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火車帶走的光陰

乘火車是少年時期的一件大事。

每年春節(jié)，我雷打不動要跟隨父親或者大哥去一個叫松山的小鎮(zhèn)給大姑父拜年。唯一的交通工具，便是由分宜縣城開往文竹的綠皮火車。

二十多公里路程，票價兩三元。我無比珍惜這一段旅程。火車在田野、村莊、山巒和河流組成的風(fēng)景圖里氣喘吁吁地小跑。蒸汽機車的脾氣很不好，動輒爆發(fā)出吼聲，震耳欲聾。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對車窗外一個流動世界的好奇。我常常凝望著那座枯水季節(jié)才會露出崢嶸身影的萬年橋，發(fā)呆。石橋建于明代，乃分宜老縣城的標志性建筑，修水庫時，與千年古城一道沉睡于滄浪之下?；疖囖Z隆隆轉(zhuǎn)彎，豪邁地朝著蒼穹長嘶，留下一片云朵。我兀自想，火車一定在向歷史深處的故事致意。

大姑父有個兒子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進了鐵路客運段工作，長年累月在外漂泊。這年正月，表哥難得攜妻兒回小鎮(zhèn)探望父母，正好與我們相遇，便一同踏上返程。晨曦里，表哥穿了一件深色鐵路制服大衣，袖口上的兩道綠杠杠格外醒目，看著他精神抖擻地走過木材堆得像小山的貨場，我的眼里儲滿羨慕。松山火車站那矮矮的土黃站房洋溢著一種油畫般的色調(diào)。列車進站后，表哥帶著我們直接上了餐車。我仔細端詳餐車里的一切，窗明幾凈，瓷瓶里的塑料花驅(qū)散著山區(qū)的寒冷。玻璃杯里的綠茶仿佛一群身材裊娜的舞蹈演員正在熱烈地表演。表哥如同在家里那樣談笑風(fēng)生。對火車，我油然而生某種新的認知。

真正意義上的遠足，始于1986年9月。這年，踩著鄉(xiāng)村泥土長大的我情不自禁報考了廣西的一所鐵路學(xué)校，并被幸運錄取。動身報到那天，我乘坐的是由上海開往南寧的直通快車。無座，只能守在車門邊，以行李為凳，內(nèi)心興奮得如同加熱的水銀，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鐵路沿線的景物?；疖囻{馭長風(fēng)，滿載著我一天一夜的遐想和憧憬，仿佛戀愛中的詩人。十六歲的我，與火車私訂終身，從此耳鬢廝磨，再不分離。

成長是一場需要耐心的旅行。我的成長開始出現(xiàn)鮮明的鐵路烙印。騎著自行車，我在一個叫太陽村的小鎮(zhèn)跟火車追逐夕陽。春暖花開之際，我讓火車作伴，去劉三姐的故鄉(xiāng)看青山碧水、竹影漁舟。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甚至悄悄找到鐵路服裝廠，冒昧地請求一位女工幫忙將校服的袖口加工補上兩條綠杠。女工笑靨燦然，低頭嫻熟地擺弄縫紉機，很快，校服跟鐵路制服一模一樣。穿著這套服裝，我抱著吉他在柳侯祠前擺造型留影。撥彈間，感覺像火車鳴笛那般拉風(fēng)。為了一覽柳州火車站的全貌，我和同學(xué)特意在周末攀登上附近的鵝山，居高臨下看火車在琴弦上滑來滑去，演奏著一曲磅礴的交響樂，真心陶醉。我知道，這一生，恐怕都將沿著這優(yōu)美的弧線行走，它便是我生命中的“絲綢之路”。

那時候，站著旅行，是常態(tài)。四個春秋，我基本上是擠在綠皮車廂里往返學(xué)校與故鄉(xiāng)之間。坐火車成了夾縫中求生存的代名詞。冬季還湊合，夏季可真是辛苦，一個晝夜熬下來，整個是一難民形象。最難忘的是1989年的暑假，我去沈陽參加一個筆會，在株洲換乘了昆明開往北京的火車，自然，又是在過道上席地而坐?？看暗哪凶优铑^垢面，儼然丐幫弟子，手頭卻抓著一只油膩膩的雞腿，旁若無人地大啖。斜對面的長發(fā)女人好像永遠睡不醒，變換著各種各樣香艷的睡姿，如此漫長的旅程，我?guī)缀鯖]有來得及看清其廬山真面目。或許正為文學(xué)癡狂的緣故，一切對我而言是那樣的生機盎然，我的火車，雄赳赳朝著北方奔跑。我將眼中的火車站用文字記錄下來，躊躇滿志地籌劃出版一本專集。沒有什么可笑的，年輕的心，可以像鋼軌一樣，勇敢地向遠方延伸。我在北京火車站逗留了兩宿，入夜后，以書報為床，在廣場上露天而眠，朦朧中，火車發(fā)出的嘶鳴如同詩歌朗誦會上的聲音，讓我在異鄉(xiāng)尋覓到了一扇幸福的門。這場打著文學(xué)旗號的旅行沒有就此終結(jié)，半個多月里，我坐著火車，走進沈陽、秦皇島、唐山、天津、長沙等多座城市，稚嫩地寫著關(guān)于火車站的文字，仿佛一孤獨的行吟者，頗有為文學(xué)獻身的蓬勃之勢。專集終歸夭折，只是這場站著的旅行，畢生難忘。

