走在湖水旁邊,孤單得像一只失去家門的鑰匙。有一會兒,你臨水而立的樣子,像一塊淡藍色的冰塊,蓋住你面前溢出來的月色。天地本是一盤布好的棋局,充滿神秘的未知。一朵藍蓮花,具備足夠的安靜和力量,捧出草藥和黎明,度稀薄月色,也度更深的念想,聲聲若清風徐來,如琴上琴聲,而止于皓月、明鏡。
我自然看得見松間那條清泉,飛流而下,源的那一端是緣,另一端也是。
常常想起你說起的遠方,以及遠方山頂上的廟堂,回蕩在云霧深處的木魚晨鐘。我仿佛看見彼岸那棵菩提樹端莊的坐姿,面對一條竹菊吐香的路——就是我一直想走的那條路,通往明天。而你還在持續(xù)右行,長長的影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你身前身后。
我自然不會經歷你的冬天,無法說服湖面厚厚的冰蓋,為你釋放溫暖的漣漪,無法陪你坐在落葉遍地的紙筆面前,完成對寒冷的審判。我只有這一個夏天,可以等在你經過的路上,卻被水阻隔,并被四方的雨水圍困。唯有這一世超脫出塵的藍色冰雪,可盛開于你的睡眠,默然接受,愛你的必然。如蓮花,愛水;如菩提,愛覺悟。無論我的詞語是深、是淺,這無邊蕩漾的塵世,有你,我便寂靜,歡喜。
一棵樹
我寫到的那棵樹:
它有鮮花的頭飾,清風的披肩。它有露珠的項鏈,鳥鳴的耳環(huán)。
我寫到的那棵樹,它在春天跌倒。
還沒來得及喊痛,它綠色的夢
便被一把斧子驚醒。
一根春天的肋骨被抽走!
(而更多春天的肋骨正被抽走)
那棵樹咬緊牙關,面對著疼痛的閃電。
傷口呈現(xiàn):
年輪旋轉的切面,依然旋蕩著綠色的風。
第一圈至第一百圈,歲月在悄然流轉。
斧子落下,飛濺起時間疼痛的濤聲。
那棵樹烈士般在春天倒下。
它再也無法捧住一粒粒青色的鳥鳴,它再也無法像挽住一匹受驚的馬匹般,挽住狂奔的風。
那棵樹已經倒下。
在這個春天之外,我們應該,代替那棵樹
喊出它的疼痛!
風自想來
鄉(xiāng)野之間,最大的財富是最不值錢的風。
歷朝歷代死了多少人啊,而每個鬼魂至少操弄一股風。當他們成群結伙的時候,莊稼都伏下身子,鳥兒斗膽周旋,曠野就擺出了曠野的樣子。
在鄉(xiāng)下,風不需要刮,你靜靜地想風,就會有風。
把鞋子放在鼻子下面去聞
這是多么古老的一個行為,人類富有詩意的一個動作:要知道,肯于這么干的人不在少數(shù),它一定與人性有關。這樣的追腥逐臭屬于怪癖,肯于承認的人除了兒童,就是那些堅持勞作的農人了。
農人鼓勵兒童這么干。當他們鼻子流血的時候,農人就喊:“快,聞鞋?!眱和泵γ撓鲁粜旁诒亲酉旅嫒ヂ?。這個古老的秘方代代相傳,屢試不爽。他的奧妙在于“信任”,相信此法的兒童必定用力去吸,從而將血凝固。
啊,腳臭,童年的活遺跡,一切都流逝了,只有不變的腳味,帶著自憐自愛的秘密,在享受與厭惡之間。
虎跳峽
峽谷深處,水的基因泛濫。雷電披掛盛妝,巨石潛伏天上。
大水,以險絕的方式向過錯靠攏。
而我,仍要走近一只虎。一只虎啊,滇西北一條江里的一朵咆哮的大浪,嘯聲如雷,驚濤裂岸。一小片雨和一小片云擁我入懷。江邊的驛站,于極地的風中搖搖欲墜。通靈者端坐云間與神對話。那些聲音,像是悼念亡者的祭文,說了億萬年。
但是現(xiàn)在,有人在峽谷修建水壩,他們與虎商量水的問題。
太陽被切碎。王在流浪。月亮躲進詩人的詞里避難。幾千里之外的雪山燃起了大火,火勢洶涌,從清晨到夜晚,那些冰雪被煙塵搶劫一空!我如一只虎,伏在青山之側,攀云向上,用盡了最后的精血、汗里的鹽和潮紅。我把夢想抬升,再向上,虎已絕望。
大絕壁下的我腳步蹣跚。太陽被破開,一粒粒光在眼前迸濺,大神飛掠而逝。
“我念眾神的名單,就好像看到一群山羊在跳躍?!?/p>
念——眾神,山羊——跳躍,兩者的出現(xiàn)靠的是潛意識的流動,沒有預謀規(guī)劃,意義的不確定性、兩者之間的不相關聯(lián)性,構成了一種生命的張力之美。
兩者存在一種言說不明的喜悅關系,延續(xù)的畫面里充滿了自由奔放的愿望。
諸神無處不在,但今天已經沒有了任何顯像能夠證明秋天之后,冬天還會回來,罪孽的河流里漂蕩著的還是作惡多端的手段,懲罰還是停留在神職人員的口、心、意之間,停在那些搬弄是非的無聊人群里。
神永遠浮在神職人員的意念中,寬恕的只是一個念頭,罪大惡極無人可以赦免。
誰有罪?誰之罪?誰來懲罰?
