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京)
詩之韻味淺議
林峰(京)
傳統(tǒng)詩詞是中華民族的靈魂,是百姓精神家園的制高點,是華夏兒女血型和氣質的符號。千百年來,它傳唱不衰,歷久彌新。不僅因為它語言精美,意境悠遠。更在于它那種惝恍迷離、朦朧飄渺的韻味,在人們的眉尖心上回環(huán)往復,繚繞不已。
詩之韻味通常是指生動含蓄,靈光飛越,而又超乎象外,令人品之再三且回味不盡的美學意境。“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葉燮《原詩》內篇下)前輩大賢的精辟論述讓我們對詩中韻味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韻味,亦可稱之為“趣味”或“詩趣”。有人曾經把韻味比作情人之間的一個眼神,我們習慣稱之為“秋波”?!扒锊ā本褪且粋€很有韻味的字眼。情人之間可以通過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領會對方的意圖。這是一種默契,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是一種耐人咀嚼、耐人品味的言外之意。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曰:“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的表達可謂狀景在眼,形象生動。
古人對詩趣的界定有許多種。史震林《華陽散稿》云:“詩文之道有四:理、事、情、景而已。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趣者,生氣靈機之謂也。”“趣”是審美主體從自然性和社會性客體的本質、屬性、現(xiàn)象中體味生動活潑、個性鮮明的種種意味?!霸佄锶绠嫾覍懸?,要得生動之趣,方為逸品。”(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不僅詠物詩如此,其他各種題材的詩詞創(chuàng)作都把趣味作為詩詞作品獨特的審美視點。實際上,趣已經成為詩詞作品藝術表現(xiàn)的重要特質之一。傳統(tǒng)詩詞的創(chuàng)作,也常常是景中含情,情景交融,趣中有理,理趣相生。所以當它們在作品中出現(xiàn)時,大都是互相融合,互相滲透的,有時也很難真正區(qū)分,今試逐一闡述之。
“理趣”就是詩中有理,詩中有議。詩有理趣,就是詩人在詩里蘊含或闡述某種哲理,發(fā)表議論,能夠給人啟迪、促人深思,使讀者從中得到某種人生感悟。但該作品又不同于一般哲理詩,不同于抽象地說理布道,而是寓道理于情趣之中,熔理和趣為一爐。有理趣的詩,充滿詩意和趣味,極富藝術感染力。著名詩人林從龍說:“理趣是詩人因物而興感,因感而悟理,感情得到理性的升華的結果?!比缣K軾《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边@是一首家喻戶曉的詩中名篇。蘇軾向人們闡述了兩個道理,一是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則結論迥異;二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我們再來看朱熹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贝嗽娛墙栌^賞方塘來揭示作者的讀書感悟。一鑒方塘之所以能夠清澈見底,照見云影天光,是因為有源頭活水不斷涌來。而身心若要保持明亮清凈,則須借助圣賢的教誨來蕩滌污濁,永葆高潔。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即此意也。
其他如“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王安石《登飛來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飲湖上初睛后雨》;“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葉紹翁《游園不值》);“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趙翼《論詩》)等等,皆寓理其中,見解獨到。從上述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無論是詠物、寫景、酬唱、時論等,都可以寫得生動有趣,得意達理。詩無情景不足以動人,詩無義理則不足以啟智。故詩詞創(chuàng)作若能情景相融,義理相生,則詩中諸境便能互相輝映,光芒四射。
事趣是詩人通過對事物、事件的細微觀察,悉心體會,將自我情感和描寫對象融為一體,營造出富有情理或情趣的意境和意味。事趣包括物趣,我們來看一首皮日休的《閑夜酒醒》:“醒來山月高,孤枕琴書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痹娙司坪笮褋?,欲飲熱茶解渴,而山童卻屢呼不應。照理說來,常人此時必定心緒不寧,亦或煩躁不安,大發(fā)雷霆。可是相反,詩人此時卻顯得格外寧靜,山童的昏睡不醒和自己酒后的孤獨,在詩人的筆下卻成了一種閑淡風趣的心情和韻致,耐人玩味。清代劉宏煦在《唐詩真趣編》中說此詩:“瑣屑閑事見之于詩,必如此風致翩翩,乃令人把玩不置。”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通過“綠蟻新酒、紅泥火爐”的描寫,抒發(fā)了自己渴望與好友雪天對飲的的心理。這都是把日?,嵤聦懙酶挥谠娗楫嬕舛錆M濃郁生活情趣的詩例。
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贝嗽姀幕貞浫牍P,感情深沉真摯,波瀾起伏;悲喜交加,親切自然,以寫出了異鄉(xiāng)游子的共同心聲而廣受讀者喜愛。尤其最后一問,把兒童的天真純樸寫得淋漓盡致。這生動活潑的畫面,使人喜上心頭,也使該詩生機一片,顯得情趣無邊。
清乾隆帝一生作詩數(shù)萬,好詩寥寥。但其中有一首卻充滿情趣。有一次乾隆帝到十三陵游覽,見陵道石人,便問隨從:“此為何物?”一翰林學士匆忙之間脫口而出:“這叫仲翁?!鼻∫娝麑ⅰ拔讨佟闭f成“仲翁”,立即借題發(fā)揮賦詩一首:“翁仲緣何作仲翁?十年窗下欠夫工。從今不許房書走,去到江南作判通?!边@位本為“上書房行走”的翰林,因此便被趕出宮廷,到江南做地方官去了。
敘事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手段,事趣是詩人運用直接或間接的語言,在平淡或曲折的敘述語境中,營造出來的因事生情或因物起興的一種情趣盎然的感覺和享受。它不同于一般或純粹的敘事和記實。
