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 鶴崗 劉浪
還是從我離婚開始講起吧。
毫無疑問,離婚是一件讓當(dāng)事人窩火的事。平白無故的,誰不想低調(diào)一點呢?就算想要拉風(fēng),也犯不上動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由此,和二寶離婚以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這件事藏掖著,我的父母不知道,我的同事更不知道。但不知怎么搞的,肖黑第一時間就得知了底細(xì)。
肖黑來到我家,對我抱了抱拳,說,恭喜恭喜,恭喜你呀老白。
我當(dāng)時氣得簡直想要把他拆碎了拿去喂狗。有恭喜結(jié)婚的,有恭喜升遷的,有恭喜死人和離婚的嗎?明擺著幸災(zāi)樂禍不是?我就點了根煙,沒有理他,只是對他胡亂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也或者說是示意他滾蛋。
肖黑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天空。他說,老白你看,這天晴得,晴空萬里啊,活像我當(dāng)年寫的十四行詩,真他奶奶的少見。
我說,是啊,這么好的天氣,不離婚都糟蹋了。
肖黑嘎嘎一陣怪笑,說,可不咋的!這年月,誰要是沒離過個把次婚,他還咋好意思在朋友圈里混?要趁早啊,出名要趁早,離婚也要趁早。
我知道,肖黑的這句話的確相當(dāng)靠譜。據(jù)我所知,這家伙已經(jīng)離過兩次婚了,而且保不準(zhǔn)第三次也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但我沒心思跟他閑扯瞎掰,就把手中的煙按滅在煙灰缸中,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沒什么可做的,就又把這半截?zé)燑c著了。
肖黑問我,咋的?瞅你這精神頭,以后你就打算老哥一個耍單幫過下半輩子了唄?
我伸了個懶腰,長吁一口氣,說,也行,就按你說的辦吧。
肖黑探過身子,用他的右手拍了下我的肩頭,我呢,就像冷不防被毒蛇或者瘋狗咬了一口那樣,噌地一下跳了起來。
肖黑說,我操,你別一驚一乍的行不?嚇我夠嗆。
我說,啊,那個,我,我剛才想起個小事,今天早上我把我QQ簽名改了:沒事別找我,有事更別找我。
肖黑說,你別老整這些沒用的。我實話告訴你,我還就愛有事沒事都找你,你跑不了了。老白我告訴你,我第一次離婚的時候,跟你現(xiàn)在一樣一樣的,覺得天都塌了,一丁點的活路都沒有了,活不起死不起的。等一緩過勁兒來,就全都好了。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瘌,不就離個婚嘛,算個啥呀?三條腿的蛤蟆不容易找,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你失去了一棵歪脖子樹,可一大片綠油油的森林,咔嚓一下擺在你眼前了。
我很擔(dān)心,要是由著肖黑說下去的話,他就會一直說到世界末日大駕光臨的那天。我就急忙打斷他,我說,肖黑,你也不用開導(dǎo)我,我還沒有消沉到你擔(dān)心的那種地步,我現(xiàn)在就是想清靜一下。別管怎么說吧,我還是很感謝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跑過來安慰我。沒事,我真沒事。
肖黑說,我操,你可拉倒吧,要是真沒事的話,你今天咋不去上班?
我說,我不剛說完嗎?我想清靜一下。
肖黑說,行了老白,我也不勸你了。我現(xiàn)在不管說啥,你都會尋思我是在說風(fēng)涼話,是看熱鬧不怕事大。我現(xiàn)在就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想把工作辭掉?
我點了點頭,說,我是有這個打算,
肖黑說,操,到底讓我猜著了。你不想上班,行,我給你安排個活,你保準(zhǔn)樂意干。
肖黑給我安排的這個活,是要我來寫他的自傳,10萬字,我只負(fù)責(zé)寫,出版由他自己解決,他付給我的稿酬按千字百元計算,也就是一萬元錢。我當(dāng)場就拒絕了。一萬塊錢稿費是多是少姑且不計,關(guān)鍵是我對所謂自傳這個鬼東西不感興趣。按說我和肖黑認(rèn)識也有十幾年了,但老實說,我并不真的了解他。如果我真的來寫他的自傳,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更主要的是,你肖黑就是肖黑,不是蕭伯納,也不是黑格爾,出哪門子自傳?