神的問題,在這里如一件風衣,沒有包裹著火焰,而是一點點被吹開、呈現(xiàn)。
我們會看到山羊跳躍的影子里,是我們虛榮的人群已經爬不上那座長滿了樹林的山頭,力量的退化使人虛榮到舉不起自己的拳頭——守護在我們身邊的善良之神已經遠離。
如果說昨天只剩眾神的名單供我們念誦,那今天,連名單的那頁宣紙也早已隨亡者焚燒在田野山間了。
我日夜看見一群群模糊不清的山羊散落在夢里的半山腰,等我?guī)鼈兓丶?。它們可以讓焦躁的心靈安靜下來,讓那些正直的靈魂免受魔鬼的折磨。
穿山甲,共和國
穿山甲緊緊握住喉嚨里,拔出來的刀柄。他用手指,沿著刀口,往咽喉內,摳地安門外的鐘鼓,和鼓樓。
自公主墳上,飛來的托洛麻雞和毛派,正在勘誤前海,于脫光屁股的湖心島:數(shù)飛機,種樹,喝奶。
“雞仔胎、月桂,以及老鼠干,
都從高空運來?!?/p>
石獅、裝甲車,和站在銀錠橋上的安泰,
身后垂直的,就是什剎海:
赫拉克勒斯
飲盡畫中山海,飛舞著,火把一般的手臂,迎面走來:“幽谷沆碭,司晨啼曉,海面上,翻滾的天空,從利比亞,
揮刀立斬內心里強硬的刺。然后,站在各自的隊伍中合唱:“水煮牛羊,殺雞祭墻?!辈妥郎系暮绽摰舨菪?,解開金腰帶,
仰臥于杜鵑飛舞的群峰之上。她在杜鵑中,綻放著圣潔的雙乳。蜜蜂,和他們的蘋果樹,在震動的性中,如同遠山上的皚皚白雪。
你站在云中舉目:晚塘之底,逐漸擴大的波塞冬,隨明星的電梯,升降日月和德墨忒爾,并與美杜莎,在雅典娜的神廟里,交換性具和海拔。
我們在懸崖上看云
我們在懸崖上看云。通往藍天的公路上,彌漫著雜草的香氣。
我在愛人的身體里,我在死者的手掌中,我在這個晃動的島嶼上
給愛人講:“云的孩子唱云中的歌?!?給愛人講:“熟睡的天使帶著上帝的微笑?!?/p>
給愛人講:“星和光回到了神的殿里,巖石息于險峰。”
明亮
昨晚,一場大雪不期而至。
這是隆冬深夜所發(fā)生的最美好的事。睡夢中的人們感到了來自天上的溫暖。
寒冷讓一座城的筋骨如鋼似鐵。
裸露的枝條已經不想隱藏什么,它索性一絲不掛地向強大的寒冷叫板——剝去衣服,戴上鐐銬,都無所謂,只要有風經過嘴唇,唱出的一定還是挑戰(zhàn)者的口哨。
蟬,跟著穿短裙的夏天走了。消瘦的鳥兒,躲在誰家的屋檐下,守著身邊不多的糧食。如同小巷里走來的人們,低著頭,小心地盤算著單薄的日子。
老屋不愿講述滄桑和憂慮,雖然野蠻的推土機和揮舞鐵鎬的灰衣人早就躍躍欲試了,更多的時候,它習慣選擇沉默。屋里的主人睡得很不安生,總是聽到老鼠逃亡的聲音。深夜時分,他再次被驚醒時,和偎在懷里的老伴喃喃地說:春天來了,我用三輪車帶你去松花江,去太陽島上喝啤酒!
