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鄒睿
日常之詩
文_鄒睿
【編者按】
不久前,余秀華的《月光落在左手上》四次加印,銷量突破10萬冊并持續(xù)增長,成為20年來中國銷量最高詩集。這是一個奇妙的現(xiàn)象,經(jīng)常被認定 “已死”的詩歌似乎又重回大眾視野。然而當前的詩歌閱讀、詩歌教育其實仍有諸多不盡如人意處,但好的詩歌總是不言自明的。辛波斯卡,放在這里,便是好詩。本欄目開設(shè)的初衷是介紹優(yōu)秀的文字,歡迎教師為我們推薦。
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 199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同時也幾乎是波蘭最受歡迎的現(xiàn)代詩人。她的詩作雖具高度的嚴謹性卻又不失平易,在波蘭擁有十分廣大的讀者。
作者: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蘭)
譯:陳黎、張芬齡
我為稱之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謬誤之處,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樂不會因我視其為己有而生氣。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
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遠方的戰(zhàn)爭啊,原諒我?guī)Щɑ丶摇?/p>
裂開的傷口啊,原諒我扎到手指。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的人致歉。
我為清晨五點仍熟睡向在火車站候車的人致歉。
被追獵的希望啊,原諒我不時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未及時送上一匙水。
而你,這些年來未曾改變,始終在同一籠中,
目不轉(zhuǎn)睛盯望著空中同一定點的獵鷹啊,
原諒我,雖然你已成為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只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歉。
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嚴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存在的奧秘啊,請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縫線。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爾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我為自己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松。
對詩抱有悲觀態(tài)度的人大多認為現(xiàn)在處于一個非詩的年代。的確有不少人“為賦新詩強說愁”,但這種詩歌初學者每個年代都有,并非某一時代的特別產(chǎn)物。也有人自認為詩歌應(yīng)該深奧,因此不屑與人解釋,仿佛每個意象都是絕頂?shù)纳椒澹刂貏e的危險含義。而有的人則用沒有顧忌的口水做無差別的迎納,期待在調(diào)侃中一泄心頭憤懣怨懟,如此而已。
所幸辛波斯卡基本能脫離上述狀況。追蹤辛波斯卡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她總是在挖掘“日?!保叭粘!睆奈醋屗脑掝}泛濫浮空,也沒讓她在老之將至時突然地緘默不語。遙遙一生,她的視野一直低伏于這些日常的主題和瞬間,去簡單的構(gòu)成中發(fā)現(xiàn)不簡單的詩意。太多的詩人們鐘情“孤獨是迷人的”,忠于自我依從內(nèi)心,借由多重的意象和奇峭的詩句筑成拒人來訪的囚室,用以幽閉獨特自我的靈魂。如在西方現(xiàn)代詩中,里爾克、艾略特、葉芝等總是較多引用宗教、文化典故,使異教徒和所受文學教育不深的讀者感到詩歌的費解。
同為詩人,辛波斯卡顯然不在其列。
在詩中,辛波斯卡不是辛波斯卡,她似乎主動放棄了“詩人”的特殊和崇高,唯愿從普通事物和日常情緒中尋找詩的風景。她不特意尋找宏大或偉大的寫作題材,偏愛描繪日常事物,也不使事物以意象、色彩或造型的方式出現(xiàn),避免傳統(tǒng)詩歌寫作中使意象負載過重的傾向。而尤其中國傳統(tǒng)抒情詩,注重物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王國維認為“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有“我”之境,則為“物皆著我之色彩”。這大約是詩歌寫作最常見的一類:除了描寫自然,寄托個人情緒,還喜歡通過詩歌表達對家國、政治、民族存亡、社會問題的種種感情和態(tài)度,詩歌中以宏觀主題為多。
辛波斯卡則鮮少在詩中制造宏大愿景或是放大自身的存在,甚至還一再后退,直至將自身徹底消解于語言。雖仿佛始終保持著靜默和克制的神情,卻又還是伸出手來,指點出日常的迷人之處。這大約是她仍保有現(xiàn)代主義品質(zhì)的表現(xiàn)——她否定,她退避,1996年她獲得諾貝爾獎時,在獲獎感言《詩人與世界》中,她說:“當代詩人對任何事物皆是懷疑論者……詩人——真正的詩人——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甚至在“詩的語言里,沒有任何事物是尋?;蛘5摹!钡齾s還是,沒有打碎一切,然后站在碎片中無謂地聳聳肩。意義對她仍然重要,而否定是她發(fā)掘、重建意義的方式。
上世紀80 年代朦朧詩運動之后,出于對中國新詩強大感傷傳統(tǒng)的反撥,“非個人化”、“戲劇化”的詩歌觀念影響頗大。一些詩人傾向于在詩中“隱藏”自己,在理論和實踐上有意劃出“人”與“詩”的界限。1990年代后,詩歌也就真的轉(zhuǎn)向了個人寫作,個人世界的私語在公眾化中發(fā)生,但又導致了一部分詩人的自戀傾向。而類似的,西方也由各種詩歌思潮形成了詩歌寫作的種種規(guī)范,只是時間上或許更早一些。
辛波斯卡卻常能脫去這些高深、規(guī)范的結(jié)晶,也不把意象像磚頭那樣疊加。她最常采取的就是直接自白,逐步描述事物的演變過程,再意外地揭示事物之間存在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這種風格,以至有她是“詩中莫扎特”的說法。這個比喻有一點道理:相信在她樸素、平易的語言面前,一般人對“現(xiàn)代詩”抱有的戒懼感當能很快消除,從中各自找到自己喜愛的方面。而也如莫扎特的音樂那樣,其實辛波斯卡的詩質(zhì)并不單調(diào),互異、對立因素會共存其中,它們的交織、滲透正是這些平易語言的迷人之處,于輕盈中有深思的尖銳。她渡過了空洞談?wù)摎v史、人類、世界的階段,而開始警惕將個體的存在、生活可能的空間被抽象為蒼白的概念、口號和數(shù)字,因此說:
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愛
勝過我對人類的愛
……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
我偏愛牢記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種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