畢業(yè)后，我被丟到了一個叫臨江鎮(zhèn)的小站工作。車站只有三個半股道，每天兩對蝸牛般的客車停靠。多的是寂寞，如稗子叢生?？椿疖囀俏业娜粘９φn，尤其是每當上海開往南寧的列車通過之時，我滿腔的血液高壓水槍一般奔涌，車輪撞擊著鋼軌，發(fā)出黃鐘大呂之音，呼喚著我、牽引著我。菁菁校園，多彩往事，如潮水涌來。思念使我失眠。我以筆為喉，傾訴著青春的陣痛、迷惘、猶豫和無奈，讓文字流淌成一股不涸的清泉?；疖噷⑽业奈淖炙屯h的地方，漸漸綻放，并終于花香芬芳。

我的愛情也注定跟火車有關(guān)。戀愛時，妻子在70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上班。1993年那個春天，我常常坐夜行列車趕過去探望，凌晨又乘火車趕回來上班，風(fēng)雨無阻?；蛟S受汪國真、席慕蓉的影響，像那個時期的青年一樣，我們都有一顆詩心，都有一個如詩的夢。我廢寢忘食地寫著許多有花無果的文字，妻子也在我主編的內(nèi)部刊物《青春》上發(fā)表詩歌。她在《我與他》中寫道：

“我與他/似乎是一對相對開來的列車/終于在某一時刻/相遇了/他是那么依戀我

我是那么依戀他/短短的交會時間/啟程了/當那汽笛聲一響我就逃吧/我與他/只是一對相對開來的列車”

妻子喜歡唱歌，休息時，她陪我一同坐火車，時常輕聲唱起《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月亮代表我的心》，沉悶的車廂里蕩漾著一絲歡樂氣息。這種馬拉松的奔跑，持續(xù)了整整兩年。

流浪的腳步并沒有停止。1996年7月，我和妻子裹挾進了支援京九線開通的浩浩大軍中。從麻城到新余，千里鐵道線上，留下我們奔波的身影。火車記錄下了這段不同尋常的歲月。電務(wù)段一百多人集體住在一棟三層樓上，整整半年，我與妻子只能樓上樓下分居。聞名于世的大京九就在不遠處，站在走廊上，可以清楚地看見火車蜿蜒進站、出站的壯觀情景。我參加了鐵路局文聯(lián)組織的采風(fēng)團，創(chuàng)作了大量情真意切的作品。這年冬天，妻子和其他鐵路職工代表在麻城火車站受到時任國務(wù)院總理的朱镕基的親切接見。

女兒也是在麻城出生的。孩子還沒滿月，便被妻子抱著坐火車南下江西，前往井岡山腳下的岳父家休養(yǎng)。每逢周末，我總是趕那趟阜陽開往東莞的火車去探望母女二人。列車員很通情達理，讓我們這些通勤人員在臥鋪車廂貓著，運氣好時，還可以蹭到鋪位，做個黃粱美夢。一次醒來，見漫山遍野白雪皚皚，分外妖嬈，車窗上掛著變幻多端的風(fēng)景圖，我忍不住胸襟頓開，贊嘆江山如此多嬌。行者有福，覽盡無限風(fēng)光，這是火車的功勞。

原以為，火車將永遠以我熟悉的速度、形象、性格一路走下去，不必大起大落，終我一生。萬沒有想到，有一天，一種叫動車組的火車、一種叫高鐵的客運專線會風(fēng)馳電掣地走進我的生命。像書，一頁翻過，一個新的時代來臨。

已邁入中年門檻的我仍然喜歡看火車來來往往。只是，在享受便捷、舒適、高速之余，總會浮起一絲淡淡的閑愁。也許，到了這個年紀，免不了喜歡懷舊。

懷念那些被火車帶走的光陰，那些片斷瑣碎、平淡、真實，卻沉淀于心，讓人溫暖。

作者簡介：彭文斌，生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江西分宜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已出版七部散文集，多篇作品被轉(zhuǎn)載、收入選本或獲獎?，F(xiàn)正潛心本土文化寫作，其中“微信里的南昌”三部曲將于近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