那是貧窮者賴以維持貧窮生計的三輪車。夜晚,命運為他裝滿厚厚的銀子!
如果寒冬是一場暫時而又無法逃避的苦難,且與精神無關,我們以幸存者的名義,感激它!
桃花巷
去桃花巷的人,已顧不上欣賞樹上的桃花。
今天,他要帶一個名叫桃花的女子離開!
黑暗時分,但晨光已現(xiàn)。那個叫做黎明的人,已經站在了一座城池的某個幽暗角落。有人睡著,有人醒著,也有人,正一無返顧地走在沉淪的路上。
滿院的桃花,粉色。臉上的風韻。它們最最經不住歲月神偷的小小把戲,一覺醒來,鏡子里已滿是風雨過后的殘敗。
幾滴晨露悄然落下?;蚴菚r光的淚;幾片桃花悄然落下。或是人間的悲。
手指蒼白。那個名叫桃花的女子,輕輕撩開窗紗。
遇到章魚
究竟有多少的家庭,都成了一座座被人廢棄的水族館?為什么這里的夜晚總與萩原朔太朗的“章魚”相遇?
蛛網在廚房貼滿封條,灶臺早已銹跡斑斑。
一條饑餓的章魚把雪白的秀腿伸向窗外,以夜色佐餐。
一種單一的饑餓順著下水管道,向整個城市的每一家、每一戶私奔。
饑餓在傳染。
當每一家章魚都在各自的水槽深處升起炊煙。管道里饑餓奔跑,饑餓連成一片,直到夜晚在聲音的汪洋中打著飽嗝。
空虛的城市,從輾轉反側到騷動不安。
單一的饑餓從手腳開始自我吞咽,然后是軀體,飽滿的雙乳,嫵媚的五官,直到把凝脂堆砌的胴體,月光柔婉的麗質饕餮殆盡……
把自己吞噬得無影無蹤的章魚,每晚還趴在華燈萬里的夜幕上。
蜘蛛
今宵酒醒何處?此時,一群身體肥碩、四肢卻骨瘦如柴的蜘蛛,正陸陸續(xù)續(xù)爬出夜總會、酒吧、豐乳肥臀的按摩房。
月色正好,霓虹燈在身后逐漸昏暗。
河床正在龜裂。等不到楊柳岸,蜘蛛們已經精疲力竭,就地伸出毛茸茸的四肢收集露水,補給一夜之間徹底干枯的河流。
曉風習習,卻聽不到水聲回響。
此時,花瓣與花香不再有甘霖相濡以沫,空氣喘息,霧霾彌漫。
無法返回
這時,黑色颶風穿透山谷。在低處,它們發(fā)出了最后通牒。但我一直遲疑的是,為何沒有人能夠用憤怒表達,用愛承接萬物?
比如科古琴山北麓,蒼涼深及骨髓,干渴的土地沉入幽暗??刹皇菃??人類的掠奪已經超出大自然的極限……山林退向高處,草場變得貧瘠,河水開始斷流——這一幕幕場景,令山谷哀鳴,也讓我的心充滿傷悲。
?。∝澙分譃楹慰傇谝晃兜鼐鹑??我想,大地所承受的悲憫,比我的想象更沉重,也比我的愛更寬闊。
可我只能面對土地,空懷一腔幽怨。我知道,人類從大自然中掠奪的,必將在時間的注視下加倍償還。
虛空
不斷拉長的幻影折回。海浪也如此——潮漲潮落間,有海鷗的翅膀揚起飛沫。這也并不能說明什么。只是,空闊的蒼穹落滿塵土,廢墟在暮色里呻吟,在寂靜處,用一掬清淚洗去浮塵。以及寒冬所儲備的清夢。
顯然這已經回到從前,回到了云端和天河……有彩虹連接它們,并呈現(xiàn)出華彩。我浮游于雷霆之上,追隨閃電把寂靜掩藏。
而萬山叢中,魚化石栩栩如生。是大海的童年夭折于烈焰,黑暗呈放射狀,直逼真實。所以我等待夜幕把握收留,等待另一季,星星開口說話。
一只鳥在汽車擋風玻璃上死去
每小時160公里的高速路上,我看到一只鳥猛然撞上了汽車的擋風玻璃
砰然的響聲只是瞬間,我看到,一片羽毛沾在沾滿污濁的玻璃上。
我知道,田野上一只鳥已經死去,我想舉手加額,在胸前劃個十字
真的,有點隱痛。
午后的陽光下,汽車繼續(xù)在馳騁。
多年之后,我一直記得,有一只鳥在擋風玻璃上,折斷了飛翔的翅膀。
羊的淚
草原的深處,旅行的異鄉(xiāng)人,在踐踏了草原之后,又渴望美味的羊肉和羊湯……
于是,好客的牧人在柵欄里四處抓尋。
每一天,都有不幸的羔羊,被送上屠宰的灶臺。
草原無語,異鄉(xiāng)人載歌載舞,我看見羊圈里的羊,眼里都含著淚……
蝶
用蝶翅古老的誘惑竊下一支天籟之音。
手指的任何姿勢,足尖的任何姿勢,意識的任何姿勢……
都懸于驕橫和混沌之中。
