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孟 京
正常正經(jīng)的人總是離我很遠(yuǎn),或裝作不遠(yuǎn)。我不喜歡勉強(qiáng)自己,更不喜歡為情所困,所以盡量避免結(jié)交朋友,只在乎很少的人。這使我能專注地使他們愛我更深,于是待在身邊的都不普通,世界越簡單越安穩(wěn),所以我幸福,任性也放縱。
可惜好景不長。就在去年盛暑,一位不知從哪本童話里跑出來的男孩,帶著一個快樂的腦袋,一雙純凈的眼睛和一顆善良的心,把那個將所有原則都安全困住的密不透風(fēng)的堅(jiān)實(shí)鐵窗,一瞬間變軟熔化,讓所有構(gòu)成都驟然改變。
比如再親近的朋友,一個月也不會見多于兩次,卻能一周有三天和他待在一起;比如我慣于在荒涼的城市邊緣思考人生,他卻使我在同一位置欣賞那并不干凈的星空,聽海耳語,把黑的漆成光;比如我不曾讓熟悉的人讀我的文字,不曾把華麗的長句改短,不曾重視任何節(jié)慶,卻想在他生日那天,寫些字給他。
然而我該怎樣在炎熱的夏天,述說一個將要告別的男孩的暖?
就是剛相識時,因?yàn)槟沭I把你帶回家,讓你和家人同桌吃晚餐,把能夠分享的種種豐裕、美好、失落、殘缺,都毫無保留地呈至你的生命里。教你看星直到雨來;教你游泳直到天氣變冷;教你樂觀直到學(xué)會奔跑;教你隨緣直到經(jīng)歷過的苦難,都變成時間的灰。這樣一個對陌生人有禮,不隱瞞,完全坦誠,永遠(yuǎn)帶著善意的男孩,這樣一種即使認(rèn)識也難認(rèn)出的寶貴又稀有的暖,真的要足夠幸運(yùn)和足夠厭世,才不會誤以為平凡、幼稚、過于單純而錯過。
每次在他身邊,周遭事物都友善得像一個謊言。和我喝過酒的人都說我酒量好,不會醉,那是因?yàn)槲抑罉O限在哪里,就像你知道容器有多大,就能在滿之前不斷斟,不斷斟,只要不讓它瀉,你就一直平安。感情也是如此。生活也是如此。二十來年里,讓我安心跨越界線的人,他還是第一個。
那些快樂的時光,仿佛撥個電話就能重過一遍;仿佛再次喝醉,壓在星際十六樓的吧臺上;仿佛為了小說的細(xì)節(jié),跑到龍爪角卻迷了路;仿佛離家出走無人找,吃藥后不知所措;仿佛不小心把電單車駛上不該走的橋;仿佛在瓢潑大雨中等閃電,也會有一個人愿意放下一切,心無所想地趕到你身邊,不驚奇,不訓(xùn)斥,不憂慮,不改變?nèi)魏维F(xiàn)狀,不解決任何難題,就是趕到你身邊,然后待在身邊。
我想,無論是否信仰上帝,一生中總有些安排,會讓人敬畏命運(yùn),總有些遇見,會讓人深深感恩。而這暖如冬陽的男孩,這天賜的親人,就夠我心悅誠服。
為他的快樂,我從不吝嗇,可是能做的,又那樣地少。他除了有非常好的父母,還有非常多的朋友,生活上一無所缺?;蛘撸闼仍铝脸鰜?,聽他彈彈吉他,躺在并不那么舒適的沙上,看低而近的云,渴的時候及時遞上一瓶水,給他一個無人嘮叨的角落安靜地做夢,讓他緩緩敘述圣經(jīng)的故事,仰望瑰麗的晚霞,在忙得焦頭爛額的日子裝作有時間,記住他遺忘的東西安放的位置,便是能做的所有事。
有時我會有自己怎么變了很多的錯覺,但很快就厘清,這其實(shí)是另一個我。對著除他以外的七十幾億人,我還是那樣。粗俗,慵懶,墮落,愛抽煙,自以為是,容易失控,隨時失蹤。他聰明的地方在于他非常明白,讓秘密保留原貌的唯一方法,就是它永遠(yuǎn)是個秘密。你不想說的,他通通不問,你不想他知道的,他就不再好奇,這種低調(diào)的付出,又是那么 溫潤如玉。好人一生平安,我得到了很好的實(shí)證。
不過,當(dāng)我打算開拓不一樣的職業(yè)生涯,放棄成為年少時非常向往的那種人,辭去奮斗了兩年才得到的穩(wěn)定工作,他快樂的腦袋,終于落寞地想,或許我很快就不再需要他了。即使上司再三挽留甚至調(diào)職,我也沒有質(zhì)疑過這決定,但那一刻,我真的有。他又一次動搖了我堅(jiān)定無比的理由,而正因?yàn)樗痪邆淙私杂兄年幇挡糠?,所以某些較為復(fù)雜的心情,他再用力投入配合,也是不會理解的,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都索性不作回應(yīng)。
我要走了。記得第一次說這句話,是去年深秋,從北京回來,在機(jī)場外。當(dāng)時彼此還沒有情同手足,因此說得很輕易,也確實(shí)認(rèn)為后會是否有期并不重要,在臺灣讀大學(xué)時同窗同室的摯友,在畢業(yè)典禮上也沒有作過正式的告別。
想到離開以后,再也沒有辦法形影不離,再也不能在陌生的場合里依靠他,再也無法,就覺得自此,我都比從前任何時刻,更加需要知道他活得好。
雖然他不懂,這才是我力求獲得的一種需要。
請好好保重,當(dāng)我不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