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燕園尋石
宗璞
走進有點古跡意味的西校門,往右一轉(zhuǎn),可見一片荷田。夏日花大如巨碗。荷田周圍,都是石頭。有的橫躺,有的斜倚,有的豎立如小山峰,有的平坦可以休憩。岸邊垂柳,水面風荷,連成層疊的綠,涂抹在石的堤岸上。
最大的水面是未名湖,也用石做堤岸。比起原來雜草叢生的土岸,初覺太人工化,但仔細看,便可把石的姿態(tài)融進水的邊緣,水也增加了意味。西端湖水中有一小塊不足以成為島的土地,用大石與岸相連,連續(xù)的石塊,像是逗號下的小尾巴。“島”靠湖面一側(cè),有一條石雕的魚,曾見它無數(shù)次地沉浮。它半張著嘴,有時似在依著水面吐泡兒,有時則高高地昂著頭。不知從何時起,它的頭不見了,只有向上翹著的尾巴,在測量湖面高低。每個燕園長大的孩子,都在那石魚背上坐過,把腳伸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幻想未來。等他們長大離開,這小小的魚島便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個逗號。
不只水邊有石,山下也是石。從魚島往西,在綠蔭中可見隆起的小山,上下都是大石。十幾株大樹的底座,也用大石圍起。路邊隨時可見氣象不一的石頭,幾塊石矗立橋邊,便成了具有天然意趣的短欄。雜綴著野花的披拂的草中,隨意躺臥著大石,那愜意樣兒,似乎“嵇康晏眠”也不及它。
這些石塊數(shù)以萬計,它們和山、水、路、橋一起,組成整體的美。燕園中還有些自成一家的石頭可以一提。現(xiàn)在看到的七八塊都是太湖石,不知入不入得石譜。
辦公樓南兩條路匯合處有一片草地,中間擺著一尊太湖石,不及一人高,寬寬的,是個矮胖子。石上許多紋路孔竅,讓人聯(lián)想到老人多皺紋和黑斑的臉。這似乎很丑,但也奇怪,看著看著,竟在丑中看出美來,那皺紋和黑斑都有一種自然的韻致,可以細細觀玩。
北面有小路,達鏡春園。兩邊樹木郁郁蔥蔥,繞過樓房,隨著曲徑,尋石的人會忽然停住腳步。因為濃綠中站著兩塊大石,都帶著湖水激蕩的痕跡。兩石相挨,似乎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路的另一邊草叢中站著一塊稍矮的石,斜身側(cè)望,似在看著那兩個伴侶。
再往里走,荷池在望。隔著卷舒開合任天真的碧葉紅菡萏,赫然有一尊巨石,頂端有洞。轉(zhuǎn)過池面通路,便見大石全貌。石下連著各種形狀的較小的石塊,顯得格外高大。線條挺秀,洞孔詭秘;層巒疊障,都聚石上。還有爬上來的藤蔓,爬上來又靜靜地垂下。那鮮嫩的綠便滴在池水里、荷葉上。這是諸石中最輝煌的一尊。
不知不覺出了鏡春園,到了朗潤園。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弄清兩園交界究竟在何處。經(jīng)過一條小村鎮(zhèn)般的街道,到達一座橋邊,正對橋身立著一尊石。這石不像一般的太湖石,玲瓏多孔,卻是大起大落,上下突出,中間凹進,可容童子蹲臥,如同虎口大張,在等待什么。放在橋頭,似有守衛(wèi)之意。
再往北走,便是燕園北墻了,又是一塊草地上,有假山和太湖石。這尊石有一人多高,從北面看,宛如一只狼犬舉著前腿站立,仰首向天,在大聲吼叫。若要牽強附會地說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未嘗不可。
燕園若是沒有這些石頭,很難想象會是什么模樣。石頭在中國藝術(shù)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無論園林、繪畫還是文學。有人畫石入迷,有人愛石成癖,而紅樓夢中那位至情公子,也原不過是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