在莊周的蝶翼上,任何姿勢都在炫耀赤裸的悲哀。
誰也溶解不了這種悲哀——
如蝶。咬破自己的生死。涅槃。羽化。在喧鬧里浮動云和波濤。
翻卷。搏擊。
披著空山鳥語,我們都是蝶。
張開羽翼,雕刻被火焰密封著的光彩——
從一滴滴艱苦的胚胎開始。
夢
從擁擠的欲望里退回。
現(xiàn)在的每一秒鐘都是后一秒鐘的睡夢,現(xiàn)在的每一秒鐘都是前一秒鐘的夢醒。
沉默在睡與醒的邊緣燃燒。那些生死壽夭,那些苦樂悲歡,那些是非榮辱,那些高低貴賤……在一團巨大而模糊的光圈里——
踢撞。摔跤。流血。
沒有瞳孔注視宇宙即將破裂。
絢麗多彩的眼皮下沒有誰能把夢翻過來,讓早上和晚上相遇。
海浪背著開花的眼淚。
山川舉起蒼茫的疼痛。
我旋轉。彎下月光的凄涼??拷纬???拗切了岬撵`魂。
數(shù)字中國史
五千年,兩千年的傳說,三千年的紀實。
一萬茬莊稼,養(yǎng)活過多少人和牲畜?
雞啼鳴在一千八百零二萬五千個黎明,犬對什么人狂吠過兩萬個季節(jié)?
一千年的戰(zhàn)爭為了分開,一千年的戰(zhàn)爭再為了統(tǒng)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兩千年勉強的廟宇下,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念經。就算一千年嚴絲合縫,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晝,未被記載的陰雨天傷害了多少人的心?
五百年完整的黑夜,封存多少謎一樣的檔案?多少英雄埋在地下,歲月為他們豎碑多少豎在何處?陽光透過云層,有多少碑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外?
我還想統(tǒng)計的是,五千年里,多少歲月留給夢想?多少時光屬于公平正義與幸福?
能確定的數(shù)字:忍耐有五千年,生活有五千年,偉大和卑鄙有五千年,希望也有五千年。
愛,五千年,恨,五千年。對土地的情不自禁有五千年,暴力和苦難以及小人得志,我不再計算。人心,超越五千年。
我們應該這樣老去
——觀戴衛(wèi)畫“九老圖”
這一次,我站在畫外。如果我有別的去處,我會先留下淚水。
我們一生積極向上,和諧地老去是眾人的權利。假如畫面的意境是世界的真實,我會獨自飲酒,慶賀這偉大的進步。
年少的無知為語重心長的聲音留有余地,青春的愛和血性已經讓汗水證明,當皺紋和白發(fā)象征秋天的柿子,無語的成熟似乎提醒我們從此告別慷慨激昂的陳述。
其實,我愿意安靜。
伙伴和愛人,我們一起老。舞臺由后生們出場,我們只管胡須飄逸,各自的故事在各自的皺紋里含蓄。通泰的呼吸是人間的大道,屈就無名,我也會心甘情愿地與世無爭。
但我的淚水不會這么簡單,我想起那些沒能夠老去的同伴,想起那些被準則和法規(guī)專政的生命,想起另外一些因為憂郁和強權的打壓而過早地親近死亡的親人,他們中間有的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而英年早逝,是的,他們沒有與我一起老。我們沒能一邊把酒,一邊嘲笑所謂的功名利祿皆為空,我們撫琴焚香,吟著即興的詩句,揮毫寫下歲月的字句,有時因為墨太重,青春的浪漫成為一片糊涂。
所有的伙伴呀,我們要老就老在一塊。不允許一個人由于那些力量,那些以專政的名義公然犯罪的往事,反人類卻諂媚了特權的黑暗,對,不能讓一個伙伴掉隊。
九老圖是多年以后的愿景,你們如果懼怕我們繼續(xù)血氣方剛,我可以莊重承諾:別擔心,只要你們允許我們安詳?shù)乩先?,我們什么也不說,我們不審判卑劣,把它們留給報應。
我走近自己的老伴,她一直為我焦慮,怕我迷失在曾經的煙花柳巷,怕我錯認了知己,霧重霜冷,愛,不能發(fā)抖。至于冰凍,我們這把老骨頭早已不怕寒冷,我們準備并排躺下,一起老一起夢。從此無憂。