我就對肖黑說,自傳,自傳你懂不?就是你自己寫自己。
肖黑說,我哪有那閑工夫?
我說,我不管你有沒有閑工夫,自傳基本都是身后事,你要是現(xiàn)在就跳樓,弄出個肝腦涂地什么的,我就給你寫。
肖黑說,算你狠。
我說,你也不想想,除了雞毛蒜皮、偷雞摸狗,再除了雞飛狗跳、雞犬不寧,這些年你做過一件正經(jīng)事嗎?把這些破爛都顯擺出來給人看,你惡不惡心啊你?
肖黑說,得得得,我啥時候成養(yǎng)雞養(yǎng)狗專業(yè)戶了?拉倒,自傳這事拉雞巴倒。
接下來,肖黑還是要我來寫一本書,一部10萬字左右的小長篇,以他作為主人公的原型。
我說,我看這樣吧,你也別管我以不以你為原型,等小說寫出來出版的時候,我就在書的扉頁上注明:獻給肖黑。
肖黑再一次拍了下我的肩膀,說,行,老白,你咋寫都行。說句到家話,我就是想讓你有個愛干的事干,要不我怕你在家悶著,早晚得憋屈壞了。
肖黑的話,讓我鼻子一酸,又眼里一熱。
肖黑接著說,你就安心在家寫作吧,我跟老胡給你請了半年假,工資他給你照發(fā)。
肖黑剛說完這句話,他所說的老胡就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說,你好,胡總編。
老胡說,曉白呀,你的事肖總都跟我說了,你就安心在家休息,單位的事你不用惦記,過幾天我到你家去看你。
我說,謝謝胡總編。說這句話時,我對肖黑攥了下拳頭,表示感謝。
我就這樣窩在家中寫作了。我一般是晚上8點打開電腦,寫到11點半左右的時候,吃一點夜宵,或者只是喝一點咖啡,之后是打打網(wǎng)絡(luò)游戲,或者在QQ上和網(wǎng)友閑聊一會兒,偶爾也打開電視,看看現(xiàn)場直播的西甲或者意甲聯(lián)賽。夜里1點左右的時候,我接著寫小說。寫累了,或者寫不下去了,我就看書。天亮的時候,我就再煮一包方便面,或者是吃一塊面包、喝一杯牛奶,之后洗漱一下,上床睡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一切似乎都很平靜,讓我可以確定,所謂的未來,其實不過就是昨天。
接下來就到了2月31日。這一天的下午13點,肖黑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剛剛說過,因為寫作長篇小說,我過的是晨昏顛倒的日子。肖黑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我,我正睡得和一條死狗沒有大的區(qū)別。
肖黑在電話里問我,老白老白,你現(xiàn)在在沒在家?肖黑口氣里面的焦急和不耐煩,成色十足。
我閉著眼睛,拖拉著至少一米長的哈欠,很不情愿地說,我在家,什么事?
肖黑說,他媽的,我礦上出事了,一個工人死在井下了。
我的困意噌地一下子就消失了,我說,什么?怎么搞的?
肖黑說,沒時間細(xì)跟你說。老白你幫我個忙,現(xiàn)在就去香江小區(qū)6號樓,是3單元206那戶。我現(xiàn)在在哈爾濱,趕不回去。他媽的,我壞肚子了,不是在衛(wèi)生間,就是在去衛(wèi)生間的路上。
我說,你先別急,你告訴我到那兒跟這家人怎么說,對了,那人叫什么名?
