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6-2491(2015)03-0055-06
*基金項目:本文為香港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優(yōu)配研究金資助項目成果,項目編號:“HKBU245913”。
*作者簡介:盧鳴東(1969- ),男,廣東東莞人,哲學博士,副教授,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研究方向為中國經學。
在中國文化傳統中,詩歌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鬃犹岢龅呐d觀群怨說,揭示了詩歌的社會功能,千百年來,一直為文學創(chuàng)作所遵從,從而往往使得詩歌與時代的關系非常密切。而且,這一傳統不僅在中國本土綿延不絕,即使對中國周邊的國家,也同樣影響深遠。本文擬從古韓國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體現的“華夷觀”對此略作探討。
歷經三國、高麗至朝鮮時代,古韓國長期接受中華文化輸出和影響,通過文化整合、累積和沉淀,由受容者漸次成為發(fā)揚禮義文教的傳播者,并在文化身分上比擬中華,以之識別華夏周邊的四方鄰國。從高麗、朝鮮的文獻資料中可見,兩朝文人認為自箕子東渡以來,朝鮮半島已在其文化身分上出現了轉變,由原來的東夷屬國,躍升成為華夏文化的旁支,消除了因種族差異和地域隔閡所造成的夷狄標識,由此也呈現出華夏文化地理版圖的對外擴張。原載于《孟子·滕文公上》的“用夏變夷”是兩朝文人闡釋其文化身分之所以轉變的思想理據,有關論說在他們的詩作中比比皆是,其中所體現的《春秋》“華夷觀”,有助于揭示古禮傳播與華夷分辨的問題關鍵,對探討儒家禮儀文化在古韓國的發(fā)生與發(fā)展有著一定的價值。
一《春秋》“大一統”與華夏政權的正統
高麗、朝鮮兩朝,韓國儒生注解《春秋》“大一統”經義,主要沿襲漢代《公羊》學說。朝鮮開國功臣權近(1352-1409)指出“一以奉天而立萬世之法,一以尊王而示一統之大,二義并行,不相悖也?!?[1](P4)認為“大一統”要義是“奉天立法”和“尊王一統”,與《公羊》學說無異。《春秋·隱公元年》記載:“元年春王正月?!薄豆騻鳌吩?“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指(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睗h代公羊學家何休曰:
文王,周始受命之王?!y者,始也,總系之辭。天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王(至)于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2](P28)
何休認為“王”是指周文王,他是華夏國君,其受命于天,不是繼位于人,其法應天而行,以為天下施教,因此,華夏政權及其頒授法制的合法性皆得到天的確認,受到華夏臣民尊敬,以及四方夷狄推崇。朝鮮晚期,奇學敬(1741-1809)奉朝鮮純祖之命注解《春秋》經義,指出“《春秋》第一大義即首揭‘王正月’也?!粍t《春秋》之作,明一王之統,正萬世之法。” [3](470)在《公羊》學說指導下,《春秋》“大一統”專指華夏漢族的正統,而周邊四夷只是禮義教化的受容者,稱臣于華夏政權。誠如權近的《醉后述懷》詩云:“三韓自古禮義邦,世修侯度尊中國?!?[4]P59)