白露
喜歡“白露”,因為《詩經》中那首美麗而婉約的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第一次讀它時,心里就十分喜歡:蘆花掩映,伊人輕舞,水鄉(xiāng)清秋,妙景天成。
那個“宛在水中央”的美麗倩影,從《詩經》里娉婷走出,一直在我的夢中踏歌而行,那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因緣,年復一年溫暖著青春的記憶。
又是白露為霜的日子了。
伊人,我就是水邊的蒹葭呀,一顆顫抖的心正與你隔水相望……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p>
白露一到,十五的月亮就要圓了,思鄉(xiāng)的夢兒就要圓了。
離開故鄉(xiāng)的日子里,母親總愛在村頭眺望。
團團圓圓,那可是母親一生的期盼?。?/p>
“秋荷一滴露,清夜墜玄天?!?/p>
這秋天的眸子,如此圓潤,如此晶瑩,如此純凈。
從枝頭上滴下來,從竹葉上滑下來,從草尖上滾下來,從金桂銀桂流香溢彩的花蕊上灑下來……
每滴露珠,都折射著七彩的流霞,都閃爍著詩性的光芒。
哦,走進“白露”,便走進盎然的詩意里……
小滿
小滿,是通往成熟的驛站。
這時節(jié)——
麥穗兒灌滿了雪白的乳汁,
豌豆莢裝滿了翠綠的珍珠,
枇杷樹掛滿了金黃的喜悅,
桑葚果儲滿了紫色的甜蜜,
連蘆筍青青的池塘里,也溢滿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詩情……
櫓聲蠶歌里的江南喲,
更加風情萬種,更加楚楚動人了!
“小滿三日望麥黃?!?/p>
麥子是大地上最親切的植物。
站在郊外的麥田里,我扎根成一顆芒刺如針的麥子,開始在五月的暖風中抽穗灌漿。
一束一束陽光深入麥子體內,深入我的靈魂。
讓那些日漸飽滿的詩句,激動得雙眼盈滿淚水……
不知為何,此刻,
我忽然思念起故鄉(xiāng)的麥田,思念起麥子般樸素而親切的母親……
燕語
你又來了,微亮的黑背承載著溫暖的向往,頂著狂風暴雨,越過千山萬水,從飄寒的北方一路風塵仆仆。你光滑的白腹在高空翱翔,就如一道道閃電,告訴我們:春天到了!
你睜著明亮的眼睛,展著矯健的雙翅,抖落風雨兼程的疲憊,在這四季如春的大地上,尋覓著屬于飄泊心靈的歸宿。
你銜來泥巴、稻草、樹枝,一點點,一趟趟,千百次來回不息地奔波,用自己的唾液粘合著日子。一個又一個皺壁重疊在巢窩上,記載著你的艱辛和細膩。故鄉(xiāng)的屋檐為你遮風擋雨,你給寧靜的農屋帶來生氣,給寂寞的日子帶來歡笑。
你與我的母親一樣,忙碌的腳步永不停息。你在半圓形的巢窩里與兒女共享天倫之樂,繁殖生息。雛兒那嘰嘰喳喳的鳴囀聲,是鄉(xiāng)村的交響樂。默默地注視你,是我成長歲月里生活的一部分。在你嘴含蟲子,輕輕地喂進雛兒小嘴里,細弱的鳴囀聲戛然停止的那一瞬,母親那忙里忙外操勞的背影從我身旁穿梭而過,她那開始發(fā)白的雙鬂映進了我的眼簾。我的心頭一熱,我不也是像你的雛兒一樣,在母親的庇蔭下成長嗎?
不久,我背著灑過老屋燈光和裝滿母親叮囑的行囊,朝城市的方向去。我同你一樣,開始了季節(jié)的遷徙……
麥子
麥子,是父老鄉(xiāng)親的命根。有了麥子,才會升起炊煙。有了炊煙,才會讓老人健康長壽,讓兒女茁壯成長,讓自己有健康的體魄。父老鄉(xiāng)親披星戴月,赤著雙腳翻遍土地的每一角落,用汗水和淚水澆灌著一年四季,祈盼著麥子的金黃,收獲一年的希冀。
麥秸在灶膛熊熊燃燒,鍋里的麥面沸騰著誘人的香味和父老鄉(xiāng)親最樸實的感恩:誰讓我們的一日三餐有麥面,誰就是我們的恩人!