肖黑說,叫何源,為何、何必那個何,源是三點水加原來的原。你到那兒就是安穩(wěn)住他家人的情緒,啥好聽你說啥,他們提什么條件你都先答應(yīng)著,別讓他們把這事捅出去就行。你現(xiàn)在就去,麻溜的,老白你麻溜的。這事要是捅出去,罰款不說,停產(chǎn)我就徹底他媽的完蛋了。不行不行了,我得上廁所。你麻溜去,香江小區(qū),6號樓,3單元,206那戶,我也抓緊往回趕。
掛斷電話,我連臉都沒洗,就急忙下樓。我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去想,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肖黑為什么不讓他的手下去處理?他讓我來處理?我有這個能力嗎?我怎么會有這個能力呢?
來到小區(qū)門口,剛好有一輛車體紅黃相間的千里馬出租車慢速駛來。我一步邁到車前,同時兩臂側(cè)舉。出租車猛地一下停了下來,我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座位,告訴司機,快!去香江小區(qū)。
司機的樣子,我沒法描述,是個看上去說40歲可以、說60歲也成的男子。他沒有啟動車子,臉色陰得一把攥得出水。他說,你不要命了?
我說,對不起,我有急事。
司機說,剛才撞著你,百分之百是你責(zé)任。
我又說,對不起,我有急事。
司機說,你有急事我也沒辦法,你沒看見我車上有乘客?。?/p>
我急忙一回頭,原來后座上果然坐著一個女子,一副墨鏡幾乎擋住了她的整張臉。我正不知所措,女子對司機說,師傅,先去香江小區(qū)。我們算是拼車好啦,我們給你雙份車費。
女子的聲音,是那種很是發(fā)嗲的童音,我確定以前一定是聽過的。
緊接著,女子摘下墨鏡,她說,你好楊曉白,很久沒見了。
一瞬間里,我的呼吸和心跳,都停頓了一下。
出租車司機啟動了車子。
我必須馬上承認(rèn),跟我同坐在這輛出租車?yán)锏呐?,不是我的前妻二寶。但既然提到了二寶,我就忍不住想要多說她幾句,同時也試著分析一下我們離婚的原因。
二寶長得很漂亮,白皙,安靜,還有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小孩子那樣的害羞。當(dāng)然了,在別人眼中,二寶的長相可能很是一般,甚至可以說是有點丑。但不管怎么說吧,二寶長得契合我的審美期待。特別是她笑的時候,眼睛彎彎地瞇著,風(fēng)情萬種又似水柔情,使得我像一塊奶糖一樣,至多在5秒鐘內(nèi)就癱軟并且融化開來了。
除了以貌取人之外,我也說不出愛二寶的其他原因了。我只能籠統(tǒng)地說,我很愛二寶。因為有了她,我覺得這個溫吞吞的世間才有了溫潤的光澤,才有了干凈的底蘊。和二寶一起生活的日子,真的,我心中全是知足和感恩,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我都?dān)心說不準(zhǔn)哪一天,我就會像一個過于膨脹的氣球那樣,砰地一聲爆炸掉。
我想我不會記錯的,是在我和二寶結(jié)婚一年兩個月零八天那天,我正在編輯部校對大樣,二寶打來電話,讓我馬上回家。
我匆匆忙忙回到家時,二寶正坐在窗臺上,我嚇得停下急忙腳步。我家住在8樓,二寶要是不小心從窗口跌落下去,我的老天,后果真的是不堪設(shè)想啊。
我說,老婆,你別動,別動。接著,我 挲著雙手,快步向她走去。
我剛剛向前邁了兩步,二寶咆哮一般大喊,你站??!
在我的印象當(dāng)中,二寶從來沒有這樣大聲過。我就站住了。
二寶指著沙發(fā)上的一張A4白紙,說,你現(xiàn)在就簽字,你別問我為什么,你不簽字我就跳下去。二寶的聲音還是很高,有一種凌厲的抽搐,她邊說邊就將身子倒仰著探出了窗外,以一種很是別扭的姿勢扭頭緊盯著我。
一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冰冷,一瞬間由我的腳板直貫頭頂。我說,你別這樣,別,我簽字,老婆我簽字。
我緊忙來到沙發(fā)前,摸過那支看來是二寶事先準(zhǔn)備好的黑色中性筆,就在A4紙的下方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我都來不及看一眼紙上都寫了些什么。
二寶說,你把它給我。
我就哆哆嗦嗦地靠近二寶,將A4紙遞給二寶。二寶看了一眼,之后從窗臺上下來,就徑直向門外走去。
我緊跟在她身后,說,老婆,你干什么去啊老婆?這是怎么了?