《春秋》“大一統”之義歷經千載,在歷史現實中難免受到沖擊。北宋以來,中國北方已逐步被夷狄侵奪,靖康蒙難,南宋偏安江左,至遼、金衰微,蒙元崛起,趙宋敗亡,華夏地區(qū)已盡落入胡元手中。漢族政權旁落,華夷秩序紊亂,歷歷在目;高麗、朝鮮兩朝文人雖然未能改變中原政局的狀況,但心存《春秋》“尊王攘夷”之義并沒有因此磨滅。陳澕(高麗明宗至高宗年間),高麗朝人,號梅公,其于高麗高宗時擔任使節(jié),出訪金國,回國后撰寫了一首五言絕句,題為《奉使入金》,云:
西華已蕭索,北寨尚昏蒙。
坐待文明旦,天東日欲紅。 [5](P48)
《梅湖公小傳》有陳澕于“高宗乙亥”,“以書狀官如金還” [6](P35)的記載,從中得知他出使金國是在高麗高宗二年,即1215年。詩中“西華”指南宋,國勢日值衰頹,故謂“蕭索”;“北寨”謂金、蒙兩國。陳澕出使金國同年,即金宣宗三年,蒙古成吉思汗攻陷金國首都燕京,此時呈現金國漸弱,蒙古益強的政治形勢,造成中國北方昏暗不明的局面,而高麗置于兩國對陣交鋒之間,難斷取舍,致令作者心存憂慮。詩末作者寄望中原及早重返昔日文明局勢,掃蕩腥膻,使禮義文教重申(新)傳入朝鮮半島。
朝鮮正祖八年(1784年),陳澕的《梅湖遺稿》經整理后刊行,其中收錄了《奉使入金》詩。1783年11月,黃景源(1709-1787)為此書寫《序》,兼評論此詩曰:
公能以高麗陪臣,知先宋之為中國,而蒙古之為夷狄,藹然有《春秋》之義,豈不賢哉! [5](P25)黃景源贊賞陳澕是一位賢臣,因其僅以東藩屬國的身分,尚能心存《春秋》華夷之辨。至于他出使金國的原因,吳載純(1727-1792)在《跋》中解釋曰:
蓋公以書狀官,奉使金源時詩,而其旨激昂悲咤,千載之下,猶令人擊節(jié)而興慨也。嗚呼!當是時,中國陵夷,戎狄迭侵,而《春秋》“尊王”之義漠然不復聞矣。然竊嘗怪以三韓禮義之國,猶且靡然服從于胡虜,終至結婚、媾通、朝宦,而不知恥,及讀公詩,然后始知其時士大夫未嘗無忍痛不得已之心,特畏約力,不能有為也。 [5](P120)
吳載純指陳澕出使金國時,《春秋》“尊王”之義已蕩然無存,他慨嘆自中國漢代開始,朝鮮半島的馬韓、辰韓和弁韓便自居禮義之國,反觀后起的高麗王朝懾服于夷狄,與遼、金兩國修好,可謂不知恥辱。然而,他從《奉使入金》一詩理解,此實為當時政治形勢所迫,高麗限于國力,不得已才作屈服,因此對此不應深責。值得留意的是,黃景源、吳載純生活在朝鮮英祖和正祖期間,二人撰寫《序》、《跋》之時 ①,清人入關已過百年,中原自蒙元之后再次失守于夷狄,華夷易主亦已成定局,然而,他們對華夏正統的一腔熱誠,通過他們解讀此詩中可表露無遺。
事實上,朝鮮文人對于漢族王朝正統地位被夷狄所取代的歷史,顯得痛心至極。樸興生(1374-1446),號菊堂,朝鮮初年文人,1423年出任昌平縣令,曾上呈《擬禮曹請女服華制箋》,倡議朝鮮中央應該執(zhí)行婦女服飾從華制的政策,貫徹“用夏變夷”的精神。他還在詩文中揭示《春秋》“尊王”之義,其七言絕句《有感》云:
用夏變夷當戮力,嘆今思古恐災身。
自從秦漢經唐宋,勁節(jié)精忠問幾人。 [6](P328)
詩人回顧中原政局劇變,漢族王朝飽受夷狄威脅,至宋室更被蒙元取代,因而有如此感嘆。他歸咎中原之士皆未能如岳飛般盡力抵御金人,精忠報國,慨嘆對于夷狄的肆意挑釁,能負隅頑抗的中原之士畢竟不多,各人僅存自保的心態(tài),致令華夏政權旁落夷狄。
雖然蒙元占領中原是不能改變的史實,但朝鮮文人堅守《春秋》“大一統”之義,并沒有把蒙元視為正統。關于華夏政權的歷史,明代曾先之節(jié)略十八種史書材料,撰寫成《十八史略》,之后余進在此基礎上加入元史,上承宋史的正統,稱為《十九史略通考》。余進的《十九史略通考》東漸以后,備受朝鮮重視,誠如鄭澔(1648-1736)曰:“而東俗亦深尊尚?!?[7](P376)但對于余進不用“變例”記錄元代歷史,違背了《春秋》“大一統”之義,鄭澔便深表不滿?!妒仿匝a要·序》記載:
