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是詩歌的源泉

汪劍釗

虛無！落筆寫下這個詞的一瞬間，我就遽然意識到，我已自動地站在了它的對立面。這就意味著，我必須論證一種與虛無對應(yīng)的存在，在對塵世之物的觀察、認(rèn)識與由此抽出生命意義的線索，揭開繁復(fù)世相的外衣，直視純一的本質(zhì)，進而在絕望的深處找到一絲希望，獲得生存下去的理由。這其中必然要有精神的歷險和思想的跋涉。對于整個與詞共生的人類而言，詩無疑是精神歷險中最重要的一項，它是對虛無的坦然承認(rèn)和不屈抗?fàn)帯?/p>

作為一個啟示，虛無同時也是詩歌的源泉，它是詩所從來的一個誕生地，當(dāng)然也是一個自然的歸宿。它可以屏蔽一切，吸納一切，卻實際又創(chuàng)造一切。事實上，虛無這個詞因為自身的空（猶如深淵）而聚合了神秘的能量，為萬物的創(chuàng)生提供了一個無限的可能性。

萬物在無中生有，再自有至無，似乎是宇宙的一個通律。在這個過程中，語言呈現(xiàn)了它不容置疑的光照力量?！妒ソ?jīng)·約翰福音》載：“太初有詞，詞與上帝同在，詞即上帝。詞自太初就與上帝同在。萬物是借助詞而降臨的，沒有了它，一切都不會出現(xiàn)。為詞所包容的萬物就是生命，而這生命就是所有人的光。這光照亮了黑暗，但黑暗并不接納它。”（此處由筆者據(jù)英文譯出。國內(nèi)流行的諸家《圣經(jīng)》版本對“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一句中的Word通譯作“道”，由此可以看出人們在理解上對另一面的側(cè)重。）在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詞即上帝”，詞意味著創(chuàng)造。正是在詞的照耀下，萬物得以去蔽，明亮地涌現(xiàn)，并獲得存在的根基。可以說，由物重新進入詞，這是一次生命的升華，仿佛脫離了肉身的靈魂，它飄忽、自由，但擁有絕對的力量，在無形中掌控一切。在這個意義上，與詞攜手的詩人有福了，他（她）內(nèi)心充盈的愛有了附麗的載體。 或許正是在這個共識上，鐵梅寫下了《風(fēng)吹在人的身上》一詩：

風(fēng)吹在人的身上/風(fēng)吹在心中有愛的人身上/他們的表情各不相同//一個人寫下這句詩/另一個人也在寫/他們在詞語中合而為一/如同他們在風(fēng)中/伸展著相同的翅膀//他們的天空如此相似/風(fēng)在他們手中/如同他們掌握的自由 無邊無際/流水帶走了他們易逝的體溫/他們的思想打印在墻上/留下難以窮盡的空白

由詞而集聚而氤氳的“風(fēng)”，如同潤物細無聲的博大的“愛”，在天地間生長， 成熟，漂泊，乃至消逝。詞讓寫詩者“合而為一”，引發(fā)內(nèi)心的共鳴，伸展“相同的翅膀”。風(fēng)過去了，流水把“體溫”帶走了，但沒有關(guān)系，“思想”已經(jīng)留了下來， 它們被打印，被閱讀，被繼承，被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成一枚果實，在花的廢墟中成長，修行，最終“渾然天成”。這里的“空白”是又一種虛無，猶如無邊無際的“自由”。

必須承認(rèn)，鐵梅在漢語表達上屬于罕見的少數(shù)人行列，她在詞的領(lǐng)悟上有著出眾的天賦。這份天賦幫助她打通了視聽觸感等各種能力，例如在《雨的聲音》一詩中，鐵梅捕捉到了一種柔軟的尖銳，觸碰到了夜的刀鋒：

雨的聲音/割開了夜的咽喉/那一貫?zāi)瑹o語的喉結(jié)

至此，我不能不說，夜晚聽到雨聲，這是常態(tài)，而能注意到這聲音的鋒利，就異于常人了，至于感受到它能“割開了夜的喉嚨”，則是一種敏感到了極致的異稟。 可貴的是，詩人并不沉溺于雨聲而肆意潑濺才華，而是善于在異常中斷然回歸常態(tài)， 并在單調(diào)的雨聲中聽到了自然的復(fù)雜，從中看到了人生的多維性，賦予超常的聽力以更豐富的感受：

一滴雨自己落下/與兩滴雨在戀愛時落下/和一群雨沿著排水管嘻嘻哈哈滑下/聲音都不一樣

《刀梯》一詩令人極其自然地會想起在絕望中自縊的茨維塔耶娃。這是一位性格剛烈、才華橫溢的女子，曾被1987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布羅茨基稱作“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詩人”。茨維塔耶娃曾感慨“生活”強大如同“泛濫的洪水”，沖擊自己的一生，將其擠壓到窒息。為此，她發(fā)出沉重的嘆息：