二寶說,從現(xiàn)在開始,不許你再叫我老婆。
我說,我,我。
二寶那張A4給遞到我眼前。我這才看清,是離婚協(xié)議書。
我說,為什么?為什么啊老婆?
二寶說,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別再叫我老婆。我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不要問為什么。我還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要不同意離婚,我就去死。
我就是這樣離婚的。對天發(fā)誓,我不知道因為什么。
離婚之后,我打二寶的手機,她一直不接。我去過她的娘家,她不見我。再后來,二寶換了手機卡,她娘家也不知搬家到什么地方了,我就再沒了她的消息。
回顧我和二寶的婚姻,我怎么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呢?我真的認(rèn)識過二寶嗎?我真的和她一起生活過一年兩個月零八天嗎?二寶到底為什么要和我離婚?我到底哪里做錯了?想了很久,想得眼睛發(fā)藍(lán)、腦門躥火,我覺得唯一的可能,也許是因為阿雪吧。
阿雪是二寶的大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初我?guī)缀跏窃谡J(rèn)識二寶的同時,就認(rèn)識了阿雪,但一直沒有什么往來。去年春天,阿雪來我們澗河晨報工作了,是做記者。阿雪采寫的消息和通訊,一篇比一篇更蔑視語法、更放肆抒情、更錯別字泛濫,僅僅半個月之后,我們報紙新聞版的三個編輯,就集體性偏頭疼發(fā)作了。
據(jù)小道消息說,阿雪是我們胡總編姑媽家的孩子??粗鴮傧虏〉挂淮笃?,胡總編也覺得臉面過不去,就安排她去采訪一個資助貧困學(xué)生完成學(xué)業(yè)的老板,還告訴阿雪,這次要是再不能把稿子寫明白,就卷鋪蓋走人。阿雪就去采訪了那個老板,之后沒敢把稿子給新聞編輯,而是給了我,讓我?guī)椭崽嵋庖姟N沂歉笨庉?,對新聞寫作也不在行,可阿雪既然求到了我,還一口一個姐夫叫著,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幫她了。
阿雪采寫的老板是做山珍生意的,說白了也就是搗騰蘑菇、木耳、猴頭、松子、榛子和各類山野菜。阿雪寫的稿子當(dāng)中,別說老板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過和回報社會的舉動了,連老板叫什么名字啊、多大年紀(jì)啊都沒有寫到。
我跟阿雪說,我覺得你這稿子里面缺一些東西。
阿雪眼淚汪汪地說,姐夫,你就幫我改改吧,我求你了。
我說,我不是不想幫你改,問題是很多東西,你采訪時遺漏了。
阿雪說,姐夫,要不這樣吧,我這就打電話給他,你和我一起去,重新采訪他。
我說,那,那個,好吧。
我和阿雪就去北岸醫(yī)院采訪了這個老板,也就是肖黑。肖黑是我中學(xué)時候的校友,同屆不同班。當(dāng)初我們兩家都住在橋旗路,很多時候,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路上都能見到對方,但我們兩個一直沒什么交情,也就是見面點個頭而已。沒想到的是,時隔多年我們還都認(rèn)得出彼此。這之后,肖黑兩天不打電話給我,第三天肯定早早打來。以前我最多只能喝一瓶啤酒,肖黑很快就把我的酒量翻了兩番。
我和阿雪采訪肖黑時,他還在做山珍買賣。之后不久,不知經(jīng)過怎樣一番運作,肖黑承包了一個小煤礦。還是據(jù)小道消息說,我們的胡總編,在肖黑的煤礦有一定比例的股份。我想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吧,我離婚不想去報社工作時,肖黑才能大包大攬地在胡總編那里給我請下來假。
現(xiàn)在,還是回到出租車上吧。
這個戴墨鏡的女子,就是阿雪。
阿雪說,很久不見了。
我說,是啊,挺長時間了。
阿雪說,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把你急成這樣?