竊有所未曉于余氏所定《元史》一篇也。夷狄猾夏,據有中土,此實天地間一大變故也。作史者所當特用變例,以明《春秋》“大一統”之義,而今乃以胡元之統,混然接承于趙宋之統,何哉? [7](P377-380)蒙古一統華夏,據有中土,政權和土地歸于一統,按形勢理應承接趙宋正統,但鄭澔認為“所謂‘正統’云者,乃歷代帝王之統,非統合天下之統?!?[7](377-380)正統與否不在于土地廣狹,例如東周雒邑、蜀漢益周,南宋臨安,所領土地不足與蒙元相比,但他們皆為漢族血嗣,華夏胄裔,具有“帝王之正統”。元代因以夷狄身份入主華夏,雖能“統合天下”,獨霸中原,卻不稟受“帝王之正統”,故他認為當用“變例”把其蒙元帝位定性為“閏位”,而把其帝統定為“絕統”,表示漢族正統自宋代以后中斷,胡元不得繼承。
二《春秋》“夷狄進至中國”與華夏文化身分的認同
《春秋》“大一統”學說在明代開國初年別具政治意義,自明太祖登基以后,祀孔廟、行釋奠、祭宗廟和制禮樂等儒家禮儀活動相繼展開,盡顯其以恢復儒家禮義文化的政策,作為在“攘夷”以后重新建立漢族政權一統的表征。洪武元年(1368)二月,明太祖頒布詔令,規(guī)定漢人“不得服兩截胡服,其辮發(fā)椎髻、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8](P9)這政策反映明室革除胡俗的決心,強調華夷之間的分野。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再次頒下文教詔令,其旨是為了振興華夏禮義之風:“于戲!用夏變夷,風俗之所由厚,哀窮賑乏,仁政之所當施。因時制宜,與民更化,期臻禮義之風,永底隆平之治。” [8](P9-10)明太祖承用“用夏變夷”這千古傳誦的圭臬,作為重返漢族禮義傳統的文教指導綱領;在中原境內而言,這是要革除蒙元以來遺留下來的胡人風尚,重新銜接漢族文教的正軌,而對于境外四夷來說,便是接受華夏文化的熏陶,啟迪王化,提高本土禮義文教的水平。
元朝滅亡,高麗王朝為了修補朝中親元勢力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與蒙元殘余勢力劃清界線,消除明太祖對高麗政治立場的疑慮,曾多次派遣大臣出訪明朝京師,貫徹明室“用夏變夷”的國策。高麗晚年,鄭夢周(1337-1392)曾多次以高麗使節(jié)身份訪明。高麗恭愍王二十一年(1372)三月,“高麗國王王顓遣密直同知洪師范、鄭夢周等奉表賀平夏,貢方物,且請遣子弟入太學?!?[9](P486)此行目的之一是上表要求明室準許高麗子弟入讀太學,接受華夏禮儀文化。之后,鄭夢周于高麗辛禑王十年(1384)和十二年(1386),先后訪明并上奏表箋至明太祖,“請便服及陪臣朝服、便服,仍乞蠲減歲貢?!?[10](P609)表中并稱高麗朝服遵從華服,落實“用夏變夷”制度。據此,明太祖勸告高麗君臣不得寄以空言,必須切實執(zhí)行,其云:“及用夏變夷之制,在彼君臣力行如何耳?!?[10](P609)這番評論反映朝鮮半島雖然遵行明朝的文教策略,坦然有進至中國之心,惟明太祖依然抱持懷疑的態(tài)度,對此沒有表示充分的肯定。
明太祖對于朝鮮半島落實華夏禮儀文教的判斷,與鄭夢周等高麗、朝鮮文人的看法存在一定距離。鄭夢周《冬夜讀〈春秋〉》曰:
仲尼筆削義精微,雪夜青燈細玩時。
早抱吾身進中國,傍人不識謂居夷。 [10](P595)