腳髁上的腳鐲多么殘酷，/鐵銹滲進了骨髓！/生活：刀尖，愛人在上面跳舞。/ ――她等待刀尖已經(jīng)太久！

事實上，《刀梯》的確是一首與這位俄羅斯女詩人有關(guān)的作品，它來自于對那顆騷動、分裂、不屈的靈魂的同情與感嘆，甚至更有一份對早夭的天才之敬慕。

你們都來吧/看我如何登上一架用刀做成的梯子/梯子的每一級/都是一把鋼刀

我們在詩中看到的抒情主人公似乎更為激烈，幾乎將人生的每一步都看成在刀尖上舞蹈，生命的存在始終在遭受碎屑和猥瑣的切割。

鋒利的剛剛從磨刀石上抽身而出的刀鋒啊/閃爍金屬迷人的光澤/像月亮的牙齒/染不上一粒灰塵/我的腳踩了上去/如同踏上虛空

剛剛離開磨刀石的“刀鋒”是危險的，寒氣逼人，它的光澤迷人卻陰險。但詩人寫作《刀梯》并不是為了渲染恐怖，或者陳述苦難。在我看來，潛伏在刀背的或許是花瓣似的嘆息，那為美而流下的淚水。“月亮的牙齒”是一個雙重性的意象，它是施害者，但也是受害者。美在切割與被切割中逐漸溶解了。等待著抒情主人公的是“虛空”，正如茨維塔耶娃的“刀尖”。顯然，在這首詩中，詩人自然有為那位俄羅斯姐姐悲嘆的成分，但更有尋找詩歌出口的意愿。

作為詩人，鐵梅是敏感的，作為人，她更有著道德上的潔身自好。她的這種純潔還在于處理欲望題材時所顯示的升華能力，“女浴室”是一個極易被處理成情色性寫作的場景，特別是在一部分關(guān)注“下半身”寫作的詩人那里，寫作者可以在赤裸的名義下釋放一切欲望，既滿足了人類的窺探欲，也宣泄掉身體內(nèi)部的“濕熱”之氣。 這里，我不想就“上半身”與“下半身”之間作出倫理性和美學(xué)意義上孰高孰低的判斷，只想指出其中的差異，尤其是慣性之外的別樣性。在《女浴室》一詩中，她如是描述自己的姐妹們：

她們身上散發(fā)著青草氣息/在人類的森林中/她們顯得如此低矮/難以漫過春天的腳踵

同樣為女體的美而歌唱，鐵梅跨越了柔軟的曲線和豐腴之隱喻的屏障，進入她們的骨骼深處，和著她們的血液與骨髓吟唱。她謳歌她們的低矮，青草一樣的平凡與卑微，珍惜她們那些美的創(chuàng)傷，撫慰那些厄運在她們生命里留下的抓痕，傾訴愛的夢想和對善的期待：

一個美貌的女人在清洗傷痕/在她的膝部/一道彎月般的牙齒輕輕地噬咬她/像一聲惡意的獰笑/為她帶來恥辱/擋住她的去路/像一道陰影潛入了她的生命

這些詞的組合非常有意味，其怪誕的外殼掩飾著生命的無奈與疼痛。在一個可以洗濯的場地，一個美貌的女人清洗的不僅是塵垢，更是烙印在身體內(nèi)部的傷痕， 而“彎月般的牙齒”渲染了美之現(xiàn)象的可怖，詩人直搗的是金玉表層之下的道德敗絮。在女性特有的敏感與單純使她更好地把握了生命的本質(zhì)，女性的本質(zhì)，她們被塵世之霾掩蓋了的芬芳。為此，她甚至嘆息現(xiàn)實之水的遙遠：

女人們漸漸變得透明/幾乎要恢復(fù)到她們的本質(zhì)/那些蒙塵的歲月/和上升到時光中的花香/在變得清晰/此岸的現(xiàn)實之水如此遙遠地/沖刷她們

鐵梅不屬于女性主義的群體，她的寫作也不局限于性別上的同類，更將視野放在了存在于天地之間的人這種生物，在對人的生存有了深刻體驗之后，感受到其不可思議與玄妙，與大宇宙相對應(yīng)的你我他（她）各自的小宇宙。寫于2008年的《第三個人》是一首來自生活的體驗，卻又超離了現(xiàn)實的作品。它蘊含了一定的奧義，甚至是西服包裹下的禪機：