我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把肖黑讓我去安撫死者家屬的事說出來。我說,啊,那個,是有個事,挺急的。
阿雪沒再追問,她轉(zhuǎn)移了話題,說,我也是最近才聽說的,你和二寶,和二寶姐姐分開了。
我嘆了口氣,說,嗯。與此同時,出租車司機清了清嗓子。
阿雪沒再接著往下說,我也是不想說話,車子里就沉默了下來。
出租車很快就來到了北岸街和橋旗路的交匯口,正趕上綠燈,司機就將車子左拐,駛上了北岸街。出租車來到北岸商場側(cè)門前時,我覺得這樣沉默著,真就有點尷尬,我就回頭問阿雪,最近還都好吧?
阿雪說,還行,挺好的。接著,她就讓司機停下車。阿雪說,我下去買點東西,先下車了,晚上你等我電話。
我說,哦,好的。
阿雪要給司機車費,我沒讓,她也就沒有堅持,推開車門,下車,又重復(fù)了一遍,晚上你等我電話啊,再見。
我說,再見。
出租車?yán)^續(xù)前行,我嘆了口氣,點了根煙。
接下來,出租車就來到了北岸醫(yī)院門口。我再次想起了肖黑。我記得我在前面說過的,我和阿雪當(dāng)初采訪肖黑,就是在北岸醫(yī)院。
那次采訪肖黑,他資助貧困學(xué)生當(dāng)然是新聞要點之一,但更大的新聞點在于,肖黑在北岸醫(yī)院進行了手術(shù),成功移植了一只右手。我是個實打?qū)嵉尼t(yī)學(xué)盲,這是不需要任何討價還價的。但我就是用腳趾,或者干脆用我腳上的襪子來思考,也知道北岸醫(yī)院這是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可是手移植啊,不是農(nóng)作物移植,比如把西紅柿秧苗從房前的溫室移植到屋后的菜園子。再說了,肖黑在哪里找到的“貨源”呢?這可是有血有肉有骨骼有神經(jīng)的物件啊,不是菜市場里的黃瓜茄子,可以自由買賣。再退一步講,就算肖黑很輕易地就獲取了“貨源”,可別人的東西生生安到了你的身上,就會像原裝的一樣得心應(yīng)手嗎?
帶著這些明晃晃的疑問,我和阿雪采訪了北岸醫(yī)院的院長,但院長拒絕透露一絲一毫的消息,肖黑則說,得了吧老白,這事你就別再問了。我長嘆一口氣,忍不住還是盯著肖黑的右手看,除了手腕處有一圈淺褐色的疤痕,我沒看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后來,肖黑承包了小煤礦以后,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又問過他一次,肖黑還是沒有回答我,只是用他的這只右手拍了下我的肩膀,說,喝酒,老白我們喝酒。
回過頭來,我再接著說阿雪。
因為幫她完成了這次采訪,我們兩個的交往就相對多了一點。阿雪第一次對我說她喜歡我時,我笑得差點背過氣去。我說,阿雪,鬧著玩不帶下死手的。阿雪白了我一眼,還跺了一下腳,走了。阿雪第二次說喜歡我時,我意識到苗頭不對了。我說,阿雪,我很感謝你能這樣抬舉我,但我們就是好朋友,好兄妹。你千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否則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了。阿雪哭著走開了,邊走邊說,我不管,我才不管這些呢。
就是在我拒絕阿雪之后的第二天,二寶強迫我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有幾次,我也想過,二寶執(zhí)意要和我離婚,會不會是阿雪呢?阿雪是不是私下里跟二寶說了什么?可是,就算阿雪真的跟二寶說了什么,二寶也不應(yīng)該這樣對我吧,她起碼要跟我核實一下才對。真是莫名其妙。
我也記不得在前面是否說過,我正在寫的長篇,題目叫《手》。它的情節(jié)骨架,幾句話就能說清:劉這、劉那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劉這是個詩人,劉那是個公務(wù)員。劉這移植右手之后,他的妻子再不允許他觸摸她,理由是這只右手不是劉這的,她害怕并且惡心。而小說中的二號人物劉那,則是個眼睛異常的家伙,他總能看到他不想看到的東西,甚至能夠看到他人的夢境。