詩人以夜讀《春秋》為題,論述孔子賦予《春秋》之微言大義。詩中“早抱吾身進中國”句擷取《公羊》“夷狄進至中國”之義。《春秋·莊公二十三年》曰:“荊人來聘。”《公羊傳》曰:“荊何以稱人?始能聘也?!焙涡葑⒃?“《春秋》王魯,因其始來聘,明夷狄能慕王化,修聘禮,受正朔者,當進之,故使稱‘人’也?!?[2](P302)楚地位處華夏南僻,以蠻夷身份猶能向魯國行朝聘之禮,接受王化熏陶,因此,《春秋》進楚為“人”,以明褒進夷狄之義。
在地理版圖上,古韓國位處東夷之地,遠離中原,但從禮儀文教程度而言,高麗、朝鮮文人認為自箕子東來,設八教,教民禮樂,朝鮮半島已脫離夷狄種族的身分,其禮義文教自可比擬中華,冠有“小中華”、“海外中華”、“禮義之邦”等美譽。成文浚(1559-1626)曰:“我東自箕子東封以來,用夏變夷,立我民極。逮于周末,余敎已泯,流風已微,而孔圣猶發(fā)欲居之嘆,則我東之進于中國久矣?!?[11](P214),鄭夢周詩中之所以有“早抱”之義,正因為他相信早自箕子受周武王分封朝鮮以后,朝鮮半島已遵行“用夏變夷”的制度,于文化程度上早已“脫夷”?!墩撜Z·子罕》曰:“子欲居九夷。”又“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12](P204)因此,詩人“居夷”之嘆,不是指實際的地理位置而言,而是認為若然從禮義文教上衡量,朝鮮半島早已不屬于蠻夷之一,但“傍人”不辨,致視之為夷地。
朝鮮半島的努力終明太祖在位年間(1368-1398)也沒有被肯定,直至明惠帝四年(1402),即朝鮮太宗二年,明室始派鴻臚寺行人潘文奎出訪,授以“九章之服”,以表揚朝鮮太宗能以四夷之國的身分,自進禮義。敕書曰:
敕朝鮮國王李諱,日者陪臣來朝,屢以冕服為請,事下有司,稽諸古制,以為四夷之國,“雖大曰子”,且朝鮮本郡王爵,宜賜以五章或七章服。朕惟《春秋》之義,遠人能自進于中國則中國之。今朝鮮固遠郡也,而能自進于禮義,不得待以子、男禮,且其地逖在海外,非恃中國之寵數,則無以令其臣民。茲特命賜以親王九章之服,遣使者往諭朕意。嗚呼!朕之于王,顯寵表飾,無異吾骨肉,所以示親愛也。王其篤慎忠孝,保乃寵命,世為東藩,以補華夏,稱朕意焉。[13](P226)
明惠帝為了褒獎朝鮮進于中國,履行《春秋》大義,破格授予明代親王等級的“九章”袞冕服制,雖然,夷狄最高爵位僅稱為“子”?!抖Y記·曲禮下》曰:“其在東夷、北狄、西戎、南蠻,雖大曰子?!编嵭⒃?“入天子之國曰子,天子亦謂之子,雖有侯、伯之地,本爵亦無過子,是以同名曰子。” [14](P223)可見,夷狄進至爵位,最高不過于“子”。至于《春秋》“文備七等”,包括“州、國、氏、人、名、字、子”(莊公十年) [2](P266-269),據此進退夷狄,爵位也不過于“子”。因此,朝鮮以夷狄國,卻獲賜予明朝親王服禮,闡明其身分已遠高于夷狄之上,這在明室方面而言,已經是禮待備至。
三《春秋》“王魯”與華夏文教的傳播
文教水平,也務必貫徹“用夏變夷”的制度,于境內盡顯華夏文化的風尚,華、夷兩者相輔相成,以彰顯風化天下的儒家達旨。
這種以華夏為中心的禮義教化秩序,其義在《公羊》學說的“《春秋》王魯”中更見完備。何休注曰:“《春秋》王魯,以魯為天下化,首明親來被王化”,《春秋》假魯地為天下京師,作為王者教化的中心?!豆騻鳌こ晒迥辍吩?“《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何休注曰:“內其國者,假魯以為京師也?!?[2](P701)這說明王化從內而外,遠及夷狄,而能夠上朝王魯的夷狄國,《春秋》皆褒進之。《春秋·僖公二十九年》曰:“介葛盧來。”《公羊傳》曰:“介葛盧者何?夷狄之君也。何以不言朝?不能朝也?!焙涡葑⒃?