“情動于衷,而形于言”。詩詞是抒情的語言藝術,情感是詩詞的第一要素,也是詩詞的命脈所系。白居易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庇终f:“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劉勰也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蹦切﹤黜炃Ч诺脑娫~作品大多具有豐富飽滿、真摯熱烈的情感,從而顯得情趣盎然,五彩繽紛。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边@是漢樂府《江南》中給我們描繪的一幅明亮生動的江南水鄉(xiāng)畫面。通過魚兒在蓮葉間的穿梭游動,表達了青年男女相互追逐、相互愛戀的生動場景。全詩中沒有一句寫人的語言,而是通篇運用借代、比喻等手法,巧妙地抒發(fā)了采蓮人泛舟湖中,歌聲唱和以及他們自由、歡快的心情,顯得活潑而有趣味。這是托物言志的一種情趣。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边@是唐人王昌齡寫的《閨怨》詩。這首閨怨詩描寫了唐代少婦樓頭賞春的場景。詩中女子濃描艷抹,盛裝登樓,且活潑浪漫,天真無邪,故不知愁為何物也。此中描寫帶有少婦年幼無知,成熟稍晚之憨態(tài);及至忽見樓頭柳色才想到,春天又至而夫君未歸,到如今孤身一人,悔不該當初放任夫婿外出謀身。此詩寫離情別恨,卻不見沉重之感,而顯得俏皮生動,婉轉多情,故能動人心弦、感人至深。
清代陜甘總督楊遇春,一日游臥佛寺,口占一絕:“你倒睡得好,一睡萬事了。我若陪你睡,江山誰人保?!贝嗽姴患俚耧?,純用白話。格調高昂,氣勢磅礴。楊遇春為清代名將,以敢打硬仗著稱。此詩以口語道來,見性格、見真情,活潑幽默,極富情趣,體現(xiàn)了一位沙場名將豪邁灑脫的個性風采。
景趣也叫觸景生情,或景中含情,是詩人對景物所生發(fā)的一種情感。寫景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寫景也不是單純?yōu)榱苏故揪拔镄蜗?,而是在所描寫的客觀景物當中寄寓了詩人自己獨特的觀感和體驗。也就是說被詩人納入毫端的人間美景,充滿著詩人自己的情感底色。詩人借助特定的景物描寫,渲染氣氛,營造意境,為更好地表達自我的思想感情,蓄勢謀篇。從而詩人在體物抒情的過程中曲盡其妙,景致千般而情趣無限。
黃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王國維說:“誠哉是言!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如:常人觀山只知山雄,而詩人到此則感慨萬千也。李白有“廬山東南五老峰,削出青天金芙蓉”的浪漫;杜甫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概;劉禹錫則有“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頓悟。同樣常人涉水,只見水清。而詩人到此,則體悟良多也。白居易有“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綺麗;蘇東坡有“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清新;夏完淳則有“月涌長江白,云連大海青”的豪邁。凡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美景千般,觀感各異。同樣春天來了,我們會覺得:“春來江水綠如藍”;秋花謝了,我們會覺得“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面對明月,我們會覺得“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回首前程我們又會覺得“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反之,如果我們自己懂韻律、會創(chuàng)作,那我們肯定會有一些有別于古人的想法和體會,那么詩詞作品也會更顯得豐富多彩,燦爛無邊。
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鉤寒江雪?!边@種取景自寓的詩亦是一種景趣。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中說:“空山風雪中,遠望則鳥飛不到,近觀則四無人蹤,而獨有扁舟漁夫,一竿在手,悠然于嚴風盛雪間,其天懷之淡定,風趣之靜峭,子厚以短歌為之寫照。”此詩是柳宗元因改革失敗而被貶逐永州時寫的。是詩人從自身處境、立場和性格出發(fā)而塑造的一個富有象征性意味的景趣,表現(xiàn)了他不畏孤立打擊,高潔自賞的品質。詩中的漁翁,乃是詩人遭貶時取以自寓的一個藝術形象。
我們再來看一首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贝嗽~為辛棄疾閑居帶湖期間所寫。詩人擷取了尋常農村習見的一組畫面,只用三兩白描,幾筆特寫,就有聲有色、惟妙惟肖地描述了鄉(xiāng)村農家的生活場景,具有濃郁的田園風格和清新的生活氣息。詩人正是恰到好處地抓住了具有典型意味的田園景象,攝取了具有詩情畫意的人物神態(tài),給我們描繪了一幅江南農村的金秋風俗畫。表達了詩人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渴望寧靜生活的心情以及遠離政治風波、恬淡怡然的生活態(tài)度。流露出詩人豐富高雅的情趣,如行云流水,韻味無限。
韻味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主要美學特征之一。韻味是詩人豐富的內涵,深刻的思想,真誠的情懷所構筑的獨特的審美感受,是精美的語言、悠遠的意境、奇妙的靈感所帶來的美好藝術體驗。梁代著名的文學評論家鐘嶸曾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蓖硖圃娙怂究請D也說道:“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痹?,要經得住咀嚼、耐得住推敲,要有“言外之意”、“味外之味”。詩,趣味的有無、韻味的濃淡是作品有無審美價值的重要特征。吳喬在《圍爐詩話》中說:“意思,猶五谷也。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也?!比绻覀冊谠娫~創(chuàng)作中都能精益求精,一絲不茍,把“五谷釀而為酒”,那么我們的作品也就韻味濃郁,芳香四溢了。
(作者系《中華詩詞》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