劉那來到的臥室,見到哥哥劉這正在睡覺。劉那沒有叫醒劉這,而是坐在床邊,點了一根煙。剛抽了兩口,隔著煙霧,劉那突然看到哥哥劉這是在一間賓館的客房里,正在和一個女子做愛。劉這俯臥在女子身上,而他的右臂則倒扭過來,筆直地指向天棚。
這是劉那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原來可以看得到別人的夢境。他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口,透不過起來。真是白天見鬼,白天見鬼。劉那在心里念叨。
以上是小說的第3章結(jié)尾。寫到這兒,我就有些卡殼了。寫作本身的難度自然是有的,而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我總是想二寶,不由自主地想,越不想去想偏偏要去想的那種想。
在寫《手》的這期間,肖黑有一次來我家,送來了一張牡丹卡。我問他,這是什么意思?肖黑說是提前支付給我的稿費。我拒絕了肖黑。他能在胡總編那里給我請下來假,我就感激不盡了,我怎么能要他的錢呢?還有一點就是,我心里有些不安。都說無功不受祿,肖黑他憑什么對我這樣好呢?如果他真把我看成好朋友,他怎么一直不告訴我他右手的來源呢?還有,我問過他怎么想到承包煤礦,是怎么承包下來的,他也沒有告訴我。我的這些想法,難說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擺不到臺面上的,但不管怎么說吧,我就是不能要肖黑的錢。
關(guān)于前妻二寶、同事阿雪,還有朋友肖黑,我磕磕絆絆地講到這兒,基本也就講完了。
現(xiàn)在,我來到了香江小區(qū)門口。付10元車費,下車。司機的臉色似乎更加陰沉了,我稍一猶豫,想起阿雪說過要給他雙份車費,就又回身遞給了司機10元錢。司機接了錢,什么也沒有說,緩緩地將車開走了。
站在香江小區(qū)門口,我又給肖黑打了電話。我當(dāng)然記得那人名叫何源,家住香江小區(qū)6號樓3單元206室,但我還是想和肖黑再核實一下,畢竟人命關(guān)天。另外,我想問肖黑,萬一何源家沒人在家,我該怎么辦。
可是肖黑卻沒有接電話。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我就接著再撥,得到的還是這句答復(fù)。
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了。
我很快就找到了6號樓。還好,這幢樓的單元門都是木門,不是那種防盜、需要借助對講機聯(lián)系的鐵門。來到3單元206戶門前,我先是深吸了一口氣,才抬手敲門。
誰呀?門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有些沙啞,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一樣。
我說,你好,是何源先生的家吧?
女子說,是何源家,你是?
我說,我是他,是他的同事,肖總讓我來的。
門開了。一種貨真價實的驚恐,就像一個黑咕隆咚的大麻袋一樣,劈頭蓋臉地把我罩住了。我不知道這一瞬間里,我是怎么樣的一種表情,也許是呆若木雞啊,也可能是嘴巴、鼻子和眼睛在胡亂交換著位置。
開門的這個女子,是二寶!
我的老天!二寶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啊?一瞬間里,我腦子里的全部神經(jīng),肯定是連根帶梢全都短路了。
我說,老婆,你。
二寶打斷了我的話,她說,先生,你來我家,有什么事?
我說,二寶,你,我,我們。我磕磕巴巴,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二寶說,先生,你要是沒有什么事,那就請回吧。
我說,二寶,你怎么會在這里?這到底是因為什么?
二寶說,先生,誰是二寶?
我說,你!你就是二寶!
二寶說,對不起先生,我叫小薇,我是何源的妻子,你認(rèn)錯人了。二寶邊說邊后撤了一步,退回到屋里,要把門關(guān)上。
難道這個女子真的不是二寶?不可能啊!我認(rèn)識她三年多了,還一起生活了一年兩個月零八天,我怎么可能認(rèn)錯人呢?