六十年前那場著名的“保衛(wèi)麥收”晉中戰(zhàn)役,如同這裊裊升騰的炊煙,彌漫在這世世代代與父老鄉(xiāng)親命運緊緊相連的土地上,永不消失。
那年六月,晉中平原的驕陽似火,成熟的麥子急切地等待著父老鄉(xiāng)親的搶收。那誘人的麥香,卻蘊藏著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火:一個殘忍的用鍘刀把年僅十六歲的小劉胡蘭鍘成兩截,也鍘斷了通往民心的路的部隊,要搶奪父老鄉(xiāng)親的麥子;另一個托起了父老鄉(xiāng)親一日三餐有麥面吃的夢想的部隊,保護著他們日夜搶收麥子。
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用最樸實的感恩和最實在的后援讓保衛(wèi)麥收的部隊在中華大地縱橫馳騁,所向無敵。
保衛(wèi)麥收的戰(zhàn)火已經平靜了,但父老鄉(xiāng)親和麥子一代又一代如同歷史的真理一樣衍傳不息,時刻地警醒著我們:保衛(wèi)父老鄉(xiāng)親的一日三餐,才能保住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未來!
程門之雪
一盹非黃粱;一尺真白雪。
是盹太長,還是尺太短?
緊要么?不打緊。
打緊的是,程門被歷史關得嚴嚴實實,被夢照得堂堂正正,被楊時、游酢二人站得道統(tǒng)通暢。
只是,后來之人,已無雪可立。
幸好,文化之下,禮終成至理。
映書之雪
皚皚白雪,茫茫間給大地平鋪出一面明鏡。
此鏡,照出寒夜的清寂;此鏡,照出季節(jié)的孤單;此鏡,照出書生孫康的窘迫和淡定。
無蘇秦之錐可握,無文黨之斧可投,無車胤之螢可聚,只有屬于自己的月下之雪,清介待照。
有歲月之蒲可編,有夢想之柳可輯,有音正韻切之經史可批閱,唯前無釣餌,后無鞭箠,僅心存一念:云路鵬程九萬里。
再冷堅的雪,也終將柔軟成現(xiàn)實生活中的溫吞之水,一如黑甜之香,終究封不住未來世界的難眠之喙。
眾喣漂山,一雪礪刃。書生孫康,終成一本厚厚的書,任由后學者一一靜靜翻閱。
陌上桑
1
一株桑樹,把小路撞彎。
阡陌和樹,在一陣風里簌簌地唱: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它遙遠的艷歌在漢代樂府中沉沉睡去
桑葉在低語,鳥的歌聲碎了一地。它們!有陽光的色調。
我猜想:6個春天前,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它從一捆樹苗里遺落。我猜想:它的種子在踉蹌而來的孩子口中逃脫。
——我在一棵樹的背后看到了——水墨的故園。
2
在一個透明的清晨或黃昏,穿過田野,穿過玉米,穿過一群羊。
順著桑葉的脊背,一只蠶藏匿在笑容背后唱挽歌。
桑樹的手掌被它沙沙沙咬掉,瘦弱的葉子掛不住它鋒利的牙印。
它們,一一的潛入蠶的身體。它們,半透明地哭: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
3
一棵樹,它在視覺的縫隙里熠熠地閃。像上午的葉子,像下午的微風 。它天真的構想,等一只饑餓的蠶子接軌。
一顆晨露的追憶,最遠也只能抵達最近的黃昏。
像一塊石頭,不驚不語。倚著低矮的茅草,那曾經叫房子的草堆。
鳥糞、蟬鳴,風、陽光和雨水。——它在長大。
6歲時,寂寞地開了一場花。6歲3個月憂傷地結的一粒果實。
它遲到的蠶子,與春天隔著一絲的距離。
4
葉子,蠶,絲綢——斑斕的布匹。
一棵樹,它的斷章停泊在一把剪子的邊緣。
時間的釬子,在它的臉上刻下紋理。它淺色的軀干和它頭頂虛空的鳥巢搖搖欲墜。
埋葬它的,會是一只木柜。
埋葬它的,是灶膛的火。
埋葬它的,是“柴”的字眼。連同一只踩著火焰跳舞的蛾子。
一棵樹,把視線撞痛?;秀敝?,我夢見了故園。
那只遲到的蠶子,它咬傷過一片葉子的邊緣。
西拉沐淪河
一直追趕,為與西拉沐淪河前行,跟隨漂流的暗示,跟隨命運的暗示。