第三個人是/除了你 我以外/所有的人/但他參與了你與我/思想與感受/選擇與拋棄的一切

對自我的懷疑，感受到他者的“入侵”，異己的力量如空氣似的彌漫在周遭的生活中，“他”是無形的，卻又無處不在的，并且參與了你我的一切，包括“思想與感受”，左右著人生的每一個決策和選擇。仿佛有一雙眼睛，盯視著你，在你應(yīng)該忘卻的時候不合時宜地提醒你的記憶，讓你為曾經(jīng)的過錯后悔，為不曾實現(xiàn)的美好可能而“痛不欲生”。世界就是這樣，在人的頭頂高懸一把隱形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扭轉(zhuǎn)你預(yù)設(shè)的方向，面對亂麻似的的復(fù)雜與混亂，在挫敗感中舔舐自己的傷口，甚至連相愛也不能止息那些汨汨流淌的血淚，在“他者”的參與下，喪失仿佛成了唯一的結(jié)局：

整個世界都參與了我/在你面前/世界就是除了你的一切/當(dāng)我喪失自我也就喪失了萬物

“我”就像一只洞眼無數(shù)的竹籃，盛滿了生命之水，卻在長途跋涉中一一漏盡， 以至于連竹籃最終也被磨蝕并朽爛了。

在滾滾紅塵的翻卷中，鐵梅一度覺得生命非常荒涼，因此選擇過四處漂泊的生活。她曾在新疆找到了靈魂的歸宿，甚至覺得沙漠與戈壁灘似乎比任何地方更繁華。顯然，西北獨特的地理風(fēng)貌給了她一份安謐的心境，滋養(yǎng)了她的心靈，更在她的精神結(jié)構(gòu)中播下了詩的種子。作為最講究修辭的詩歌，實際也給了鐵梅以語言修行的啟悟。鐵梅曾經(jīng)說過：詩歌是她的存在方式，她用以表達對于塵世的迷茫和困惑，但更是她的花朵，用來供養(yǎng)塵世中的生命，贊美他們在艱難旅程中表現(xiàn)出的堅韌和在時間灰塵里透露的心性的光明。

佛家認(rèn)為，靈魂不死，肉體只是一具皮囊，有時更是羈絆生命的枷鎖。與之可以印證的是鐵梅那首《假如沒有肉體》的詩，作品雖然有著“洋氣”的表層，其中出現(xiàn)了“天堂”、“救贖”、“激光唱機”、“CD”和“彌撒曲”等詞語，卻隱含了鐵梅后來皈依佛門的內(nèi)在必然：

假如沒有肉體/世界會像天堂一樣/誰說過自由是最好的東西/誰就會同意拋開肉體/和肉體開出的帳單/肉體最大的功用/就是吸引靈魂來救贖/肉體知道它是靈魂唯一的對手/枷鎖和繩子/逼迫靈魂就范

詩句流露了一定的糾結(jié)，肉體與靈魂的搏擊與對抗?！白杂伞?，這個來自詞之創(chuàng)造的存在，成為了靈肉之間的一個臨界。自由不是隨心所欲，更不是放浪，而是美與善的守護神。

它的輕盈之美/使一朵花 和一條小蟲/也能忘記自己的肉體

掙脫肉體之羈絆的念頭在《鐵瓦寺》一詩中有著更明確的展示：

從天上往下看/鐵瓦寺/是一小塊暗淡的色斑/一枚/與天池這件紗衣/不相稱而被丟棄的銀紐扣

鐵梅曾感嘆時光的迅疾，這和鐵瓦寺的靜謐恰好成了鮮明的對照，如同肉體與靈魂之間的對峙與妥協(xié)、掙扎與剝離，沒有了肉體的“靈魂”可以自由地飛翔，可以穿越易朽的暫時，進入永恒：

一片瓦/就是時間的一塊鱗片/一個讓萬物停住腳步的魔術(shù)表演/一片鐵瓦/就是一塊使肉體凡胎終于脫離了/時間桎梏的基石和跳板

若干年前，鐵梅在另一座寺院看到了懸立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的“天空”，看到了豐富、繁茂的虛無，以及那不著一詞卻說明了一切的“藍”，寫下了《法明寺的天空》一詩，她如是陳述：

我們的腳印/是那樣的潔白無瑕/我們的本性是那樣的無辜和清靜/我們邊走邊想著盡快回來/回到法明寺藍色的天空

現(xiàn)在的鐵梅已如愿回到了那一片“藍色的天空”，站在了佛光的照臨下。在九華山，一名法號為正文的比丘尼正手拈蓮花，笑看“虛空穿著時間的鞋子/在大地上不知所終地狂奔”。

詩為語言之寺，如空屋似的昭示著虛無之境。于是，詩人好像也都抱持著慧質(zhì)與佛性。誠然，一切都會煙消云散，連虛無都不能幸免；而“笑”與“容”便是綻放的蓮花，駕云而去。譬如身是明鏡，更是一柱塔香，在燃燒中完成自己。在此意義上，詩的信仰與佛的信仰乃是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