據諸侯來曰“朝”。不能升降揖讓也。介者,國也;葛盧者,名也。進稱名者,能慕中國,朝賢君,明當扶勉以禮義。 [2](P476-477)
“介”是東夷國名;“葛盧”是介國國君的名稱。介因是夷狄國,故不能行升降揖讓之禮,基于其能慕王化,到魯行朝聘之禮,故《春秋》使其由“國”進升至“名”,稱之“介葛盧”,以示褒進。據此,《公羊》“王魯”學說予以“用夏變夷”的實踐意義,以“夷狄進至中國”的具體途徑,刻劃出儒家禮義文化由華夏傳播至四夷的線路。
明太祖立國以后,中、朝使節(jié)互訪頻繁,高麗、朝鮮兩朝使節(jié)通過朝貢、進獻、慰問和謝恩等名目,出訪明朝,在為了鞏固中、朝宗藩關系的同時,也秉持“以小事大”的慕華心態(tài),撰寫表箋,上請明室允許并下賜如服飾等禮儀制度,表明朝鮮半島對華夏文教的向往,及釋出全國上下接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意向。例如洪武十九年(1386)12月,李崇仁(1347-1392)以高麗賀正使的身分出使明朝,上請服制,其于《請衣冠表》曰:“颙望寵錫之加,伏望擴兼容之量,推一視之仁,遂使夷裔之民,得為冠帶之俗。” [15](P616)表中盡顯高麗欲從華制之心跡。李崇仁有《送張學錄使還京師》一詩,亦能反映此心態(tài):
韓邦傍海近蓬瀛,矯首時時望帝京。
使介忽來傳詔命,君臣齊出拜恩榮。
中原禮樂通夷俗,盛代文章屬老成。
萬古虞書精一訓,君應持此佐升平。 [15](P563)
詩中的“矯首”比喻朝鮮半島君臣對中原禮儀的殷切期待,他們從千里之外遙望中原國都,期盼明室使者早日傳來詔命,賜下華夏禮樂文明。此外,詩人運用“中原禮樂通夷俗”一句,揭示禮義文教自中
華夏地區(qū)是儒家禮義文教的發(fā)源地,被視為文明教化的傳播中心,相對中心邊陲的偏遠地區(qū)來說,彼此的分野在于文明程度的高低,而由此在華、夷地理位置上所呈現的文教優(yōu)劣狀態(tài),決定了儒家禮義文化由內而外、由近至遠的傳播向度,使華夏地區(qū)成為禮義輸出的起據點。在這文化地理標識的指導下,華、夷彼此之間在文化交流上并不對等:歷代處于華夏地區(qū)的漢族政權,盡管有朝代興替的變動,它們俱以傳播禮義文教為己任,以此作為處理華夷外交問題的一貫政策,而四夷禮接華夏,致力提高禮義原所出,之后傳播至四夷之地,這正切合《春秋》“王魯”說所確立的王化軌道,藉此尊崇中原政權是禮義文教的唯一頒授者,并確認華夏地區(qū)是禮義文教的發(fā)源地。
以華夏地區(qū)作為禮義教化普及的開端,這也是明朝立國初年,中、朝雙方士人所秉持的一種共識。高麗禑王十一年(1385)九月,明使臣周倬奉旨出使高麗,逗留期間得與成均館大司成鄭道傳接待;他認為鄭道傳雖然“博于學問”,“議論弘達”,能“授領成均,為學者師”,但仍要來華親身體驗華夏文教。周倬曰:
吾尚期宗之上朝天庭,觀風云際會之盛,識江山海宇之廣,接衣冠文物之威儀,見城郭兵甲之富庶,睹制禮作樂之大典,則宗之之襟度學問識趣,超越乎今之器局。上可以歌揚皇風圣澤于無窮,下可以訓國之俊秀,考古論今,忠君事親,以盡用夏變夷之化。[16](P545)
鄭道傳(?-1398),字宗之,一生曾兩次出訪明朝。第一次在高麗禑王十年(1384)七月,其“為書狀官,從圣節(jié)使鄭夢周入朝京師,請承襲及謚” [16](P527),目的是請求明室承認禑王的王位及賜謚號給恭愍王;第二次在恭讓王二年(1390)六月,“如京師賀圣節(jié)” [16](P529),此為明太祖祝壽。因周倬于1385年才出訪高麗,此時鄭道傳已于早一年上訪明朝,而此事周、鄭二人于高麗論接期間應該得悉。此外,周倬此《序》職稱鄭道傳為“成均司成”,此為鄭氏于1387年由李成桂推薦,“召拜成均大司成” [16](P527-529),至第二次出訪明朝前已遷為“政堂文學”,因此,周《序》當寫成于鄭道傳任大司成至第二次出訪期間。我們可以理解,周倬熱切期望鄭道傳不一而足,應再親身到華夏,接受禮義熏陶,尤其大司成主要職責是教授成均館生員,此為培育高麗全國人才之所在地,故傳道者當勤于訪京,“慕王化”,“以盡用夏變夷之化”。