溜走一個不死不滅的夢幻,透過貢格爾草原的臉,自己的臉從一處格?;?,飛至另一處沙杉……
一支竹竿隨性,挑起半遮半蓋臉的歡笑,伸進水的手,而被熱烈燃燒,水會唱出那首歌,是席慕蓉一生的歌……波光閃爍的歌。
想唱時就唱……
竹竿顧及左顧及右,現(xiàn)實平衡的絕妙。
順流一溜。
綴起又拆,徒勞的逆流。
干脆戴著纏繞著的花環(huán),泊在歌詞行間,漂進西拉沐淪河的時光,用浪花的秀發(fā)把眼睛遮掩……
遼闊繼續(xù)開門,樂意讓出新的夢幻沿著心漂流。借助《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的歌,擺脫命中一時的困擾,走過的路該漂走就漂走。
唱著《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草香吹不進,醒來的歌中車沒有提速。
歌溢出,不能聳入云霄,在車中回蕩……
我的窗向一個席慕蓉的世界,并沒有完全敞開,隔著一片透明的玻璃。車在一個說得出遼河之源——西拉沐淪河的邊上舒緩。
窗外陽光和車內歌里的陽光金羽擊拍我暗淡的窗沿——
歌的精靈降臨我和環(huán)繞我,旋律依然不顧門的反鎖,從天而降的草原母親河,在玻璃的反光中正在飄過,滑行或者飛向遠方。
而此刻歌的通道遏制著心的碰撞,一如我眼睛的方向,隔著玻璃窗望出去,父親的草原多么的柔和,帶著起伏蒼茫,沿著席慕蓉的尋根,魂牽夢縈。
無意掉失沉默……
習慣用歌聲讓內心的積淀去沐浴,紛紛揚揚和著西拉沐淪大峽谷,記住的歌詞,悠然反復唱出幾段。
驀地,不會在意自己是否唱得優(yōu)秀,確信自己激蕩什么?只為一首歌的波瀾深情?仍然包含熱情和征服之心。仿佛歌的拳頭不怕流血沖擊力打出窗外,伴隨恍惚的清醒和歌的麻醉,感應天地間神秘的悸動,順流云遁,遠方的歌聲駕牛羊從從容容流向我。一首歌的家門在此敞開,夢幻般走過……
惹躁動,流連的節(jié)拍激活了遼河一貫,不朽的大草原翠綠表情的真實,把所有能涌動的馬都涌動,把所有能涌動的都涌動到顯赫的母親河,包括常穿的紅衣裙和長絲巾。
包括這首歌的重現(xiàn)。
記憶深處的少女
每晚在這海濱一隅,總出現(xiàn)一位白衣少女的身影,海風吹起她的裙裾,像一朵八月里盛開的白蓮。
是從我的記憶深處走出來的那位不知名的少女嗎?
只有輕輕的海風如淡淡的思緒飄過,我分不清是在夢里還是在海濱。
我呼喚你的名字,只有輕輕的海風在我心靈的窗下吹過。
我描繪你的形象,只有凝重的歲月在我記憶的深處泛起。
我思念你的感情,只有潺潺的流水在我詩歌的音韻流淌。
愛情的步履總是那樣的來去匆匆,那樣沉重和那樣憂傷。
失落了你,也失落了一段最美的感情。
我拾到的只有褪色的歲月和大海丟失的眼淚。
無邊的思緒
無邊的思緒又一次在心靈里泛起,連結著門外世界無盡的道路。
一切未占有和不完善的事物分散在宇宙之中。
心靈尋求著解放。精神四處找尋突破的方向。
心靈的秘密聯(lián)結著宇宙的秘密,宇宙隨著心靈的飄蕩而飄蕩。
一切存在完善的美之中,都蘊含心靈的光輝,照亮美的心底。
在美與善的眼波里,生命又一次復活。
傘
一朵開在雨中的花。
一朵開了3500載總不凋謝的花。
那雨夜,那煙雨江南,那石板青巷,那伊人,那古老的夢,那久違的故事,都隨著這個曾經叫“?!钡亩敷一_了,豐盈了。
總有一段摯愛,一段永恒的浪漫,在一把油紙傘下鋪開。
它已不完全專屬于古代,如今,一樣的熠熠生輝。
雨中,人單孤影,一把傘張著心事,擋不住外界的風雨,擋不住洶涌的情感……
那個撐著油紙傘結著愁怨的姑娘,從歷史的隧道里穿過,在雨巷里蹣跚而行,咯吱咯吱的木屐聲永不絕耳。
尋覓江南的期許,尋覓那個結著丁香一樣的姑娘。
江南很近,近在夢中。撐傘的姑娘,于一闋清怨的宋詞中款款而來。
雨在滴答,夢被打濕,雨傘張著的心事,一直彌留在煙雨的江南。
蒲扇
蒲扇,一個無所不能,在我們腦海生根的“鞋兒破,帽兒破”濟公的化身。
扶危濟困,“大我”在擴大;舍百萬家財,“無我”也在蔓延……
似癲若狂,是在教導我們后人難得糊涂嗎?