我就急忙一把抓住門邊,我說,好,就算你是何源的妻子。我來是要告訴你,何源在井下出事了。
二寶的身體一哆嗦,她問我,何源現(xiàn)在怎么樣?
我說,半個小時之前,肖黑老板給我打來電話,他讓我轉(zhuǎn)告你,何源在井下公亡了。
二寶說,你們確定?
我說,我不知道,但人命關(guān)天,我想肖黑開不起這玩笑。
二寶就笑了,眼睛彎彎地瞇著,風(fēng)情萬種又似水柔情。如果放在以往,二寶這樣一笑,我肯定像一塊奶糖一樣,至多在5秒鐘內(nèi)就癱軟并且融化開來了。但這一次,我卻是汗毛倒豎。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怎么笑了呢?她怎么會笑得出來呢?我知道她一定就是二寶,但我又不敢確定她一定就是二寶。
二寶說,先生你里邊請。
我就渾渾噩噩地進了門,來到客廳。
二寶給我倒了一杯水,說,先生你請。
我沒有喝水,只是死盯著二寶看。我沒法準(zhǔn)確地告訴你我這會兒的心情,火辣辣的羞恥和疼痛都是有的,更多的卻是不知所措。我的老婆成了別人的妻子,而我鬼使神差地來幫她料理她丈夫的后事,她還裝作不認(rèn)得我,這都哪跟哪啊?
我深吸一口氣,說,肖黑讓我轉(zhuǎn)告你,賠償金額好商量。
二寶說,先生你先坐著,麻煩你跑來一趟,真是多謝了。你先坐一下,我馬上就回來。說完,二寶就進了主臥室。
我真是坐立不安啊。盡管我仍舊不明白二寶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但我知道她是鐵定會把不認(rèn)識我裝到底了。我想我該離開了,但又不甘心這樣不明不白地走。遲疑猶豫之間,我就聽到二寶在主臥室里打電話。
媽,何源死在井下了。這是二寶打出的第一個電話,只說了這一句,她就改打第二個電話,也很短:喂,對,是我,我家老何公亡了,過幾天請你參加他的葬禮。接著就是第三、四、五、六個電話,都是通知對方來參加葬禮。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二寶在打出第四和第五個電話之間的間隔,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我聽不到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么,只聽到二寶說,對,是的,撫恤金,嗯,怎么還不得七八十萬吧。緊接著,二寶就發(fā)出了抑制著的笑聲。
二寶打出第七個或者第八個電話時,我實在是沒有勇氣再留下來了。我沒有跟她打招呼,就耷拉著腦袋,輕輕地走出了房門,悄悄地下樓了,像個賊一樣。
快要返回到香江小區(qū)大門時,我的手機來了短信。是阿雪發(fā)來的:北岸賓館616間。我回復(fù)了一個字:滾。
緊接著,我的手機就又響了,我以為是阿雪打來了電話。不是阿雪,是肖黑。
我張嘴就罵,肖黑你他媽的王八蛋!
肖黑嘎嘎一陣怪笑,說,抱歉抱歉啊老白,害你白跑一趟。
我接著罵,你他媽的今后別再讓我看到你!
肖黑說,老白,我也是剛剛弄清,何源這個王八犢子根本沒死,他奶奶個腿的,他今天沒來上班,生產(chǎn)礦長整岔劈了,著急忙慌向我匯報,我回去就把他撤了,我操他媽的。
我覺得自己就像個被戳得千瘡百孔的氣球一樣,渾身沒了一絲一毫的力氣。接下來呢,在掛斷肖黑電話的同時,我癱倒在了地上。因為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將一把刀子筆直地刺進了我的肚子。
這人刺完我,還踢了我一腳。他大聲叫喊,你都跟她離婚了,你還來找她干什么?坐我車來我家勾搭我老婆,有你這么欺負(fù)人的嗎?
我蜷縮在地上,擰著頭看這個人,原來是那個出租車司機。
你看什么看!司機邊喊邊又踢了我一腳。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出腹部的疼痛,洶涌澎湃地擴散開來。