《春秋》“夷狄進至中國”的必然性決定于華、夷之間禮義文教程度的高低,若然這種文化秩序出現逆轉,文化傳播的向度便會出現偏離。朝鮮文人金誠一(1538-1593),號鶴峰,其《偶書》詩曰:
禮義何嘗有夷夏,存能為夏去為夷。
莫將生死渝吾節(jié),此道從來不可離。 [17](P48)
詩人認為夷、夏之分沒有固定常態(tài),他們的分野僅取決于禮義存否。因此,盡管是居于蠻夷之地,當地人們依然可循禮而行,不受居住環(huán)境限制。趙絅(1586-1669)曰:
昔延州來季子生長句吳蠻夷之國,所聞者擊劍斗狠之事,……若季子者,天性與道合,雖不事禮樂,自是禮樂中人,而其曰:“習于禮?!眲t必是于禮有時習之功,豈待聘上國而后始行禮也,雖處蠻夷之時,亦能自拔于流俗,而用夏變夷也明矣。 [18](P520)
延州來季子是指春秋時期吳王壽夢的第四子季札,因封于延陵,故又稱號延陵季子?!蹲髠鳌は骞拍辍酚小皡亲邮乖齺砥浮币徽拢涊d季札曾出使聘魯,觀周樂,從中分辨出周室政治興衰。趙絅認為,季子雖然成長在吳國荊蠻之地,耳濡目染盡是蠻荒風土流俗,但其習禮有常,不必等待朝聘華夏諸國,也身懷儒家禮義教養(yǎng)。這樣來說,華夷之民不必出訪華夏,也不必等待王者化及,自身居于夷狄之地也能自變風俗,用夏變夷。
韓愈曰:“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至中國則中國之。” [19](P147)事實上,朝鮮文人認為朝鮮半島早已進至中國并成為華夏的一分子,具備禮義文教的素養(yǎng),因此,當清人入主中國后,個別文人便重新考慮中原政權在夷狄的統領下,華夏地區(qū)是否還存在師法意義?而禮義文教又是否還在華夏地區(qū)發(fā)生?姜再恒(1689-1756)溯源周代禮教形成的歷史,對比朝鮮當前的文化形勢,探索華、夷地理位置與其禮義文化的發(fā)展關系:
議者曰:“東西異宜,南北異治,越南薊北,土俗迥別,況吾東方之地,隔海萬里,風氣與中國殊異,豈可以中國之治治之乎?不如因其俗而為之制,保其國而安其民,策之上也。”是蓋不然。夫子不云乎:“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蔽粽卟豢吒Z于戎狄之間,公劉居豳,太王居岐,蠢然西夷之俗,而文王用夏變夷,成周家八百年郅隆之治。東方雖僻遠,殷太師以范疇八政之治,垂教于后世,至于今名儒輩出,號為學者皆知宗孔氏,崇禮義,尊中國,攘夷狄,貴王賤伯之道,則其俗尙之美,可以侔擬于中華,而非四方諸夷之所及矣?!M馄≈?,善政美化,雖不能遠及中華,而中華有王者作,必來取法,所謂王者師者,其不在茲乎。 [20](P361-363)
姜氏認為,周代發(fā)跡在華夏西面,雖處于西夷風俗,亦能開啟八百年文教禮治的基業(yè);朝鮮與中國相隔千里,兼位處九夷之地,然而儼如成周一般,無損其禮義文教的傳承,并已在其土壤上孕育出不少名儒學者、宗孔載道之士,其禮義風尚自可比擬中華??梢姡r文人面對清人掌管中原,漢族政權旁落的現實,遂從確認其華夏文化身份入手,變遷昔日以中原地區(qū)為文化本位的意識,并在禮義文教的轉播上,提出從師法華夏到取法東方的文化地理轉向。
四結語
在地理科學的測量上,由經緯度所組成的坐標系統,準確地標示出地理空間的所在位置,這種測量帶有絕對的位置性,與由華夏禮義文教所形成的文化地理版圖不一樣。文化地理版圖是以文化水平的程度高低,來決定文化軸心與周邊文化地理位置的所在,彼此是帶有相對性的,它們會因應各地水平的升降,隨時變遷。在《春秋》華夷觀下,古韓國一直以中原地區(qū)為文化軸心,而歷代君臣皆以學習儒家禮義文化作為文教策略,他們貫徹實踐“用夏變夷”的禮義制度,藉以提升境內華夏文教水平,達致“進至中國”,“脫夷變夏”的期盼。相對朝鮮文人而言,朝鮮半島自箕子東來以后,已從接受、整合、改良而創(chuàng)造出具有本土特色的儒家禮義文化,而當清人入主中原,漢族政權再次失守于夷狄,朝鮮文人遂通過儒家文化地理版圖的重新界定,以肩負起中國禮義在海外傳承的使命。他們的這些思想,體現在各類文字之中,詩歌也是重要的載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