我一直在疑問,那把破爛不堪的蒲扇,還能扇出風嗎?
遙遠的記憶里,蒲扇是祖母的大手。
月下,涼席,幼小的我,搖著蒲扇的祖母最親最迷人。蒲扇一上一下,微風一圈又一圈,賞著月,聽著老掉牙的傳說,總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手搖蒲扇的祖母才是我相依相偎的依靠,那刻的親情拂遍我的肌膚。
蒲扇,扇出的全是祖母的味道。
宇宙鳥的歌聲
1
一陣婉轉的音樂,隱隱約約地飄進我敞開的窗口,飄向我的案頭,這不是我熟悉的永遠難忘的聲音么?這是那只宇宙鳥的歌聲呵!
我知道,宇宙鳥正從那高遠深邃的天宇,向我的小屋的窗口飛來——我猛地站起身,丟下那本抒情詩集,撲向窗口……
2
終于,那只羽毛鮮紅的宇宙鳥飛進我的窗口,輕盈地落在我伸出的發(fā)燙的顫抖的手心里。
宇宙鳥的眼睛里放射出綠瑩瑩的光芒,它的呼吸是急促的,它的心搏一陣比一陣疾。
3
宇宙鳥告訴我:生活在遙遠遙遠的宇宙中那個國度的少婦,剛剛生下一個兒子—— 一個白嫩嫩的希望。
那黎明時沐浴著晨光的少婦的笑,
那夜晚時沐浴著月光的丈夫的笑,
那嬰兒鮮嫩光潤的臉蛋上天真活潑的笑……
宇宙鳥亮開歌喉,又唱出令我沉醉迷人的歌聲……
4
那是一個夏日的天氣陰沉的中午。
忽然,我聽到一陣悲哀的聲音,飄進我敞開的窗口。我從床邊匆匆地站起身,把頭顱伸出窗外——
那箭一樣飛臨我窗口的,是一顆鮮紅鮮紅的流星么?是一團鮮紅鮮紅的火球么?是一根鮮紅鮮紅的血脈么?
一只羽毛鮮紅的小鳥,眼睛翡翠般碧綠,飛向我的窗口。
我把頭顱縮進窗內,這只神奇的小鳥就落在窗臺上。
5
小鳥竟然吐出人般的話語——
它是從遙遠遙遠的宇宙中那個國度飛來的。
它是一只宇宙鳥呵!
6
一個出身貧窮的美麗多情的少女,正在宇宙中那個國度的自己簡陋的家中孤獨地哭泣。
她心愛的出身高貴的心上人,正在宇宙中那個國度的自己金碧輝煌的家中孤獨地哭泣。
他與她相識在那個國度里那片唯一使人人都平等的樹林中……
那片樹林中曾留下她與他久久徘徊的足?。?/p>
那片樹林中曾留下她與他滾燙的一串串情話;
那片樹林中曾留下她與他手拉手風一樣飛跑的倩影;
那片樹林中曾留下她與他臂摟臂純潔芬芳的親吻……
可是……宇宙鳥碧綠的眼睛里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7
那是幾月后,我還在被窩中熟睡的一個早晨。
一聲聲急促的呼喚,把我從甜夢中驚醒——
是那只宇宙鳥在窗口外呼喚我……我隱隱約約地看到,宇宙鳥的臉上蕩漾著快樂的笑容。
我急切地打開窗子,宇宙鳥輕盈地落在我的肩上——
8
……無數(shù)次的堅貞不屈的抗爭,出身貧窮的少女與出身高貴的心上人終于獲得自由——那道高聳千年的等級森嚴的城墻終于被推倒。
那狂歡不息的婚禮呵!……
9
此時,宇宙鳥忽而跳到我的肩上,忽而跳到我的手心里,像一個歡蹦亂跳的孩子。
宇宙鳥亮開歌喉,又唱出令我沉醉的迷人的歌聲……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